================= 书名:思璃别 作者:纪吾 【文案】   身份成谜的女杀手,乱世争霸的祸国红颜。   英雄倾覆天下,只为相思乱。   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她生死相交的知己,可他,不喜欢女人。   第二个遇见的人,为她不惜举倾国之力逐鹿中原,可他,要取她的性命。   第三个遇见的人,是她无法选择的依靠,可他,一次次将她卷入权谋算计之中。   爱恨纠缠,杀戮纷争,她誓要掌控命运! ==================   ☆、缘起(一)   东越国西亭驿馆张灯结彩,大门上挂着一排印着金色囍字的大灯笼,从正门、仪门到内厅俱是红绸高悬、香烛辉煌。   驿馆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几个手脚利索的侍从,时不时跑去大门外张望一番,翘首期待着迎亲队伍的到来。   突然间,一阵喧哗从后院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尖叫声、侍卫呵斥声和兵刃出鞘的铮铮声。   伴着一声锐利的哨音,一头黑羽巨雕从天而降,张扬着锋利的双爪,直落向内院中的一处房顶。   几个稍有见识的侍卫认出了黑雕,顿时骇然色变:“魍离!是魍离!”   呼喊声中,屋顶上已跃上了两个人,其中一人黑袍罩身,戴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银色面具,长及腰际的黑发本如绸缎般光滑,此时却在大雕震翅的疾风中桀骜地飞舞着。他一手持着把银制的弩弓,另一只手揽着位身穿华丽嫁衣的女子,女子的新娘头盖早已掀落,装点着南金翠翼的发髻也有些歪斜,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眸流露着惊惶和期盼,扫过屋下院子中逐渐集聚起来的人群。   这时,一位身穿红色吉服的年轻男子,在侍从的簇拥下奔进了院子。   他的面容异常俊美,五官和被劫持的新娘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同样的一双秋水寒星眸,在那女子的脸上,显得妩媚暗生,而在他的脸上,却透着冷冷的阴戾。   屋顶上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欲开口呼叫,才发觉自己全身穴道已被封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黑袍人镇定地收起弩弓,将怀中女子抱上雕背,自己足下一点,飞身坐到了女子的身后,屈身拍了拍黑雕的脖子。   黑雕展开大翅,拍打出风声,似在作出回应。   院中的侍卫早已排开,搭弓拉箭,只等着带头军官的一声令下。   军官满头大汗地抬头望向房顶。雕背上的美人,此刻在凶猛黑雕的对比下,更是显得娇艳不可方物,眼波流转间的楚楚可怜,动人心魂。   军官心头一跳,赶紧转头,朝着红衣吉服男子行礼道:“公子,这可如何是好?魍离擒住了公主,若是冒然放箭,只怕会误伤了公主!”   红衣公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屋顶,沉默片刻,断然伸出手,“拿弓箭来!”   屋顶上,黑雕已震翅欲飞。   雕背上的魍离一直留意着屋顶下的一举一动,此刻见红衣公子取过弓箭,即刻足尖轻点黑雕腹部,反手取过背上的银弩弓。   黑雕鼓动双翼,用力一扑,跃入了空中。可因为身负两人,终究有些不适应,不由得下坠滑翔起来,擦着屋檐一侧飞了下去。   红衣公子看出机会,拉满的弓弦骤然弹开。羽箭载着千斤之力,疾刺向黑雕的头部。   黑雕似乎感应到危险,奋力扇动双翼,向上急冲,但即便如此,仍然赶不上羽箭的速度,眼看箭头就要没入腹部。   雕背上的魍离转过身来,长发飞舞纠缠覆于银面具之上,手中弩弓两箭齐发。   “铛”的一声,先是红衣公子射来的羽箭被击落,继而便是众人的仓皇惊呼:“公子!”,“延羲公子!”   魍离低头看了眼肩头中箭的延羲公子,嘴角逸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驱策黑雕趁机快速上升。   延羲挥手止退了想上前查看伤势的侍从,反手将无羽银箭拔了出来。鲜血顷刻间喷涌而出,他却丝毫没有理会,望着盘旋于上空的黑雕越飞越高,用内力将声音送出:“魍离,你若敢伤青遥半分,我定要你死无全尸!”   魍离没有答话,倒是黑雕发出一声长啸,猛地大力扑扇了一下双翼,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黑雕驮着两个人,乘风西行了半个时辰左右,缓缓落于山林中的一座石洞前。   魍离抱起青遥,走进了山洞。   青遥被锁住了穴道,动弹不了,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魍离。   魍离径直把青遥放到洞中铺放的干草之上,自己则盘膝坐到了一旁,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银盒,打开盒盖,取出一根银针,插入自己颈下的天突穴,闭目凝神运气。   青遥见魍离似乎是受了内伤,不禁心下暗喜。   可出乎她的意料,才片刻的工夫,魍离便重新睁开了眼,抽出银针,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收好。   魍离站起身,走到青遥身旁,手法极快地拂过她肩背上的几个大穴,嗓音暗哑地说:“你现在可以说话,也可以自由行动。”   青遥试着动了动手脚,继而踉跄着站起身来,警惕地后退了两步,斥问道:“你为何劫持我?”   阳光穿过洞口的藤蔓枝叶,在石洞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魍离立于青遥面前,细细打量起对面的女子。   风青遥,陈国公主,天下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魍离微微挑着眉,“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刚才听见侍卫叫你魍离。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前年刺杀了卫国大将军和镇南王的暗夷族杀手。”青遥答道。   暗夷族乃九黎之后,偏居于陈国以南的一处荒蛮之地。当地群山起伏,密林连绵,充斥着瘴气瘟疫和毒虫猛兽,中原人鲜少涉足。直至二十多年前,陈国发兵攻打暗夷,之后又迫使暗夷族年年纳贡,中原才渐渐跟暗夷有了往来。   “既知我是杀手,又何必问我原因?”魍离唇边牵出道笑。   杀手的首要行规,就是永不泄漏雇主的身份和目的。   风青遥也打量着面前这个名闻天下的杀手。一副银色的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眼神清澈的黑眸,弧形优美的嘴唇和下巴。虽然穿着宽大的黑袍,可看身形似乎还只是位少年。   青遥垂目片刻,放柔了语气,说:“我不知道是谁雇的你来挟持我,可不管他开出什么样的价钱,我都可以多一倍地给你。”   她本就容貌极美,此刻又言语轻柔,半带乞怜地看着魍离。换作寻常男子,难免不心生怜惜,可魍离却不为所动,静坐到一旁,眼睛望向洞口,默然无语。   青遥打量着魍离的神情,又说道:“莫非你不信我?‘战神慕容煜,富甲扶风候’,这句话你总该听过吧?我父亲,就是陈国的扶风候。论财力,天下谁能比得过我风氏一族?”   魍离闻言眼底起了笑意,目光依旧投向洞口,漫不经心地说:“公主不必耗费唇舌了。”   青遥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蓦地提高了声音,“你劫走东越国君迎娶的王后,又出手伤了我哥哥,想要从东越国脱身,恐怕只能是妄想!东越国君和我哥哥必定不会放过你!”   魍离终于转过头来,眉眼含笑地看着青遥。   十二年前,在陈国王宫中见到的她,尚不是公主,更没有眼前的这般盛气凌人,只不过是个会偷偷落泪的小姑娘,总爱寸步不离地依偎在哥哥身边。   想起往事,魍离起了戏弄之意,开口道:“延羲公子确实不会放过我,可东越国君却未必会因为你而动怒。你难道,没有听过有关他的传闻吗?”   青遥脸色一僵,瞬间又恢复如常,神色自若地说:“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后,事关国体,君上不会置之不理。”   这时,洞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五、六名黑衣人跃入洞中,为首一人朝魍离抱拳施礼。   魍离敛了笑意,起身踱到一旁,低声吩咐道:“好好照顾公主。”   黑衣首领点了点头,示意左右上前带走青遥。   青遥自知反抗无用,索性顺从地站起身来,拿出最高傲尊贵的姿态,昂首朝洞门走去,一身大红的嫁衣在一群黑衣汉子中显得格外娇丽醒目。   快到洞口时,她盈盈转过身来,冷冷地扔下一句:“魍离,我若不死,他日必报此仇!”   魍离微笑着向青遥躬身一礼,却未答话,目送着一行人离去。   ***   上巳节,东越云海山桃花盛放,千里嫣红,万里飘香,一阵春风过后,花瓣如九天飞雪,漫漫倾落于山下的玉盘湖面,层层叠叠,碧底粉妆,道不尽的温柔旖旎。   湖面上一叶轻舟,看似漫无目的地随波而行着。舟上坐着一位白衣男子,气质清雅、神情淡远,时而仰头看一眼天空,时而侧头望一下山间桃林,似在等待着什么。   日过正午,他仿佛有了些倦意,缓缓躺于舟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目而寐。   天空中传来一声啸音,白衣男子依旧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却微微震颤了几下,唇边泛起了一道极其温柔的笑容。   过了良久,他终于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跨坐于黑雕之上的魍离,含笑道:“阿离,你打算让墨翎再盘旋多少圈才肯下来?”   魍离闻言也笑了,翻身翩然跃入舟中,仰头对黑雕说:“看仲奕多体贴你!”   墨翎叫了两声,又盘旋了一圈,才调头往山林方向飞去。   仲奕坐起身来,从座位下拿出准备好的酒坛酒杯,抬眼看着魍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赴今年之约了。”   魍离银色面具下的神色尴尬,带着几分紧张地问道:“仲奕......你不怪我?”   仲奕倒了杯酒,递给魍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下,笑着说:“我为何要怪你?怪你劫持了我迎娶的王后?若是为此,怪你的人应该是我母后。”   魍离也举杯一干而尽,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我不能说出雇主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对青遥公主并无恶意,公主现在......”   “不必告诉我,”东越仲奕打断了魍离:“我若想把她找出来,自会想办法。”说着,又斟上两杯酒,递过一杯给魍离,缓缓说道:“阿离,八年前我离开陈国的时候,就曾劝你跟我一起回东越。我虽然只是个傀儡君王,但要保你衣食无忧、也并非难事。可你为报那人的救命之恩,宁肯去过这种抱虎枕蛟的日子也不肯跟我走。我知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他喝了口酒,神色恬淡地看着魍离:“也正因如此,你不会做任何能真正伤害到我的事。你我相交十二年的情谊,也绝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魍离闻言,嘴角逸出一道释然的笑,撩袍坐到了仲奕对面。   二人推杯换盏,聊着过去一年中遇到的趣事、见闻。仲奕新造了艘海船,游历了东海的几处岛屿,还亲自下海采过珊瑚。魍离新得了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爱若珍宝......   七、八只酒坛倒空了,东越仲奕和魍离都有了些醉意。   魍离斜倚着船舷,墨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几缕随风而舞,几缕散至水中。仲奕依旧姿态优雅地坐着,只是眼神中添了几份迷离。   魍离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见过青遥公主吗?……不是小时候的样子,而是现在的模样。”   仲奕摇了摇头,语带嘲讽地说:“没有,亲事是母后订下的。我只知道,陈国风氏富甲天下,能娶风家小姐、陈国国君赐封的青遥公主,对我朝来说,是极好的联姻。将来对抗北燕,不但有盟友,连粮草钱都不用愁了!”语毕,举杯饮尽。   魍离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带着些许踌躇,低声问:“仲奕,你......你还是不喜欢女人吗?”      ☆、缘起(二)   仲奕修长的手指轻抚了一圈手中的空杯,淡淡地说:“不喜欢。”   魍离又说:“青遥公主现在长得极美,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你若是见到她......”   “也不会喜欢。”仲奕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去,“东越王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可她们一靠近,我仍会胸闷窒痛。”   他放下酒杯,转过身,手肘置于船舷上,凝望着一池碧水,唇畔抿出一道浅浅的弧度。从侧面看去,像是一丝温柔的微笑,可再一细看,却透着无尽的苦涩。   魍离默默地坐着,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长一阵子,仲奕终于转过头来,“阿离,你还是不肯让我看你的真容吗?”   魍离咧嘴笑了笑:“杀手最忌讳的事有两件,一是泄漏雇主的身份,二是泄漏自己的真容。”瞄了眼仲奕的表情,“再说,你不是已经见过我的样子吗?”   仲奕轻笑了声,“你那时只有六、七岁,还总是脏兮兮的,我根本没看清楚过!”   魍离干笑了一声,说:“现在的样子也没多大变化,只是脸比以前干净了些。”   两人相视而笑,心有默契。   十二年前,魍离还是暗夷族进贡到陈国的贱奴,每日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清扫着御花园中的各处庭院。那时候,他常常在隐蔽晦暗的角落撞见仲奕,那位以质子身份被送到陈国的东越二王子。两人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却都经历着人生中最刻骨铭心、也最屈辱的磨难。   那时,谁能料想,十二年后,魍离会成了令天下人闻名丧胆的杀手,再也不需要仲奕帮忙赶跑毒打欺凌他的宫人。而仲奕登基成为东越国君,让曾经鄙视过他、背后嘲讽他为“弃子”的人拜伏于脚下。   但这一路走来,两人皆是满手沾血。魍离亲手杀过的人里面,有家财万贯的商贾,有权倾朝野的大臣,还有手握重兵的王族。仲奕虽从未想过、也从未动手杀过人,可为了让他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他的母亲,东越裴太后,杀了他的太子哥哥、三弟、四弟和五弟,毒死了他那仁慈却软弱的父王......   日落渐黄昏,晚霞流金,染红了天际。   仲奕看了眼天色,缓缓开口:“风延羲和母后都还在四处搜捕你,东越国通往北燕和陈国的沿路关卡都设有弓弩手,意在射杀墨翎,你要多加小心。”   魍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世上,能追查到他行踪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仲奕,明年上巳节我们在哪里见面?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好,要不还选这里?”   仲奕抚了下额角,作愁思状,“这几年总是让你来东越国,明年我们需得换个地方……换去北燕如何?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   “不行!”魍离坐直身子,一脸严肃:“你是东越国君,万一身份泄漏,岂不危险!”   “你如今把陈国和东越都得罪了,又不肯回暗夷,除了北燕,还能去哪儿?”仲奕打趣道。   顿了顿,他稍敛了笑意,说:“这样吧,见面的地方你来定,见面的方式我来选,如何?”   魍离不假思索,“好!我还选在这里见面!”   仲奕唇畔抿出道笑。“好,你已选了地点,我就来选见面的方式。明年此地,我要阿离你,以真容相见!”   夜风清凉,繁星满天,黑雕墨翎平稳地展翅飞翔着。   魍离伏在雕背上,气恼地自言自语道:“仲奕太坏了,竟然给我下套!”黑雕没有吱声,只是欢快地扑扇了下羽翼。   魍离气哼哼地扯了下黑雕颈下柔软的绒毛:“你们两个是一伙的!自从他给你取了‘墨翎’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你是不是就把他看成主人了?我给你取的‘石蛋’不好听么?你没孵出来前,不就是枚石化了的鸟蛋吗?”   墨翎落到一处水潭前,扑腾了几下,把魍离跌下背来。   魍离手疾眼快,一个翻身,稳稳地立好,转身作势要打墨翎。墨翎嘎嘎叫了几声,丢下魍离,展翅而去。   魍离嘻嘻笑了笑,跪坐在水潭边,伸手掬了捧水,又轻轻地洒出去,击起的涟漪映出碎碎月影。   他缓缓摘下面具,褪下了外袍。袍下一副刚玉玉片串制而成的胸甲,是他十五岁那年收到的礼物。靠着这副宝甲,当年他才能在刺杀了卫国大将军秦世景后,活着逃出卫军大营。   他小心翼翼地卸下刚玉甲,然后一圈一圈地解开裹在胸前的白布。待到上身完全赤/裸时,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觉得心情格外畅快。   魍离仰躺在水面上,望了会儿月亮,又翻身潜入水里,从水潭一头游到另一头,骤然探出水面,水珠纷纷落下,犹如珠落玉盘般地洒到了映着银色月光的水面上。   墨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回到潭边,眯着一双鹰眼,心满意足地抖了抖背上的羽毛。   魍离扬手朝墨翎身上浇水,一面笑道:“吃饱了?不生气了?这次捉的什么吃?兔子?”   墨翎姿态高傲地移开了几步,一幅不想搭理你的样子。魍离跃出水潭,翩翩然落到墨翎身边,一头如瀑的黑发此时湿嗒嗒地紧贴在前胸,遮住了两处雪白的浑圆。   她嘻嘻一笑,搂住了墨翎的脖子,把头埋到墨翎颈间的羽毛中蹭了蹭,讨好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了?就因为我说仲奕坏?我不是不愿意让他看我的真容,只是怕他知道了真相,就不再和我做朋友了。”此时她的天突穴早已自行解开,清音娇柔,轻声喃道:“仲奕,不喜欢女人,连靠近些都不可以。”   魍离转过身,一层层穿好衣物,重新坐到墨翎旁边,伸出手去挠黑雕金黄色的脚趾。   墨翎扑翅想逃开,魍离笑嘻嘻地抓住它的腿,不让它挣脱。   闹腾了一阵,墨翎的羽毛凌乱,魍离则筋疲力尽地仰躺在草地上,说:“你力气越来越大了,说不定你还真是鲲鹏的后代!”   魍离小时候,在沧云河边捡到了一个石化的鸟蛋,觉得形状可爱,便留在了身边,夜夜睡觉都捂在怀里。鸟蛋本已经变成了石头,自然孵不出小鸟来,可阿离依旧天天对着石蛋说话。未曾料想的是,一次偶然的机缘巧合,让小阿离成了杀手魍离,也让石蛋里沉睡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墨翎破壳而出……   “既然你跟鲲鹏有血缘关系,应该也能扶摇直上个几万里吧?若不是驮着我,你定能飞得很高,躲开弓弩手的追捕。”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继而翻身坐了起来,“你先自己回家吧!我想去燕国逛逛再回去。”   她站起身来,抬头望向悬于北方天际的紫微星。   仲奕一直想去看看的北燕,会有怎样的不同?   ×××   东越国靠近北燕边界有座城镇名叫八方镇,因为地理优势,经常有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和牛马贩子在此歇脚。近几年,北燕集中兵力攻下月氏国,和东越、陈国之间的战事稍缓,一些商贾索性在镇里开了各式店铺,做起旅客的生意。   镇里最大的客栈叫八方客栈,也做酒水生意,楼下吃饭、楼上住店。   这一日,客栈的食客生意特别好,伙计们奔前走后地忙碌着,吆喝声不绝。   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位白衫少女,腰带上坠着的五色串珠璎珞,头上梳着用五色丝带扎系的发髻,余发垂于腰间,浑身上下并无一件首饰,反倒显得人更加清丽脱俗,一双清澈的眼睛时不时扫一圈在座的众人,顾盼之间,带着习惯性的警觉和几分天真的好奇。   靠南的一张桌上,坐着几个跑江湖的混混。其中两个一直不怀好意地瞟着白衫少女,偶尔挤眉弄眼一番。   那少女看出端倪,轻轻一笑,不慌不忙地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切着自己桌上的牛肉。她手法熟练,手中匕首也是异常锋利,牛骨牛筋触刃即断,片刻工夫就将大块牛肉切成薄薄细片。   少女顺手拿刀插起一片放到口里,一面斜眼瞅着那两个贩子。适才还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的眼神,此刻竟有了种迫人的飞扬傲倨之色。   两名贩子愣了愣,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靠北的大桌上围坐了七八个牛马商贩,默默地吃着饭。中间首位上的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容貌俊朗,眉宇间流露出从容笃定的英武之气,虽然一身粗布襦裤装扮,却难掩其气宇轩昂。   另外一张大桌上坐着几个生意人,正唧唧呱呱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人突然提到“魍离”二字,白衫少女立刻留了意,凝神细听。   只听那人大声说道:“魍离这厮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劫持东越国君迎娶的王后,而且偏偏是陈国扶风侯的女儿,生生儿把当世两大王族全得罪了,也不知道这笔生意收了多少钱!背后算计的人怕也是来头不小!”   桌上几人七嘴八舌猜着佣金的数目,有说百两金,有说千两银的。其中一人突然意识到什么,嚷到:“老王,你说‘当世两大王族’?不对啊,扶风侯不算王族吧?”   老王挠了下头,反驳道:“扶风侯不是王族,可那青遥公主的封号却是陈王御赐的!”   旁边散桌上一个以看相算命营生的老头咳了声,插话道:“陈国扶风侯可是比陈王还正统的王族。”   此话一出,堂上一多半数人的眼光就转到老头身上。   老头见吸引住看官们的注意,捋了把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慢悠悠地说:“风,乃上古三皇之首伏羲的姓氏。伏羲娶了自己的妹妹女娲,诞育了许多儿女,其中一个儿子建立了颛臾方国,而扶风侯一脉,就是颛臾后裔。陈国君王只是虞舜之后,论血统尊贵,自然是不及三皇之首的风氏。”   一个汉子啐了口唾沫,说:“血统尊贵有屁用?老子还是蚩尤的后裔呢!怎没人给老子封个将军当当?”旁边几个人附和地拍掌大笑。   老头倒不急不恼,笑着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单凭血统自是不能成就大事,可这风氏一族一直近亲通婚,为什么?为的就是维持世代相传的灵力,以驾驭上古传下的神物。据说,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剩下了一块五彩神石,可令逝者重生,化腐朽为神奇。这块神石,如今就在这风氏一族手里。‘战神慕容煜,富甲扶风侯’,扶风侯之所以有取之不竭的财富,全靠着这块能点石成金的神器。”   众人脸上仍有不信,但又隐隐露出艳羡的神色。   刚才自称蚩尤后裔的汉子又说:“照你这么说,扶风侯就该把女儿嫁给自家人,怎的要嫁给东越国君?”   老头一时答不上来,旁边一个燕人打扮的年轻贩子接过话去:“那个东越国君,听说有龙阳之癖,就算娶到扶风侯的女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缘起 (三)   东越国的几个生意人脸色有些难看,却没有出言反驳。   南边桌上的一个混混满脸坏笑:“可惜了天下第一美人青遥公主,被魍离坏了名节,现在估计也嫁不出去喽!不过,爷不介意,只要她肯,爷一定好好疼她......”   算命的老头继续说道:“当今天下三分,北燕有兵力,西陈有财力,就只有东越没太大的优势,要是真打起仗来,可就吃亏了。东越国君迟迟没有子嗣,其他王族子弟又都被太后杀光了,连个能继承王位的人选都没有,万一哪天国君撒手西归,东越岂不是要亡国?”   燕国贩子喝了口酒,笑嘻嘻地说:“既如此,不如趁早归附我们大燕国!反正我们的战神慕容煜攻无不克,迟早要一统南北,你们也少受些战乱之苦。”   话音刚落,靠窗桌边的白衫少女突然腾地起身,拍了下桌子,大声说:“小二,结帐!”说完,掏出一大锭银子,重重地扔到桌上。   众人见她出手阔绰,不由得一惊,原本在谈论的话也断了下来。   少女把手中的匕首在靴面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入了靴子夹层里,全然不理会投向自己的各式目光,径直出了客栈。   客栈后面的马厩里,一个小厮正忙着给食槽中添加干草,见白衫少女朝这边走来,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脸谄媚地迎上去:“阿璃姑娘,您的马已经喂好了!”   阿璃走到一匹栗色大马面前,前后打量了一阵,蹙眉问道:“怎么看上去还是不太有精神?”   小厮指了指马的两条后腿:“这马连着几日跑路,太累了。就算喂再好的料,也不能立刻就让马精神起来啊。”   阿璃暗叹了口气。她习惯了墨翎的速度,一路飞奔,倒苦了这匹马.......   “我急着赶路,你们镇上哪里可以买到好马?”   小厮挠了挠头,突然‘啊’了一声,稍微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客栈来了几个牛马贩子,我瞧着他们带着好几匹骏马。”说着,他朝马厩另一头指了指:“您要不找他们问问?”   阿璃抛给小厮一锭银子,转身走到对面的马棚前,见里面果真拴着十几匹良驹,其中两匹赤红色和黑色的骏马毛色格外炳耀。阿璃生平所见过的珍禽异兽不少,却也禁不住在心中啧啧赞叹。   “姑娘对我们的马感兴趣?”   阿璃闻声转头,看见先前在栈内吃饭的那几个牛马贩子正朝这边走来,开口说话的正是那位燕人装束的年轻人。   阿璃想起刚才这人引出关于东越国君的讨论,没好气地说:“是又怎么样?”   那年轻的马贩子倒没在意她的口气,笑嘻嘻地说:“姑娘你也算有眼光,我们手头上的这几匹马都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渡水翻山皆是如履平地!”   阿璃不置可否,指着那匹黑马问道:“这匹多少钱?”   马贩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僵硬,回头看了眼身侧后站着的人,对阿璃说:“不好意思,这匹马不卖。”   阿璃本就憋了口气,现在正好有了发难的藉口,于是轻笑了声说:“稀奇,稀奇,马贩子手上的马居然还有不卖的?姑娘我今日还非要此马不可!”   这时,马贩身侧后站着的那个人走上前来,阿璃认出正是刚才坐在大桌首位的英武男子。   男子身形高大,此时立于一众人前,显得愈加英姿挺拔。   他朝阿璃拱手说道:“小武言语间有不敬之处,还望姑娘海涵。”见阿璃不搭理,笑了笑,又说:“这匹黑马性子倔犟,我们兄弟几人都经常受它踢打,实在不配为姑娘的坐骑。”   他走到马棚前,牵着一匹白马的缰绳,转头微笑地看着阿璃:“这匹马脚力很好,性子也温顺,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可以算个便宜的价钱,卖与姑娘。”   阿璃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微挑着眉梢,仰头对男子说:“钱,我有的是。我‘就’要这匹黑马!”   一旁的小武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声说:“我们大......哥对你好言好语,你竟然如此蛮横不讲理!有钱就了不起吗?我们偏不卖给你!”   带头男子朝小武施了个眼色,小武撇了下嘴,怏怏地退到一旁。   男子又朝阿璃施了一礼,“姑娘,在下绝非小觑姑娘的财力,只是,这匹黑马野性难驯,恐怕......”   “是否难驯,也得是我说了算!”阿璃打断了男子的话:“你且牵出来,让我试试!若是我驯不了这马,不买便是!若是我摔死了,也与你无关!”   男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踌躇片刻,上前解开了拴黑马的缰绳,把马牵了出来。   他拍了拍马脖子,轻抚了几遍马颈上亮黑的鬃毛,对阿璃说:“姑娘千万要小心。”说完,把缰绳递给了阿璃,自己则抓住了马笼头。   阿璃接过缰绳,左脚踩上马镫,就势要上马。黑马突然如着了魔似的,前足挣扎着就要人立起来。   男子用力抓住马笼头,嘴里发出嘘嘘声,竭力让马安静下来。黑马前蹄抬不起来,就开始后腿猛踢,扬起大团尘土。   旁边围观的人,有的用袖子掩面,有的面色惊慌,小武却是一脸得意地瞅着阿璃。   阿璃手忙脚乱之际,瞟到小武的脸色,不禁火冒三丈,冲摁着马笼头的男子喊道:“放手!”   男子不确信地看着她,阿璃再大叫道:“我让你放手!”   男子迟疑不决地慢慢松开了手。   阿璃足下一点,飞身跃起,稳稳地落到马背上。黑马似乎愣了一下,继而猛烈地踢腾起来,拼命想把背上的人甩出去。阿璃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抓着马颈上的鬃毛,铁了心地不让黑马把她颠下来。   尘烟飞扬中,众人只见马背上的女子被颠得白衫飘舞、青丝飞扬,脸上却没有半分畏惧,惊讶之余又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服。   黑马翻腾乱跃了半天也没能把阿璃摔下,突然振鬣长嘶一声,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发疯一样地狂奔起来。   阿璃被颠得发髻散落,手臂紧紧勒住马脖子。突然想起自己平日欺负墨翎的损招,伸手去扯马颈下的细毛。   黑马吃痛,速度渐渐放慢了下来,又小跑了一阵子,终于停了下来。   阿璃半伏在马背上,摸了摸马头,喘着气地说:“你还真比我家墨翎更难伺候!”   她抬头打量四周,发现眨眼工夫,自己竟已到了镇外一处开阔的草场,莽莽平原,杳无人烟。   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阿璃循声望去,正是刚才帮她拉住马笼头的男子,骑着那匹赤色马,追了上来。   男子见到阿璃安然无恙地端坐在黑马背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策马上前问道:“姑娘没事吧?”   阿璃扬头笑了声,“你是来收马钱的吧?马我已经驯服了,你开个价吧!”   男子看了眼黑马,沉吟不语,似在踌躇,又似在思索着什么。   阿璃挽了把缰绳,急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刚说这马野性难驯,所以不愿卖给我,现在我已经驯服了它,你难道又想反悔不成?”   男子闻言轻轻弯起了唇角,“好,大丈夫正当言而有信。这匹马,名叫追云,从此便是姑娘的坐骑了。”   阿璃伸着脖子,低头看着追云说:“原来你叫‘追云’,难怪跑得这么快!”说罢坐直身子,问道:“多谢了!你要多少银子,我待会儿回客栈如数取给你。”   “这个好说......”男子看了阿璃一眼,又很快地移开了目光,唇畔始终漾着若有所思的笑意,“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我叫阿璃,你呢?”   “在下乌伦。”   乌伦姿态潇洒地挽着胯下赤马的缰绳,抬眼看着阿璃,“追云也算与阿璃姑娘有缘,乌某愿将其赠与姑娘。”   阿璃懵了一瞬,指着追云,不确信地问:“你真打算把它送给我?”   乌伦语气笃定,“绝非妄言!”   阿璃盯着乌伦看了一会儿,见他目光灼灼、眉目清朗,面容中透着种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信任的真诚。   她直觉地认为此人并无恶意,但自小习惯养成的警惕又始终徘徊心间。在她的理解中,世间万物皆不可能凭空得来,要有所得,就必须有所付出。   两人按辔徐行,朝客栈方向而去。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似乎各自都在想着心事……   回到客栈,阿璃匆匆回房取了包袱。下楼时,刚好撞上乌伦和另外几个马贩朝楼上走。   小武正边走边扯着嗓门说:“这也太便宜她了吧!”抬头看到阿璃,骤然驻足,神色有些尴尬。   阿璃不以为然,对乌伦客气地笑了笑:“乌公子,我正想找你。”   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锦囊,抛给乌伦:“你赠我良驹,我也送你一件宝物,礼尚往来,互不相欠!”说完,也不等乌伦回答,侧身越过众人,匆匆出了客栈。      ☆、邂逅(一)   离开八方镇,阿璃驾着追云,朝燕国京都蓟城行去。   追云的速度明明可以很快,可无论阿璃怎样软磨硬逼,它就是不肯撒蹄疾驰,只是一路慢跑着,让阿璃不禁非常想念高傲的墨翎。   好在追云即使只是小跑,耐力也是远胜寻常马匹,不必时不时停下来歇息。几天下来,仍比往常行路多走了近一半。   阿璃索性也不再紧逼着追云赶路,经过风景秀丽之地,也会按辔徐行,欣赏一番北国春景。   这日,行至一处山林,路旁树木葱绿密实,日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落在灌木从中,斑驳亮闪。   暖风吹过,阿璃心情大好,正欲放缓马速,追云却自己调头,撒蹄狂奔进了林子。   阿璃拽着缰绳,怒道:“追云!你又发什么疯?我让你快跑的时候你不跑,让你慢走的时候你偏要跑!还跑错方向!”   追云完全不理会阿璃,继续疾驰着。   阿璃恨得直咬牙,心想自己这辈子肯定是和温顺良善的坐骑无缘。   跑了一阵,远处渐渐有打斗声传来。   追云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名驹,自觉放慢了速度,让背上的主人可以有时间研究地势、制定战略。   阿璃却不明白追云的想法,还以为是自己的指令终于起了作用,颇为得意地在一处山坡上停了下来。   山坡下的一片空地之上,尘沙飞扬,一名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跨于赤色马上,正挥刀迎击围攻着他的五乘轻骑。他的身法灵活,一面躲闪着对手的攻击,一面伺机出手,频频攻向敌人要害,白刃闪动间,围攻者中一人被刀击中,大叫一声,跌下马去。   阿璃观望了片刻,看出双方下手都凌厉狠绝,尤其是围攻的那几个人,全是以命相搏的打法,被围住的男子虽尚未落于下风,但时间一长,必然在体力上输给对方。   追云有些不耐烦地跺着前蹄,在地上来回刨着土,似乎在催促阿璃下定决心。   这时,黑衣男子的坐骑被对手的长刀在脖颈间砍了一下,顿时鲜血飞溅。那赤马却也是匹难得的神驹,不惊不慌,依旧按照主人的指示稳健地踏着步子。   追云打了个响鼻,前蹄扬起,急不可耐地要冲下坡去。   阿璃使劲拉着缰绳,“追云,这种闲事还是不管为妙。再说,我虽然是个杀手,可并不擅长近身相搏的打法,骑在马上交手更是从来没试过。”   魍离虽是江湖上成名的杀手,每次必是一击即中,有一半原因是仗着有黑雕墨翎,让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另一半则是因为她出手迅速,不让对手有任何反击的机会。而近身相搏,却是一个一个回合的拆招,时间长了,对体力也是一大考验,和她的路子完全对不上。   追云被阿璃拉得吃痛,搞不明白她是不想去,还是在研究作战方案,只得在原地不停地打圈,哼哧哼哧地呼着气。   又一人被打落下了马,而黑衣男子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右手胳膊上被划了一刀。他将刀换到左手上,继续沉着迎战,但速度明显缓了下来。   刀影闪动地慢了,尘土也散去了些,阿璃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追云跟发了疯似的,原来竟是乌伦。   阿璃犹豫了一会儿,弯腰将手探到马鞍下的褡裢里,取出了银弩弓,手法熟练地拉弦装箭,等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她用的箭矢,银身铁头,没有箭翎,并不常见,江湖上稍有见识的人都能认出,这是魍离专用的兵器。一直以来,她的真实容貌和身份被保护地很好,所以每次任务后都能轻松地逃过追捕。因为很难有人会把魍离和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联想在一起……   所以眼下如果出手,难保不会被人识破身份。   她望向乌伦,见情势对他是愈加不利,踌躇良久,卸下弩弦,把弓弩重新放回褡裢里,再挽起缰绳,驱策着追云冲下了山坡。   乌伦和攻击他的那两个人听到马蹄声,都不由得放缓了手上的动作,齐齐朝阿璃望去。   只见尘土漫卷中,一个白衫女子,骑着匹高大雄俊的黑马,急速飞驰而来。   围攻的两个人心下生疑,失神的一霎那,被乌伦抓住了破绽,手中白刃一抖,刺落了其中一人。   剩下的一人反应过来,挥舞长刀劈向乌伦,乌伦来不及回手抵挡,眼看长刀就要劈入他的肩颈。   阿璃纵身跃起,双掌齐出,击向那人的背心,却又马上意识到,即使击倒此人,那柄长刀依旧会劈向乌伦,于是瞬间变掌为爪,攥住对手的后背,硬生生把他向后扳倒,通的一声,两人同时摔落下地。   在地上连翻了几个滚,阿璃终于撑起身来,发髻凌乱,衣衫也被磨破了好几处地方。   乌伦早已策马赶了过来,手起刀落,结果了最后一个敌人。   “受伤了吗?”乌伦跳下马,快步走到阿璃身边,伸手把她扶起来。   阿璃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事,只是摔了一跤。”   她走到一具尸体前,捡起那人的兵刃看了眼,回头问乌伦:“是什么人要杀你?”   乌伦走过来,接过长刀看了看,“我不知道。可能,只是普通马贼。”   阿璃微眯着眼睛,盯着乌伦,没说话。   乌伦抬眼与阿璃对视一瞬,随即又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阿璃上前看了看赤马脖颈上的伤,刀口虽不算深,却伤在要害,血不住地往外渗着。追云依偎在赤色马身旁,不停地用头轻轻蹭着同伴。   阿璃心疼地摸了摸赤马的额头,又从追云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瓶药来,尽数全倒在了赤马的伤口上。   乌伦认出阿璃所用的是种极上等的刀伤药,名叫冰蕊云芝,一小瓶的价钱抵得上一户普通人家半年的口粮钱。   阿璃把瓶子放回褡裢,一面说:“这药的效果不错,伤口明日应该就能愈合,不过它暂时最好不要跑动。”   乌伦点了点头,伸手轻抚着赤马的背,“它叫绝影。”   阿璃曲臂搂了下绝影的头,“绝影,名字真好听。”   乌伦看着阿璃,笑了。   阿璃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乌伦敛了笑意:“姑娘息怒,在下只是觉得,阿璃姑娘似乎对马比对人好。”   阿璃扭过头,口气讥讽地说:“难道不应该吗?至少马不会撒谎来欺骗我。”   乌伦沉默了一阵子,上前牵起绝影:“天快黑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他侧头看着阿璃,眼神和缓而笃定,语气中含着歉意,“其实,这些追杀我的人,像是陈国龙骑营派来的高手。他们出手狠绝,只怕是抱了非要我死的决心,说不定今夜还会加派人手过来。”   龙骑营是直接听命于陈王的一支精锐队伍,帐下高手如云,行事隐秘狠绝。能引得龙骑营亲自出马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而被龙骑营追杀的人,也不可能认不出他们兵器上特有的龙形图案……   阿璃刚才还在因为乌伦装作不识龙骑营的兵器而冷眼相对,眼下见他突然开口承认,竟有些讪讪的不知作何回答。原本萍水相逢,谁也没有义务非要坦诚相待,阿璃觉得自己适才的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默不作声地牵起追云,跟乌伦并肩向前面的山林行去,走出去十来步,才开口问道:“他们为何追杀你?”   “这个,我确实不太清楚。”乌伦脚步缓了缓,斟酌出言道:“阿璃姑娘,我其实是......燕国军官,曾屡上战场,无论是陈国,还是东越国,都有足够的理由想杀我。”   阿璃抬着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急问道:“那你来东越做什么?难道燕国要出兵攻打东越了吗?”话一出口,又意识到不妥,低声补充了一句:“若是涉及你们的军情,你就不必告诉我了。”   乌伦朗声笑了笑,“无妨。我只是想去了解一下东越的民情,听听东越人对燕国、对自己国君的看法。”   此番南下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东越国人对他们的国君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更谈不上什么崇敬爱戴。失民心者失天下,大燕要一统南北,看来又少了一重障碍!   乌伦侧头看了眼陷入沉思的阿璃,蓦地有些担忧,“阿璃姑娘,你,难道是东越人?”话问出了口,又自觉有些唐突。   阿璃却垂下了头,沉默一瞬,答说:“不是。我是……陈国人。”   二人在林间穿行了一会儿,找到一处适合隐蔽和休憩的空地。乌伦脱下大氅铺到地上,“阿璃姑娘,地面潮湿,你坐这上面吧。”   阿璃微怔了一瞬,弯腰理了理裙角,才慢慢地坐到了乌伦的大氅上。   她自小就扮作男孩,即便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也很少把她当作女子来对待。十几年来,她唯一亲近接触过的男子只有东越仲奕一人。可在仲奕的眼中,她是知己、是兄弟,但绝不可能是令他生厌的女人。他也断不会脱掉衣袍铺到地上,只为不让她受冻着凉……   乌伦又从绝影背上取下一个羊皮囊递给阿璃:“喝口水吧。”   阿璃接过皮囊,取下木塞,仰头喝了几口水,递还给乌伦。乌伦接过去也自饮了几口。   阿璃抱着膝盖,抬头看了眼渐渐转暗的天色,自言自语道:“天快黑了,不过我们不可以点火。”   乌伦明白她的意思,一旦生火,就有可能引来追兵。   他起身重新取了个皮囊过来,对阿璃说:“夜里风凉,喝点这个可以暖身。”   阿璃猜到是酒,欣然打开塞子,咕咚喝下一口,一股辛辣猛然窜上喉头。   她一边轻咳,一边问:“这是什么酒?”   乌伦咧嘴一笑:“是马奶酒。不大醉人,只是味道辛辣。”   阿璃狐疑地把酒囊凑到鼻前闻了闻,果真有股奶香,她又慢慢小酌了几口,递给了乌伦。      ☆、邂逅(二)   天色已全黑,密林之中并不半点星光,一阵夜风吹过,空气中弥散着草木特有的清香。   阿璃曾无数次在野外露宿过。只是以前陪着沉默的墨翎,她能呱呱地自言自语,而现在身旁的这个男子,让她有些莫明的紧张。   她沉默地坐着,期待着乌伦能开口说些什么。   乌伦似乎比阿璃还要沉默,一直静静地喝着马奶酒。   他也曾很多次天为被地为席地在野外过夜,但和一名女子相伴,倒是第一次。   忽然记起了什么,他伸手从怀中摸出阿璃送给他的那个黑色锦囊,解开系带,从里面取出一颗如鹅蛋黄大小的夜明珠来。   浓浓的夜幕下,他手中的夜明珠仿若玉轮皓月,熠熠生辉,漫溢出银色的光晕,将三步以内的事物照得清清楚楚。   阿璃再顾不得矜持,跪坐起来,惊喜地说:“你有把这颗珠子带在身上?我得来以后还从未在夜里用过,今晚刚好派上用场!”   乌伦把夜明珠放在大氅的边角上,阿璃用手合住珠子,放开,又合拢,又放开,银色的珠辉随之一灭一亮,光彩闪耀。   光影幻动之中,她衣袖轻舞,笑靥如花,宛如夜色中绽放的一朵百合。   乌伦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璃,眼中泛出了温柔的笑意。   阿璃玩了一会儿,似真似假地说:“早知道这么好用,就不给你了。”   乌伦回过神来,“原本就是姑娘之物,当日我来不及还给姑娘,今日刚好物归原主。”说着,他把装珠子的锦囊递给阿璃。   阿璃扑哧笑了声,不去接锦囊,反倒伸手抓了马奶酒过来,“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来的道理?就算我真的后悔了,也不能言而无信。我生平最瞧不起的,就是失信之人。”   乌伦默不作声地看了阿璃一会儿,缓缓移开目光,低声却诚挚地说:“姑娘今日舍身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报答,我必当万死不辞。”   阿璃侧头去看乌伦。   莹莹珠光之中,他线条俊朗的侧面隐隐绰绰的,镀着一层虚幻的光影,明明离自己很近,却又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她迟疑问道:“你既然能引来陈国龙骑营的追杀,想必在军中的职位不低吧?”   乌伦沉吟了一瞬,说:“在下官居屯骑校尉。”   屯骑校尉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职位。可在阿璃接触过的人当中,确是算不上什么。   阿璃抿了下嘴角,继而打趣似的颌首一礼,“原来是校尉大人。”   乌伦垂目牵了牵嘴角,正欲开口,却听阿璃又问道:“那你一定见过燕国的大将军慕容煜了?”   乌伦脸色一僵,抬眼研究着阿璃的神情,轻吐了两个字:“见过。”   阿璃的目光却凝在了黑暗中的远处,像在思索着什么,自语道:“战神慕容煜……世上果真有人能够战无不胜吗?”   乌伦的神情松懈下来,淡淡地说:“世上哪儿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不过是侥幸而已。”   慕容煜的战神之名,来自于他过去八年的不败战绩。据说他一生之中,从未输过一场战役。先是灭掉了野心勃勃的东魏,后又击败了漠北霸主月氏,让北燕的版图在短短几年中扩张了不止三倍。   阿璃喝了口酒,说:“你们的战神虽然厉害,可他对南朝的两个国家并不熟悉。那里的风土地势跟北国的很不一样,他想要像攻下月氏那样拿下陈国或东越,只怕是不容易。”   乌伦点头赞同,“在南朝作战,无论是兵力调配,还是作战策略,都跟在北方大漠平原上的不同。”   阿璃默不作声地喝着酒。两年多前,她奉命刺杀了卫国的大将军和镇南王,让陈国趁机突袭,一举灭了卫国。但事实上,她自己对国家之间的争战从不真正关心。一个连自己属于哪国都不清楚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谁输谁赢。   可如果有一天,北燕南伐东越,她会不会为了仲奕去刺杀慕容煜?若她出手,可有把握杀了燕国的战神?   乌伦探究地看了眼阿璃,轻声问:“在想什么?”   阿璃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把酒囊递给乌伦,“你去过漠北吗?给我讲些有关大漠的事吧!”   乌伦接过酒囊,喝着马奶酒,讲起了塞北飘雪、长河落日、千里风沙。他的声音清朗中带着磁性,描述地又细致生动,阿璃听得入神,心生向往,恨不得马上召唤来墨翎,飞去塞北大漠看看。   “有一次,我与几百名骑兵追击月氏人,向北一路疾驰。月氏男子擅长马术,从小吃睡在马背上,可以几天几夜不下马,而我们的骑兵虽然精锐,却也经不起没日没夜的追赶,第二天夜里就被月氏人甩掉了。等天明时,我们才发觉已经入了沙漠腹地,于是赶紧调头朝回走。这时,却突然起了沙暴,卷起漫天黄沙,人和马睁眼都很困难,根本无法辨识方向。等沙暴停下来的时侯,我们已经偏离了来时的路径,完全迷失了方位。”   “那怎么办?”阿璃忍不住插话道。   “当时我心里也想着‘怎么办?’,”乌伦唇角微弯着,抬头望着密林遮掩的夜空,“沙场男儿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埋尸沙漠。我带着众人摸索着朝南走,可走了大半天,还是满眼黄沙。沙漠酷热,很快我们的水都喝光了,马匹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有些军士开始心灰意冷起来,索性坐下不再前行。”   “那你呢?”阿璃望着乌伦。   乌伦沉默了一瞬,缓缓说道:“我那时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反倒镇定下来,只是惦记着家人和一些未完的军务。”   “你倒把生死看得挺淡,若是我......”阿璃顿了下,又马上笑道:“若是我当时路过,一定想法救你出去!”只要有墨翎在,还怕飞不出去?   乌伦侧头看着阿璃,目光熠熠,薄唇似乎微微地翕合了一下,却又随即抿住。半晌,低声说:“我可不想你出现在那种地方。”   阿璃琢磨着乌伦的话,轻轻清了下喉咙,问道:“后来呢?”   “就在我们都存了死志之际,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片倒映着树影的湖泊,众人皆欢呼起来。我曾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形图,并不记得附近有湖。我想起以前听过的沙漠幻景的传说,猜到那片湖泊只不过蜃景幻象而已。可眼见失去斗志的军士们因此而振奋起来,我没有把心中的猜想说出来,而是领着大家朝湖泊的方向行去。留在原地必死无疑,往前走却也许有一线生机。”   阿璃若有所思,“沙漠中也有蜃景幻象?我以为只有海上才能见到。”   乌伦问道:“你见过海上蜃景?”   阿璃摇头微笑着说:“没有,但我的好友常常乘船出海,见过几次这样的幻景,我曾听他讲过。”又忙追问道:“后来呢?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朝湖泊幻景走了一段路,却始终不觉得距离有所缩短,我明白其中原因,倒不以为怪,只是军士们开始有了疑问,渐渐失去了耐心。正在这时,大家瞧见从湖泊中走出一道人影,缓缓向我们行来。我开始本以为那也只是幻影,但后来人越来越近,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待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位穿着紫色衣裙的女子,骑在一匹雪白的骆驼背上。”   阿璃冷不丁地开口问道:“那姑娘长得好看吗?”   乌伦怔了一瞬,继而如实答道:“她蒙着面纱,看不见容貌。”   阿璃歪着头,斜睨了乌伦一眼,“我若看见这样的景象,肯定会以为那姑娘是位仙子。”   乌伦忍不住逸出一丝笑来,“后来军士们事后回想,也这样说过。可当时我们生死一线,根本无暇顾及对方的身份容貌,只盼着她能带我们走出沙漠。”   “那后来她是不是带你们走了出去?”   乌伦点了点头,“她示意我们远远跟着,领我们到了一片绿洲。我万分感激,可惜当日身上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可以用来答谢相赠。”   “那你把你的坐骑送给她啊。”阿璃打趣道。   乌伦的脸有些泛红,“追云的性子桀骜,除了我,谁也不认。”沉默了一瞬,轻声缓慢地说:“可没想到,它现在认了你作主人。”   夜明珠柔和的光辉将并肩而坐的两人裹进了银色的温柔光圈之中。头上的树叶在夜风中偶尔发出簌簌的声响,反倒显得四周一片静谧无声,只余一种莫名的悸动,在空气中慢慢弥散开来。   阿璃忽而一笑,“我就猜到追云原本是你的坐骑!不过它可没把我当主人啊,根本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她顿了顿,追问道:“那后来你跟那姑娘说了什么?”   “她好像不懂我们的语言,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后来,我想起随身的佩刀上镶的有几颗宝石,就取下来送给了她。”   “她收下了?”   “一开始她摇头拒绝,但我执意坚持,又说了些感谢的话,她便不再推辞,收下佩刀,骑着骆驼离开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感谢的话?是不是‘他日若有机会报答,我必当万死不辞’之类的?”   阿璃问这句话的时候,声调有些不自然的提高,等意识到的时候,又兀自后悔起来。   乌伦的心快跳几下。他侧过头,借着夜明珠的光辉,想看清阿璃的表情。   阿璃掩饰地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说:“今夜有劳你讲这么多好听的故事,我恨不得马上也去塞北大漠逛一圈。时候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乌伦本还含着笑,可听到阿璃的后一句时,经不住局促起来,讪讪说道:“好......你就睡在这,这里,我去……别处休息。”   阿璃见一向从容的他突然说话结巴起来,觉得十分滑稽,噗哧一声地笑了。   “我不睡地上。”她走到一棵松树前,拽着树枝,借力一个纵身上了树,躺到一根离地面不远的粗枝上,侧头看了眼乌伦:“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邂逅(三)   清晨温柔的阳光穿过枝叶印上了阿璃的睫毛,以微暖的触摸将她唤醒。   她抬起头,准备翻身下树,却感觉到身上盖着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乌伦的黑色大氅。   阿璃一向警觉,即使熟睡之际,稍有动静也会马上醒来。可昨夜,她竟然完全没有觉察。   阿璃捏着大氅的一只边角,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垂眸怔然出神良久。   她跳下树枝,目光扫过四周,看见乌伦靠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正闭目而寐。   阿璃抱着大氅,轻手轻脚地走到乌伦面前,却见他脸色苍白,呼吸沉重。   “乌伦。”阿璃轻唤了声。   乌伦并无反应。   阿璃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只觉火热烫手,再细细打量,才留意到他右臂上的刀伤。   昨日乌伦被龙骑营的杀手划伤了右臂,阿璃亦是知晓的。可他事后谈笑如常,并无异样,所以她并未多加留意。再且他穿着一身黑衣,虽然浸了许多血,在夜色下也根本看不出来。此时挽起了袖子,才发觉刀口极深。   阿璃取过水囊,用水清洗了下伤口,又拿出瓶冰蕊云芝,小心翼翼地涂抹上药,然后从自己裙子上选干净地方扯了条布带,一圈圈包好伤口。   处理完毕后,她把大氅铺到地上,再把乌伦的身子挪到上面,头枕到自己腿上,拿手指醮了水,轻轻地揉抹着乌伦的额头,边揉边说:“你这个人,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吱声,若是昨日就用了冰蕊云芝,也不至于如此。”说到这里,突然记起昨天他打趣自己说她对马比对人好,难道就是暗指她不关心他的伤口?   “就算我没有留意你的伤口,你难道不会主动开口求药?若换成是我,不管对方再冷言冷语,也会想尽办法把药弄到手。为了活命,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阿璃本就习惯对着墨翎自言自语,现在竟不自觉地把人当作雕,唧唧呱呱地跟昏睡中的乌伦讲着话。   “也不知道你以前杀了陈国的谁,竟然惹来龙骑营的追杀,他们可是直接听令于陈王的人。下次你杀人时,最好戴个面具,隐藏身份,免得随时被人寻仇。”   “不过,你撒谎的功夫太差了,一眼就被人看穿,可见你平日里不怎么说谎。”   又数落了一阵,连阿璃也开始觉得自己无聊,于是收了声,低头细细地研究起乌伦的脸。   此时乌伦的脸上已经稍稍有了些血气,浓密的睫毛随着沉重的呼吸轻微地颤动着。阿璃伸出手指,触摸着乌伦的睫毛,感受着它们在指间的扇动,再往下,是高直的鼻梁,线条如刀刻玉琢般清晰,然后是两片薄薄的嘴唇,嘴角有些微微的自然上弯。   阿璃的手指慢慢扫过乌伦脸上的每一道轮廓,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以前仲奕弹过的一支歌,忍不住低声哼唱起来: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仲奕当时说,这支歌讲的是一位擅长箭术的美少年,用在魍离身上最适合不过。   阿璃轻笑了声,低头看着乌伦说:“可我觉得,这支歌用在你身上倒更合适,我虽然没见过你用箭,但看你刀法不错,又是燕军校尉,想来箭术也不会太差......”   沉默了一阵,又用手指轻轻触着乌伦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渣,“原来男人的胡子是这样长出来的......”自己一直不长胡子,仲奕会不会迟早起疑心?   乌伦的身体本就强健,以往受伤恢复得很快,只是昨夜贴着湿冷的地面,唯一遮寒的衣物又给了阿璃,才发起了烧。阿璃给他上了冰蕊云芝后,烧便渐渐退去。   事实上,当阿璃开始触摸乌伦睫毛时,他就已经醒了。   乌伦感觉到阿璃近在咫尺的呼吸、手指间的温度,心跳如雷,却不敢、也不愿睁开眼睛。   阿璃的手指在乌伦下巴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乌伦终于禁不住痒,抿了下嘴。   阿璃的手指顿时一僵,随即立刻移开,轻唤了几声“乌伦”。   乌伦自知再装不下去,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阿璃的脸上泛着绯色,假装低头检查着乌伦的伤口。   乌伦撑坐起来,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阿璃。   阿璃抬头对上乌伦的视线,竟觉得他那原本清澈的眼眸中,似乎突然多了种异样的光彩,仿若暮夜星辰,又似烟波潋滟……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被人如此注视过,心跳之余,不禁又有些慌乱,急急起身拿起水囊,说:“给你洗伤口时把水用光了,我去重新取点水来给你喝。”   “阿璃......姑娘,”乌伦在身后叫道。   阿璃停下脚步,却不敢回过头来。   乌伦想了半天,说:“龙骑营的人可能还在附近。你千万要小心。”   阿璃点了点头,翩然离去。   她对山林有着异于常人的熟悉,很快就找到了水源,盛满了水囊。俯身的时候,瞟见水中倒影中自己蓬乱的发髻和破烂的衣裙,才想起昨天落马后,竟忘了重新挽个发髻、换身衣服,于是又坐下来,解开头发,慢慢梳理起来。   水面皎若圆镜,映着一袭白影。   阿璃一面挽着发髻,一面回想着刚才的一切,忍不住哧笑出声,垂眼看到倒影中自己双颊上的酡红,又有些痴住,发了会儿呆,伸手把水中的倒影搅成了圈圈涟漪。   两人重新上路,结伴往蓟城方向而行。   疾行了一阵,确认没有龙骑营的人追来,才按辔放缓了马速,并肩徐行着。   阿璃低头摸了摸追云的颈上的鬃毛,笑道:“你这家伙终于肯听话了?以前让你跑非要停,让你停又非要跑。”   乌伦挽着绝影的缰绳,略含歉意地说:“追云性情倔犟,旁人根本不得近身。不过它既被你驯服,自然是认你做了主人,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阿璃笑睨了乌伦一眼,“可它心里的主人除了我、还有你。如果我当时知道它本是你的坐骑,一定不会逼着你卖给我。别人的东西,我可从来不会觊觎!等到了蓟城,我就把它还给你。”   乌伦闻言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进入范阳境内,两人找了处小镇上的酒家吃饭投宿。   店主见二人满身风尘,阿璃的衣衫又破破烂烂,满心的不待见,只冷言冷语地吩咐小二上前招呼。   小二领着二人坐到角落处的一张桌旁。   阿璃不慌不忙地从包袱里掏了一大锭银子出来,“铛”地搁到桌上,开口要了几道上等酒菜。   店主听到银子声响,从柜台后面伸脑袋瞧了眼,瞬间换上了笑脸,殷勤地跑过来亲自倒茶,一面催促着小二赶紧给贵客上菜。   阿璃瞄了眼捧着银子笑逐颜开而去的店主,语重心长地对乌伦说:“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乌伦却不赞同,“市侩商贾确是图利,但并非世上人人皆如此。譬如亲人好友,情自肺腑,绝非是为了谋图他利。”   阿璃喝了口茶,垂眸笑道:“你确定?那如果你的亲人对你不好,你还会对他们好吗?若是你的朋友背信弃义,你还会与他们相交吗?”   乌伦想了想说:“我会。别人如何待我,取决于他们的心。而我如何待他们,也只取决于我自己的心。即便是会难过气恼,只要是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我依旧会顺从心之所愿,以本来的态度对待他们。”   顿了顿,他的语气蓦地柔软下来,“所谓情不问缘由,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并没有一个说得出的原因,只是单纯地想对她好而已。”   阿璃抬眼去看乌伦,见他眉宇间舒展着朗风霁月的诚挚,唇角微弯的弧度中透着笃定,正目光熠熠地看着自己。   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手指圈着杯沿摩挲了几下,轻声问:“当真……可以不求回报?”   “当真。”   “若那人对你不好,你还会对她好?”   “会。”   “若她对别的人更好,你也不介意吗?”   乌伦没料到阿璃会这样问,禁不住一时语塞,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愿她对别的,别的......”   阿璃扑哧一声笑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揶揄道:“看吧,其实还是有所求的!”话没说完,自己脸倒先红了。   两人用过饭,乌伦陪着阿璃去市集上买衣裙。   阿璃的裙子在落马的时候就磨破了好几处地方,后来为乌伦包扎伤口又撕下了一截。换作平常,她并不会十分在意,可今日却有了兴致,在镇上的成衣铺子里仔细挑选起来。   商铺老板拿了几套衣裙出来,阿璃习惯性地伸手去取那套白色的,但见乌伦似乎朝一套鹅黄色的衣衫多看了几眼,于是中途改了主意,拿起那套鹅黄的衫子去了里间换上。   乌伦也给自己选了件袍子,坐下等着阿璃。   铺子里除了卖衣服,也摆放了些首饰。乌伦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拣了几样看着。   商铺老板看乌伦先前买了件极贵的袍子,此时赶忙走过来,一脸讨好的笑容,“公子要给夫人选首饰?公子果然好眼力,这几件东西都是上品!这簪子,这耳坠子,刚好配夫人的那件衣衫。”   乌伦自己也扮过牛马贩子,知道生意人的奉承话并不算数,可眼下却觉得老板的话说得十分在理。   他拿起那支掐着金丝的白玉簪看了会儿,决定买下。   老板非常精明地报了个比原价略高的数……   阿璃穿着鹅黄衣衫,掀帘出来,“老板,这衣服多少钱?”   老板殷勤颌首,“公子已经结过帐了。”顿了下,又陪笑道:“夫人好福气啊,有位这么疼爱您的夫君,可真是要羡煞咱们镇上的娘子们啊。”   阿璃的脸腾一下烧起来。   她偷偷瞟了眼乌伦,却见他神态自若,唇畔含着丝浅笑,似乎并不打算开口解释。   出了店铺,阿璃一直低着头,装作整理衣角饰带。   乌伦拿出适才买的那支玉簪,送到她面前,斟酌说道:“铺子老板说,这支簪子正好配你身上的衣裙。”   阿璃微微抬起头,见眼前的簪子白玉金丝、作工精致,颜色似乎倒更配自己平日穿的白色。   她踌躇片刻,伸手接了过来,轻声说了句:“谢谢。”   阿璃虽是暗夷人,但也知道簪子在中原乃是定情信物。   触手冰凉的玉簪攥在手心,竟觉得火烫……      ☆、邂逅 (四)   两人在繁闹的市集中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   阿璃突然“咳”了声,故作轻快地打趣道:“我发现你们燕国的商贩都特别殷勤,还很势利。”   乌伦反问:“商贩还能有不殷勤的?”   阿璃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可在陈国,生意人并没有这般客气殷勤。如果碰上跟扶风侯府有牵连的铺子,态度还会挺傲慢。”   乌伦若有所思,缓缓说道:“陈国因为风氏一族而富甲天下,百姓也生活富足,自然无需再卖力奔波。而燕国却不同。我小时候,燕国的国力还很弱,北有月氏国,兵强马壮,时常侵犯边境,掳掠牛羊和牧民。南有东魏,一心想统一华北,屡次发兵攻打大燕,边境一带总是烽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外患的问题虽是解决了,但要让百姓过上跟陈国人一样富裕的生活,却是无法一蹴而就的。”   阿璃笑道:“既是如此,你们国君就该下令休养生息,让你们远离战场,不再打东越和陈国的主意。”   乌伦驻足看着阿璃,微笑道:“不是我们打南朝的主意。陈国和东越之所以会联姻,还不是为了结盟对付大燕?当今陈王雄心勃勃,即使燕国不举兵南伐,我想,他也迟早会领军北上。”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市集之外的河边。   河岸上的槐花开得正盛,清香淡淡,如云似雪。   阿璃立在树下,望着河对岸洗衣的妇人们。   浆洗衣物的拍打声,孩童戏水的嬉闹声,勾起了遥远而模糊的回忆……   乌伦低头看了眼阿璃,见她轻蹙眉头,眼中似有愁色。   他心头莫名一紧,忍不住低声唤道:“阿璃。”   乌伦一路上见阿璃出手阔绰,毫不拮据,夜明珠、冰蕊云芝这样的稀罕物亦可随意相赠,加之她的神情举止间流露着世家名门子弟独有的从容张扬,因此猜测着,她或许是陈国高门世家的小姐。   可阿璃行事的方式,又跟他认识的贵族小姐们不太一样。   即便是在尚武的燕国,也难得有女儿家能毫不介意地露宿野外,在树枝上也能酐然入睡。   思来想去,他觉得阿璃只有可能是陈国将门之后。   可若是如此,一旦开战,她的家人势必卷入其中。   “你是在担心燕陈开战之事?”乌伦试探问道。   阿璃回过神来,弯起嘴角,摇头说:“我为什么要担心?说实话,如果你们真的跟陈国开战,我倒是希望你们赢。我虽是陈国人,可却吃过陈国很多亏,他日你们若是攻破了陈国王宫,记得替我一把火烧了那御花园!”   她说得言辞凿凿,不像玩笑。乌伦虽有疑惑,但不禁也心下释然,豁尔一笑。   两人回到投宿的酒家,乌伦先上楼换了衣袍,再下楼去找阿璃。   阿璃要了壶清酒,坐在靠窗的一张桌边,撑着下巴,听邻座的人闲聊。   乌伦走到她身边,撩袍坐下。他换上了新买的蓝色锦袍,质地华贵,愈发衬得五官分明、英姿飒爽。   阿璃揶揄道:“怎么,你不扮马贩,改扮富家公子了?”   乌伦被阿璃问得有些发窘,倒了杯酒喝着。   这时,邻座客人的议论声陡然大了起来。   “你小子懂个屁!公主不一定是美女,你没见大户人家的小姐里也有奇丑无比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朝旁边一个年纪稍轻的人嚷着。   年轻那人也不示弱,“养在深宫里的公主,旁人没见过,也就罢了,可这月氏国的纤罗公主许多人都亲眼瞧过,说是美艳无双,不比陈国的青遥公主差。”   阿璃听到“青遥公主”,开始留意起来。   中年汉子喝了口酒,说:“若是能比得过陈国的青遥公主,那也算配得上咱们大燕国的战神。”   年轻人点头道:“正是如此。三年前灭掉东魏的时候,圣上就想把魏国的平阳公主赐给大将军,可大将军执意不肯。想那平阳公主,也是出了名的美女,大将军都看不上,这次娶纤罗公主倒是一口就答应了,可见这纤罗公主魅力有多大。”   旁边另一人插嘴道:“我听说啊,那可是大将军亲自去求娶的纤罗公主!”   中年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既是美人,谁见了不动心?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依我看,别说是一个纤罗公主,凭咱们大燕战神的威名,娶上十个八个的公主也不足为过!”   阿璃听到这里,亦忍不住笑了,低声对乌伦说:“想不到你们那位战神居然是个好色之徒。”   乌伦面色微僵,手指紧攥着酒杯。   等邻座的议论声渐渐弱下去后,他才慢慢开口,“月氏国和东魏不同,位处大漠,旗下各部落分散而居,要在短时间内让所有人归心,联姻远比挨个追击各个部族有效的多。纤罗公主是月氏国王唯一的嫡女,我......们大将军为了让月氏各部安心归降,才提议的这桩婚事。”   阿璃研究着乌伦的神情,见他言语间似乎对慕容煜十分维护,于是说:“我打趣你们大将军,惹得你不高兴了?他是燕王的亲弟弟,为了你们大燕的江山,自然凡事不择手段……其实,若是娶个公主就能不战而胜,倒是件好事,免去百姓和士兵的战乱之苦。我巴不得他把陈国和东越的公主也都娶了,这样南北就不用开战了。”   乌伦苦笑了下,抬眼望着阿璃。   他眼中的神色复杂难懂,目光却是笃定而灼热。   阿璃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啜着酒。   乌伦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母亲曾告诉我,姻缘天定。在没有遇到自己姻缘注定的那个人之前,所有的想象都只是臆测。就如我们的大将军,或许他曾以为,世间任何一个年纪相当、才貌相配的女子,都可以成为他的妻子……但有一日,当他遇到了命之所属,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错误……”   阿璃低声问道:“可是,你又如何知晓,谁才是命之所属?”   乌伦说:“我的心会告诉我。……”   他微微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它会为了她的一个微笑而觉得幸福,也会为了她的一个蹙眉而觉得难受……有时候,它会跳得很快,又有的时候,它会忘了跳动……”   阿璃此刻亦分不清自己的心是在快跳,还是忘了跳……   她回到客房,从怀里掏出那支金丝白玉簪,凝视了半晌,缓缓抬手插到了发髻中,继而又取了出来。如此反反复复,在铜镜前坐了许久。   就在这犹疑出神之际,她觉得胸口猛然一紧。   阿璃伸手捂在胸前,望着镜中女子的脸色慢慢变得凝滞起来。   她起身匆匆整束行装,待收拾妥当,出门走到了乌伦的屋外,静立了良久,伸手敲了敲门,继而推门而入。   乌伦负手立在窗前。窗外的夕阳,正以最后一线余晖轻抚着天际。   阿璃咬了下嘴唇,快速说道:“我记起家中尚有急事需要处理,所以要马上赶回陈国。”她把一个瓷瓶放到案上,“你手臂上的伤口不浅,这瓶冰蕊云芝你留着,记得每日敷药。”   乌伦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来,“可是你家中出了什么事?”   阿璃说:“只是一些琐事,但我必须马上回去。”   乌伦想了想,“那我送你回陈国吧。”   阿璃淡淡地说:“不必了。”她掏出玉簪,轻轻放到案上,低声说道:“这个,还给你。”   语毕,她匆忙转身,朝屋外走去。   乌伦疾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阿璃!”   他揽过她的肩头,声音暗哑地问:“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   阿璃感受着肩头上乌伦掌心的温度,竟有了不顾一切沉溺其中的冲动。她徐徐转过身、抬起头,将乌伦眼中的震惊、关切、期盼和畏惧看得清清楚楚。   阿璃闭目一瞬,又旋即睁开,放柔了声音,说:“跟你没关系……”   她咬着嘴唇,艰难而缓慢地说:“乌伦,你跟我不一样……我……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浪迹四海。一生所求,无非是能自由自在地游历四方……”   乌伦说:“我也无父无母,是兄长把我带大的。”   阿璃欲言又止,继而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乌伦低头看着阿璃,觉得此刻的自己,竟然有些怅然无助。   他行事一向从容,指挥千军运筹帷幄之际,皆是一派昂然自若、条理清晰。可眼前的这个女子,时而如穿庭飞花般的娇俏轻盈,时而又淡漠疏离的神秘孤绝,让他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束手无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想。”他沉声说道:“如果你是想要自由无拘的生活,我可以陪你遍游大漠江南,同看日出日落。月下畅饮,策马驰骋……但凡是你想做的,我都可以陪着你。”   他的一腔情思,无从倾诉,因为有些承诺,他现在还给不起。   可他清楚,他不能失去阿璃。   乌伦拿起案上的玉簪,垂目看着,“阿璃,我是个性子执拗之人,下定决心做的事,从不放弃。”   阿璃的手再次按上胸口。蛊虫的躁动在提醒着她,一个时辰内若不启程返回宛城,便会有那锥心腐骨之痛。   她叹了口气,走到乌伦身畔,轻声细语地说道:“可我现在必须回去……如果,你愿意等我……我可以去蓟城找你……”   乌伦蓦然抬眼,眼中又有了那如暮夜星辰般的光华。   阿璃盯着脚尖,继续说着:“追云我就不带了。我家中其实已经有了很好的坐骑,但是个难伺候的刁蛮家伙,搞不好会欺负追云……”   乌伦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阿璃,心中的主意渐渐拿定。   他抬起手,把手里的金丝白玉簪插到了阿璃的发髻中,“我最近可能不会在蓟城。阿璃,你我定个约定可好?一年之后的今日,我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八方客栈等你。你可愿意?”   一年的时间,他只需要一年的时间……或许,更短……   阿璃缓缓扬起头,目光触到了乌伦那带着几许焦急和渴望的视线。   记忆之中,她曾经做过很多次选择。但似乎,每一次的选择都只让她一错再错,直到无法自赎。   “璃珠啊,弟弟身体不好,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阿爸阿妈想让你代替他去陈国,你愿不愿意?”   “暗夷贱奴,比畜生更低贱,我让你做什么,你敢不愿意?”   “阿离,种下这只蛊虫,你便是本侯的人了,从此要替本侯做事、杀人,你可否愿意?”   可纵然对错难辨,这一次,她的心却告诉她,它不愿就这样错过眼前的这个男子……   阿璃望着乌伦,郑重地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好。”      ☆、风云起 (一)   车声辚辚中,一辆四马雕花楠木马车缓缓行在通往陈国襄南的路上。   车厢中,一位仪容儒雅、面色微有些苍白的年轻公子,眼神流连于手中的竹简之上,却出声问道:“我的脸,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阿璃笑眯眯地收回了目光,“世子长得很像侯爷,我一时惊讶,所以多看了几眼,还望世子勿怪。”   世子缓缓抬起眼帘,锐利的眼神和略带病态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太协调,“你以前从未见过我?”   阿璃略作思索,说:“有一次,在宛城的东郊密室远远瞧见过。只是当时天色已暗,又隔得有些距离,所以看得不太清楚。”见世子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我听侯爷说,东郊密室庄园内所用的六十四卦方位变幻,是世子亲手设计的?”   世子淡淡地笑了笑,“那座庄园从外墙到内室,机关重重,加上竹林中的暗器和秘道,岂是凭我一人之力就能设置出来的?风氏一族移居宛城已有近两百年,在东郊修建密室之初,就有前辈高人利用先祖伏羲的六十四卦,设计出庄园内各处的基本布局。我只不过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每隔几年做些小小的变动,以确保万无一失。”   阿璃似有所悟,“我这次回来,进到中庭月门时差点被暗器打中,当时还以为是自己踏错了青石砖的方位……”看了世子一眼,“难道是世子最近做了什么变动?”   世子轻点了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阿璃,“我听父亲讲,当年你误入东郊密室时,只有八岁。想来你当时并不懂得六十四卦的方位变幻,却能误打误撞地避开重重机关,还打开了秘道入口,实在令人叹奇。”   阿璃靠着车厢壁,头微微后仰着,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其实那时,我触发了好几处的暗器,只是幸好当时还是个又矮又小的孩子,因此没有被击中。”笑了笑,又说:“以前总觉得自己运气很差,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我的运气其实一直挺好!”   行了一阵子,马车在一座朱门高墙的大庄园外停下。阿璃先跳下车,为世子掀开车帘。   车下等候的侍从乌压压站了两排,其中两人搬来了张马凳子,另一人伸手来扶。   一个面色白净的小丫鬟提着鎏金熏香炉,走在世子和阿璃的身侧,怯生生地说:“管事说这几天暑气盛,园子里人又多,怕气味难闻,特地让奴婢用薄荷叶配了这种熏香。”   世子轻嗯了声,没有说话。阿璃倒是客气地答道:“这气味很清新,你们费心了。”   小丫鬟见阿璃与世子同乘一辆马车,言语举止间又颇有威仪,猜想她或许是世子的侍妾,可再仔细一打量,发现她除了发髻间的一支金丝白玉簪外,没有戴别的首饰,衣裙也是极简单的样式。一时间搞不清楚该如何称呼,只好嗫嚅着说了声:“谢……谢谢。”   一众人出亭过池,行至回廊时,远远见夕阳映照的池畔柳树下、立着位身形婀娜的青衫女子,纤纤玉指正百无聊赖地轻抚过已经开始有些枯黄的柳叶,继而一片一片地将叶子撕下,扔到地上。   世子的脚步一顿,神色微僵,似有几分尴尬之情。女子这时也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来,待看清楚来人,又立刻背过身去,抬腿就走。   世子无奈地喊了声:“青遥!”   青遥止住步子,静立了片刻,转身走了过来。她步履轻盈,绝色倾国,纵然只是青衫素颜,依旧能让面前每个人的呼吸停了一刻。   阿璃想起半年前在东越国,自己以魍离的身份劫持了原本要成为东越王后的青遥。那一日,她生平第一次与人共乘墨翎,第一次弩箭出手却未取人性命,第一次做了会间接伤害仲奕的事……   “延均……世子。”青遥行了个礼。   风延均眼有愁色,“你如今,连声‘哥哥’也不愿意叫了?”   青遥垂眸一瞬,手指捻绕着胸前的一缕青丝,再抬眼时,唇角已绽出一道笑容,甜甜地喊了声,“延均哥哥。”   风延均见状,却是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进了内院卧室,侍从们收拾完毕,一一退下,只剩下阿璃和风延均留在内室之中。   阿璃倚在窗前,面朝着坐在床榻上的世子,说:“侯爷急着召我回来,随同世子南下,想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我去做吧?”   延均看着地面,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青遥现在一定很恨我吧?”   阿璃不解地问:“怎么会?刚才公主见到世子很是欢喜。”   “是吗?”话音未落,延均突然咳嗽起来,阿璃忙倒了杯水递给他。延均喝了口水,喘息稍微平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服下。待呼吸稳畅后,才缓缓开口:“青遥从小便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让男子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事,她的态度越是殷勤,越表明是违心之举。”   阿璃记起上次在山洞中,青遥好像也曾柔声细语地对自己讲过话……可是,她身为富甲天下的风氏千金,财富、地位,甚至美貌,俱是无人可敌,还有什么事是需要倚靠别人去实现的吗?   阿璃想了想,分析道:“难道公主猜到了上次劫持她是侯爷的意思?侯爷的人假装从黑衣人手中救回公主后,一直没有送她回宛城,而是住进了襄南别院,会不会因此让她起了疑心?不过,即便如此,公主最多也只是会气恼侯爷,怎会对世子生怨?”   延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阿璃一眼,“你尚不知道父亲为何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绑走青遥?”   “不知道。”阿璃的回答很干脆。   “你从未有过疑问?”   “侯爷行事向来有他的原因,我只需照做,从不关心为什么。”   延均世子盯着阿璃看了半天,嘴角似乎有了笑意,却又引得几声咳嗽。“以前我以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魍离会是个狡诈、善于算计的人……咳,咳,后来,知道你原来一直在为父亲做事,才明白为什么你以往杀的每一个人,都明里暗里跟扶风侯府的利益有关。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是这么个没心眼的小姑娘。”   阿璃唇角微弯,“不是我不懂算计,只不过,杀手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前因后果了解的太清楚的话,难免不去探究是非曲直,可心里头一旦开始分辨是非对错,就不能确保下手时的决绝。对一个杀手来说,一刻的犹豫不决就意味着失手、甚至丢掉性命。所以,我只关心如何完成侯爷交待的任务,不会管为什么。”   延均低头思考着阿璃的话,良久,幽幽地说:“可是这次要做的事,你若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怕出手时会更犹豫。”   他起身踱到阿璃身边,凝望着窗外,“上古三皇之首的伏羲和女娲本是兄妹,后结为夫妻,诞育了十几个子女,分别又与神族、人族通婚,繁衍后世,我风氏一族便东夷颛臾一脉的后裔。女娲补天时,留下了一块剩余的五彩神石,相传有令逝者复活、朽物为宝的神力。这块神石,原本由伏羲后裔的另一脉须氏保管,可须氏子孙却一直没有办法让神石释放灵力。后来,颛臾国灭亡,我们的先祖在逃亡途中,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得到了女娲神石,发觉自己的鲜血竟然可以开启神石的一部分灵力。先祖思索多日,揣测自己能有此神力的原因,是因为世代居于人烟稀少的东海封地,一直同姓近亲通婚,所以保持了比其他伏羲氏后裔更纯正的血统。所以,几百年来,风氏也一直效法而行,以确保将伏羲女娲的纯正血脉传下去。”延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世人常在背后称为我们为禽兽一族,可又很羡慕我们因神石而获得的财富。”   阿璃见识过女娲石释放的灵力,不仅可以化石为金,化砾为珠,也能让千年的石蛋孵出墨翎来。   “我自己的父母便是堂姐弟,我从小也是见惯了同族通婚的事,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延羲和青遥却是父亲与……外姓女子所生,小时候也养在府外,因而对此很排斥。”延均叹了口气,“风氏的人丁一直单薄,到了我这一辈,除了一个体弱的堂妹,便只有青遥这一个女孩。”   阿璃隐隐猜到些什么,又听延均继续说道:“我是风氏的嫡长子,注定必须娶同族的女子为妻。父亲原本意属我的堂妹。毕竟,青遥的血统并不纯正……可我和堂妹都自小体弱,久病缠身,若再结为夫妻,只怕很难生下健康的子嗣。堂妹成年之后,父亲终于意识到她的痼疾难愈,于是……想法渐渐有了改变。万没料到的是,延羲不知何时,竟已暗中说服了东越裴太后和陈王,定下了青遥和东越仲奕的婚事。父亲虽然震怒,却不敢直接逆了圣意,只得假意应允。”   阿璃接过话去:“所以才让我出面劫回了公主,而且还必须让所有人看到,借此毁了公主的名誉,让东越仲奕不能再娶她!”   延均颌首,“当今圣上跟以往的陈国国君不同,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虽然对风家依旧荣宠有加,却同时又十分忌惮。一面拉拢我们,好让扶风侯府的财力人力为他所用,另一方面,又生怕我们有了反叛之心。也不知道延羲跟裴太后说过什么,让她一心非要青遥不可,圣上又急于与东越联姻,自然乐见其成。这几年,陈国因为与卫国交战,加上之前又屡次出兵暗夷,折损了不少兵力。如今粮草军饷都不是问题,但人丁稀薄却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要抗衡北燕,必须结盟。”   沉默了会儿,他看了眼阿璃,“你恐怕已经猜到,我这次来,是要与青遥成婚。”   阿璃抬头看着延均世子,觉得他原本冷静而锐利的眼神中,此刻却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愧疚,又似迷惘。   延均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戴着的玉扳指,专注地仿佛在研究玉石的纹理。   “婚礼必须要尽快在襄南举行,否则消息一旦传出,圣上多半会出面干涉。父亲此次不随同我们南下、而是留在了宛城,就是为了防止朝中有变。延羲不愿青遥嫁我,也必定会出手阻扰婚礼。幸而襄南的这座庄园,也用了伏羲六十四卦的布局,机关重重,易进不易出。”他缓缓抬起头,“阿璃,我与青遥的婚事,关乎风氏一族的兴亡,若是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你无需顾虑延羲的身份,尽可出手伤之!记住,青遥说话,只能信五成,延羲说的话,却是半句也信不得,你若与他交手,一定要多加防备。”      ☆、风云起 (二)   燕国王宫内廷,莲池中荷叶接天连碧,亭亭婀娜的莲枝引绿分红,令人微醺的晚风中,暗香浮动。   池边石栏旁,立着两位华服男子。   穿紫衣的男子大约三十出头,相貌威武,燕颔虬须。蓝衣男子的年轻稍轻些,身材高大,气质英武,正凝神细听着紫衣男子的讲话-   “三弟,从东越国一路追杀你的人,是陈国延羲公子派来的。”说话的紫衣男子正是燕国国君慕容炎,他双手负于身后,微眯着眼睛,望着天际边的红霞,“几个月前,有人雇佣了杀手魍离,劫持东越仲奕迎娶的王后、陈国扶风侯的女儿青遥公主,阻止了陈国和东越的联姻。表面上看,此事中最得利的一方,就是我们大燕,所以风延羲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你。”   慕容炎转过头,继续说道:“寡人觉得这个延羲公子很是不简单。他只不过是扶风侯和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所生的庶子,十二岁以前又一直养在府外,在风氏一族中根本毫无地位,却能凭一己之力,将势力扩展至如此之大。不光是陈国,在燕国和东越,能和他扯上关系的商铺、茶楼、当铺甚至妓院,数不胜数。寡人猜想,这些商铺茶楼也是他收集各路信息的渠道,否则,你这次明明扮作了牛马贩子,怎地轻易被他们识破了身份?在朝中,他如今的影响力也不可轻视,上一次,就是他说服了陈王和东越裴太后那个毒妇,促成了青遥公主和东越仲奕的婚事。这一次,又不知使了何种手段,竟然能调动陈王手下的龙骑营来燕国刺杀你。”   蓝衣男子剑眉微蹙,“陈国扶风一氏,的确不容小觑。青遥公主被劫,臣弟已料到风延羲多半会怀疑到我头上,只是未曾料想,他行事能如此迅速。这人行事似乎完全不择手段,一般王侯世家的子弟,又怎会通过行商坐贾来谋大事?”   慕容炎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亏你从小熟读兵法,竟不懂‘上兵伐谋’的道理?不单单是战场上,这世上何处不是如此?狡诈也好、阴险也好,只有凡事不择手段,才能最后制胜。你呀,”他拍了拍蓝衣男子的肩膀,“行事太过光明磊落、光风霁月,寡人总担心你哪天会因此而吃大亏!这次也是,居然让部下先逃命,自己一人单枪匹马引开龙骑营的人。你也不想想,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寡人岂能饶过你手下那帮人的性命?月氏国和东魏如今都已灭在你的手上,也算是了了你幼时的心愿,接下来的日子好好待着蓟城,跟寡人学点为政之道、权谋之术,也好在朝堂上帮寡人对付那帮老头子!”   蓝衣男子摸了摸手臂上已经长好的刀伤,斟酌出言道:“王兄,我大军连败东魏和月氏,士气正高,何不趁机一举伐南,灭了东越和西陈,一统天下?”   慕容炎笑了声,“你以为寡人不想吗?南朝富庶繁华,物产丰饶,历代北朝君王无不梦寐以求。几百年来,燕国和魏国多次伐南,结果都是一败涂地。如今,我大燕有了你,令敌军闻风而遁的战神慕容煜,自然要拼手一搏。只不过,”他抚了下髭须,压低声音说:“眼下实在是国库空虚,恐怕凑不出军饷来。前几年在塞外与月氏国开战,所用的物资军备已让国库吃紧,而这月氏国不像东魏,既没有耕地,又没有可以南迁开荒的人口,用生意人的话说,算是一场亏本买卖。朝中那帮老臣到现在还天天唠叨着,烦都烦死了。”   慕容煜熟知兄长的脾性,想到他每天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一群絮絮叨叨的臣子,也不由得一笑,说:“那帮人,只顾眼前利益,不懂为长远做打算。月氏国的归顺,不但解除了长久以来的北患,还让大燕在将来伐陈之际,有了地理上的优势。退一步看,即便只是为了自保,当日出兵东魏和月氏也是势在必行。”   他望着满池亭亭莲叶,想起了酷爱种花的母亲,“王兄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燕国被月氏和东魏南北夹击,连父王也阵亡在与东魏的战场上。母后因此而日夜忧伤,不久也离我们而去……”   慕容炎也敛了笑意,幽幽地说:“寡人记得。那时,我们兄弟二人在父王灵前起誓,一定要灭了魏国和月氏,为父王母后报仇。寡人当时还曾说过,此生必当一统南北,实现父王未了的心愿。”   二人沉默了良久,仿佛都陷入了回忆之中。   慕容煜面色决然,单膝跪地,拱手道:“臣弟恳请王兄出兵南伐!西陈和东越已有结盟之心,纵使此次青遥公主的婚事失败,难保陈王不会另选公主嫁往东越。若不趁他们结盟之前发兵,只怕会错失良机。只要我军能速战速决,就不需耗费太多军饷。臣弟有把握,在一年之内攻破东越都城!”   慕容炎伸手扶起慕容煜,“三弟,你当真有把握在一年之内攻下东越?”   慕容煜说:“东越国君据说有龙阳之癖,一直未有子嗣,加上当年登基全靠裴太后毒杀先王和太子,朝野内外早已怨声载道。失民心者,必失天下,我军有胜算,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慕容炎沉吟思索了一阵,主意渐渐拿定:“好!江南形胜,自古繁华,若能并入我大燕版图,不但一偿父王当年的心愿,也必能让那帮迂腐的老臣从此闭嘴。将来西伐陈国,无论是粮草物资,还是地利人和,都能有所助益!”   慕容煜大喜,“谢王兄!臣弟定当不负圣意!”   迟疑了片刻,他语气忽而有些局促地再度开口:“臣弟……若能攻下东越,可否向王兄讨一份恩赐?”   慕容炎闻言起了兴趣,挑眉问道:“咦,以往寡人要封赏你个什么,总是推辞不受,这次怎么主动开口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臣弟,”慕容煜垂下眼帘,低声而迅速地说:“想退掉和月氏国纤罗公主的亲事。当初订下这门亲事,只是为了安抚月氏各部,让他们安心归降,免去我军将士在大漠腹地继续追击之苦。臣弟常年征战在外,若是真娶了公主,只怕她将来也只能独守家中,到时候,说不定对我心生怨忿,反倒让月氏各部不满。再说,朝中不少大臣本就反对我的这门亲事,其中原因,想必王兄也有耳闻。”   慕容炎呵呵一笑,“又是那些说你功高盖主的言论?凭你在军中的威望,若想要这王位,唾手可得,何需月氏的支持?”   他大力拍了下慕容煜的肩膀,“你我兄弟同心,外人之言岂能损得了几十年的手足同胞之情?如果你是因此而顾虑,大可放心,尽管去娶那纤罗公主。”说完又神色戏谑地补充道:“听说那纤罗公主不但美貌出众,也善骑射,将来刚好陪着你在外征战,夫唱妇随。”   慕容煜跪地肃容道:“王兄,臣弟心意已决。此次若能灭掉东越,以江南的富庶和人丁,必能大增燕国的军力和财力,即便毁婚,月氏国也不敢轻易叛乱。恳请王兄应允!”   慕容炎把慕容煜拉起来,研究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地问:“三弟,你一心想退婚,是不是另有其因?”蓦地一笑,说:“不要忘了,你是寡人带大的,你的心思可瞒不过做哥哥的。寡人猜猜,你是不是心中另有人选?还是,想着攻入东越王宫后,带些江南美女回来?听说那东越太后为了让东越仲奕对女人动心,可是搜罗了天下的美女,尽藏于东越后宫之中。”   慕容煜局促地说:“不,不是,臣弟……臣弟不是。”   慕容炎哈哈大笑,“你这模样,要是被你手下那些军士们瞧见,肯定个个目瞪口呆!堂堂大燕战神,怎么一谈到女人就变得结结巴巴?寡人应该多赐你几个姬妾,随军侍奉。”   慕容煜慌忙道:“不用!”   他镇定了下心神,长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如王兄所言,臣弟确是心有所属。今生只愿得此一人,绝不另娶。”   “哦?”慕容炎摸着唇上的髭须,饶有兴趣地问:“是哪家小姐?可是寡人也认识的?”   “不,王兄不认识。臣弟想先退掉和月氏国的婚事,再带她回蓟城……”   慕容炎沉吟了一会儿,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三弟,你虽然年纪也不小了,可一直住在军中,对男女之情并不太懂。做哥哥的劝你一句,一时的情动,并不表示一世的不变心。”   他指了指莲池西面的楼台宫阙,“寡人的后宫中嫔妃众多,有的温柔婉约,有的明艳动人,还有的擅歌舞才艺,可无论最初吸引寡人的是其容貌还是品性,寡人总能再遇到更好的。王族的男子,最不缺的就是佳人,今日你得一颗明珠,奉若至宝,明日你可能会遇到让你更动心的美玉。你应当做的,不是舍美玉而得明珠,而是二者兼收,抑或是更多也无妨。你是当世战神,大燕国君唯一的胞弟,就算把天下但凡你看得上眼的女人全娶了,也无可厚非,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慕容煜望着远处嫣红夕阳染出的落霞余晖,想起阿璃似嗔还羞的模样,唇角不禁牵出轻浅弧度,自言自语般地说:“可若能得此明珠,纵是世间万千琳琅,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残瓦碎砾。”   慕容炎盯着弟弟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说:“算了,这种事,非得你亲身体验过才知对错。现在既然决定要攻打东越,你与纤罗公主的婚事可先暂缓,等灭了东越再商量下一步。说不定,到时候你惊艳于江南美色,自然会明白寡人今日所说的话。”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转过身,“走吧,寡人今晚可得好好休息,明早宣布南伐的时候,才有力气应付那帮啰嗦的老家伙!”      ☆、邪恶公子,歹毒丫头(一)   延均世子在襄南别院的里里外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庄园内有按伏羲六十四卦变幻而设置出的机关,庄园外则是弓弩手和暗卫埋伏下的人阵。明明是要办喜事,四周的气氛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稍微知情的人都盼着赶紧把婚事办了,省得底下的人个个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最倒霉的是,大伙拿着扶风侯府发的月俸,听命于世子是无可厚非,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对付扶风侯的二公子,怎么想都觉得这差事不好办。   夏日的傍晚,空气中弥散着温润的花香,延均世子倚坐在凉亭的长凳上,一只手扶着阑干,微笑地看着一旁忙碌着的青遥,脑海中浮现出她小时候跟着侍女们学习茶艺的模样。那时候,她也会像现在一样,笑着说“延均哥哥,茶煮好了,你坐过来尝尝吧”,只不过,从前的笑是在眼睛里的,现在的笑,只会挂在嘴角。   延均起身坐到茶案前,侧回头说,“阿璃,你也过来坐吧。”   阿璃手执着凉扇,坐到延均身边,继续为他打着扇。延均接过青遥递来的茶杯,闻香细品着。   花园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从小跑到凉亭前,跪倒,喘着气说:“世子,延,延羲公子来了。只有,只有他一个人。”   延均握着茶杯的手指微颤了一下,阿璃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青遥的眼中却有了光彩。   延均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袭红衣已然入园。触目之下,那身影,竟比此刻天边的红霞更摄人心魄。   “哥哥!”青遥把手中的罗盒一撂,奔出凉亭,扑到风延羲怀里。   风延羲半搂着青遥,低头温柔地在她耳畔轻语了几句,抬头看着延均,眼里透着冷冷的阴戾,唇角却勾着笑,“大哥把青遥藏在襄南这么久,是想给我个惊喜吧?”   延均挥手让侍从退下,语气温和、不紧不慢地说:“过来一起坐下喝茶吧。”   风延羲扶着青遥,坐到了延均和阿璃的对面。   阿璃以前曾见过风延羲几次,可是都隔得很远,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还是第一次。   世间男子的美也分很多种:扶风侯和世子的儒雅,仲奕的俊逸,乌伦的英武……可眼前的延羲公子,阿璃却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美。他的五官与青遥的有些相似,或许正因如此,那种动人心魂,也能让观者忘了呼吸、停了心跳。   风延羲回扫了阿璃一眼,“她是?”   “阿璃姑娘是延均哥哥的贴身婢女。”青遥抢着答道,言谈间,忽然多了几分少女的天真无邪。她幼时与延羲相依为命,自小便对他十分依恋。   阿璃起身敛衽一礼,“奴婢见过二公子。”在陈国,王侯世家的贴身婢女亦如侍妾,可以与主人同席而坐,但只能以奴婢自称。   “既是大哥的人,无需向我行礼。”风延羲的话虽是对阿璃说的,可目光一直落在延均脸上。   延均不置可否,只示意阿璃坐下,对延羲说:“你动作倒是很快,我才来襄南不到两日,你就找来了。”   延羲唇角依旧勾着笑,“只怕再快也快不过父亲心思的变换。我手下的人从东越一直搜到北燕,却怎么也没料到,劫持妹妹的人,竟会是自家的兄长。”   青遥拉了拉延羲的袖子,眼睛却瞟向延均,似乎期待着他能出口否认。   延均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举起杯子喝了口茶。他一向举止斯文,但这口茶举到唇边,却喝得十分缓慢。   “延羲,既然你来了,”延均放下茶杯,抬起眼帘,目光冷锐地看着延羲,“正好参加我和青遥的婚礼。”   青遥面色僵硬,手指紧紧攥着延羲的袖子。   延羲好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一样,轻笑了几声,“大哥在说笑吧?天下皆知,青遥是东越仲奕的未婚妻。”   “天下也皆知,青遥被魍离所劫,清誉已毁,岂能再为一国之后?”延均淡淡地反问道。   延羲放在几案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能不能为一国之后,难道不是该东越国君说了算吗?”   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截尺素,扔到茶案上,“这是东越仲奕的亲笔信。他还在等着迎青遥入宫。”   延均没动,看了眼青遥,“青遥,你当真愿意嫁给东越仲奕?”   青遥咬了咬嘴唇,望着延羲,“我,我听哥哥的。”   延均沉默了半晌,轻叹了口气,“延羲,你口口声声说最爱青遥,如今为了一已私欲,却要葬送她的一生幸福。”说到此处,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阿璃忙倒了杯茶,递给延均。   延羲挑了挑眉,笑意极尽嘲讽,“难道嫁给东越仲奕,会比和亲哥哥乱/伦更不幸?”   延均服下怀中瓷瓶中的一粒丸药,气息渐渐平复,神色复杂地看着弟弟,“你以为我猜不出你为何非要让青遥嫁给东越仲奕吗?天下这么多的好男儿,王侯将相、富甲贵胄,哪一个不强过他这个有龙阳之癖的傀儡君王?自你住进侯府,和我相处的时间最多,很多事,也许父亲都没有留意,但我这个做哥哥的却看得很清楚。从十三岁起,你就开始借用风氏的名望和财力,一点一滴地培养自己的势力。表面上你四处经营生意,暗中却培植耳目、私养死士,所图的,无非是有朝一日能权倾天下。你明知东越仲奕不会有子嗣,所以故意让青遥嫁给他,再伺机出手暗杀,取而代之,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坐拥南朝的半壁江山。”   听到最后一句时,阿璃手中正轻摇着的凉扇停了下来。   青遥急道:“哥哥的计划,我早就清楚。他并没有瞒我,我也是自愿的!”   “我不过是区区庶子,有何资格借助风家的名望和财力?”延羲一脸的云淡风轻,眼中却流露出了杀气:“大哥既然觉得如此了解我,就该知道我今日来,必要带走青遥。”   “你明知父亲的心意不可违逆,你今日带走青遥,便是永世与扶风侯府为敌。”   “那我岂不是应该先杀了扶风侯?”   延均世子闻言气得发抖,在茶案上猛地一拍,几案应声裂为两半,“延羲,你若再恣意妄为,只能逼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阿璃曾听扶风侯提过,风氏的神力承传千年,虽然已难以修炼出灵力,但若以此为根基、习得的武功内力却是远胜常人。延均世子一向病弱,行事儒雅,未料到他一出手竟也不容小觑。   阿璃不由得瞄了眼对面的延羲公子,想着在东越国与他交手的情景,深知比拼内力,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她暗暗绷紧意识,只盼出手时能把握时机、出其不意。   延羲看着洒落一地的茶水,嘲讽说道:“大哥就这么想娶妹妹为妻?”   延均紧握着拳头,沉默不语。良久,才又缓缓开口:“事关风氏兴衰。千年基业,岂可断送于一夕?我……”他的声音陡然一顿,手摁向胸口,神色十分痛苦。   “世子!”阿璃惊觉不妙,扔掉凉扇,伸手扶住延均。   延均的脸色惨白,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继而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青遥见状也不禁张皇失措,移到延均身旁,“延均哥哥,你怎么了?”   阿璃把手探到延均怀中,想找出装药的瓷瓶,却被延均格开。   “没用的,”延均喘着气,眼睛盯向延羲,“我应该是中毒了。”   青遥闻言转头看着延羲,满脸的惶恐。她虽然气恼延均逼自己成婚,但毕竟和他血脉相连,不忍见他就这样中毒而亡。   “不会马上要了你的命,只要我和青遥安全离开襄南,解药自然奉上。”延羲站起身,向青遥伸出手,“青遥,我们走!”   青遥看了眼延均,迟疑不决。   “青遥!”延羲催促着。   趁这个空档,阿璃快如闪电一般,出手擒住延羲伸出的手腕,紧紧扣住其脉门,人也一瞬跃至他的身旁。   “解药拿来!”阿璃另一只手里多出一柄匕首,寒光四溢,抵在延羲脖子上,“我手上这把刀削铁如泥,公子想不想尝尝骨头被刺穿的滋味?”   她的匕首乃是昔日卫国龙少白所铸。龙少白是当世有名的铸剑师,所造之兵器,价值连战。卫国被陈国灭掉后,龙少白也销声匿迹,世上仅存的龙氏刀剑更是物以稀为贵,可遇而不可求。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目光冰冷,唇畔却噙着笑,“解药不在我身上。你尽管动手吧。”   刚才听到风延羲意欲暗杀东越仲奕的时候,阿璃已经心存了杀意,此刻更是恨不得手起刀落,割破眼前这个邪恶公子的咽喉。可是解药尚未到手,他的命是不得不留。   阿璃的手向前送了送,匕首在风延羲白皙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珠顺着刀刃滴下,“你给世子下了什么毒?”   青遥惊叫道:“住手!不要伤我哥哥!”说着,扑上来想拉开阿璃的手臂。   延羲本想趁阿璃分神的机会挣脱开来,阿璃却连眼珠都没转一下,丝毫不放松警惕,依旧紧紧盯着延羲,话却是说给青遥听的:“别动!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即刻取延羲公子的性命!”   青遥身子僵住,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仿若一瞬间变了个人,前一刻还是温语娇俏依偎在世子身旁的侍婢,下一刻就成了浑身散发着凌厉戾气的杀手。   延均捂着胸口,气息微弱,“阿璃,别伤延羲性命,只叫他交出解药便可。”   阿璃缓缓移开匕首,“延羲公子,你脉门被扣、内力被封,我虽不杀你,但却有办法让你比死更痛苦。”   延均出手击裂茶案的时候,早已有侍从通知了府中的侍卫。   原本延均猜测弟弟会带着手下人马攻入别院,因此把最精锐的人手都安排埋伏在了府外,而庄园内只有少许侍卫和弓弩手。延羲公子的内力高强,跟他近身交手得胜的机会很小,所以世子提前在府中设下了多处由六十四卦变幻而成的机关。如果延羲闯入庄园,则可在他抽身而退之际,以弓弩手将其逼到机关处,再用暗器伤之。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延羲会独自一人、以风家公子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来。   一旁待命的侍卫们正松了口气,盘算着二公子其实并无恶意,大家也省去了打斗的苦差,却见在花园处伺候的侍从跌跌撞撞地跑来,说世子动怒、出手击碎了几案。   领头的侍卫长官慌忙调遣弓弩手,分别从屋顶、月门和院墙上围住了花园。   待众人到达园中时,看到世子跌坐在地上,嘴角胸前染有血迹,世子的侍女抓着延羲公子的手腕,似在说着什么。   听到声响,延均、延羲和青遥都侧头望向瞬间黑压压围住花园的侍卫,阿璃却只用余光瞟了一眼,始终把注意力放在风延羲身上。   “世子!”侍卫长惊呼道。   延均欲开口说话,却猛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喷出的鲜血都比上一次多,胸前衣襟霎时被染地殷红,人软软地晕厥过去。   青遥再忍不住,上前抱着延均,“延均哥哥!”   众人连声惊叫,“世子!”,却又忌惮延羲,不敢冒然上前。   侍卫长官看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世子,吓得冷汗涔涔,自知如果不擒住二公子,只能提着人头去见侯爷,于是赶紧扭头做了个手势。   弓弩手中的弓弦齐响,十几枝羽箭疾风骤雨般射向风延羲。      ☆、邪恶公子,歹毒丫头(二)   延羲被阿璃扣住手腕,根本使不出内力,只好斜身闪避袭来的羽箭。   阿璃却先他一步,手中白刃闪动,将飞箭尽数斩落,喝道:“住手!不要放箭!”   阿璃的意思是要留下风延羲的性命,方可找出解药的下落。   侍卫中有人认出阿璃是世子的侍婢,可眼下她却拉着风延羲的手,又挥刀劈落射出的箭,怎么看都更像是在帮着二公子,于是并不理会她的喊声,嗖嗖数声,又是十几枝羽箭离弦。   阿璃脑中念头转得极快,知道若不是延均世子亲自开口解释,自己恐怕很难让侍卫们信服,为今之计,只有先想办法拿到解药,再谋图下一步。   她左手依旧扣住延羲的手腕,右手挥舞着龙少白所铸的匕首,羽箭触刀即断,啪啪落了一地。   阿璃抓住一个空档,拉着延羲,飞身后跃出了凉亭,“跟我走!”   凉亭后是一堵院墙,若是阿璃一个人,轻易便能纵身翻过,可要带着风延羲一起逃,却不太容易。   风延羲看出阿璃的犹豫,迅速说道:“你放我出庄,我送解药来!”   阿璃踌躇一刻,松开延羲的手腕,飞身上了墙头,“跟我来!”   侍卫们见状,更是断定了阿璃和二公子是一伙的,接踵地围追上去。   出了花园,延羲好几次想甩掉阿璃,另寻路径而行,但身后的弓弩手们紧追不舍,如同追捕猎物一般,散成环形,以弩箭围堵,竭力想将他追赶至预先设下了机关的竹林中。   延羲凝神运气,红衣飘扬、袍袖飞舞间,弩箭尚未近身便被内力拂落。恰行至后园池畔,一排柳树枝叶黄绿相间、袅袅垂落,延羲蓦地凭空击出一掌,数十片半枯的柳叶应声而落,再扬手一挥,半空中的枯叶犹如灌入了神力般,直直刺向追赶的侍卫们。   他出手时姿态飘逸、丰神脱俗,神情中却有一种带着轻蔑意味的桀骜。   阿璃见状不由得隐隐担忧,自己的功力和延羲相差甚远,加上他如今有了戒备,自己要再下手偷袭只怕不易。   她脑筋飞转,暗生一计,一面挥刀格开羽箭,一面对风延羲说:“这庄子里有伏羲六十四卦机关,你跟我走,我送你出庄!”   六十四卦的精要向来只传给家族中的嫡长子,延羲虽然也是伏羲风氏的子弟,却从未学过相关的阵法机关极其破解方法。他自知大哥精通此学,在庄园中布下机关并不意外,也明白单凭硬闯是决计逃不出去,眼下只能依靠这个婢女带自己出庄。   阿璃领着延羲一路疾奔,来到了一处矮墙外。追在后面的侍卫们见二公子就要中计闯入了机关,颇有些如释重负,追赶的步子也放得缓慢下来。   二人飞身上了墙头,阿璃警惕地朝下一看,拉住延羲的手臂,“小心,下面有机关!”   延羲反手抓住阿璃的手,似笑非笑地说:“我若出不了庄,大哥就只能毒发身亡了。”   阿璃甩开了他的手,“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定会送你出庄!”   此时天色已暗,晚霞尽散,深蓝的天空中,依稀可见一轮圆月。   阿璃从墙头跃下,借着黄昏微弱的天光看着脚下的青石砖,扳着手指默默算了算,随即纵身而起,连续飞落于不同方位的石砖上,最后飘降在一处月门前。   延羲紧随其后,照着阿璃的步子,踏着青石砖前行。   阿璃立在月门前,静立了片刻,待到风延羲跟过来时,深吸了口气,闪身入内。   她明知月门处设有机关,却偏偏不肯避过,而是执意硬闯。   “嗖嗖”数声,几枚菱形暗器由月门后的竹林之间射出,分别击向阿璃的头胸要害处。阿璃弯膝侧身,避开了暗器。   延羲站在阿璃身后,猛然见她身子一矮,紧接着几道银光迎面而来,也连忙侧身躲闪,却终究迟了一步,右臂被划出一条口子。   阿璃暗喜,快步奔入竹林。延羲咬了咬牙,只能无奈跟上。   竹林之中,但见阿璃时跑时走时停,放着林间路径小道不走,偏偏在密密匝匝的竹子间绕来绕去,嘴里叽叽咕咕地数着步子。朝内曲折行了大约十来丈的距离,骤然止步,放下手中的匕首,在一株竹子下地面上的几个方位猛地踏了几下,双掌推出,拍在竹竿上。   “轰”一声响,竹前的一块土地突然开始下陷,形成了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   阿璃和延羲一前一后从台阶下了地道。地道中一片漆黑寂静,只听见两人急行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秘道中回响着。   二人各自暗中盘算着,都想伺机出手控制住对方,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阿璃知道秘道中并未设置机关,而尽头处便是庄园之外,一旦出庄,她没有把握能逼延羲交出解药。而以风延羲的功力,倒是可以随时可以出手杀了阿璃,但他并不清楚接下来是否还有机关,如果贸然行事,失了向导,说不定会让自己困死于此。   阿璃放缓脚步,“延羲公子,你什么时候给世子下的毒?如何下的毒?”   延羲并不正面回答,“我若想下毒,自会有办法。”   阿璃一直近身侍奉延均,所用之饮食皆经过查验,而且她和世子吃喝的一样,没有可能世子中毒而自己安然无恙。   “是什么毒?”阿璃继续问道。   延羲没有答话。   阿璃冷笑一声,“你若是连毒名都不知道,怎么让我相信你手上有解药?若你手上没有解药,我又何必助你出庄?”   延羲迟疑片刻,掌中内力暗聚,心想只要不取她性命,终究有办法逼她带自己出去。正要出手之际,却听阿璃又说:“这秘道里机关重重,若我不肯带路,你便只能困死于此。”   黑暗中,延羲的声音中似乎带着玩味的笑意,“你舍得让我死吗?”   阿璃一本正经地说:“我还要和你去取解药,自然舍不得你死。可你现在中了毒,万一毒发,我再不舍得也只能舍得。”   延羲闻言停下脚步,“你想骗我?”   “刚才月门处的暗器上喂有剧毒,你若不信,运功试试。”   延羲依言而行,果真觉得手臂上的伤口处有微微的麻酥感,怒道:“好个歹毒的丫头!竟然不惜以身犯险,故意引发暗器伤我!”   阿璃见延羲中计,心下颇为得意,笑嘻嘻地说:“彼此,彼此。等我取了解药,自会帮你解毒。”   两人各怀心思,在黑暗中又走了一段时间,开始能隐约看见远处的一点光亮。亮光逐渐扩展开来,等走到近处,延羲才发现秘道的出口是一处被藤蔓遮盖的洞口。   洞外的山林,此时正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中,一阵夜风吹过,树叶簌簌而响,加上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反倒显得周围一切更加静谧。   出了洞口,阿璃眼神紧迫地看着延羲,“去哪里取解药?”   延羲却抬头看着皎若圆镜的明月,唇角抿出一道极尽嘲讽的笑,“你除了‘解药’,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溶溶月色下,他的面容显得异常俊美,此时声音又轻柔的仿佛情郎低吟的呢哝细语,要不是眼中的寒意和嘴角的轻蔑,或许,能让任何女子卸下防备。   阿璃却晃了晃手里的匕首,“你承诺过,我放你出庄,你便给我解药。”   风延羲看了眼阿璃,冷冷地说:“大哥布下竹林阵,无非是要阻止我带走青遥,就算他要我死,却不会不顾及青遥的性命。我臂上所中的,根本不是什么致命剧毒,只是普通的麻药而已。你自知打不过我,便故意引发暗器,再出言诳骗,好让我有所顾忌。”他朝面已变色的阿璃走近了一步,“我就假装中计,让你以为得逞,不再提防,乖乖带我出庄。”   话音未落,他单掌掠出,一股极大的劲力直扑阿璃面门。   阿璃听到前一句时便已有防备,飞身后跃,避开掌风。延羲抓住这个空档,转身一纵,消失在密林之中,用内力传出话来:“两日后我再来接青遥!”   阿璃恨地直咬牙,猛跺了下脚,发足狂奔追入林中。   ×××   浮云聚散,圆月被一抹流云遮盖,四周骤然变得暗了下来。   延羲一口气疾行了数里,最后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树林漆黑的深处,估量着以阿璃的步速,应该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   悄无声息中,一道白影如九天落雪般从树顶上飘然坠下。   等延羲察觉到风声时,阿璃已以雷霆之势扑到他的后背上,手中的匕首哧地刺入他的右背,生生划断了肩胛筋骨。   延羲痛得几欲晕厥,咬牙竭力镇定下来,转身挥出左手,使出十成十足的内力,将阿璃震得踉跄翻滚倒地,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他一向心思缜密,却万万没料到世子身边的女婢就是杀手魍离。   阿璃自学武以来,相处最多的对象就是黑雕墨翎。墨翎还是只小雕时,阿璃为了教它学习飞翔,就抱着墨翎爬到树顶,然后把它扔出去,强迫它自行拍打翅膀。等到墨翎能飞得有些像样时,阿璃跟着它,从一棵树窜跃到另一棵树上,累了时,就直接躺在树枝上睡觉,渐渐地,自己也修炼出一套异于常人的轻功功法。   刚才延羲在地上奔逃时,阿璃早已从树枝间掠到了他的前一步,只等月色稍暗,便伺机出手。她毕竟是江湖上成名的杀手,近身搏斗的本事虽不济,但偷袭的功夫却是一流的。   阿璃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身来,喘着气说:“你的右臂废了,再打下去只有输的份儿,带我去取解药!”她暗自庆幸自己一直贴身穿着刚玉甲,否则刚才肯定会毙命于延羲的那一掌下。   延羲脸色惨白,神情却十分镇定,迅速封住几处大穴,稍稍止住了后背上汩汩而流的鲜血,冷笑道:“你把青遥带出来,我就给你解药。”   阿璃“呸”了声,说:“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鬼话?也罢,我带你回府,交给世子处理。”语毕,冲上前欲扣住延羲的脉门。   延羲的大穴因为止血而被封,施展不出内力,只能闪身躲避,朝前疾奔而去,阿璃紧追不舍,二人一前一后,一路穿林越岭。原本轻功极高的两个人,眼下因为都受了伤,跑得歪歪斜斜、脚步踉跄。   又一阵清风,拂去蔽月浮云,皎洁的月光再次抚上天地万物。   跑在前面的延羲骤然惊觉,两人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一处万丈悬崖之巅,慌忙停下了脚步。   追在后面的阿璃,一副心思只在擒人,反倒没留意到危险,见延羲脚步一缓,赶紧一个纵扑上前,五指抓向他的后颈。   若是平日,延羲完全可以挡下阿璃,但此刻他内力被封,又身负重伤,在阿璃矫如野兽的一扑之下,身子猛地趔趄,落下山崖。   阿璃大惊之下,却也来不及收力平衡,扑了个空,如断线纸鸢般腾空坠落。      ☆、生死奇遇 (一)   悬崖石面垂直,稀稀落落长着杂草和荆棘,间或有一些生于岩缝中的树木,但都枝茎纤细。   延羲俯身而落,借着月光,看见身下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支出崖壁数丈。他眼疾手快,攥住枝梢,身体悬空而挂,却因为这个动作拉扯得背上伤口崩裂,血流不止。   树枝原本就不粗壮,加上方才延羲坠势迅猛,“劈啪”两声,先是树枝中段开始折裂,接着树根处也弯出条裂缝来。   阿璃稍后一刻落下,把延羲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也纵身伸手攀上了树枝,双手刚好拢住了树枝中间的折裂处。   一轮圆月下,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仿佛夜风中绽放的鸳鸯芙蓉,在枝梢微颤着。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把眼光移开,上下观望,寻找着逃生的途经。脚下是万丈深渊,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见水流,但这样的高度,即使下方是深海,摔下去也必死无意。望上看,距离崖顶已有十多丈,而且岩壁光滑,想要攀上去也是几乎不可能。   阿璃一生见过许多濒死场面,觉得最痛苦的,莫过于等死的过程。所以她自己杀人时,总是选择出其不意的偷袭,这样做,一是自己得手的几率更大,二则是让对方尚未有时间思考和恐惧之前,就痛快了结。而此刻,她不得不接受逃生无望的事实,接受绝望,静静地等候最后时刻的到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心骤地凉下去,霎那间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有很多事没有做,生命却要在这里结束。   “咔”的一声,树枝根部的折裂又断开一分,两人的心同时猛地一沉。   延羲扭头看着阿璃,“你想不想活?”   阿璃回过神来,瞪着他,“废话!”   “若我能让你活着回去,你可否答应我件事?”延羲问道。   “什么事?你又怎么能让我活着回去?”阿璃满脸的不信,可内心中又不由得生出几分希冀来。   “往下肯定是不可能,但是或许能往上。”延羲看了眼阿璃插在腰带上的匕首,迅速地说:“我放开树枝,借助弹力,以你的轻功,定能跃至崖壁。你身上的那把匕首削铁如泥,你触及石壁的同时,将它钉入岩石,便能稳住身子,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一步步往上行。”   阿璃沉吟一瞬,觉得确实可行,但同时又满腹狐疑,“的确是个办法,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你,你怎么办?”   延羲唇边逸出丝笑,“我能怎么办,自然是摔死了。所以,你要帮我做件事。”他右臂完全使不上力,如今勉强支撑吊在树枝上,已是极限。背上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越来越多,他清楚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坠入谷底。“你轻功虽好,可终究身负内伤,如果不借助树枝的弹力,有可能触不到崖壁,到时候功亏一篑,掉下去摔成肉泥。”   阿璃转头估量了下自己和石壁间的距离,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单靠纵跃便能实现,必须要风延羲松开树枝时下拉一把,让树枝回弹。   “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我要你帮我带句话给青遥。”   阿璃心想,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好!不过,我还要知道解药的下落。”   延羲轻笑出声,“我原本想让你帮我去救青遥,但看你对我大哥一副死心塌地的样子,恐怕是宁死也不肯答应。”他只觉伤口钝痛,每说一句话脑中便多一分眩晕,低声而迅速地说:“解药我不会给你。我救不了青遥,却也不能让大哥得逞……你要死要活,赶快决定吧!”   阿璃咬唇犹豫了片刻,如果自己死了,便一切事皆无可能,开口道:“我答应你。你要带什么话给公主?”   延羲疲惫地闭上双目,旋即睁开,眼神中褪去阴戾和嘲讽,只剩一片清明,“告诉青遥,世间不会因为少了个风延羲就黯然失色……我要她,好好活着。”   阿璃呆呆地望着延羲,胸中有种说不出的滞塞感。   如果这真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会放不下谁,又会担心谁放不下她?   明年三月的上巳节,仲奕会不会独自一人在玉盘湖上泛舟喝酒,一面担心着他失约的朋友?阿璃又会不会后悔,十二年来,一直没有告诉仲奕,自己是女子?   八方镇上的客栈里,乌伦会不会又扮作马贩子,一面听着饭桌上七嘴八舌的议论,一面焦急地朝门口张望?   而那个戴着白玉金丝簪的姑娘,又会不会后悔没能告诉他,他是第一个让自己有了期盼的人?   还有她爱若亲子的黑雕墨翎……   墨翎!   阿璃眼前蓦然一亮,难道是好几个月没有和墨翎并肩作战,竟在这个关键时刻忘了它?   延羲动了动握着树枝的手指,深吸了口气,“你既答应了,我这就放手。”   “慢着!”阿璃急促地说:“若我能让你活,你是否也能答应我件事?”   延羲盯着阿璃,眼中又浮出了惯有的嘲讽和阴戾,“为了活命,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阿璃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十分耳熟,不禁怔了一瞬,旋即说道:“你这个人不讲信用,你先立个誓!以青遥公主一生的幸福起誓。”   延羲已抱了必死的念头,眼下见阿璃一脸严肃迫切,竟觉得有些好笑,“好吧,如果阿璃姑娘能救我逃出生天,我便答应她一件事。如违此誓,便要风青遥一生不得幸福。”   阿璃补充道:“任何事!你都不能反悔!”   “绝不反悔。”   阿璃嘴角轻抿,暗运内力,仰头发出一声极为尖锐绵长的啸音,一声未落再发一声,夜晚之中,万籁俱寂,啸音在山谷之间连绵回响。   阿璃一连呼了五、六声,东北方的天空突然传来一声相似的清啸,一只黑羽大雕乘着月色、展翅飞来。   阿璃这次南下扮作世子的侍婢,因此不能和墨翎露宿山野,却让它一路跟着,晚上就歇在附近的山林中。落崖之处本就离襄南别院不远,阿璃断定墨翎就在附近,于是以啸音呼唤。夜间的声音传得极远,加之墨翎听觉异常灵敏,听到主人的召唤,即刻振翅而起,疾速赶了过来。   阿璃眉眼中全是笑,侧头却对上延羲复杂而探究的目光。   惊疑之余,延羲又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感觉,之前想不通的很多事在这一刻豁然明了……   墨翎飞至近前,控制住速度,来回盘旋着。它歪着脑袋,看着阿璃,似乎搞不懂她为何半夜吊在悬崖石壁的树枝上。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红衣男子,黑发凌乱,背上鲜血浸透。   墨翎突然“嘎”地叫了声,猛力扇动翅膀,震得树枝上下摇晃。   延羲斜了眼阿璃,“你养的这只扁毛畜生,好像并不太在意你的死活?”   阿璃看出墨翎的异样,叹了声气说:“它认出了你是在东越国拿箭射它的人。”   她的这句话,等同于承认了自己就是魍离,半年前在东越西亭驿站,劫走青遥、射伤延羲的暗夷杀手。   阿璃避开延羲的目光,对墨翎半哄半劝地说:“墨翎,你不要怕,这人现在被我打得半死,绝对伤不了你。”   墨翎的灵智未开,不能完全听懂人话,但它自一出壳起,就养在阿璃身边,与她有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   阿璃此刻的语气和音调温柔而平和,墨翎渐渐安静下来。   “你飞到他身下,让他坐到你背上。”阿璃朝墨翎努嘴示意,随后又对延羲说:“我双手拢着树干的裂缝,如果我先松手,树恐怕会即刻断开,所以必须你先离开。我让墨翎在你身下盘旋,你看准时机就跳到它背上。”   墨翎在阿璃的指示下,飞到延羲身下,缓缓振动着翅膀。   延羲低头看了眼漆黑的万丈虚空,迟疑了片刻,但亦心知再无其他选择,于是深吸了口气,断然松开了双手,跌坐到墨翎的背上。   阿璃又招呼墨翎飞去她那边,身法灵活地翩然落下,坐在了延羲的身后。   墨翎现在不过十岁,羽翼尚未完全长成,平日里驮着阿璃一人问题不大,但同载两人却有些吃力。阿璃劫走青遥的那日,也曾与她同乘过墨翎,当时墨翎负重而无法及时升空,差点被延羲的箭射中。这一次,背上的延羲毕竟又比青遥高大许多,墨翎几次奋力扇动翅膀,却一直上升地很艰难。   阿璃原本想让墨翎把自己和延羲送回世子的别院,一直驱策着它往崖顶上飞,但现在看墨翎扑腾地十分费力,心中很是不忍,于是决定改变路线,只叫它沿着谷中河流,朝下游平坦处飞去。   明月当空,迢迢银汉依稀可见。清凉的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在耳边刮出呼呼的声响。这种熟悉的感觉让阿璃觉得自在而轻松,竟有些淡忘了身前坐着的人、是她费尽心力去对付的敌手。   他俩靠得很近,黑发在风中飘扬纠缠着,不经意间,延羲背上的伤口早已将阿璃的前襟染得血红。      ☆、生死奇遇 (二)   “你知不知道河下游是什么地方?”阿璃用手指戳了戳身前的延羲。   延羲微侧转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暗夷。”   答案出口的一刹那,他感觉到阿璃的身体陡然一僵。   “你是暗夷人,难道还不乐意回家?”延羲半带讥诮地说。   阿璃没有说话。   十二年前,她顶替弟弟,以暗夷贱奴的身份被送往陈国,当时那份被亲人抛弃、万念俱灰的绝望,至今仍能剜得她痛彻心扉。在心底深处,她恨着暗夷!所以她以魍离的身份杀人时,总会留下暗夷魍离的名字,让暗夷也因为她、被人咒骂痛恨。毕竟,那个曾叫作璃珠的小姑娘,是因为无能的暗夷,才变成了今天的魍离。   沉默了良久,阿璃冷冷地说:“我救了你一命,别忘了你的誓言。”   延羲嘴角轻抿,“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是拿解药救大哥,还是永不泄漏你就是魍离的秘密?”   “都不是。”阿璃的眼神落在遥远的天际,此刻,天光初现,在夜幕的一角印出浅浅的红色。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答应,永远不要对我说谎。”   延羲没有料到,阿璃的要求,竟会是要自己永不对她说谎。   十几年来,他一直戴着面具做人,若要他凡事必言其实,无疑是要撕去他的保护层、撬开他心上的硬壳,比最任何事都难。   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身后这个女子的智慧。   然而事实上,阿璃的心思倒没有延羲想的那样复杂。   她只是觉得这个人满嘴假话,就算让他答应为自己办什么事,到最后说不定又得上他的当,还不如挖出点真实的信息,再自己亲自动手。   延羲嘴角勾着笑,半真半假地说:“你提这种要求,只能逼着我做两件事:一,永远不和你说话;二,尽快杀了你。”   阿璃用手指在延羲背上的伤口处狠戳了一下,“哼”了声,说:“第一,我有办法让你开口;第二,你已经被我重伤过两次,难道还不明白,你就只能做我的手下败将?”   延羲被阿璃的这么一戳,疼得直咬牙。他肩胛处的筋骨被刺穿划裂,换作常人,早就昏死过去,幸而他内力深厚,才一直支撑到现在。但从坠崖时起,伤口被硬生生拉开,血就一直没有止过。饶是他体质强健,也禁不住失血过多,脑中的眩晕越来越强烈,明明天光渐显,他却觉得眼前越来越黑。   阿璃戳出手指的时候,才感觉到延羲一直在流血,再低头一看,自己衣服的前襟早已被染得殷红一片。她收回手指,“你刚才一直在流血?”   “你说呢?我骨头都被你刺穿了。”延羲的声音微弱。   阿璃伸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记得身上应该还有一瓶冰蕊云芝,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想必是在追逐过程中弄丢了。   “你身上可有刀伤药?”阿璃摇了摇延羲的肩膀,却发觉他身子陡然软了下来,像是失去了知觉。   “喂!延羲公子!风延羲!”   阿璃扶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延羲,用胳膊支撑着他的头。延羲的脸色惨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跟一身的红衣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阿璃心里咯噔一下,摸了摸延羲手腕的脉象,立即明白了他现在是性命堪忧。   阿璃迅速点了延羲周身几处大穴,但因为其筋骨在坠崖时已经完全撕裂,即使封住穴道也不能完全止住流血。   阿璃使劲摁着伤口,用足尖点了点墨翎的腹部,示意让它尽快降落,嘴里唧唧咕咕地对怀里的延羲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世子的毒怎么办?”   “你要真死了,侯爷肯定饶不了我!”   “你死了你妹妹怎么办?总之你不能死!”   “你干嘛偏偏要穿红色的衣服?流血都看不出来……”   墨翎一路滑翔,飞入山谷间的一处林间。露宿野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水源,所以墨翎养成了一个很好的习惯:每次落脚的地方都在近水之处。它的眼力胜过普通禽鸟,尚在千尺层云之间,就能找出隐于密林中的湖泊溪流。   墨翎扇动翅膀,缓缓落于一汪清潭旁的草地上。   阿璃抱着延羲下了雕背,把他放在地上,伸手解开了他的上衣。   触目之下,阿璃不禁倒吸了口凉气。风延羲修长白皙的身躯上布满着伤痕,大部分都是陈年旧伤,只有左边肩头上的箭伤是不久前留下的,阿璃认出,那是自己在东越国劫走青遥时,发银弩箭射的。   阿璃把延羲的衣物翻了一遍,却没能找出什么伤药来。再翻过他的身子,借着初升的朝阳之光仔细察看了一番伤口。裂口依旧在渗着血,她掬来潭水,将伤口清洗干净,用手尽量合拢住筋骨断裂的地方,然后从裙子上撕下布条紧紧包扎住。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阿璃颓然地坐到草地上,瞅着仰面而卧、气息微弱的延羲,自嘲地说:“我千方百计地伤了你,现在又得千方百计地救你,早知如此,我那一刀就刺得浅些。”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行,要不是我重伤了你,恐怕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我,而且,你是肯定不会救我的。”   墨翎在一旁眯着眼睛,晒着太阳,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阿璃冲它打了个响指,“墨翎,你去捉几只兔子来!”   墨翎能听懂的人话有限,但“兔子”绝对是它最喜欢的一个。它抖了抖羽毛,展翅而去。   阿璃张开双臂,也仰面躺在草地上,整个人,和身旁的延羲一样,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从昨天傍晚起,就一直在生死相搏,好不容易有一刻宁静,阿璃只觉得眼皮忽然重如千斤,怎么也睁不开来,昏昏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时间,她感觉有毛绒绒的东西在蹭着自己的脸,酥*痒的。   “墨翎……别闹……”她一面拿手拂着脸,一面竭力强迫自己睁开眼。   跃入眼帘的,却不是黑黑的墨翎,而是一只浑身金毛的小猴子,正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大量着自己。   阿璃嘴角一弯,朝小猴伸出手,“过来姐姐这里。”   小猴抓了抓脑袋,眼珠子转了几圈,像是在犹豫。   阿璃扑哧一声笑了,“刚才你不是在摸我的脸吗?现在怎么又怕了?过来,姐姐不会伤害你。”   小猴挠了挠耳朵,腼腆地朝阿璃移动了几寸,伸出爪子去握阿璃的手指。   “啪!啪!”几声,几团灰白色的物件猛地摔落在阿璃身边,惊得小猴一声尖叫,窜到一旁的草丛里躲了起来。墨翎扑着一对大翅膀,神态傲兀地从天而降,把水潭面上扇出圈圈波纹来。它落到小猴藏身的草丛边,伸着脑袋叫了几声,把里面的小家伙吓得簌簌直抖。   “墨翎!不许伤害它!”阿璃出声制止墨翎,一面拣起墨翎扔下的兔子,摸了摸,尚有体温。   她抽出匕首,迅速割开了兔子的颈部,温热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阿璃扶起延羲,扳开他的嘴,让兔血流进他的嘴里。   延羲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阿璃用尽办法,只勉强灌他喝了几口。手里这只的兔血渐冷,阿璃把兔子抛给墨翎,又伸手另抓了只来,照前法割开喉咙,把血灌给延羲。   “错了!错了!”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正专心埋头享用着兔肉的墨翎被惊了一跳,阿璃抄起匕首,警惕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粗布短衣的男子从一旁的树林里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一头黑白相间的乱发,如蓬草般披散着,下巴上的胡须也是半黑半白,眼睛大而有神,黝黑的面色,嘴角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一直躲在草丛里的小猴闻声探出头来,待看清来人,欢喜地叫了声,不再顾忌一旁的墨翎,连跑带跃地奔向男子,几个灵活的扑腾,便坐到了他的肩头。   男子敲了一下小猴的脑袋,“你这猢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出门不要乱跑!”   小猴用爪子捂着双眼,一面“啊,啊”叫了几声,像是在说:别教训我了!   男子刚才叫“错了”时,用的是中原话,而现在跟小猴说话,却用的是暗夷族的语言。   阿璃思忖片刻,放下匕首,双手叠交胸前,用暗夷的方式朝男子行了个礼,“原来大哥是它的主人。”   男子上下打量着阿璃,只见她头发凌乱,发髻中插着支金丝白玉簪,白色的衣裙染得血迹斑斑,尤其是胸前处,几乎被鲜血浸透。   刚才他一路追寻小猴,找到此处时,恰好看见墨翎从天而降,万分惊奇,于是躲在树后暗中观察了一阵。他听见阿璃用中原话呵斥墨翎,又看她的衣着发饰皆是中原式样,以为她是中原人,谁知阿璃不但用暗夷族的方式行礼,一口暗夷话说得也很地道。   男子还了个礼,指了指肩上的小猴,“它叫圆圆,”又指了指自己,“我叫蒙卞,你呢?”      ☆、生死奇遇 (三)   “我叫阿璃。”阿璃手指朝下虚戳了下,“他叫延羲,”又扭头朝墨翎笑了笑,“那个黑家伙叫墨翎。”   蒙卞走过来,盘腿坐到延羲身边,在他手腕和胸前摸了几把,又捧起脸看了看,口中啧啧几声,“可惜,可惜,这么俊俏的小伙子,可惜,可惜……”   阿璃跪坐下来,望着蒙卞,“你懂医术?刚才你说‘错了’是什么意思?”   蒙卞看了阿璃一眼,下巴上的胡子动了动,指着地上的死兔子,说:“生兔血性寒,你给他喝了,只能让他的身体更虚弱。”   阿璃握拳在膝盖上敲了一下,“啊,我以为以血补血……他失了很多血,现在一直昏迷不醒。”   蒙卞猛摇了两下头,“错!错!大错特错!”   阿璃弯腰摸着延羲的脉搏,觉得似乎又微弱了些,不禁也着急起来,“怎么办?这附近可有大夫?”   蒙卞捋了把胡须,半眯着眼睛,“想来你在中原住了很多年吧?暗夷哪里来的大夫?”   阿璃离开暗夷时只有六岁,后来虽然也和其他被送往陈国的暗夷奴隶们有过来往,但对家乡中的一切既没有太深的印象,又刻意不愿去多想,于是便渐渐淡忘了。现在听蒙卞一提,恍然记起暗夷族人并不常用中原医术,所用的治病方法也大相径庭。   “巫医!我是说巫医。”阿璃抬头看着蒙卞,“这附近可有巫医?”   蒙卞像圆圆那样,抓了抓乱草似的头发,“有倒是有一个,不过那人脾气古怪,而且曾立下誓言,除了暗夷族人,其他人一概不医。你看起来像是暗夷人,可他是吗?”指了指延羲,“我听他的名字,似乎是中原人。”   阿璃迟疑住了。若是撒个谎,说延羲也是暗夷人,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要是被发现,后果却是不堪设想。她小时候,最怕见的人就是寨子里的巫医,他们可以用巫术治病,也可以用巫术和蛊虫杀人。   犹豫了半天,她开口道:“我确是暗夷人,他不是。可我必须救活他!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吗?”   蒙卞摊开双手,转头问圆圆,“圆圆,你说怎么办?”   圆圆歪着头,挠了挠脑袋,猛地跃到阿璃身上,一个劲儿往她怀里蹭。   阿璃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搂住圆圆,摸着它背上光滑的金毛。   蒙卞撅了撅胡子,看了眼地上的延羲,若有所悟地说:“他不是暗夷人,你却是暗夷人,那如果他是你的男人,也算得上半个暗夷人,那我就可以救他半条命,这样,也就不算违背誓言了吧?”   阿璃听到“你的男人”四个字时,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又听到蒙卞的下一句话,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就是那个巫医。阿璃记忆中的暗夷巫医,皆是少言寡语、面色阴沉之人。眼前的这个蒙卞,言语表情时而显得老成,时而带着些孩童状,看上去似乎有点古里古怪,讲起治病来又一派底气十足。   阿璃清了清喉咙,红着脸说:“他是我极重要的人……若能救活他,我感激不尽……能先让他醒过来吗?”如今风延羲命在旦夕,如果他死了,不但世子的解药没有着落,侯爷还不知会怎样重罚自己。只要尚有一线救活他的机会,冒充一次情人又有何妨?   蒙卞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他失血过多、脉息微弱,我只能先想法保住他的性命,等稳住了他的心脉,再慢慢调理。你跟我去林子里砍些树枝,做个担架,把他抬到我家。”   阿璃扫了眼延羲白纸一样的俊脸,起身和蒙卞走进旁边的林子里,砍了些树枝带回来,再用衣服上撕下的布条扎了个简易的担架。   蒙卞见阿璃用的那把匕首削木如纸,不觉嘴里啧啧两声,“我看你年纪不大,可身边的奇物倒是不少。”他转身指了指还在埋头吃着兔子的墨翎,“墨翎不是一般的雕吧?个头大了不止六、七倍。”   阿璃侧回头,宠溺地看了眼墨翎,“等它完全长成后,应该比现在还要大许多吧。”她抿了抿嘴,对蒙卞说:“说起来,墨翎也算是来自暗夷。我四岁多时,有一次跟着寨子里的小孩去沧云河里捉鱼。因为我当时年纪还小,所以没有下水,只是沿着岸边找岩缝中的螃蟹,结果,螃蟹没捉到,倒是在一处岩洞里找出一枚石化了的鸟蛋。”   “石化?”   “嗯,”阿璃一边帮蒙卞把延羲放到担架上,一边说:“就是完全变成了石头。要不是表面有些怪异的花纹,就和一块蛋形的石头没有什么差别。”   “后来这枚石化的鸟蛋里就蹦出只墨翎来?”蒙卞比划了个夸张的手势。   阿璃见状哧地一笑,“嗯,不过可不是蹦着出来的。”   蒙卞摸了把胡子,微眯着眼睛,“果然,果然。”   “什么果然?”   “我刚看见墨翎时,就揣测着,它可能是上古神兽和普通黑雕所生。可是,神族消逝已有千年,四海之内也再无神兽,除非墨翎是千年前出生的,否则应该不大可能。现在听你这么一说,那枚蛋当时已经石化,算算时间,估计是千年前神兽尚存之时留下的。”蒙卞的黑脸上浮出疑惑的神色,“可是,既然已经变作了石头,它又是怎么孵出来的呢?”   阿璃垂目一瞬,朝担架上的延羲努了下嘴,说:“墨翎能孵出来,跟延羲还有点关系。等他醒来,我让他讲给你听。”阿璃见蒙卞对墨翎似乎很感兴趣,故意卖了个关子,好让他尽力救醒延羲。   蒙卞却全然没有意识到阿璃的心思。他避世而居二十多年,早已不通人情世故的圆滑之处,只一味醉心于钻研巫蛊医术。自认对天地万物皆有研究,唯独神族神兽,所知甚少,常常扼腕叹息,恨不得早生个一千年。现在听阿璃这样说,忙不迭地朝东边的方向指了下,“我住的地方离此处大约五里,赶紧抬他过去吧。”   阿璃“嗯”了声,走到墨翎身边,揉了揉它的后颈,“我向东先行,一会儿你跟着过来。”墨翎啄了口兔肉,抬起脑袋,瞄了阿璃一眼,又继续低头把注意力集中在早餐上。   阿璃轻掐了下墨翎的脖子,抱怨道:“你的态度能不能偶尔恭顺一点?要不我就向乌伦把追云讨回来!”   她手指在黑雕颈上细软的绒毛间轻轻摩挲了几下,脑中闪过万千思绪。   乌伦,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可还记得跟自己的一年之约?他若是见到自己拿刀刺穿延羲肩骨的样子,会不会觉得厌恶?如果救不活延羲,侯爷会怎样处罚自己?只怕是,明年五月的八方镇繁华依旧,那个穿着白衫、用匕首切着牛肉吃的姑娘却不会再来。   蒙卞和阿璃抬着延羲,向东而行。   小猴圆圆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时而从路旁的草丛中钻出个小脑袋来,时而跳到担架上,时而又窜到蒙卞的肩头上。阿璃和蒙卞却一路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走了一阵子,阿璃留意到沿途所经之处,似乎并无人烟,开口问道:“你是哪个寨的?”   暗夷原本有三十六个山寨,分别位于沧云河沿岸的三十六座山里。   二十五年前,当今的陈王继承王位。那时他初登极位、年少气盛,一意摒弃先代君王所奉行的偃武修文,选择以武力兴国,第一个攻打的对象便是陈国以南的暗夷。   暗夷与中原不同,没有王族的统治,只有一个负责祭祀的大巫师,在节庆日统领全族。平日里各个寨子自主营生,各自为政,因此,暗夷没有统一的军队,没有将领、也没有士兵。陈国大军到来的时候,习惯了安宁日子的暗夷族人完全没有防备,措手不及之下,只能赤手空拳地与陈国的刀锋铁骑相搏。结果可想而知,暗夷不但惨败,其中反抗激烈的两个寨子,清水寨和灵边寨,被陈军夷为平地,寨中诸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充为贱奴。从此,暗夷的三十六个山寨便只剩下了三十四个。   蒙卞脚步放缓,微侧过头来,答道:“我是蒙卞寨的,寨里只有我和圆圆,我是大寨主,它是二寨主。”   阿璃知道他在说笑,却也不再追问,似真似假地说:“干脆我也加入你们蒙卞寨好了,还可以混个三寨主当当。”   “哈!可你原本是哪个寨的?”   阿璃沉默了一霎,轻声说:“石海寨。”   蒙卞口中“啧啧”两声,“山茶花开得最美的寨子。”   阿璃“嗯”了声,没有再说话。   暗夷人多住竹楼,而蒙卞住的地方,是一处山坳里的草庐,主屋外面有一个用竹栏杆围出来的小院子,地上晒着些草药。圆圆第一个跃进院子里,窜到屋门前,兴奋地吱吱叫着。   两人将延羲抬进屋,放到榻上。   蒙卞走到屋子角落里的一个竹架子前,在一堆瓦罐瓷瓶里乱翻了一通,找出一个石盒子。他打开石盒,从里面捻出一条拇指粗、通体血红的虫子。蹲在一旁的圆圆见状,忙伸出爪子蒙住眼睛,倒退了几步,踉跄跄跳出了屋子。      ☆、生死奇遇 (四)   蒙卞坐到榻边,解开延羲的上衣,然后把手中的虫子放到他的胸口上。红虫猛烈而快速地蠕动了几下,接着又慢慢平静下来。阿璃把头凑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虫子正在从延羲心口处吮吸着鲜血,身躯也逐渐随着吸入的血而胀大起来。   阿璃以前也见过以水蛭来破瘀血的疗法,可眼下延羲本已失血过多,理应补血才是,于是忙转头问蒙卞:“他已经失了那么多血,你怎么还让虫子吸他血?”   蒙卞捋了把半白的胡须,“我需要取他的心头血来配药。人的心头血藏在心间,只有这种嗜血虫才能吸得出来。”   阿璃知道巫医治病的方法古怪,便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爬在延羲胸前的嗜血虫猛然变得僵直,一动不动。   蒙卞见状面露惊异之色,捻起发僵的虫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番,嘴里嘀咕着:“奇怪,奇怪…”   阿璃急问:“怎么了?”   蒙卞闭着眼、仰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一双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阿璃,“他到底是什么人?”   阿璃被问得一懵,“…他是,陈国人。”   蒙卞摆着手,“我不是问他是哪国人!我问他是什么样的人?”语毕,又自觉说得不够精确,抓了抓头,补充道:“他姓什么?”   阿璃有些迟疑,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忌惮巫医的本事,决定据实以告:“他姓风,是陈国扶风侯的二公子。”   蒙卞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果然,果然!”   “什么果然?”   阿璃心想,这个蒙卞,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说话却总喜欢用重叠词,一会儿“错了错了”,一会儿“果然果然”,连养的猴子都叫圆圆,若是自己管墨翎叫墨墨,多半要被它啄得半死。   蒙卞倒未曾留意阿璃的表情,看着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延羲,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陈国风氏是伏羲和女娲的后人,也是当今世上少数拥有神族血统的家族。他的心头血里蕴有令嗜血虫无法承负的神力,让这虫子发僵而毙。”   阿璃从八岁起就跟随于扶风侯风伯钦左右,对风氏血中的神力并不陌生。眼下,她最关心的是如何救醒风延羲,“若你取不出他的心头血,就无法配药了吗?”   蒙卞“嗯”了两声,望着手掌上的嗜血虫尸体发呆。   阿璃颓然坐下。   看来,延羲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世子的解药或许还可另请名医来配制,可这二公子终究因为被自己所伤而死,该要如何向侯爷请罪?   低头沉思了一阵,阿璃断然站起身来,对蒙卞行了个礼,“此次承蒙巫医大哥出手相助,既然此处无法医治,我必须尽快送他回扶风侯府。”或许,以女娲神石的灵力,尚有希望救活延羲……   蒙卞摇头摆手,“不行,不行!他如今气息微弱,看样子不能撑过今夜。此处距离陈国都城数千里,只怕你们尚未出暗夷,人就已经气绝了。”   这时,从屋外刮进来一阵强风,卷起地上的尘土,院里晒着的干草药漫天飞舞,隐约还能听见小猴圆圆带着咳嗽的吱吱叫声。   阿璃抱歉地看了眼蒙卞,“墨翎来了。”   墨翎扇动着一双大翅膀,目光凌厉、傲气十足地瞄了眼圆圆,吓得小金猴嗖一下窜进屋里、跳到阿璃怀里。   阿璃一边安抚着圆圆,一边对蒙卞说道:“以墨翎的速度,如果只是驮载一人,或许能在一日之内赶至宛城。先前我顾虑延羲他失去意识、无法独自乘坐在雕背上,所以不敢冒然让墨翎带他返回陈国求医,眼下既然横竖一死,倒不如放手一搏。如果我将他缚于墨翎身上,再让墨翎尽量飞得平稳些……”   “等等!”蒙卞站起身来,“也许另外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阿璃问道。   “以血补血!”说着,蒙卞抬脚往屋外走去。   阿璃放下圆圆,跟了出去,“你刚才不是说‘以血补血’是大错特错吗?喂!小心!”蒙卞走到墨翎身边,伸手要去摸它的羽翼,墨翎翅膀一扑,双爪腾空,跃开了几丈距离。   阿璃吁了口气,墨翎的黑喙又大又尖,万一发火啄下去,蒙卞的手就废掉了。“你摸它做什么?”   蒙卞转头望着阿璃,“你想救你的男人不?”   阿璃咳了声,小声说:“当然想。”   “我需要它的血。”蒙卞指着墨翎说:“它和风延羲一样,身上流着神族的血液。我曾在书上读过,神族血液中灵识可以互相滋养,相辅相生。”   阿璃走到墨翎身边,搂着它的脖子,眼神戒备地问蒙卞:“需要多少?”   蒙卞挠了把蓬草似的乱发,“其实这个法子我也从来没试过,毕竟,这世上早已没有了神族,纵然我有心想尝试,也没有那机会。”看了眼墨翎,瞬间神色由几分不得志的怅然转为兴奋,继续说道:“我想,可以先试着喂几小口,看看是否有好转的迹象。”   阿璃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蒙卞回屋子取了只造型古怪的瓷制器皿来。   阿璃抽出匕首,贴到墨翎的腿上,轻声说:“墨翎,我得借点你的血。”   墨翎弯下脑袋,看了看紧贴着自己腿上的匕首,抬起头,抖了抖羽毛,静立不动。   阿璃迅速地在墨翎的腿上划了一刀,鲜血渐渐渗出。   蒙卞用瓷器接住血,抬眼瞅着墨翎,撇着嘴说:“我刚才想摸它一下,立马逃得老远。你这拿着刀割它的腿,居然一动也不动。”   阿璃抚摸着墨翎,把头抵在它收拢的羽翼上,墨翎转过脑袋,用鸟喙轻轻蹭着阿璃的头。   其实,很多时候,墨翎也不会让阿璃随便摸自己,但它明白,此时阿璃需要它的帮助。   蒙卞接了大约半碗血的量,把器皿移开,又取出些止血药来给墨翎敷上,一面说:“它的血止得很慢。你划的口子并不深,流了这么半天,早该自行停止了,可一直止不住。”   阿璃心想,难道是因为血液中有神族灵识的缘故?延羲的血也很难止住……   蒙卞进到屋里,慢慢把墨翎的鲜血灌到延羲口中。   一个时辰以后,延羲的脉象果然有了好转,脸上也稍微有了些血色。   蒙卞一向好奇于神族神兽,今日不但有幸碰上,还能亲自动手医治,激动地胡子直抖,搓着手说:“果然有效!果然有效!看来书中所言不虚!”   两人又依照此法,再取了些墨翎的鲜血,喂给延羲。   阿璃心疼地看着墨翎腿上的两道伤口,心想墨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流血,而且竟然是自己亲手拿刀割出来的。   “墨翎,”阿璃搂住它,说:“晚上我去捉兔子给你吃!”   墨翎拍了拍翅膀,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咕咕声。   回到屋中,蒙卞重新包扎了延羲背上的伤口,续接了被划断的肩胛筋骨,嘴里说道:“下手伤他的人手法很是精准,利器的锋端从肩骨结节处穿刺而过,挑断了内外两缘筋,相当于废了他的右臂。从伤口上看,出手的速度又很快,断裂处的开口很齐整,倒让接骨方便了许多。也不知这人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转头看了眼阿璃,“你知不知道是谁伤得他?”   阿璃低垂着眼眸,走到榻前,帮着蒙卞给延羲穿好衣服,嗫嚅着说:“哦……陈国的一个杀手。”   “什么杀手?竟然要刺杀扶风侯家的公子。”蒙卞一边继续问,一边起身走到屋角的一口大木箱前,打开箱盖,在里面翻找着。   阿璃清了清喉咙,“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哪个巫医像你这么话多的?”   蒙卞倒不着恼,慢悠悠地说:“我这个人好奇心重,也正因为我好奇心重,才学到很多其他巫医没有的本事。”他从箱底取出一套衣服,捧在手里看了良久,缓缓踱回到榻前,将衣服递到阿璃面前,“我这里只有这一套女人衣服,先借给你穿一下。”   阿璃接过衣裙,展开一看,是一套蓝底带刺绣的暗夷族女子服饰。暗夷女子精于绣功,喜欢在上衣的盘肩和袖口上绣上五色的花鸟花草图案,而下装的百褶裙则用蜡染出花纹,再在裙边以刺绣点缀。阿璃摸着衣服,回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羡慕寨子里的年轻姑娘们,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裙,在篝火边载歌载舞。那时,她喜欢摇着阿妈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穿裙子?”阿妈微笑着说:“等你再长大些。”   阿璃把衣裙递还给蒙卞,“这套衣服太好了,我怕弄脏了。”   蒙卞没伸手去接,似有些无奈地说:“我其实也不舍得借给你穿,不过你浑身是血,腥味太重,惹得我一屋子的蛊虫躁动个不停。”挥了下手,说:“赶紧去换了!”   阿璃狐疑惊异地四处张望了一圈,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   蛊虫的厉害,她是再熟悉不过了。      ☆、却恨莺声似故山 (一)   风延羲悠悠转醒的时候,天已黄昏。   他勉强睁开双眼,只觉得全身疲然无力,头脑中一片浑浑噩噩。四周光影昏暗,隐隐可以看出自己躺在一间低矮的屋子里,床榻斜对着敞开的屋门,夕阳的余晖正从那里透射入屋内。   门口站着位穿着暗夷服饰的女子,娉婷婀娜,百褶花裙盈盈翩转。   延羲努力想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几番极目凝望,却只能捕捉到她的背影。一阵倦意袭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唇角浮现出一道温柔的笑。   阿璃靠着门框,向院子里低头切着草药的蒙卞问道:“你对蛊虫有多了解?”   “你想知道什么?”   阿璃沉吟了片刻,说:“有一种蛊,可以用来传召千里之外的人。被传召的人,如果不及时向母蛊的方位前行,就会受噬心之痛。”   蒙卞“哦”了声,说:“很多子母蛊都可以这样用。”   “那,”阿璃踱到蒙卞身边,蹲下身来,“有没有解法?”   “子母蛊也分很多种,每种的解法也不一样。”   阿璃脸上微微有失望之色。她顺手捡起几株草药看了看,打算坐下来帮蒙卞切药,却被蒙卞制止住:“你不要坐!别把裙子弄脏了。”   阿璃哧笑了声,站起身说:“你这个人,先前我怕弄脏了不愿穿,你非要我穿。现在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要不你另外找套衣服给我?男人的衣服也行。”   蒙卞放下切刀,用袖子抹了把胡子,缓缓说:“还是穿着吧。”   阿璃打量着蒙卞的神情,试探着问:“这衣裙,是谁的?”   蒙卞抬头看着阿璃身上的衣服,眼神中似乎有了些迷惘和悲伤的情绪,半晌才开口道:“是我妹妹的。”   “你妹妹呢?早嫁人了吧?”   蒙卞低下头,继续切着药,“不知道。”   阿璃见蒙卞不再开口,揣测着其中多半有难言之隐,默默转身回到屋内,查看延羲的情况。   朦朦胧胧中,延羲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接着又把手轻柔地放在自己的额头。   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一个女子用暗夷话说道:“怎么还不醒?”   延羲胸口一窒,喉咙中一阵紧扼的酸痛,用尽全力抬起手,抓住了覆于额前的柔荑。   阿璃猝不及防地被延羲攥住了手,吓了一跳,正要甩开,却听延羲呓语般地低声唤道:“阿妈……”   若是一句平常的娘亲,阿璃或许依旧会抽回自己的手,但这一句阿妈,却是用暗夷话喊出来的。惊讶之下,阿璃怔怔地看着延羲,直到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那双平日里透着冷冷阴戾的秋水寒星眸,此刻竟弥漫着些许氤氲之气。   四目相望,周围一片沉寂。   “他醒了没?”蒙卞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阿璃回过神来,忙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延羲的嘴,大声说道:“还没有!”   蒙卞低声说了句“奇怪奇怪”,又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此时延羲也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女子原来是阿璃,立刻松开了手。   阿璃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你先不要出声。”慢慢把手从他嘴上移开,继续在他耳边快速说:“你失血过多昏过去了,我找了个暗夷巫医救你。不过这人曾经立过誓,只肯救暗夷族人,所以我骗他说,”讲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好半天,才挤出话来:“说你是我的情郎。你千万不要被他揭穿了,他这里满屋子的蛊虫,若是发火了要杀我们是易如反掌。”   延羲闭上眼,嘴角勾出道嘲讽的笑,声音微弱地说:“我是不是该感激你费心相救?”   阿璃稍微坐直些身子,压着声音说:“你不用感激我。快些把解药的下落告诉我!或是告诉我你用了什么毒,应该怎么解。你的性命在我手上,不要逼我再伤你!”   延羲依旧闭着眼,问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一日。快回答我的问题!”   “急什么?大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若逼我,我便告诉那巫医你骗了他。暗夷族的巫医可是能操纵蛊虫,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阿璃扣住延羲手腕的脉门,怒道:“风延羲,不要忘了你发下的誓言!你要是不对我具实以告,青遥公主便要一生不得幸福!”   延羲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阴沉而寒冷地盯着阿璃,缓缓说道:“你放心,我从此对你言无不实,绝不说半句假话。”   阿璃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正欲开口,却听延羲又说:“只不过,我现在根本不想开口讲话。”   阿璃气得想掐死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才想起刚才洗衣服时把匕首留在了院子里。   “你信不信,”阿璃咬牙切齿地说:“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开口。”   延羲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冷笑。   屋外,蒙卞的脚步声传来,“怎么还没醒?我一个时辰前察看过他的脉象,应该快醒了。”   阿璃瞪了眼延羲,伸手摸着他的额头,抬头对刚走进屋的蒙卞笑道:“刚刚醒了。”   蒙卞走到榻前,看了眼延羲,嘴里匝匝两下,用暗夷话对阿璃说:“你看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盯着你傻笑,也不枉你为他担惊受怕、费尽心力。”   阿璃此刻很想找块豆腐撞死……   “还得感谢巫医大哥你。”阿璃干笑道,接着又问:“他什么时候能走?我想带他回陈国。”   蒙卞摸了摸延羲的手腕,改用中原语言,问道:“是不是觉得没有力气?”   延羲把目光从阿璃身上移开,对蒙卞费力颌了下首,“多谢相救。”   蒙卞捋了下胡须,“你不用谢我,我曾立下过重誓,此生绝不医治暗夷族以外的人,尤其是陈国人。”指了指阿璃,说:“因为你媳妇是暗夷人,我才花了点工夫。你现在命算是保住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璃站起身来,“什么叫你不管了?他如果使不上力气,我怎么带他走?”   蒙卞嘿嘿笑起来,又转为用暗夷话说:“看把你急的。放心,你男人死不了。他内力深厚,自行运功疗伤肯定强过我这点医术。再说,你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干嘛急着走?”   可阿璃急于带着延羲赶回陈国,除了为延均世子解毒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算算时间,从世子出事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世子中毒、自己和延羲逃离襄南别院的事,很快、或许已经传到了宛城。   阿璃伸手在心口摁了下,一旦蛊虫受到召唤,自己就不得不立即启程赶回陈国,否则……   蒙卞又说:“你那只黑雕等不及你晚上才去给它捉兔子,刚才自己飞出去一圈,扔了三只死兔子、四条死蛇到院子里。我抢了两只兔子过来,一会儿咱们就在屋外生火烤着吃吧。”说完,抬脚出了门。   阿璃愣了一瞬,追了出去,“你从墨翎那里抢到两只兔子?怎么可能?它没啄你?”   “我弹了它点药粉,让它好好睡一觉……”   ……   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无数颗星星,阿璃仰头看了半天,叹道:“也只有在暗夷,才能看到这样的星空。”   蒙卞盘腿坐在火堆前,拿烤叉戳了戳架在火上烤着的兔肉,肉汁顺着烤叉滴下,被火苗燎出吱的一声。   “快好了。”蒙卞放下叉子,看了眼对面坐着的阿璃,“你离开暗夷多少年了?”   阿璃望着星空,“十二年了。”   蒙卞颇有些惊讶,“你十二年来从未回过暗夷?”   “嗯。”   “为什么?你有墨翎这样的坐骑,完全可以来去自如,就没想过回来看看?”   “没想过。”   蒙卞犹豫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没想?”   阿璃终于收回凝望着星空的目光,越过明旺的火光,看着蒙卞,“你这人,倒真是好奇心重。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年为什么从暗夷去了陈国?”   “想过。”蒙卞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黯然的情绪,“从陈国第一次入侵暗夷起,二十五年来,就没少过暗夷人去陈国为奴为婢的。”   “为奴为婢?”阿璃笑了声,“你可知道,在陈国都城,暗夷族进贡的奴隶,比最低等的奴仆还要低贱?”   蒙卞坐直了身子,黝黑的脸上神情严肃,“如何低贱?”   阿璃没有立即说话,用烧火棍添了些柴,才有缓缓开口:“我六岁时被送到宛城,成了陈国王宫里的一名贱奴。贱奴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被低等宦官和宫女使唤的奴隶。那些个宦官和宫女平日在主子面前受了气,就把火发在贱奴身上,所用的手法却又比他们的主子更狠毒、更残忍。”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火堆,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蒙卞的眼里流露出悲愤之情,握拳在膝上使劲捶了一下,“陈王贪得无厌,屡次发兵暗夷,迫使我们年年纳贡。暗夷每年送往陈国的贡米、茶叶和药材不下百万石,为此辛苦劳作的族人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姊妹儿女被充为奴。”   阿璃瞥了眼蒙卞,语气嘲讽地说:“你光捶腿有什么用?暗夷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男人,才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话刚出口,阿璃马上又后悔了。万一蒙卞给兔肉里也弹点毒药怎么办?   蒙卞却没有生气,只是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盯着柴火。   阿璃试探地问了声:“你生气啦?”   蒙卞重新用烤叉试了试兔肉,觉得应该全熟了,拿刀割下一块肉,用叉子递给阿璃。   “二十五年前,陈国大军第一次入侵暗夷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那时,我还根本不懂什么医术、巫蛊,每天除了跟着阿爸在田间山林里耕田打猎,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在坡会时遇到个心仪的姑娘。”   阿璃看面前这个头发胡须蓬乱花白的蒙卞,想象着他在坡会上载歌载舞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否也曾在篝火旁唱过山歌,是否也曾因为穿着百褶花裙的姑娘们而脸红过?   蒙卞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几百年来,暗夷族人一向安宁度日,不与中原有来往或纠纷,虽然时不时有些瘟疫猛兽的灾祸,但平日生活也算得上丰衣足食,怡然自乐。可也正因为日子过得太安逸,没有什么危机感,各个寨子只守着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操心着柴米婚嫁的琐事。当陈国军队攻到我们灵边寨时,所有人全都手足无措。寨里的男人们只能抄起锄头和猎叉来抵御入侵。他们个个都是林间的好猎手,可面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士兵,却完全不是对手,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带头的陈国将领喊着话,让我们放下武器投降,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我们自然都不肯,他们就开始到处放火,几十座竹楼被烧成了一片火海。女人和孩子们无处藏身,只能往外逃,却被守在外围的士兵们抓了个正着……”蒙卞的声音弱了下去,低不可闻。   阿璃的眼角有了酸意,咬了口兔肉吃着,只觉得味同嚼蜡。      ☆、却恨莺声似故山(二)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一个声音骤然传来,语气清淡。   蒙卞和阿璃循声望去,只见风延羲穿着蒙卞的粗布褂子,倚在屋门口。他的脸色似乎好了很多,说话时也不再气息微弱。   阿璃和蒙卞两人同时面露惊讶。   阿璃惊讶的是他运功疗伤的速度之快,半个时辰前连说话抬手都显得无力,现在竟然可以自己走到门口。而蒙卞惊讶的是,他不但听懂了自己和阿璃使用暗夷族语的对话,一口暗夷话讲得也十分地道。   “你,你怎么会说暗夷话?”   “很奇怪吗?”延羲挑了挑眉,目光移向阿璃,“媳妇儿,过来扶我一把。”   阿璃差点没把嘴里的兔肉喷出来,扫了眼蒙卞,慢腾腾起身走到延羲身边,伸手扶住了他,用手指偷偷在他手臂上狠掐了一下,脸上却挂着娇婉的笑,“你起来多久了?”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把鬓边的乱发拢到耳后,声音温柔似水:“从你开始讲你小时候的事情时,我就站在这里了。”   阿璃恼火地想,今晚跟蒙卞聊天分了心神,居然没有留意到风延羲的动作。此人内力深厚,一旦疗伤完毕,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就又让他逃掉了。   蒙卞招了招手,“既然起来了,也坐过来吃点肉吧,吃点东西身体才恢复得快。”   阿璃扶着延羲在火堆边坐下。   蒙卞又说:“你的肩骨还没有长好,最好暂时不要动右臂。吃肉的话,就让阿璃切了喂你吧。”   阿璃隔着火堆,瞪了蒙卞一眼,“你刚才还在讲陈国人烧了你们整个寨子,”指着延羲,“他也是陈国人,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蒙卞嘿嘿笑了笑,啃了口兔肉,说:“我们寨子被大火烧得寸草不生,我靠着阿爸的掩护,救下了寨里的巫医,带他逃了出来,躲到了这个山坳里。老头子把他毕生的巫术蛊术全都传给了我,临死前要我立下誓言,用巫蛊去刺杀陈国国君,但我没有答应。”   “为什么?”阿璃问道。   “你们大概都知道,陈国第一次打败暗夷以后,暗夷有几个寨子都曾经尝试拒绝纳贡,引得陈国连续几次出兵镇压。其他几个胆小的寨子不但没有支持,反而站到了陈国的那一边,指责自己的同族滋生事端。以我现在的能力,杀一个陈国国君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杀一两个陈国人就能确保暗夷永远不受外敌侵犯了吗?没有了当今的陈王,还会有新的陈王;没有了陈国,还会有张国、李国、赵国。只要暗夷还是一盘散沙,就不可能真正抵御外族的入侵。”   延羲思索着蒙卞的话,似有所悟。   阿璃沉默片刻,又问:“你的家人呢?”   “阿爸死了,阿妈和妹妹被士兵们掳走了。”   “你没有找过她们吗?”   “找过。我偷偷去过陈国三次,找出几个当年攻打暗夷的士兵,在他们身上下了蛊毒逼问,可当时被掳走的暗夷人有好几百人,完全打听不出她们的下落。”顿了下,望着阿璃,又说:“从暗夷出去的奴隶,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过。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   阿璃想了想,仿佛有些明白蒙卞为何让自己穿他妹妹的衣裙。   “你妹妹……她的这套衣裙是怎么留下来的?你不是说大火烧光了整个寨子吗?”   “这套衣裙,是她为了在赶秋节上约会情郎,特意请邻寨一个手巧的阿妈,帮忙添了些刺绣。放火的那日,衣服还没有取回来,所以……”   阿璃摩挲着衣服上精致的绣图,不再发问。   一时间,三人围着火堆,静坐无言。   过了会儿,蒙卞开口问道:“你后来是如何摆脱奴婢身份的?是不是……”说到此处,他看了眼阿璃身旁的延羲。   阿璃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是想问,是不是我后来遇到了扶风侯家的二公子,得他相救,脱离苦海?”   蒙卞咧了咧嘴,点了下头。   沉吟了一瞬,阿璃微笑着说:“你猜对了。”她拿匕首割了块兔肉,送到延羲嘴边,“我后来遇到了延羲公子,他待我甚好,也从不把我看作奴婢。这么些年,我一直跟在他身边,他的暗夷话也是我教的。”   延羲垂下眼眸,嘴角轻轻勾起,伸手握住阿璃执着匕首的手,把刀尖上的肉慢慢送到口中。   蒙卞咳了声,站起身来,“你那只墨翎雕儿,中了迷/药还能扑腾个老远,估计现在还在林子里昏睡。我去看看它,顺便拿些兔肉给圆圆。”墨翎被蒙卞药倒后,小猴圆圆一直守在它的身边。   蒙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延羲盯着阿璃,似笑非笑,“你说谎的工夫不比我差。”   “他一直心怀愧疚,我那样说,只是想让他稍微释怀。或许,他的母亲和妹妹在陈国,也像我一样,遇到了好人。”顿了顿,阿璃晃了下手里的匕首,“既然你能走路了,我们明早就出发回陈国。”   延羲没有答话,仰头看着星空。   阿璃咬了下牙,凑上前去,“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   “你想留下来静养疗伤也行,只要你告诉我解毒的办法。”   “你难道还想着让青遥公主嫁去东越?”   “你既然如此宝贝你的妹妹,何以舍得利用她来实现你自己的野心?”   “你是不是还在觊觎东越国的王位?想杀了东越仲奕?”   “你信不信我从蒙卞屋里找些蛊虫来喂你吃了?”   “世子是你亲哥哥,你为何要如此对他?他原本就身体病弱,再……”   猝不及防间,延羲低头吻上了阿璃的嘴唇。   阿璃茫然不知所措,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金红色的火光,在延羲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一闪一闪,仿若朝阳云霭间的点点碎光,惑人心智。   阿璃回过神来,猛地推开延羲,脸涨得通红,“你在做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延羲有些不可置信的挑了挑眉梢,唇边的笑意近乎邪恶,又带了些许讽刺的意味。   阿璃说不出话来,拿袖子使劲擦着嘴。   延羲慢慢躺下,左手枕于脑后,一腿平展着,一腿曲着,右手随意地搁在额前,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夜幕上的繁星,自言自语地说:“终于安静了,真好。”   阿璃嗖地站起来,往延羲的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明天一早,我就是捆着你上路也要带你回陈国!”说完,走出院子,消失在黑暗的树林间。   第二天清早,晨曦微露,阿璃从树上翻身落下,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向蒙卞的草庐。   蒙卞已经起床,在院子里摆弄着一口坛子,看到阿璃走来,匝了匝嘴,说:“昨晚让你睡屋里,你却偏要跑到林子里去睡树上,看你的脸色,肯定一夜没睡好吧!”   蒙卞哪里知道,阿璃没睡好并不是因为睡在了树上,而是翻来覆去一夜想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这是什么?酒?”阿璃岔开话题,指着坛子问。   蒙卞小心翼翼地把坛口用油布封好,“不是,蛊虫。”一般养蛊的办法就是将各种毒虫集中在同一器皿之中,任其互相袭击与吞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蛊,即毒虫之王。   阿璃一听“蛊虫”二字,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我去看看风延羲。”远远绕过蒙卞,快步走进屋里。   屋内的榻上,延羲正盘腿而坐,闭目运功疗伤。   阿璃打量着他,发觉他的脸色已然恢复如常,周身真气盈动,不由得暗暗担心起来。   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带着他北上,实在不行,大不了再刺他一刀,只不过这一次,得挑个流血少的地方……阿璃的目光在延羲身上游移了一阵,突然停到了他的嘴唇上。因为真气流转,那两片弧形优美的嘴唇此刻看上去红润欲滴,敛去了平日里轻蔑嘲讽的锋利,只余下一抹嫣然的柔软。   昨夜的一幕再次浮现脑海之中,阿璃霎时心如鹿撞,脸红得如同天边的火烧云。   延羲缓缓睁开了眼睛。阿璃猛地扭转身子,背对着延羲,撂下一句话:“我们马上出发回陈国,我在院子里等你。”话音未落就抬脚出了门。   院子里,蒙卞正抱起封装有蛊虫的坛子,轻轻放入院子中间新挖出的洞里。   骤然间,坛子里发出剧烈的响动,仿佛有物体拼命地撞击坛子的内壁。蒙卞的脸色一变,伸手摸向坛壁,闭目感应了片刻,蓦地转过头,看着身后站着的阿璃。   只见阿璃脸色发白,一只手捂着胸口。   蒙卞放下坛子,走到阿璃身边,“你身上怎么会有主仆蛊?”   阿璃扬起睫毛,神情中有些疑惑,“主仆蛊?这个蛊叫主仆蛊?”   “你既然被种了主仆蛊,怎么会不知道它的名字?”蒙卞不解地看着阿璃,继而目光又移到阿璃的身后,“延羲,你可知阿璃身上蛊虫的事?”   阿璃转过身,看见延羲立在门口,不等他开口,急忙说道:“我们必须马上出发回陈国。”   蒙卞说:“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急着走?”   阿璃答道:“是。”   延羲走到近前,问蒙卞:“这种蛊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有解法?”   蒙卞看了眼阿璃,叹了口气,说:“主仆蛊是一种子母蛊,顾名思义,母蛊为主,子蛊为仆。子蛊一旦种上,永无法解。这种蛊的养法已经失传了好几百年,没想到竟然……阿璃,你为什么要种这个蛊?据我所知,若非本人心甘情愿,这个蛊是种不上的。”   阿璃垂目片刻,笑道:“为了活命,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抬眼看着蒙卞,“你说这个蛊没有解法?”   蒙卞点点头,“一般的子母蛊,只要杀死种有母蛊的人,子蛊便自然也会死。可主仆蛊却是个例外。据古书所载,唯一能令主仆蛊失效的就是血缘,也就是说,母蛊的主人不能将子蛊种给和自己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比如父子、兄弟。但同时,血缘也是令母蛊永生不绝的原因,如果种有母蛊的人死了,母蛊会自然转移到和他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个人身上。不同的是,接受母蛊的血缘却不需要是直系近亲,表亲、远亲都可以,只要依次排出关系最近的那个人。比方说,如果母蛊的主人没有子女、也没有兄弟,那他死后母蛊就可能移到他的堂兄弟身上。这样计算的话,除非你杀光世上所有的人,否则没有办法完全杀死母蛊。”   “那可有办法将子蛊从我体内引出来?”   蒙卞摇了摇头,“这种蛊养成的目的,就是要被种蛊的人一生一世地效忠于主人,没有办法摆脱。”      ☆、却恨莺声似故山 (三)   阿璃沉默了一瞬,笑了笑说:“不能解就不能解,反正我也没有吃过它什么苦头,无非就是每次受到召唤,及时往回赶便是。”   蒙卞反倒激动地吹胡子瞪眼,说:“哪儿有这么简单!你知不知道,母蛊的主人随时可以驱动蛊虫,让你身受噬心腐骨之痛!”   阿璃面色一凝,迟疑地开口问道:“你是说,我每次所受的痛,都是因为母蛊的主人驱动蛊虫?”   “当然!”   “那,母蛊的主人是不是也能随时知道我身处的位置?”   “这个嘛,”蒙卞挠了挠头发,“一般来说,子母蛊相互都有感应,母蛊召唤子蛊后,若是子蛊有回应,母蛊应该能感觉到子蛊所在的大概位置,但是能不能判断出具体的地点,我就不太肯定了。”   阿璃出了会儿神,怔怔地吐出四个字:“原来如此。”   蒙卞摇了摇头,说:“我瞧你聪明伶俐,没想到竟然傻兮兮地让人种了主仆蛊,还竟然连这个蛊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阿璃捋了捋耳边碎发,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现在我知道了这个蛊的厉害,可我还是不后悔。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依旧会心甘情愿地种下蛊。”   她朝蒙卞行了个礼,说道:“这次承蒙巫医大哥相助,阿璃感激不尽!眼下我们必须赶回陈国,就此告别。”   她取出那把龙少白铸造的匕首,双手递上,“暗夷儿女,不讲虚礼,我这把刀还算锋利,想留给大哥你做个纪念。平日可以用来砍砍树,上山打猎时也可用以防身。”   蒙卞心里确是艳羡阿璃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可却没有动过夺人所好的心思,见状慌忙摆手推却,“你也说了暗夷儿女不讲虚礼,跟我客气什么?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救人的血都是墨翎的。”   延羲从阿璃的身后半揽着她的肩膀,对蒙卞笑着说:“若非蒙卞兄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就埋尸山林了,阿璃说不定也要心痛而死。如此来看,我二人的性命,全因结识了蒙卞兄才得以保全。”   阿璃僵笑道:“是啊,大哥就不要客气了。”说着,把匕首塞到蒙卞手中,顺势挣脱了延羲的环抱,走到院子另一边去收晾晒的衣服。   蒙卞大半辈子都住在深山里,对男女之情没有什么经验,丝毫没察觉到眼前两人表情细微处的异常,还道是生死与共的恩爱情深。孰不知,延羲功力恢复神速,再等几日便能轻松对付阿璃,他唯一忌惮的,就是她手里的那把匕首。   阿璃在里屋换上自己的衣裙,回到院子里,见蒙卞正和延羲讲着话。两人见阿璃走出来,迅速地停止了交谈。   圆圆从一旁窜了出来,钻到阿璃怀里撒了会儿娇,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阿璃点了点圆圆的鼻子,宠溺地说:“等姐姐办完事就回来看你。”   两人辞别了蒙卞,向北而行。阿璃心疼墨翎腿上的伤,只让它远远跟着,打算等步行到了高处,再让墨翎驮载自己和延羲。   暗夷地处深山,早晚的温差很大。此时正值盛夏,午日的山林中潮湿闷热。   阿璃让延羲走在前面,自己则在后面跟着。   延羲一面朝前走,一面用手拨开挡在路上的树枝灌木。走了会儿,他开口道:“我走在前面的话,这些树枝回弹就刚好打在你身上,还是换你走在前面吧。”   阿璃冷冷地说:“少废话。”   延羲的语气里似乎带着笑,“你是怕我跑了,还是怕我看你的背影?”   阿璃岔开话题,问道:“刚才蒙卞跟你说什么了?”   延羲问:“你真想知道?”   阿璃拿着根木棍,隔开弹向自己面颊的树枝,没好气地说:“既然问你,自然是想知道。”   “他说,暗夷族人一夫一妻,一生只嫁娶一次。”   “他跟你说这个干嘛?”阿璃有些不解。   “他担心我身为扶风侯家的二公子,三妻四妾,不能对你一心一意。”话音落时,是一声轻笑。   阿璃恨不得一棍子朝延羲背上的伤口打下去。   她吸了口气,抑制住火气,尽量云淡风轻地说:“他这个人倒多事。不过,也是我们骗他在先,怪不得他。”   “你想不想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   阿璃干脆地答道:“不感兴趣!”   “他还问我,”延羲仿佛故意拖长了声音,“你那只黑雕是怎么从石化了鸟蛋里孵出来的。”   阿璃心里咯噔一下,当初自己告诉蒙卞,等他救醒了延羲,便可以得知墨翎是如何从一枚石蛋中孵出来的。原本是想故意卖个关子,好让蒙卞尽心相救,谁料一忙起来,竟把这事给忘了。   “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延羲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嘴角勾着笑,眼神却冷冽锐利,紧紧地盯着阿璃,“我告诉他,风氏世代相传的女娲石,有起死复生的神力。”   阿璃垂下眼帘,避开延羲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哦”了声,“他信了?”   延羲研究着阿璃的神情,“看来,我猜对了。”   阿璃抬起头看着他。   延羲的容貌和气质,原本跟扶风侯和延均世子并不相像,可此刻他眼中的那道锐利的锋芒,第一次让阿璃想起了扶风侯。   阿璃低下头,越过延羲,径直朝前走,嘴里撂下一句:“快点走。”   “解药,你还想要吗?”延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璃脚下一顿,转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延羲不疾不徐地走到阿璃面前。他额前几缕长发随风逸动,眉梢微扬,眼神中有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原先的红衣因为被匕首划破、又染满鲜血,被阿璃索性给扔掉了,现在只穿着蒙卞送的一身粗布旧衣,可整个人却比此刻炙热而闪耀的夏日艳阳,更加令人不敢直视。   “你不是让我发过誓,永远不对你说谎吗?”   阿璃满腹狐疑。先前无论自己如何威逼,延羲都不肯说出解药下落,现在突然莫名其妙地要主动相告。   “那好!你告诉我,你给世子下了什么毒,该如何解?”   “大哥自小体虚,一直服用归赢灵玉丸,每次咳嗽之际,也必用此药。归赢丸的主要成份是鳖甲,以风家的财力,所入药的鳖甲均取自几百年的老龟,药力更胜寻常鳖甲数倍。可这鳖甲却与暗夷所生的鱼香草相克,两物混合,即生剧毒。”   暗夷的鱼香草生于瘴气沼泽处,叶子虽然与普通薄荷叶形状、气味无异,根茎却是黑色的。   阿璃陡然明了,抬头说道:“是襄南别院中用的薄荷熏香!”   延羲点了点头,“以往扶风侯府和别院使用的薄荷都是从东越国购入的,所以并不能让大哥中毒。我手下的人打探出青遥的下落时,我便明白父亲打算逼她嫁给大哥。那时,我人尚在燕国,不能确定能否在婚礼前赶回陈国,只好想办法先给大哥下药,让他无法与青遥成亲。原本毒发的日子应该再晚一、两天,但我比计划提前赶到了襄南,所以故意激怒大哥,让他动用内力击裂茶案,促使毒发。”   阿璃想了想,问道:“既然别院里一直都是用的东越薄荷,何以会改用暗夷进贡的薄荷?难道,你买通了世子身边的人?”   延羲嘴角牵出一道弧度,“大哥是扶风侯世子,将来继承风氏一族的嫡长子,身边的人全都像你一样,对他死心塌地,怎么会被我这个庶子收买?”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送去的东西,他们自然不会用。但若是圣上御赐的贡品,他们却不能不用。”   阿璃曾听延均世子提过,当今的陈王野心极大,暗中有意除掉扶风侯、纳风氏财富为已用,忍不住怒道:“你竟然与外人联手,对付自己的亲哥哥!”   延羲面不改色,“那又如何?为了青遥,我什么都可以做。”   阿璃“呸”了声,“你假惺惺地说是为了青遥公主,其实全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你一心想促成公主与东越国君的婚事,无非是想要杀了东越仲奕,再借用国舅的名份,让自己大权在握。说不定到时候,连东越国也要改名换姓。”一想起面前的这个人,处心积虑地想谋害仲奕,阿璃就恨得咬牙切齿。   延羲的眼底泛着嘲弄,“既然你断定我凡事只为自己的野心,又何必让我用青遥的幸福起誓?她的幸福于我而言,有何重要?”   阿璃答不上话来。悬崖壁上,生死一线之间,青遥是延羲唯一放不下的牵挂,那时他眼中的神情,分明没有一丝的虚假……   “你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阿璃甩了甩头,“世子的毒怎么解?”   延羲沉默地看着阿璃,仿佛若有所思。过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不用解。他只需停服归赢灵玉丸,且不运用内力,十日后毒性自然退掉。”   阿璃麻利地撕下一截衣裙,从一旁的灌木里扯来些紫芙草,用手攥出紫红色的汁液来,再找来一根细木枝,蘸着草汁,迅速在裙布上写下几行字。她唤来墨翎,将布条缚于它的腿上,“去襄南别院,交给延均世子。”   墨翎扑打着双翼,展翅欲飞。阿璃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抓住墨翎金黄色的脚趾,大声叫道:“去宛城东郊密室!”   墨翎“啊,啊”叫了两声,表示明白,一个振翅,飞上云霄。   阿璃抬头望着天空,直到墨翎消失在视线之中,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她收回目光时,恰好对上了延羲饶有兴味的注视。不知为何,阿璃的心惊跳了一下,连忙垂下眼帘,嘴里冷冷地说:“你要是早点开口,也少吃些苦头。”   延羲朝阿璃走近了几步,声音莫明的低柔,“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宁愿被你刺伤,与你同坠悬崖。”   阿璃不敢抬眼,只迅速扔下一句:“胡说八道!”语毕一个侧身,继续朝前行去。   阿璃越走越快,脑中有千种思绪飞驰,延羲为什么会突然告诉自己解毒的方法?他在耍什么诡计吗?他的话到底是否可信?他确实发过誓,永远不对自己说假话,若他存心欺骗,岂不是拿他妹妹一生的幸福做赌注?可如果他的话都是真的,那句“宁愿被你刺伤,与你同坠悬崖”又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她心慌意乱,只顾埋头往前走,远远听见延羲跟在身后,却一直不敢回头张望。      ☆、却恨莺声似故山 (四)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走到山林边缘,眼前是一片豁然开阔的山坡。坡上野花烂漫,坡下的远处隐约可见接踵而立的竹楼。   阿璃呆住,“这是什么地方?朝北走不是应该到陈国吗?”   她没有留意到身旁延羲此刻的神情,只听见他淡淡地说:“你一直埋着头疾行,早就走错了方向。”顿了顿,缓缓道:“这里是枫木寨。”   阿璃虽然从未来过枫木寨,却听过它的大名。   枫木不但是暗夷三十四寨中最大的一座,而且也是暗夷族大巫师所住的寨子。   阿璃狐疑地看着延羲,“你怎么知道?”   延羲没有回答,径直朝下走去。阿璃愣了愣,连忙追了上去。   枫木寨的名字,来自于寨子西面的一片红枫林,一年中春夏秋三季皆红叶似火,相传是上古神人所化。   阿璃跟着延羲走入枫林,满眼的红色将两人包围着,头顶上的枫叶、地上的落叶,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都被染得赤红。阿璃不觉被深深吸引,忘了身上随时可能发作的蛊毒,忘了必须马上赶回陈国,转着圈地四下张望着,脱口而出道:“好美!”   延羲转身看着阿璃。她的一袭白衫在枫林中格外醒目,乌发中挽着根金丝白玉簪、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金光,眼神清澈地犹如孩童,眉稍唇畔的笑意中全是纯纯的喜悦。   延羲移开了目光,疾步向枫林深处行去。   行了约几十丈的距离,隐隐可见一片红色之中有了些青黄之色。再往前几步,一座竹屋跃然而现。   暗夷的竹楼一般都修为两层,楼上住人、楼下饲养牲畜,可眼前的这座竹屋,却只有一层。修筑时所用的竹子,如今已经发黄,房顶的一侧微微有些塌陷,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   屋门紧闭,并且上有铁锁。延羲走上前,双手握住铁锁两侧的铁链,猛地一拉,铁链顷刻断开。   他缓缓推开了屋门,却迟迟没有踏进屋内。阳光映着他的身影,挥洒入内,光束中有千万颗尘粒跳跃着。   阿璃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着,“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   良久,延羲缓缓开口道:“这是我家。”   阿璃还记得,延均世子提到延羲和青遥生母时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她跟在扶风侯身边十年,也从未听过任何有关延羲母亲的事,只知道是侯爷在府外的一个女人。延羲昏迷初醒时的那声“阿妈”,曾让阿璃怀疑过,他和青遥的母亲是暗夷族人。可即便如此,阿璃万万没有想到延羲曾经在暗夷住过。   “你曾在这里住过?”阿璃探究地看着延羲。   延羲低头看了阿璃一眼,淡淡地说:“住了十二年。”说完抬脚进了屋子。   屋内的陈设与普通暗夷人家无异。外屋里摆有竹椅几案等物,正中供有神位,地面与家具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阿璃跟在延羲后面,穿过正屋,走进了后面的一间内室。屋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靠窗的一面放着一张竹榻,榻上和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些衣物。屋里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架纺车,上面还绕着丝线。   延羲走到纺车前,轻轻转了下手柄,绳轮发出吱呀一声,弹出好些灰尘。   阿璃手扶着门框,犹豫了半晌,问道:“这是你母亲的房间?”   延羲“嗯”了一声,捡起地上的衣物,掸去灰尘,放到竹榻上,又走到窗前,拿起地上的竿子撑开竹窗。阳光顷刻挥洒入内,原本昏暗的房间顿时添了几分生气。   阿璃借着阳光,重新扫视了一圈延羲母亲的卧室。除了竹榻、纺车、衣箱和书架等物,壁上还挂着一幅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阿璃走到字前,默念着上面写着的诗句。即使不看落款,她也一眼认出了扶风侯风伯钦的字迹。   延羲走到了阿璃身旁,也看着壁上的这幅字,唇角抿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静静立着许久,一时屋内静谧无声,两人的呼吸声彼此可闻。   阿璃清了清喉咙,“你母亲……你们后来从暗夷去了宛城?”   “青遥和我去了宛城。”   “那,你母亲呢?”   延羲转身走到榻边坐下,抚摸着上面放着的衣物,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死了。”   阿璃垂下眼,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指了指壁上的诗句,“你父亲一定很爱你母亲,那首诗……”   “我父亲,”延羲打断了阿璃,“是如何说服你种下蛊虫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的蛊虫是扶风侯种的?”阿璃的语气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   延羲盯着阿璃一笑,带着一丝轻嘲,“你这个人,总喜欢装出一幅老练狠辣的样子,其实……有时候看你似乎有几分聪明,有时候又蠢得无可救药。”顿了下,继续说道:“从知道你是魍离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你一直在为扶风侯府做事。以前或许不曾留意,但回想起来,你以往杀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与侯府的利益相关。再者,你为了贴身保护大哥,不惜以真容示人,绝非平常雇用杀手的关系。你女扮男装,杀人时又一直戴着面具,所以每次动手后都能成功地销声匿迹。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在东越国劫走青遥,裴太后和我动用了多少人手,从东越一直查到北燕,都没有找出你的行踪。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的真实身份是你最好的保护。能让你放弃这层保护的人,只有你背后的这个主人。最初的时候,我曾以为,你是直接听命于大哥的,可当我知道你身上种有这种主仆蛊后,便明白给你下蛊的人是我父亲扶风侯。此蛊世代通过血缘相传,既然父亲尚在人世,母蛊自然不可能在大哥身上。”   阿璃咬了咬牙,把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瞪着延羲说:“既然你知道我身上的蛊是侯爷种得,就该清楚我现在必须要带你回陈国。你虽然把世子所中之毒的解法告诉给了我,但在确定他安然无恙之前,我不能放你走。侯爷身上的母蛊能够感知到我现在的位置,如果我不尽快带你赶回陈国的话,蛊毒就会发作。”   “子蛊每次被召唤时,你就必须赶回陈国?”   “嗯,必须回到宛城。”   “若是不能立刻动身,蛊毒就会发作?”   “是。”   “蛊毒发作时,你会怎样?”   阿璃白了延羲一眼,“还能怎样?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阿璃第一次收到母蛊召唤而不能及时动身,是她十二岁那年奉命去刺杀陈国的一个商贾。当时她还没有护身的刚玉甲,被商贾手下的人射中一箭,踉跄地逃到后山之中。墨翎那时只有四岁,身形尚未大到可以驮载阿璃,所以她必须依靠自己逃命。重伤之际,她只能藏身于泥潭之中三天三夜,才躲开了猎犬的搜山。可就在她庆幸避过一劫的时候,扶风侯驱动蛊虫,急召她回东郊密室复命。为了不引来追兵,她没有动,继续浸在泥潭里。一个时辰后,蛊毒发作,那种噬心之痛,犹如拿钝刀一寸一寸地割锉着心脏,疼得她永生难忘。痛楚稍缓之时,她咬牙爬了出来,不顾被追杀的危险,挣扎着下了山,还好最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宛城。扶风侯只告诉她,这是子母蛊的一种特性,母蛊一旦发出召唤,子蛊若不能及时返回,便会触发蛊毒。阿璃也一直相信了这种说法,直到从蒙卞那里得知,蛊毒的每次发作,其实都是侯爷亲自驱动蛊虫所为。   纵然清楚,自己与扶风侯之间,自始自终只是一场交易,阿璃还是曾经暗自期盼过,这个十年来对自己嘘寒问暖、时常送些珍宝奇物的儒雅男子,不仅仅只将自己看作奴仆。他脸上那种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信任、心甘情愿去追随的真诚,何止一次地让阿璃有过错觉,在心底偷偷地把他看作了父亲。可事实总与愿违,当阿璃得知真相并为之而失神的那一刻,便明白侯爷从未真正地相信过自己。   “比如说,你被人关了起来,因此无法及时赶回宛城,他是不是会一直让你痛到死?”延羲没有放过阿璃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继续追问道。   阿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可能吧。”继而抬起头,微笑着说:“幸好,想捉住我并不容易。”   延羲轻笑了声,把目光移到了壁上的那幅字上,“二十四年前,正值陈国攻下暗夷的第二年。当时的扶风侯世子,也就是如今的扶风侯,奉陈王之命前来处理朝贡之事。陈国风氏,本就富甲天下,他又是家中的嫡长子,身边从来都不缺美貌高贵的女子。家中新婚不久的妻子,是风家的大小姐,地位尊崇,又刚刚为他诞下长子。”他起身走到阿璃面前,继续说道:“你曾说过,在宛城,暗夷族人的身份比奴仆还要低贱,而当年的扶风世子,却偏偏在出行暗夷之时,喜欢上了当地的一位姑娘。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阿璃虽然也对扶风侯的这一段情事很好奇,却又忌惮着延羲的鬼主意,于是敷衍答道:“还能怎么做,如果那位姑娘也为他所动,那就那就在一起呗。”      ☆、却恨莺声似故山 (五)   延羲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璃,蓦地闷笑出声。   阿璃来了气,仰头瞪着他,“你笑什么?我明白,风氏一族,位及王侯,婚嫁当然不可擅自而为。可是,如果爱得够深,且不要说名利荣耀,就算是赌上性命,也是要在一起。若是依旧顾虑着芸芸它物,那只能说明不够真心而已。”   延羲敛了笑意,眼神深邃起来,“就算有一时的真心,怎知将来不会后悔?”   “将来的事又如何得知?今朝生,明日死,谁都说不定。如果老是担心着结局,那每个人都不用活了,反正最后都得死。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享受眼下的幸福快乐,有酒就喝,有钱就花。”   “这番话,倒是像做杀手的人说的。”延羲缓缓把脸俯向阿璃。阿璃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可两人的距离依旧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眼下的幸福快乐,除了喝酒花钱,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低沉的魅惑。   阿璃后退了一步,咳了一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带你回陈国,免得我受蛊毒之苦。”   话音刚落,她脸色猛地一僵,伸手按住心口,手指紧紧绞住衣襟,自嘲地说道:“想不到我这个人说什么有什么……早知道,就说些……好事……”   忍住一阵阵袭来的剧痛,阿璃步履蹒跚地奔向屋外。算算时间,离子蛊收到召唤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自己没能朝北而行,反而深入暗夷腹地,难怪侯爷会发火。   心脏中仿佛有千万条小虫在啃噬着,额前鬓边冷汗直下,阿璃仰头看着枫林之上的阳光,努力地辨识着方位。此时正值午后,单靠太阳的位置并不能分出东西南北。阿璃望着刺目耀眼的夏阳,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瘫倒在地,痛得蜷缩起来。最开始的时候,疼痛只在心脏,慢慢地会向全身扩散,一直浸到骨髓里,大约半个时辰后痛意才会渐弱下去。阿璃咬着嘴唇,攥紧拳头,强忍着蔓延开来的痛楚,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满天都是火红的枫叶,像极了鲜血。   延羲在阿璃身边蹲下,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阿璃明白,这一刻,即使不耗费一丝内力,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自己的性命。她阖上双眼,或许,此刻死去,也算是种解脱。   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带着一丝腥味。阿璃骤然睁开眼,延羲一手拿着自己的金丝白玉簪,簪尖还滴着血,另一只手的手腕凑在自己唇边。惊讶中,她奋力想侧转头,却被延羲的手臂紧紧地禁锢住。   “这个法子,是蒙卞告诉我的,不一定有用,但可以一试。”他的声音在阿璃耳边响起,“我的血液里有神族灵识,可以抑制蛊虫。蒙卞那家伙哭丧着脸跟我说,他养了十五年的宝贝,就是因为喝了我的血而毙命……”   阿璃停止了挣扎,任由延羲的血流入口中。鲜血入腹的一刻,心口处的疼痛陡然一停,仿佛噬心的蛊虫被魔力所摄。慢慢地,周身的痛楚也缓了下来。   阿璃伸手握住延羲的手腕,主动地吸起伤口上的血来。每咽下一口,身上的痛就减少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阿璃从虚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延羲的腿上。延羲闭着双目,靠着一株枫树而坐,脸色苍白,一手握着阿璃的白玉簪,一手搭在阿璃的肩上。   阿璃伸出手,触摸着延羲手里的白玉簪。   延羲睁开了眼睛,注视着阿璃的举动。   阿璃扬起睫毛,对上了延羲的视线。她挣扎着坐起身来,顺手抽出了延羲手中的簪子,抬起颤巍巍的手臂,插到凌乱的发髻中。   延羲曲起腿,嘲弄地一笑,“你体内的那只蛊虫似乎很厉害,差点没让你把我的血吸干了。”   阿璃扫了眼延羲手腕上的伤痕,“蒙卞的这个法子,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我?”   “第一,他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有效。第二,”延羲仰头靠着树干,斜睨着阿璃,“他不确定我是否愿意。毕竟,被人吸血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他轻笑了声,继续道:“这家伙,跟我讲了半天一夫一妻、一心一意的话,无非是想试探我对你到底用情有多深。”   阿璃打断了他的话,“墨翎的血里也有神力,难道我不能用它的?”   “它的血里虽然也有神力,但终究是禽兽之血,压不住蛊虫。”   阿璃沉吟一瞬,迟疑问道:“你……为何肯救我?”   延羲依旧靠着树,抬头望着头顶的红叶良久,目光移到阿璃发间,“那根簪子,是谁送你的?”   阿璃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髻上的玉簪,金丝掐出的每一道纹路她仿佛都已铭记于心。   延羲的目光掠过阿璃唇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道温柔,“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阿璃收回手,扫了延羲一眼,“关你什么事?”   “这玉簪的成色一般,想来不会是我大哥所赠。难道和你一样,也是个杀手?”   阿璃突然觉得好笑,乌伦若是做了杀手,会是什么模样?她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咙,“什么杀手,他可是好人家的男子。”   延羲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何苦去招惹这样的人?”   阿璃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魍离?”延羲挑着眉梢,看着阿璃,慢条斯理地说道:“世上的坏男人有很多种,但好男人却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有雄心大志,倾一生求建功立业、清名流传之人,另一种则是不求功名、只想和妻子儿女过安乐日子的人。可无论送你簪子的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愿意和一个血债累累的暗夷杀手扯上关系。”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又无声地抿住。其实这些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   “就算他动了真心,如你所说的那样,可以抛弃一切,甚至赌上性命,”延羲继续说道:“我父亲也不会任由你去嫁人。你是江湖上成名的杀手,又有神兽坐骑,对他而言是难得的利器。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跟在了他的身边,所以你虽然出生贱奴,言谈举止却透着世家名门的张扬。他在你身上应该花了不少心血,自然舍不得放你自由,否则又何必次次驱动蛊虫相召,生怕你一去不复返?”   阿璃低头不语,良久,抬起头盯着延羲,“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延羲的唇角勾着笑,“你还不算太蠢。”顿了顿,神色凝重起来,说:“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阿璃的眼神复杂,警惕、怀疑,还有一丝莫名的畏惧。   “很简单,我可以让你得到自由,不必再靠杀人为生。而你,则要帮我盗取女娲神石。”   阿璃正欲开口,延羲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继续说道:“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见过女娲石。墨翎就是因为神石的灵力,从一个石化了千年的鸟蛋中孵出来的。我并非风氏嫡子,所以没有资格进入东郊密室,就算我硬闯,恐怕也破不了密室里里外外的伏羲阵法。你既熟知襄南别院中的机关,又经常出入东郊密室,想必对那里的布阵也很了解。”   “你怎么知道我经常出入东郊密室?”   “我告诉你大哥所中之毒的解法后,你原本是想让你的那只雕儿送信去襄南别院,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让它飞回宛城的东郊密室。明明中毒的人在襄南,你却宁可舍近求远,将解方送到千里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襄南别院的人并不认识你的坐骑,很可能不让它靠近,甚至以弓弩射杀。相反,东郊密室的人,却对它很熟悉。”   阿璃有种恍然顿悟的感觉,恼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如何解世子的毒,又为什么肯拿自己的血来救我,从一开始,你就想利用我帮你去偷女娲石!”   “错。”延羲好整以暇地笑看着阿璃,“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你别妄想了!我不会背叛侯爷。”阿璃踉跄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狠狠剜了延羲一眼,“你虽然不是风氏嫡子,却也拥有世人艳羡的身份和财富。不但贵为神族后裔,还有位富甲天下的父亲,连妹妹都是人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陈国公主。我听世子说过,单凭你这些年暗中集结的财力和人力,都足以称霸一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你的野心太大,先是觊觎东越王位,现在又要夺取女娲神石。”她伸手指向枫木寨的方向,继续说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不但要日日为衣食发愁,还要被迫承受妻离子散的痛苦。同他们相比,你是不是应该知足于你的锦衣玉食?”   延羲的眼中迸出那种熟悉的阴戾寒意,夹杂着嘲讽的神色,“这世上的大多数杀手都不长命,你是不是该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知足?又何必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好人家的男子?”   阿璃气得直咬牙,只觉心中一片苦涩,却又无话可说。   枫树下的两人一立一坐,冷眼相对。一阵风过,枫叶簌簌而落,犹如染了血的雪花,片片飞舞着。      ☆、血浓于水 (一)   此时,万里之外的东越国,正因为北燕突如其来的南伐而人心惶惶。   东越仲奕端坐于大殿正中,从白玉冕旒后默然地注视着阶下的群臣,修长的手指似有些百无聊奈地拨弄着腰间玉佩上的璎珞。   台阶之下,东越国的丞相裴毅,正比手划脚地说着:“岂料那北燕的骑兵竟能日行三百里!昨夜突袭蓼城之际,守将尚未来得及部署兵士,就被攻破了城门。葵怀和营泉的守将收到消息时,也只来得及调遣弓箭手。慕容煜兵分三路,且亲自领兵攻打葵怀,将镇守葵怀的校尉射落城头,令我军士气大损,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攻下……”   “够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陡然打断了裴毅,“哀家不是要听慕容煜如何在一夜之内攻破三座重镇,而是要你们想出对策来!”   讲话的女子坐在仲奕身侧,绛紫色的衣裙上绣有华丽的牡丹图案,头发梳作繁复的飞仙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容貌美艳,气质雍容,要不是那如鹰般锋利的眼神,活脱脱便是位倾国倾城的妩媚女子。   “这……”裴毅一时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回太后,臣以为,臣以为燕国乃北方蛮族,一向穷兵黩武,早已有出兵南下的野心。此次攻我东越,想必是抱着一统南北的念头而来,维今之计,南朝两国应当尽早结盟,联手对抗北燕。”   “翟太卿,迎娶陈国青遥公主一事有何进展?”太后转向大殿另一侧,开口询问道。   太卿翟言康上前一步,“回太后,君上的亲笔书函已送至陈王手中。陈王许诺,一旦找到公主的下落,会尽快重新定下婚期。昨日臣接到信报,说青遥公主已被救出,现暂居于扶风侯在陈国襄南的别院之中。听闻陈王已经派人前去迎接公主,待公主返回宛城,臣派遣至陈国的迎亲使必会催促陈王早日送嫁!”   殿上诸人闻言皆颇有振奋之意,低声议论起来。   御史钟符出列奏道:“君上,臣以为,陈国青遥公主为歹人所劫,名誉受损,实不宜为我东越一国之后!当下应让陈国另选公主,嫁入东越。”   钟氏乃东越名门,世代为官,在朝中颇有威望。   八年前,先王驾崩,宫中传闻乃是裴后下毒所致。而在此之前,裴后已曾设计让太子犯下逆谋大罪,被先王亲自问斩,引得满朝震荡。太子的生母盛后被废,疯癫后死于冷宫,次子亦死于意外。储君之位,最终落到了远在陈国充当质子的东越仲奕手中。   裴氏外戚掌控重权,朝臣们俱是敢怒而不敢言。唯有御史钟符敢于直言不讳,时而挑战太后威仪。   仲奕似乎没有听到钟符的谏言,兀自出着神。   裴太后侧头看了眼儿子,口气冷凝地问道:“君上意下如何?”   仲奕抬起眼,恰好撞上了母后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锐利眼眸。   他匆忙移开目光,努力回忆了一下,缓缓说道:“青遥公主乃陈国扶风侯之女,身份尊贵,又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非寻常女子可比。名誉受损一说,只不过是坊间传闻,寡人并不以为意。”   钟符上前一步,“君上,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自先王驾崩以来,东越国上下一直民心纷扰,如今江南民众之中,有投降北燕、西迁陈国念头的人层出不穷!若再以青遥公主为后,动摇国之根本,只能让民心更加不稳……”   “大胆!”丞相裴毅气得胡子直颤,“钟符,民心不稳四字岂能乱用?你难道是想暗指君上昏庸无道?”   仲奕抬起手,语气和缓地说:“丞相毋怒。钟爱卿,当下之务,是尽快与陈国结盟,陈王并无亲女,就算要另择宗室之女封为公主,其地位恐怕也难以与扶风侯之女相提并论。若寡人娶来的公主在陈王心中毫无分量,只怕因此而成的盟约也不会牢靠。”   钟符还欲再言,裴太后却冷冷开口道:“此事无须再议。传哀家懿旨,朝野内外若再有人议论青遥公主被劫一事,立斩无赦!”   她眼锋凌厉地扫视了一圈阶下群臣,“再传御旨,封裴羽为督国大将军,赐琅琊虎符,掌东越全国军事,即日出兵北上,抵御燕国大军!”   下朝之后,太后与仲奕起驾返回寝宫。   太后宽大的裙幅逶迤身后,华丽优美。仲奕缓步随行,隔了大约三步的距离。   裴太后蓦地驻足转身,仲奕立刻停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太后蹙起眉头,挥手屏退跟在后面的侍从,对仲奕说:“御医不是说你的病已有好转,怎地还是如此?”   仲奕垂着眼眸,淡淡地笑了笑,“御医为了不受罚,什么话不会说?”   裴太后叹了口气,“你小时候明明是好好的,也不知是何时染上这种怪疾,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得近身。眼下青遥公主就要入宫,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治好你这个毛病,才能早日诞下王子,稳定朝内外的人心。”   仲奕暗自苦笑。   母后全然不知,他对女人的恐惧全是因她而生。八年来,夜夜梦魇中,一遍一遍反复出现的,是被母后残杀的父王、大哥和弟弟们。他们有的七窍流血,有的提着头颅,还有的伸着长长的舌头,可每一个人,都是如出一辙般冷冷地、无言地盯着自己。   裴太后并没有留意到儿子神情的变化,继续说道:“今日你在朝堂上做得很好。钟符若是再生事端,哀家必不会手下留情!风青遥的父亲是富甲天下的扶风侯,又是延羲公子的同母胞妹,单论财力,普天之下已是无人可及。”   仲奕颌首,“母后所言极是。”   他不习惯反驳母亲,并不是出于畏惧,而是在潜意识当中,他始终认为母亲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自己。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围绕母亲膝下,撒娇哭闹。那时的裴后,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妃子,虽然终日抹不去眉宇间的悒郁之色,却能有大把的时间陪自己玩耍……   如果不是为了把他推到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她不会手染鲜血,也不会变成面前这个强硬冷酷、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女人。   他无法不为母亲所做的一切而感到自责,更无法不对死去的父王和兄弟感到愧疚。每天坐在那高高的王位上时,仲奕觉得不安、觉得压抑,却又似被牢牢地禁锢住,无法逃离……   裴太后盯着仲奕看了一会儿,略微放柔了语气,说:“等你大婚之后,我就会把朝政定夺大权交给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平生所愿,就是要看着你一统天下,称帝中原。东越王族是葑帝后裔,也是最有资格统御中原的人。你一定切记,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一切以江山社稷为先……”   一千多年前,神族混战,继而逐渐消亡。统御中原的葑帝在战乱中失踪,引得天下大乱。诸侯国的国君纷纷自立为王,割据一方。东越国的开国国君是葑帝的亲侄,趁乱盗取了号令诸侯的玉玺,又改以封地为姓氏,建立了东越一氏。   仲奕垂目聆听着母亲的教诲,脑海中却浮现起和魍离泛舟湖上、把酒聊天的时光。   廊间一阵清风拂过,夹杂着王宫中特有的馥郁花香,沁人心脾。   阿离,你如今身在何处,又与何人为伴?   晨曦微露,山寨中已有鸡犬之声可闻。   一对年轻男女,身着暗夷族服饰,一前一后地走着。偶有早起农作的寨民,无意中瞟见男子的容貌,都不禁停下手中的活计,呆立出神。   走在后面的女子快走了几步,拦到男子面前,“风延羲,你是不是故意想拖延时间,等你的伤势完全复原?不要以为能从我手里逃掉!墨翎此刻应该已将解方送到了侯爷手中,我身上的蛊毒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再发作。”   延羲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说:“我说过,只是去寨子里取些食物。你不吃东西无所谓,我可不行。先是被你重伤到失血昏迷,后来又被你抓着手吸干了血,你难道连饭也不让我吃?”   阿璃一时答不上话来,脸上微微有些发热,“你随便在路上抓只兔子、捡个果子吃不行吗?还非得换了衣服跑到寨子里来。”她低头瞄了眼身上的衣服。这是延羲从他母亲的衣箱中找出来的,明明很好看,可阿璃穿在身上,心里总有种莫名的忐忑。   延羲勾着嘴角,“兔子?果子?你以为我是你养的那只扁毛畜生,还是蒙卞的那只猴子?你到暗夷山寨里讨饭吃,难道还想穿着陈国的服饰?”语毕,越过阿璃,径直往山寨里行去。   阿璃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延羲斗嘴,似乎永远只有输的份!   延羲在一座竹楼前停下。   与其他竹楼不同的是,这处院子没有使用竹围栏,而是以石头砌出院墙,院门外立着一根高高的竹竿,竿子顶端挂有五彩幡条,下方三分之一处则以箸叶缠绕编制出盘形的装饰。阿璃认出,这是暗夷巫师特有的标志。   她拉住延羲的袖子,“你去巫师家做什么!这里可是枫木寨!”枫木寨的巫师是负责整个暗夷族节庆日祭祀的大巫师,在民众之中的威望甚高。   暗夷每个寨子里都至少有一位巫医,但却不一定有巫师。暗夷巫师不仅需要拥有通灵的能力,在正式成为巫师之前,还要进入沧云河畔的巫灵洞中,不吃不喝地待满四十九天。据说,巫灵洞中集聚着历代暗夷大巫师的魂灵,接受考验的人要想在这四十九天中活下去,必须得到这些魂灵的帮助。   延羲转头看了眼阿璃攥住自己衣袖的手,伸手把袖子抽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进了院子。阿璃恨恨地跺了下脚,跟了上去。   院子里一个少年正在晾晒傩舞面具,听到人声,抬起头来。他莫约十六、七岁,相貌清秀,目光清澈,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深蓝色的褂子上染有和箸叶盘形装饰相似的图案。   延羲和阿璃见状都不由而同地怔住。   但凡是暗夷族的巫师,都必须立下重誓言,一生不娶妻生子、孤独终老,因此,大多也是独自居住。眼前的这个少年身着巫师的服饰,又住在枫木寨中,可看年纪,很难将他与传说中灵力高强的暗夷大巫师联系在一起。   少年站起身来。   延羲回过神,按照暗夷习俗行了个礼,问道:“请问这里可是恪砮巫师的家?”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曾经是。恪砮大巫师三个月前已经离世,我是继任的大巫师,名叫沃朗。”   延羲的神情一僵,眼中流露出少见的失落与悲伤。   阿璃却是脸色惨白,恍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转身朝院外快步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朝霞灿烂。   山寨里也逐渐热闹起来,孩童的嬉闹声、驱赶牲畜的吆喝声和鞭子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们,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不同,却又似曾相识,仿佛依稀朦胧的梦境乍然出现在现实之中,惊得阿璃不知所措。她越走越快,最后竟飞跑了起来,裙裾飞舞、青丝飘扬,直奔枫林而去。      ☆、血浓于水(二)   等延羲找入枫林中时,阿璃的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坐在竹屋的门外,头向后靠着门框,双手圈扶着曲起的膝盖。   延羲在阿璃身旁坐下,静静地研究着她的神情,良久,缓缓开口问道:“怎么我外公去世了,你竟然比我还难过?”   阿璃闻言坐直身子,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延羲,“恪砮大巫师是,是你外公?”   “他是我母亲的伯父,我一直管他叫外公。”延羲把目光移向阳光中的枫林,“这片枫林是暗夷的圣地,除了大巫师,其他人皆不敢随意进出。所以当年我母亲未婚先孕,为免族人非议,便在外公的安排下隐居于此。”   犹豫了半晌,阿璃踌躇着开了口,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去陈国以后就再没回过暗夷吗?”   “没有。”   “为什么?”   “那你又是为什么?”延羲转过头来,眼神灼灼。   阿璃倏地低下了头。   延羲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淡淡地说:“刚才沃朗巫师告诉我,十天后就是立秋之日,寨子里除了举行赶秋节和坡会庆祝外,还会有祭奠我外公的祭祀活动。我想暂时留下,等过了立秋再回陈国。”   阿璃缓缓站起身来,眺望着枫林外山寨的方向,沉默不语。   延羲见阿璃不置可否,又补充道:“若是你担心蛊毒发作,我的血……”   阿璃突然呼了口气,干脆地答道:“好!”   一连十日,两人住在枫林中的竹屋之中。   白天的时候,延羲常会出门转一圈,回来时总带着一些食材。有暗夷人做饭常用的小米和荞麦面,也有腊肉腌菜,偶尔还有些家常自酿的烧酒。阿璃则是晚饭后必然出门,而且常常彻夜不归。算下来,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   第四日半夜,阿璃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延羲的卧室,扑到榻上,抓起他的手腕就咬了下去。   延羲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你就不能选个蛊毒没有发作的夜晚扑到我的榻上?”   阿璃抬眼瞪了他一下,继续用力吸着血。   一柱香的工夫后,她缓缓抬起了头,手指飞快地拂过延羲肩臂上的几个穴位。和墨翎一样,延羲的流血也很难止住。   延羲转过头,借着透过竹窗缝隙而入的月光,打量着侧躺在身边的阿璃。她头发有些凌乱,唇上尚有一抹血迹,低垂的睫毛微微地扇动着,双手捧着延羲的手腕,似在研究着上面的咬痕。   阿璃扬起睫毛的一瞬,延羲移开了目光。   “既然你的血这么难凝固,是不是可以提前取些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休想。除非你肯答应我。”   “答应你?”   “那个交易。”   “休想!”   “你那个好人家的情郎怎么办?”   “跟你没关系!”   阿璃撑起身子,翻身下榻,迈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走了出去。   这一夜,两人都没再合过眼。   阿璃反复想着延羲的那个问题,辗转难眠。   她从八岁起就住进了扶风侯在宛城东郊的庄园,衣食住行、读书学武,皆有人悉心照顾指导。风伯钦对她亦十分宠爱,密室中的宝物任由她取用,连伏羲氏的传家宝物刚玉甲也都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她。但正如她自己曾说过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她也曾想过,或许,风伯钦会看在她为他效命十年的份上,还她自由,让她过上策马驰骋四海、与爱人携手共看日出日落的生活。可如今,她意识到,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阿璃长长地叹了口气,阖上双眼,揣测着扶风侯如此急召自己的原因。按理说,墨翎应该已经将世子所中之毒的解方送到了他的手中……   立秋之日,是暗夷最重要的节庆日。这一日,各家各户都停止劳作,穿上盛装,在沧云河畔的秋坡之上集会。除了祭拜暗夷的先祖神农,家中的男主人还要跟随着巫师参与祈福仪式。尚未婚娶的年轻男女则个个翘首期盼着夜里的篝火晚会,希望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中碰上个心仪的对象,结下百年之好。   阿璃一早就装扮整齐,候在屋外。一会儿不安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有些悻悻然地静立发呆。   “你第一次去坡会?”延羲靠在门边,双手交叉于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阿璃。他身着暗夷盛装,对襟上衣和长裤皆是黑底带银色刺绣,衬托得五官份外俊美鲜明。   阿璃半张着嘴,指着延羲的衣服,“你这衣服从哪里来的?”   “这几日吃着我带回来的各式酒菜,也没见你问过出处。”   阿璃语塞,讪讪地收回手,转过身说道:“准备好了就快走!”   延羲从身后拉住了阿璃的手臂,伸手抽出了她发间的玉簪。   阿璃一头青丝如瀑倾下,怒道:“你干什么?”   “别动,”延羲把阿璃欲转过来的头又扳了回去,“你的发髻不对,穿暗夷盛装时,应该把全部头发盘上去。”说着,他握起阿璃的长发,一圈圈地、慢慢绕成髻,再用簪子固定到头顶。   阿璃僵立着,一动不动。   延羲扶着阿璃的肩膀,缓缓地把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也只能这样凑合了。”   阿璃此刻双颊绯红,瞪着延羲,“什么叫只能这样凑合了?”   “你平日里要假扮男人,连耳洞也不曾穿过,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跟这套衣裙实在不配。”   阿璃扭着肩膀挣脱开来,转身往外走,嘴里说道:“配不配也与你无关!”   延羲跟了上来,“原本确是无关,可今天你跟着我去坡会,别人肯定会以为你是我妹妹。”   阿璃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沧云河畔热闹非凡,从各个山寨赶过来的人扶老携幼,朝着祭台的方向走去。年轻的姑娘们穿上了家中最漂亮的衣裙,家境稍富裕些的戴着银饰,没有银饰的就在头上、襟上插几朵鲜花,三五成群地挽手而行。几个姑娘无意间抬头瞅见了延羲,竟忘了聊天,痴痴地望着他,待回过神来,又互相交头接耳一番,红着脸哄笑着。   宽大的祭台由白石砌成,背对着沧云河,面朝巫灵洞。从祭台到巫灵洞之间,人群自动地围出一条道来,方便待会儿的仪式进行。   随着一阵鼓声,暗夷大巫师沃朗出现在了祭台之上,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沃朗身着白袍,头戴五色头巾,腰系五色绦带,年轻的面孔中流露着与其年龄不符的肃穆,举起手中的香草节杖,示意祭祀开始。   暗夷族的祭祀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是大巫师向神灵进献祭品,用作祭品的黑牛每年由暗夷的各个寨子轮流提供。宰杀祭品必须在祭台上、由大巫师亲自操刀进行,牛血则需要尽数流入沧云河中。第二步是傩舞,巫师们戴上特制的面具,在祭台上跳起祭祀舞蹈,并依次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吟唱咒语。第三步是拜祭先祖,这时大巫师会从祭台走到巫灵洞前,带领众人一齐跪拜。   暗夷族历代大巫师的遗骨都葬在巫灵洞中,其中也包括三个月前刚刚离世的恪砮巫师。   延羲和阿璃随着族人,按照暗夷习俗朝洞中拜了三拜。待众人起身后,延羲又执后辈之礼,再次跪下行礼。人群中有人见此情景,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怎么行起祭祀家人之礼来?”,“不知是哪位大巫师的后裔……”连站在人群前方的沃朗也转身投来探究的目光。   延羲并未理会众人的议论,按部就班地行完了礼。   跪拜仪式后,年轻人都涌到秋坡上,对歌跳鼓,各寨间的小伙子们还比赛摔跤和斗牛。上了年纪和有家室的人,则领着儿孙,接受巫师的赐福。   阿璃远远地立于秋坡之上,看着坡下手执香草节杖、为族中孩童赐以神佑的沃朗。   “你好像对大巫师很感兴趣。”延羲俯身在阿璃耳边低声说道。   阿璃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咙,说:“我只是在想,这些接受了神佑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能一生平安。”   作为陈国的属国,暗夷每年必须向陈国进献数百万石的粮食、茶叶和药材。除此之外,每隔几年,陈国还会要求暗夷贡送一定数量的奴隶,其中大部分是少女和幼童。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收过大巫师的赐福?”延羲唇边带着戏谑的笑意,“如此便能知道接受了神佑的孩子,是不是能一生平安。”   阿璃没有像延羲预料的那样恼羞成怒,而是十分平静地说:“小时候,我领过一次神佑,还是你外公恪砮大巫师亲自赐的福。”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坡下,神情幽远,“只可惜,那一年我就被送去了陈国。”   “看来,”她抬头朝延羲笑了笑,“神佑也不一定有用。”   阿璃的笑容中,有种不同于平日的柔软。   十二年前的今日,她牵着弟弟,在阿妈和阿爸的鼓励下,怯生生地走到恪砮大巫师面前。大巫师的笑容慈祥,温暖而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自己的额头,一旁的弟弟却因此吓得哭了起来。   延羲看着阿璃,眼中泛出复杂的神色。   十二年前的今日,他曾牵着青遥,站在同一处的山坡之上,望着坡下手执香草节杖的外公。那时,他满心地羡慕着坡下的孩子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到巫师面前接受赐福,而自己,不但是个私生子,还是人人所痛恨的陈国人的私生子,只能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血浓于水 (三)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秋坡上燃起了明旺的篝火,未婚的年轻男女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起来。   阿璃挑了个略为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热闹。延羲刚坐下不久,就被几个枫木寨的姑娘拉出去跳舞。旁边热心的族人送来自家酿的米酒,阿璃接过来,微笑着致谢。   喝着酒,阿璃用目光搜寻出人群中延羲的身影。此刻的他,褪去了嘲讽和阴戾的神情,跟着大家围着篝火、身姿潇洒地踏着步子,唱着暗夷族流传了千百年的歌谣,跟阿璃之前所熟知的延羲公子判若两人。   几个小伙子上前拍了拍延羲的肩膀,又朝阿璃的方向指了指,似乎在打听着什么。延羲隔着火光看了阿璃一眼,笑着回答了几句。   过了会儿,他走到阿璃面前,伸出手,“跟我跳舞去。”   阿璃晃了晃手中的竹酒盏,抬头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人打听我?”   延羲轻笑了下,缓缓收回手,坐到阿璃身旁,“是,他们想邀你跳舞。”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我说,我妹妹已经订亲了。”   阿璃差点跳起来,“什么?我哪儿有订亲?”   延羲侧过头,盯着阿璃,“你就这么想跟他们跳舞?”   阿璃脸上一热,“不是!”否则她也不会专门坐到僻静之处。只不过,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坡会,自然也不介意体会一番被男子邀舞的感觉。   延羲嘴角泛笑,瞟了眼阿璃发髻中的簪子,“你跟他,难道不算订下了终身之约?”   阿璃瞪着延羲,语气清冷地说:“你当然巴不得我与他有过约定,好让我为了跟他在一起,答应你的提议,帮你去偷女娲石。”   延羲依旧笑着,“你倒不傻。”   “别做梦了!”阿璃指了指篝火,“我劝你好好享受今夜的时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回陈国。”   篝火旁,一个穿着蓝布衣裙的姑娘朝延羲和阿璃挥了挥手。   阿璃斜睨了延羲一眼,“你跟枫木寨的姑娘很熟啊。我大概能猜出,这几日你带回家的食材是从哪里……”话刚出口,忽地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用了个“家”字,慌忙讪讪地住了口。   延羲凑到阿璃耳边,“怎么,你吃醋了?”   阿璃感觉到耳边温热的呼吸,禁不住面红耳赤起来,猛地推开延羲,正襟危坐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想偷女娲石的念头告诉侯爷?”   延羲顺势站起身来,唇畔一道浅浅的弧度,“他恐怕早就猜到了。”   语毕,他走向篝火,加入到了跳舞的人群之中。   阿璃呆坐了半晌,仰头连喝了几口米酒。   过了一阵儿,一个戴着木刻面具的青年走到了阿璃面前,弯着腰向她伸出了手。   阿璃不久前还在咒骂延羲害得没人邀自己跳舞,等到这会儿真有人前来相邀时,她却又有几分羞怯的紧张。   青年把手再稍微朝前伸了伸,眼神清亮而诚恳。阿璃忍不住朝篝火的方向瞄了一眼,正巧撞上延羲询问的目光。   阿璃挑衅地看着延羲,故作得意地一笑,握住面具青年的手站起身来。   面具青年拉着阿璃,却往篝火相反的方向走去。阿璃心下疑惑,开口问道:“不是要跳舞吗?”   青年压低着声音,“我带你去我们寨的篝火堆。”因为人多,秋坡上燃有好三、四处的篝火。地理位置相邻的寨子,平日里走动比较勤,年轻人之间都很熟络,聚会时也喜欢坐在一起。   “你是哪个寨的?”阿璃又问。   “石海寨。”   阿璃闻言脚步一滞,抽出手来,“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说着朝青年抱歉地笑笑,转身快步地往回走。   尚未走出两步,忽听身后的青年喊了声:“姐姐!”,先前故意压低的声音变得清朗起来。   阿璃心头骤然一紧,停住步子,却迟迟不肯回头。   “璃珠姐姐,”青年的声音又靠近了些,“我知道是你,我是……”   阿璃断然道:“别过来!你认错人了!”说完旋身向坡下跑去。   沧云河畔,暗夷璀璨的星空之下,流淌了千万年的河水明知入海即逝,却依然固执地向东蜿蜒而行。   阿璃原本轻功极好,可此时身穿裙摆紧窄的盛装,无法像往常一样地灵活纵跃,只奔出几十丈的距离,就被紧追在身后的面具青年赶上。   阿璃叹了口气,徐徐转过身来,迎上青年的目光。   青年伸出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下的脸,年轻清秀,一双和阿璃相似的清澈眼眸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姐姐,我是沃朗。”   “大巫师,你认错人了。”   沃朗上前一步,满眼的期盼,“我不会认错!我用巫术找了你十年,你的气息、你我之间相连的血脉,我再熟悉不过,怎么会认错?”   阿璃嘲讽地一笑,“你是暗夷大巫师,灵力高强,找一个人需要找十年吗?”   沃朗垂下了眼,“我从十年前学习巫术开始,就一直在寻找你,可我用尽办法,也感觉不到你的行踪。我曾以为……我以为……”他的神情黯然下去,“可即使你已不在人世,凭我通灵的能力,也应该能感应到你……”他缓缓举起手掌,低头怔怔地看着,“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姐姐,是谁给你种了主仆蛊?”他在牵起阿璃手的那一瞬,便察觉到了她体内的蛊虫。   阿璃别过头,凝视着黑夜中的沧云河水。   十二年前,相似的一个夜晚,她戴着阿妈亲手编的山茶花环,心满意足地躺在星空下,数着满天的晶晶亮亮。那时的她,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可爱的弟弟。可这幸福,是那么的短暂!   “对不起!”沃朗走到阿璃身边,抓着她的手,“姐姐,我一直想亲口告诉你,对不起!如果那时我知道阿妈阿爸让你顶替我去陈国,我死也不会同意!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发誓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阿璃甩开他的手,“所以你就去学巫术?你知不知道,暗夷巫师一辈子都不能结婚成家!我之所以去了陈国,不就是想让你娶妻生子、继承家中香火吗?”   沃朗的眉梢、嘴角弯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这几天夜里,我总能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我,却察觉不出是谁。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是你!”   阿璃咬着嘴唇,沉默着。   沃朗又接着说:“如今你回家了,若是阿爸和阿妈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你身上的这个蛊,我会想法……”   原本以为已经淡忘了的痛苦回忆,陡然间又猛窜出来,让她喉间一阵酸痛。   “开心?这么多年,他们可有半点记挂过我?可曾想过我在陈国过着怎样的日子?为了活命,我又做过什么?沃朗,我从不后悔代替你去了陈国,我只是恨我有这样懦弱的爹娘!非得靠牺牲儿女来保全自己!换作是我,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做贱奴!”   泪水夺眶而出的前一刻,阿璃背转过身子。十多年来,她从未在仲奕以外的人面前流过泪,无论有多么的痛苦、恐惧、甚至绝望,她都能忍。殊不知,这世间最难承受之痛,却是至亲的背叛和伤害。   沃朗的声音带着哽咽,“姐姐,我知道你一定受过很多苦……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顿了顿,他颤抖地说:“阿妈和阿爸,他们其实……你被送去陈国后,阿妈日日流泪、不思茶饭,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后来……不到一年就……离世了。”   阿璃陡然捂住了嘴,竭力遏制着喉间疯狂上涌的哽咽,泪水却是怎么也挡不住地流了下来。   沃朗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缓缓地继续说道:“第二年,阿爸因为支持邻寨拒绝纳贡,被陈国派来的士兵在沧云河畔斩首示众。他原本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应该还记得,要不是因为对你和阿妈心怀愧疚,又怎么会拼了命地反抗陈国?”   十二年中,对父母有过恨,也曾在脑海中描绘过,若干年后再度相逢,自己会以怎样一种轻蔑的姿态站在他们面前。可这一瞬,背负了多年的恨意烟消云散,阿璃的眼泪簌簌而下,浑身颤抖着,却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来。   沃朗伸出手,想从背后去扶阿璃的肩膀,可在触及的那一刻,阿璃猛地向前迈了几步,躲开了弟弟。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一个人影从旁边的岩石后纵身跃出,姿态潇洒地落在阿璃面前。   阿璃只来得及看清延羲的脸,就被他拉入怀中,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她正欲挣脱开来,延羲却俯头在她耳边悄声说:“不是不想让弟弟看见吗?”   阿璃没有再挣扎,抽出手来,偷偷抹着脸上的泪水。   延羲圈着阿璃微微抖动着的肩头,朝沃朗点了点头,“我不放心阿璃,所以才跟了过来。”   沃朗也向延羲颌了下首,迟疑了片刻,问道:“你可是陈国扶风侯府的延羲公子?”   延羲的眼底闪过一瞬惊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正是。”   “果然。”沃朗望着延羲怀中的阿璃,“那你和我姐姐……你来暗夷所为何事?”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延羲盯着沃朗,问道。   “很简单,”沃朗的眼神清亮,“你身上的神力,还有你的年纪。”   延羲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院子中时,沃朗就立刻感觉到了他体内与众不同的神族血统,还有他身边的女子,身上有着和姐姐相似的气息。可惜当日阿璃的匆忙离开,让他不能一辨虚实,只能叮嘱延羲一定要来参加立秋祭祀,好让自己能暗中接近观察。   延羲唇角微牵,“单凭年纪和神力判断,也有可能会是扶风侯府的延均世子。”   “另外,”沃朗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局促,嗫嚅着补充到:“还有……你的容貌。”清了清喉咙,快速地说道:“这些年,为了寻找姐姐,我也暗中查遍了陈国的王侯世家,所以知道扶风侯府的二公子风仪出尘,而世子则是相貌寻常。”   延羲轻笑出声,低头对阿璃说:“你弟弟对我的印象似乎不错,比你有眼光。”      ☆、血浓于水(四)   阿璃此时已经擦干眼泪、整理好情绪,从延羲胸前撑离开来,转身走到沃朗面前。   “沃朗。”   “姐姐。”   思念了多年的亲人终于近在咫尺,清澈温柔的目光与童年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阿璃缓缓伸出手,抚上了弟弟的脸颊。   沃朗握住阿璃的手掌,紧贴到自己脸上,嘴角绽出满足的微笑。   记忆中那个爱哭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下巴和嘴唇像极了阿妈……阿璃的手指轻轻划过沃朗的眉毛,这是她小时候安慰弟弟时,常做的一个动作。   “沃朗,你能不能不做这个巫师了?姐姐不愿你一辈子孤身一人。”   沃朗笑着说:“怎么会是孤身一人?现在不是找到姐姐了吗?”   阿璃心中一片苦楚,且不说身上这个让自己永不得自由的蛊虫,十年来手染鲜血的过往,已让她没有勇气去做任何承诺。   沃朗留意到阿璃表情中细微的变化,抓住她的手腕,“你身上的蛊虫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人是给你种的?”   阿璃挤出丝笑,“是小时候搭救我的人,你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   沃朗“哼”了声,“好人?好人就不会用主仆蛊了!你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猛然顿住。   阿璃满不在乎地笑道:“我知道,这种蛊一辈子都解不掉。那人其实也没逼过我什么,我是为报答救命之恩,心甘情愿为他做事的。”   沃朗松开手,紧攥成拳,“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解蛊的办法!”   “不要!我不想你再用巫术。”阿璃断然说道:“阿爸阿妈也不会愿意看到唯一的儿子去做巫师!”   沃朗转过身,望向奔涌的河水。   他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缓慢地讲道:“阿爸死后,我守在沧云河畔不肯离去,天真地盼着阿爸的灵魂能回来找我。第三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无奈之下,我躲进了河边的巫灵洞中。因为淋了雨,进到洞里不久我就发烧昏迷过去。醒来后回到寨子,才知道自己竟然在巫灵洞中昏睡了三个月。”   普通暗夷巫师必须在巫灵洞中不吃不喝地待满四十九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而当年只有六岁的沃朗,竟然在洞里待了三个月。   阿璃禁不住心头一阵酸痛,上前握住了沃朗的手。   “后来,”他继续说道:“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了通灵的能力,可以感应到常人不能察觉的事物。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心想着,自己可以通过巫术来寻找姐姐的行踪,可惜,你身上的那种主仆蛊,恰恰能让你避开我的搜寻。”他看了眼阿璃,腼腆地笑了笑,“再后来,我一直跟随着恪砮大巫师学习法术。几个月前,恪砮巫师病重,需要在巫师中选出一人,来继承暗夷大巫师一职。恪砮巫师邀请来暗夷族的所有巫师,单独向每一个人提了问题。回答最令他满意的,便是下一任的大巫师。”   “他问了你什么问题?”阿璃问道。   “他问我,是否想做暗夷族的大巫师,我回答说是。他又问我,为什么想做。”沃朗看着阿璃,眼中闪着熠熠光彩,“我告诉他,我想成为大巫师,不单单只是想在神灵前为族人祈福,而是要真真正正让暗夷族摆脱陈国的奴役,不再受妻离子散之苦!数百年来,暗夷一直分寨而居,一盘散沙,所以在面对外族入侵时,没有丝毫的抵抗力。这里不同中原,没有世袭的王族,唯一有能力让全族团结起来的,只有大巫师!”   阿璃心情复杂地看着弟弟,一方面,她觉得骄傲自豪,另一方面,又是满心的担忧。陈王的野心和手腕,她比沃朗更了解,无兵无卒的暗夷想要与陈国抗争,胜算恐怕微乎其微。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有拊掌声。阿璃转过头,狠狠瞪了延羲一眼。   延羲却挑眉相望,转而对沃朗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不等延羲继续,阿璃赶忙对沃朗说道:“对抗陈国,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必须从长计议。现下,延羲公子和我有急事必须先赶回陈国。你答应姐姐,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有任何举动!”阿璃暗下决心,宁可自己亲手去刺杀陈王,也不能让弟弟轻易犯险。   沃朗笑了笑,“我才继任大巫师,就算想立刻做出些什么,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抬眼瞟了下延羲,压低声音说:“姐姐,你和延羲公子……是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璃急急地说道,脸颊泛红,“总之,你答应我,一定等我回来!”   沃朗点头应允,轻轻地拥住了阿璃。   姐弟俩又互相叮嘱了些话,十几年未见,期间各种心酸,化作万般不舍,但阿璃不得不赶回陈国向侯爷复命,且又急于拉开沃朗和延羲之间的距离,只能仓促话别。   离开沧云河畔,延羲和阿璃一前一后地向北而行。   行却数十步,延羲放缓脚步,转头看着阿璃,“为何这般着急回去?能不能先回趟枫林,”指了指阿璃身上的衣裙,“你穿成这样也不方便赶路。”   阿璃没好气地说:“不用你操心!快点走!”自五日前的那一晚之后,蛊毒就再也没有发作过。阿璃心中不禁有些隐隐的疑虑,难道侯爷并不介意自己去而不返?还是,他被什么棘手的事给缠住了?   延羲的眼里浮出戏谑的神色,“你变脸还变得挺快。”   阿璃停下脚步,语气略显紧绷地说:“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我当时……”   “我明白。”延羲的表情柔和下来,“别忘了,我有一个妹妹。”他比任何人都更懂阿璃当时的心情,那种苦苦撑出坚强表象的时刻,他也曾有过。   阿璃沉默了片刻,“走吧。”   “阿璃……”延羲猛地抓住阿璃的手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阿璃抬头回望着他。   暗夷星空下,微风轻起,延羲额前的几缕长发飘舞着,拂过阿璃的面颊。   他正要再开口,一个巨大的黑影,夹着风声,从天而降。阿璃挣脱开来,兴奋地叫道:“墨翎!”,快步上前,伸出胳膊抱住了黑雕的脖子。   墨翎扬着头,扑打了几下翅膀,拿出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任由阿璃搂着自己又摸又亲。   阿璃从墨翎身上取下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除了魍离的弩弓和衣袍,还有一只密封了的竹筒。   她打开竹筒,从里面抽出一截绢帛,借着星光读着上面的内容:   “延均已无碍。然龙骑营突袭襄南,携陈王圣喻,送嫁青遥至东越国,业已七日有余。此乃延羲缓兵之计所致。延羲竖子,忤逆不孝,汝若遇之,格杀勿论。”   阿璃怔怔地盯着“缓兵之计”四个字,一霎时,心头滋味难辨,似怒似悲。   原来,延羲一直留在暗夷,除了祭祀外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拖住阿璃。   当日他孤身一人赶至襄南别院,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救出青遥,主要目的还是拖延世子与青遥的婚礼,让龙骑营有时间从宛城南下。延羲很清楚,若是自己带人与世子的伏兵交手,只能落得个损兵折将的下场。而借用陈王的御令,则是事半功倍,即便是扶风侯本人,也不敢直接违背当今圣上的旨意。一旦陈王的兵马赶到襄南,就能顺理成章地接出青遥,送嫁东越。而这种时候,魍离加上墨翎,恐怕会是唯一让计划失败的可能,因此,他不但要支开墨翎,还必须找机会拖住阿璃。   阿璃把绢帛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抬头看着延羲,目光凌厉,“青遥公主已经被陈王送往东越。”   延羲面不改色,只是轻轻“嗯”了声。   阿璃咬牙怒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故意拖住我?那日从蒙卞家中出来,你是不是故意带错了方向,没有朝北走?枫木寨的一切,也是你的计划,是不是?”   延羲神色平静地望着阿璃,“我确实故意走错了方向,也故意让你送走墨翎。但枫木寨,却是意外而为。”   “我不信!”   延羲朝前一步,目光灼灼,“要怎样你才信我?难道我发过的那个誓言还不够?我确实故意隐瞒过一些事,但却从未对你说过半句假话!”   阿璃冷冷地说:“好!那我问你,青遥嫁给东越仲奕以后,你是不是还打算谋夺东越王位?”   “是。”   “刚才沃朗说他意欲联合暗夷各寨,以全族之力对抗陈国。明明是凶险万分的事,你却丝毫不加劝阻,反而一个劲地怂恿他,是不是想着他日暗夷陈国交战,你便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   延羲迟疑住,良久,才缓缓开口:“是。”   阿璃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末了,她把手中的绢帛扔到延羲面前,“你这样的人,难怪连亲生父亲都想你死!”   延羲捡起绢帛,缓缓展开。   阿璃背转过身子,“你走吧。虽然你内力恢复的不错,可凭我与墨翎联手,在这黑夜之中要杀你却非难事。下一次我再见到你,必不会手下留情!”   身后一片沉寂。   过了良久,阿璃慢慢转过身,延羲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阿璃疲惫地把头靠在墨翎的背上,呆立了半晌。   她弯下腰,收拾着包袱,却留意到竹筒里还有一截绢帛。   “燕国南伐,已破东越数城。联姻之事,王意甚决,实难逆转。再劫青遥已是于事无补。命汝速往东越,刺杀东越国君,以绝后患。”   无论再劫持青遥多少次,陈王依旧会铁了心地与东越联姻,因此,眼下最好的选择,竟是直接杀了东越仲奕!   阿璃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燕国已经挥师南下了?刺杀仲奕?怎么可能?   头脑中有千万的思绪飞驰而过,阿璃跪在地上,头埋在双手中。   蓦地,她抬起头来,飞身跃到墨翎背上,“墨翎,快带我去找风延羲!我要跟他做笔交易。”      ☆、未语可知心 (一)   东越王宫,紫清殿内,玉石为砖,香木为梁。   夜灯朦胧,香炉袅袅生烟。一阵风过,黄金宝石镶制而成的壁带,发出玲珑的声响。   仲奕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微微喘着气,待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罗帐之中,还有另一个人。   宽大的黑袍,银色的面具,清澈的目光……   “阿离!”仲奕有些不敢确信地伸出手,摸着魍离的一截袖子,“果真是你!”语毕,警惕地朝殿门方向望了望。   “外面的人都被我点了穴道。”魍离坐在榻沿上,俯身从仲奕枕边取过一条素绡汗巾,递上前去,“你又做噩梦了?”   仲奕坐起身来,接过汗巾,似有些出神,“嗯,梦见父王了。”他轻轻拂去额头的汗珠,自嘲般的笑道:“这一次,他有开口说话,问我既然夺了他的王位,为何又不能好好守住?”   “因为燕国南下的事?”魍离的语气中透着担忧。   仲奕又“嗯”了声,随即说道:“你无需为此事烦恼。对了,我们不是约在明年三月相见吗?怎地还不到九月,你就来了东越?”   魍离扬着头,“怎么,不欢迎?”   仲奕无奈地笑着摇头,“岂敢。”   魍离却不依不饶,“你以为我想跑到王宫里来见你?这东越王宫,比陈国的王宫还大,进到宫里很容易,可要找出你的寝殿却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工夫。”   “夏天时,我住在这紫清殿,等到天气转凉,就会搬到东面的景宁殿。春天起风时,我……”   魍离伸手比划了一下,“行了,干脆你给我画张地图,再标上春夏秋冬!”   仲奕垂眸而笑。   魍离收起玩笑神色,“仲奕,这次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告诉你。”她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我的主人要我刺杀你,原因是你要娶风青遥。第二,即使他不相阻,我也不能让你娶风青遥。”   魍离看着仲奕,继续说道:“以前,我一直不肯告诉你,当年救下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之效命的人是谁,是因为我曾对他做过承诺。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跟仲奕的性命相比,诺言也好、蛊毒也罢,都不再重要。她微微吸了口气,说:“那个人,是陈国的扶风侯。”   魍离把扶风侯为什么要阻止青遥出嫁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又说道:“但如果你娶了风青遥,风延羲就会找机会对你下手,然后通过他妹妹来掌控东越朝政,甚至改朝换代!”   仲奕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变化,待魍离讲完,他抬起眼帘,问道:“你背叛扶风侯的代价是什么?”   魍离半张着嘴,恨不得捶上仲奕一拳,“我刚才讲那么多,你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仲奕云淡风轻地一笑,“不错,我关心的只有这个。阿离,这世上想取我性命、夺我王位的大有人在,就算没有风氏一族,也会有其他人,只要我还是东越国君一日,这种危险就会一直存在。”   “那怎么办?”面具下,魍离的眉毛蹙着。   “归根结底的办法,就是让对方觉得,我活着比死了对他们更有利。具体做起来,自然又少不了权谋博弈,牵制平衡,恩威并施,种种帝王之术……”仲奕夸张地抬手抚着额角,“这种事,想起来就头痛。”   魍离把仲奕的手从额头上拉下来,“你能不能专心想想对策?以前我遇到什么麻烦你总能轻易想出办法来解决。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其实比谁都聪明!”   仲奕朝睡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离天亮还早,你躺下休息会儿吧。”   魍离撇了下嘴,依言躺到了仲奕身旁。   仲奕侧头看着魍离,“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魍离漫不经心地说:“能有什么代价?无非是以后他可能会派人追杀我。可普天之下,能刺杀暗夷魍离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仲奕沉吟了一阵,缓缓开口道:“其实,最好的选择就是我不娶风青遥。一则不让风延羲有机会篡夺东越政权,二则扶风侯不会再想取我性命,你也不必因为我而与他反目。”   “可是,你若不和陈国结盟,能有把握击退慕容煜吗?我听说,他一夜之内攻破东越三座重镇,如今已经打到了祁州,依照这样的速度,一个月内恐怕就要渡江了!”   仲奕阖上眼,似在犹豫着什么。半晌,叹了口气,说:“我不想瞒你。燕国大军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又有当世战神坐镇帷幄。光是慕容煜这三个字,就足够让东越士兵闻风丧胆了。东越国虽然人丁兴旺,百姓生活富庶,可从我曾祖一辈起,就没有花过什么心思在练兵筹军上面。陈国前些年与暗夷、卫国交战,折损了不少兵力,但实际作战能力却强过东越,且有不少才能出众的将领。”   “所以,”魍离转过头看着仲奕,似有所悟,“东越还是需要和陈国结盟。”   仲奕依旧闭着眼,“结盟还有其他的办法,不一定非得娶风青遥。”   魍离一手撑着头,思索着说道:“如此来看,当务之急是要击退燕国大军……眼下要联合陈国、共抗北燕,跟青遥成亲倒是最好的选择……你想想,陈王一直极力促成这桩婚事,明明可以另择公主,却非要逆了扶风侯之意,只肯把青遥嫁来东越。风延羲和陈王过从甚密,说不定,陈王很清楚风延羲的打算,想利用你和青遥公主的婚事来除掉东越……可不管怎样,只要你活着,他们的计划就只能落空。仲奕,我有办法让风延羲杀不了你!”   仲奕的睫毛缓缓扬起,唇畔一道微笑,“你何时也懂得权谋算计了?”   魍离捶了仲奕的肩膀一拳,“算计也是因为你!”   她吁了口气,仰面躺下,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和风延羲相处久了,自己也学会了他阴谋算计的一套?   离开暗夷的那晚,墨翎载着她,在沧云河畔追上了延羲。   当阿璃告诉延羲,愿意答应他的提议,以女娲石交换自己离开扶风侯的自由时,延羲眼中那种复杂难懂的神色,既让阿璃觉得恼火,又让她觉得困惑。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他似乎并不开心……   她甩了下头,鬼才知道风延羲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阿离,”仲奕侧头看着阿璃,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你不能因为我,而让自己身陷险境,扶风侯是……”   “仲奕!”阿璃打断道,“难道你想做亡国之君?我知道,这些年来,你表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只因为登上王位并非你本意,你对你大哥、父王心存愧疚,又不愿和母后争权,所以索性以弱示人地做个傀儡。可正因你的王位是沾了亲人鲜血得来的,你才更要好好守住它!你还记得刚才的那个梦吗?”   仲奕垂眸不语。   阿璃的手指轻触着仲奕的手指,慢慢的,她的手覆了上去,紧紧握住了仲奕的手。“我来东越之前就下定决心,从此不再为扶风侯做事。这是我一直想要的自由,跟你娶不娶风青遥没有关系。”   顿了顿,她略带戏谑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我潜入这东越王宫,可是藏了两天三夜才找出你的寝宫!这三夜中,我暗中观察了王宫中的戒备,发现实在是漏洞百出!你殿外的那些个侍卫,只能守在阶下,而守在殿前的内官,一过了子时就昏昏欲睡。不要说是我,就算换作寻常刺客,要进到你的寝殿也非难事。所以,你最好别轰我走,而是求我留在你的身边,确保你能高枕无忧!”   仲奕轻笑了声,回握住阿璃的手,抬眼望着头顶上的鲛绡帐。   思虑良久,他才开口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想留你在我身边……既然你心意已决,就留在东越,我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阿璃撑着头,半俯着身地看着仲奕,嘴角弯起,“多谢君上收留!”   翌日,仲奕便以要空出紫清殿来布置婚房为由,下令将寝殿暂迁至了温泉宫。   温泉宫是仲奕幼时的寝宫,建于临近东海的一座天然小岛之上。岛的四面环水,只能靠乘舟来往返两岸。岛上靠南的一面,是一片葱郁的树林,其间花木繁茂、奇石嶙峋,林中还有一个内蕴温泉的山洞,温泉宫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树林临海处,张着稀稀落落的青草,一直蔓延至沙滩之上。   阿璃穿着黑袍,戴着银面具,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处大海上方的一个黑点。夕阳在海面上投射出耀眼的闪光,随着波浪的起伏而欢快地跳跃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缓慢而沉重。   仲奕白衣轻扬,缓缓在阿璃身旁坐下,望向海面,微笑道:“墨翎在抓鱼?”   阿璃“嗯”了声,转头关切地看着仲奕,“战事如何?”   仲奕的声线透着一丝疲惫,“慕容煜已夺下祁州。”      ☆、未语可知心 (二)   阿璃直起身,“什么?东越的大将军裴羽不是率领精锐之师到了祁州吗?”   “我那表兄并无实际作战的经验,在去祁州途中了慕容煜的计,兵力被分散,只有三万人按时抵达祁州,加上守城的五万将士,根本无法抵御燕国三十万大军的攻城。”   阿璃不禁皱起眉头。让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将领,对付八年来战无不胜的慕容煜,胜算的把握似乎微乎其微。   仲奕又道:“不过陈国送嫁的队伍三日后就抵达越州。等婚事一完,陈王便会发兵宛城,直接向东而行,阻截慕容煜的大军。”   阿璃咬了下唇,思忖说道:“仲奕,即使有陈国的相助,东越国也必须有自己的将领,否则,将来的战事只能被陈国主导。”   仲奕点了点头,颇有些无奈地笑道:“我其实也曾考虑过,安排几个有抱负的年轻人,跟随陈国大将学习行军布阵之术。只是,母后一心只想培植裴氏的子弟,所以不肯应允。”   阿璃迟疑问道:“你难道打算一直让你母后掌控朝政?她的决策,不一定比你的好。”   仲奕双手交叠于脑后,缓缓躺到草上,仰望着天空中因夕阳而镀上金边、又随着海风而聚散变幻着的白云。   半晌,他似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做个渔夫,即便只是清贫度日。若是如此,”他转头看了眼阿璃,微笑问道:“阿离,你可愿意陪着我坐饮千杯不醉,卧看云聚云散?”   阿璃抬起头,望着满天云彩,“那当然。”她忽又意识到什么,侧转过身子,问仲奕:“可你就要成亲了。你要是真做了渔夫,青遥公主该怎么办?”   仲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我跟她的婚姻,只是为了两国结盟。我若真做了渔夫,她自然也可重获自由,去做她想做的事。”   阿璃垂着眼,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地上的野草,“哪儿有这么简单……再说,说不定等你见到她时,就会很喜欢她。”   仲奕闭上眼,断然地说:“不会。”   “她长得很美,是那种可以让人忘了呼吸的美。”   “阿离,且不说她嫁给我是想帮风延羲篡权,单凭她是女人这一点,我便避之不及。”   “你的病,还是老样子吗?”   “嗯。”   阿璃犹豫了半天,期期艾艾地问:“那,你喜欢男人吗?”   仲奕缓缓睁开眼,单手撑着头,唇畔噙笑地看着阿璃,“怎么,你怕我喜欢你?”   阿璃结结巴巴地说:“怕……什么怕!”   仲奕朗声而笑,眉宇间的愁色一扫而空。等笑够了,才整肃神色,慢慢道:“我知道,朝野内外都传言说我有龙阳之癖,有些大臣还为我四处搜寻男色。其实,我只是厌恶女人罢了。你知道,我在陈国当质子时,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女人,所以从未觉得女人有可爱之处,相反,因为母后的缘故,反到觉得她们心肠恶毒。每次我想起母后,就会觉得莫名的恐惧,渐渐的,就开始排斥所有的女子,再后来,她们一靠近,我便会胸闷窒痛。”   阿璃手中的动作缓了下来,沉默不语。   那晚和风延羲坠落悬崖之际,她暗暗下定了决心,若能再见到仲奕,一定要把自己隐藏了十二年的秘密告诉他。人生无常,她不能怀着对朋友的愧疚死去。   可眼下听仲奕这般讲,她不禁又迟疑住了。   一旦仲奕知道自己是女儿身,是不是也会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自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了?   仲奕坐起身来,伸手在阿璃头上敲了下,“你在想什么?”顿了顿,带着些许玩味地神情看着阿璃,说:“你今年也十八岁了吧?可有了喜欢的人?听你的口气,似乎是喜欢长得美的姑娘。”   “哪有……”阿璃清了下喉咙,庆幸自己戴着面具,遮住了发烫的脸颊,“其实……”   她支支吾吾地犹豫着。可这种事,如果不是仲奕,她想不出还能问谁。   “仲奕,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喜欢上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你觉得,她会不会介意我做过杀手?会愿意跟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   仲奕忍住笑意,想了想,说:“这种事,我恐怕比你了解得更少。但我想,如果是真心喜欢,就不会在乎你曾做过什么。你的忧愁、痛苦,甚至愧疚,她都会同你一起分担。”   “那……万一他的真心只是一时的,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仲奕一腿曲着,手搭在膝上,眺望着大海深处,“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说了。说不定,到时候,是你想离开她。”   阿璃摇了摇头,继而沉默思索着仲奕的话。   夕阳的余辉中,墨翎展着一双巨大的黑翅,飞向岸边,口中发出愉快的啊啊声。   “啪”的一声,一条数尺长的大鱼被扔到仲奕和阿璃的身旁。鱼身上还有几个雕爪留下的窟窿、渗着血迹。   阿璃站起来,捻着鱼尾,提着鱼走到墨翎面前晃了晃,“这条血肉模糊的鱼还是你自己吃吧!我现在可是只吃御膳。”   墨翎的一双鹰眼却只望着仲奕。   仲奕也起身走到墨翎身边,伸手顺了顺它颈上的羽毛。墨翎温顺地用头在仲奕的肩膀上蹭着。   阿璃嚷道:“每次我摸它,它就摆出一幅忍辱负重的模样!对你却总是奴颜婢膝、百般讨好!”   仲奕得意地笑道:“它小时候,你负责教它学会飞翔,我则负责提供食物。那时,我可是把膳食里最好的肉全留给了它,它能不感恩吗?”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把它喂得那么肥,我就不会教得那么辛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讲着小时候的趣事。一时间,笑语盈盈,直到夕阳隐入海平线下。   仲奕将寝宫迁至温泉宫,对外说是为了空出紫清殿来布置婚房,实则是为了方便阿璃和墨翎。由于载人的御船只有一只,旁人出入温泉宫并不容易,但墨翎却能轻易从海上往来。加之岛上的侍从人数不多,夜晚的时候,阿璃基本上可以在仲奕的寝殿来去自由。   这天晚上,阿璃手里拿着两幅卷轴,从窗户跃进内室。   仲奕早已摒退左右,坐于几案旁,品着一壶清茶。案上除了配茶用的点心,还放有一个托盘,摆着小碟的各式菜肴。   阿璃放下卷轴,坐在菜前,拿起筷子尝了几口菜,啧啧赞道:“你宫中御厨的手艺似乎长进了!”   仲奕抿了口茶,“这是为了准备婚宴,特地从江南民间召入宫的厨师所制。我想着你嫌平日里御厨做的口味太清淡,所以今天特意让新来的厨子试试。”   阿璃用筷子指了指一旁的卷轴,“打开看看。我送你的贺礼!”   仲奕狐疑地取过卷轴,逐一展开。   第一幅卷轴上是一套详细的弩弓制造图,第二幅上面,则画着东越王宫中的主要宫殿,中间密密麻麻标注着文字。   “这第一幅,是我依着我的银弩弓所绘制的制造图。”阿璃放下筷子,指着卷轴说:“东越军队目前用的弓弩只能连发三箭,而我的银弩弓是当年卫国的名家龙少白所制,可以十箭连发。你若依照此图造出十箭连发的弓弩,可令越军的作战力提升不少。这第二幅上,是我用伏羲六十四卦设计出的王宫守卫阵图。伏羲六十四卦的精要只传风氏嫡子,但我跟随扶风侯多年,又常出入伏羲阵法,所以略通皮毛。按照图中的标注来部署人力和机关,对付一般的刺客应该绰绰有余。高手的话,就交给我来对付。”   仲奕自小博览群书,对奇门遁甲、工艺器械皆有所研究,此刻捧着卷轴细看一番,不觉拍案称绝。   “阿离,”仲奕放下卷轴,“督造弓弩和部署禁卫的事,何不由你亲自来负责?朝中大事虽是母后说了算,但封你个一官半职我还可以办到。”   阿璃差点没把嘴里的菜喷出来,晃着筷子说:“我可当不来官差!再说,我是个杀手,如果让人看破身份,岂不丟尽东越朝廷的脸?”   仲奕的眼光扫过阿璃的银面具,“你不是说,世上既知道你身份,又见过你真容的,只有扶风侯和风延均吗?此二人来东越的机会不大。世人只知魍离的银面具,一旦你摘下面具,旁人又怎能知晓你的身份?再者,你既已决定离开扶风侯,难道还想戴一辈子的面具?”   阿璃清了清喉咙,说道:“不是我不愿意摘面具,只是……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得像女人……”她的声音低如蚊吟,“你不是讨厌女人吗?所以……那个……”   仲奕笑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这样期期艾艾的倒是像个女人!”   阿璃正欲开口辩驳,外室中突然有人呼了声:“君上。”   仲奕朝阿璃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蹙眉说道:“寡人不是让你们在殿外伺候吗?”   “君上恕罪!只因太后圣驾正往温泉宫行来,奴婢只能斗胆惊扰君上。”   仲奕吩咐侍从退下,收起卷轴,对阿璃无奈地一笑:“今夜不能久留你了。”   二人入住温泉宫这十几日,常常秉烛夜谈至深夜,有时聊得累了,干脆合衣同榻而眠。阿璃自小与仲奕耳鬓厮磨,此际又扮作男子,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仲奕也觉得本该如此,一切自然无比。   阿璃推开窗户,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朝寝殿方向走来。   “糟了,你母后已经到了。”她转头看着仲奕,“听声响,她身边带着身手不错的侍卫。我若现在出去,难保不被发现。”   仲奕伸手关上窗户,拉了下阿璃的手,“跟我来。”   内室中的睡榻宽大,上罩鲛绡帐,帐外靠墙的一侧有一扇鎏金香木屏风。   “母后应该不会进到内室来。不过,以防万一,你先躲到屏风后面。”仲奕指着屏风说道。   阿璃点了点头,身手敏捷地闪入屏风背后。      ☆、未语可知心 (三)   过了会儿,阿璃听见外室中隐有人声,凝神细听,却听不太清楚,忍不住开始腹诽东越人说话太温柔。   声音渐渐大起来,伴随着脚步声,说话的人从外室移入内室。   “以哀家看,延羲公子非如你所猜测的,意图篡夺东越大权。倘若他有如此狼子野心,就不会拒绝封侯豫州,而求陈王改赐暗夷。豫州乃中原要地,自古兵家必争之重镇,富庶一方。将来他如果要拥兵自重,没有比豫州更好的封地选择。暗夷地处南方偏僻山林,除了贱民和瘴气,还能有什么?”   阿璃闻言心头咯噔一下。风延羲竟然向陈王请封暗夷?他这次又打得是什么主意?   裴太后的语气转冷,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心怀不轨,哀家岂会任由他得逞?当务之急,就是与青遥公主完婚,和陈王结盟,联手击退北燕大军。再者说,这道盟约能维持多久?等打败了燕国,东越和陈国最终也难逃一战,到时候,青遥作为扶风侯的独女,会是我们手上一枚有力的棋子!”   “母后,”仲奕的声音响起。听声音,他似乎同裴太后隔了些距离,语气平淡,但阿璃仍能听出其中不寻常的紧绷:“既然风青遥只是一枚棋子,又何须让她诞育皇嗣?将来只能让孩子平白受苦。”   “哀家教过你多少次,身为一国之君,凡事需以大局为重,一切以江山社稷为先。哀家此生,一定要亲眼看你一统天下,称帝中原!”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你对女人,并不了解。身为女子,无论之前是怎样的人,一旦做了母亲,都会把全副心思放到儿女身上。哀家十四岁时,因为父兄的意愿,嫁给你的父王、当时的太子。那时你父王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位得宠的嫔妃,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任由太子妃对我百般*。我不愿让家里人担心,只能独自躲起来偷偷哭泣,连死的念头都曾有过。后来因为有了你,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从此变得坚强起来,一点点学会如何筹谋算计、如何讨你父王欢心。你十岁那年,王后怂恿你父王,将你送去陈国做质子,当时我就发誓,我的儿子将来一定要赢过所有人!你跟你父王不同,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将来,青遥也会一心一意地为孩子打算,即使是亲哥哥,也不能比儿子更重要。就像我现在,虽然也会扶植裴家的子弟,但绝不会让他们威胁到你。”   仲奕沉默不语。   “进来吧!”裴太后高声唤道。   阿璃听出两名女子应声缓步入了内室,仲奕立刻朝内移动了几步。   “今晚好好服侍君上,如若有误,就不用想活着走出温泉宫了!”太后的声音冰冷凌厉。   “是,太后。”两名女子的回答带着颤音。   裴太后略沉默了一瞬,转身出了内室。   阿璃偷偷从屏风后探出半边脸,透过纱帐,隐约看见室内除了仲奕,还有两名丰盈窈窕、身着纱裙女子。二女皆低垂着头,看不清容貌,离仲奕大约四、五步的距离。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半晌,左边穿着碧罗纱裙的女子嗵地一下跪倒在地,旁边红烟纱裙的女子也跟着跪下。   “求君上垂怜!”   仲奕的手紧握成拳,缓慢地开了口:“你二人是裴丞相府上的?”   “回君上,是。”   “寡人明日会向母后求情,饶了你们的性命。”   碧罗裙女闻言抬起了头。阿璃见她容貌娟秀、肤色白润,一双秋水眸中却透着惊恐。   “可,可太后说……若是今夜不得君上临幸,便要以死罪处罚奴婢和奴婢的家人。”   穿红烟裙的女子,声音发着抖,又说了句“求君上垂怜”,跪行至仲奕脚边。   仲奕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倒身后的雕花香炉架,“不要过来!”   即使隔着纱帐,阿璃也能看出仲奕的脸色发白。   她呼了口气,随即凝神摒息,从屏风后悄声绕到两名女子的身后,出手极快地点了二人的穴道。   阿璃扫了眼地上失去知觉的两个人,抬头看向仲奕,“你还好吧?”   一向清雅俊逸的东越仲奕,此时眼神仓皇,一只手压在胸前,微微喘着气,对阿璃费力挤出丝微笑。   以往,阿璃也听过仲奕讲他胸闷窒痛的情景。但今日亲眼所见,她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把身为女子的真相告诉仲奕。   阿璃倒了杯茶,递给仲奕,语带戏谑地说道:“今日我算是见识了,美人哀求着对你投怀送抱,你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仲奕唇畔一丝苦笑,缓缓把茶杯举到嘴边,神色渐渐平和。   阿璃扶起地上的两名女子,把她们并排放至榻上。   “她俩只被我点了穴道,明早前应该能醒来。我看她们也挺怕死的,要不你就让她们告诉太后,就说……就说已经……成事。”面具下,她双颊有些泛红。   仲奕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这种事,岂能轻易瞒过我那位精明的母后?”他无奈地笑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试过骗她,但最后还是被查出来了。”   “查出来后真的杀人了吗?”   “以往最多只是杖责。以性命相威胁,这还是第一次。只因我马上就要大婚……”   “可这种事……怎么能查出来?”   “这还不简单?”仲奕看了眼睡榻,“让宫人看看她们的身子便知。”   阿璃动了动嘴唇,但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她虽然不是什么无知的懵懂少女,但对于男女之事确实知之甚少,弄不明白这种事只要双方都咬定发生过,还能有什么破绽可言?   仲奕看着阿璃的神情,以为她是在担心二女的生死,于是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大婚在即,母后不会真的挑这种时候杀人。”   两人重新在茶案旁坐下。   仲奕拿起案上的卷轴,“刚才关于督造弓弩和部署禁卫的事,你还没给我答复。若是你担心身份,我可以让朝中可信的大臣收你为义子。”   “不是我不肯,只是我手头上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最近可能需要离开越州几天。”阿璃讨好地笑着说:“要不,等我办完事,我们再商量?”   “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阿璃摆了摆手,“不用,只是些杂事。你就专心迎娶你的王后吧!”   她思忖了片刻,又说:“另外,有件事,我觉得你还是知道比较好。”   “什么事?”   阿璃把玩着案上的玉盏,一面缓缓说道:“风青遥跟普通王侯家的女子不同。她和风延羲的母亲,其实是暗夷人,而且,他俩还在暗夷住过许多年。”   仲奕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垂目沉吟片刻,又抬眼笑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他兄妹二人皆容貌出众。”仲奕打趣道,“你们暗夷不是盛产美女吗?想来,他们的母亲应是绝色美人。”   阿璃十分配合地“哈”了一声,然后半眯着眼睛问仲奕:“你何时对美女感兴趣了?要不要我把榻上的两位弄醒了陪你?”   仲奕忙收起玩笑神色,“我是说难怪风延羲行事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子弟。”   阿璃撇了下嘴,“他这个人满口假话,为一己私欲可以凡事不择手段,确是不同于一般人。”   仲奕正要开口解释,阿璃却口气严肃地继续说道:“仲奕,之前我曾想过,你和风青遥或许也能过上相敬如宾的日子。毕竟,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世上唯一有机会给你幸福的女子。可刚才听太后的语气,似乎东越和陈国也迟早有反目的一天。所以,我告诉你青遥的身世,让你有一个在必要时可以要挟她的把柄。在东越和北燕也许不同,但在陈国,暗夷族人的地位比普通奴仆还要低贱。她母亲的身份,我猜,知道的人很少。将来如果她做出伤害你的事,你可以以此为由,让陈王废去她的公主身份。”   仲奕盯着阿璃,神色凝重起来,“阿离,我从不认为暗夷族人身份低贱。”   阿璃拍了下仲奕的手臂,“我知道,我们暗夷人身份高贵!我只是让你用作借口,在不得已的时候来牵制风家兄妹而已。风延均曾说过,青遥和她哥哥都是自小便懂得利用他人,你多份小心终归是没错。再说,对付像风延羲那种不择手段的人,我们也不必讲什么道义!”   仲奕的表情和缓下来,“你说风延羲凡事不择手段,可我看你倒和他挺像的。”   仲奕的这句玩笑之言,莫名地让阿璃怔忡了一瞬。   她笑了笑说:“是又如何?为了仲奕你,我确实可以凡事不择手段。”   仲奕凝视着眼前这张被面具遮去了三分之二的面孔。那双望向自己的、黑白分明的眼眸,目光一如十二年前初遇时的清澈专注,却又多了些自己亦读不懂的东西……   阿璃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贴过去细听了会儿,转头说道:“好像没人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她朝床榻努了努嘴,“美人就留给你处理了。太后实在要罚的话,我去帮你把她们劫出来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第一次劫走你的女人了。”   “阿离,”仲奕突然伸手握住了阿璃的手臂,抬头看着她,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嗯?”阿璃疑惑地看着仲奕。   仲奕缓缓地松开了手,垂目低声说道:“明日我就要搬回紫清殿,准备大婚了。”   八年前他离开宛城的前一晚,也曾用过同样的口吻对阿璃说过:“明日我就要以东越太子的身份,返回越州了。”   那晚东郊庄园外的树林里静谧无声,月光轻柔地抚慰着两个紧紧相拥的少年。阿璃那时悲伤地想着,从今往后,我便是孤身一人了……   她吸了口气,笑道:“又不是让你娶个丑女,看在两国结盟的份上,你至少也该装得高兴些。再说,将来也许就如你母后所说,一旦青遥有了孩子,便会一心一意地站到你那边。”   仲奕抬眼看着阿璃,唇角慢慢弯出一道略显苦涩的弧度。   窗外夜色浓重,这一刻,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暗沉起来。      ☆、只恐夜深花睡去 (一)   东越国君的大婚在三日后如期举行。   原本因为和北燕的战事、结盟的压力,婚事各项细节准备得仓促。幸而,这场婚礼原本在半年多前就预备过一次,置办下的物品都原封不动地存着,所以在极短的时间中,也能极尽奢华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整个越州城,张灯结彩,从西亭驿站到王宫以花果铺路,遍地芳香。茶坊酒肆间,雕车竞驻、箫鼓喧腾,罗绮飘香中,是满城的闹热。   阿璃换回了女装,站在街边的一处阁楼之上,目送着华丽的凤辇,在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的簇拥下,缓缓驶向王宫。   姻缘天定,或许,果真有它的道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风青遥依旧还是成了东越仲奕的新娘。从此以后,不管他们心意如何,终究还是会被名份绑到一起,成为世人眼中密不可分的夫妻。   迎亲队伍中的最后一人也慢慢走入王宫城门,街上的人群却没有立刻散去。小孩子们哄抢着地上的红包、果子等物,大人们则热闹地议论着:   “希望青遥公主早点生下王子才好。”   “对啊,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君上……咳……”   “跟陈国一结盟,对付北燕就不用愁了!”   “就是!我们也不用老是提心吊胆,想着离乡背井地搬去陈国。”   “听说啊,青遥公主的嫁妆里有不少稀世珍宝,什么夜光杯啊、结绿玉啊,而且,可不只一件,都是用白玉玛瑙的箱子好几十件地装着呢。”   “那还用说!富甲扶风侯,女儿的嫁妆自然薄不了!”   “不过啊,我听说,公主的嫁妆大部分是陈王和她哥哥江陵侯准备的。”   “是啊,听说公主的同母兄长,就是刚被封作江陵侯的延羲公子,财力不输给他父亲呢。”   “江陵侯就是刚才骑马行在凤辇前面的红衣公子吗?长得好生英俊……”   直到夜幕降临,都城中的喧哗才渐渐弱了下去。   阿璃独自穿行于人群之中,耳边萦绕着热闹沸腾的议论和欢笑声,却觉得十分孤单。   仿佛就在昨日,她和仲奕还只是幼稚懵懂的少年,转眼间竟已长大成人,谈婚论嫁、娶妻生子……   从今以后,她是否就真是孤身一人了?   ~~~~~~   子夜时分,凉风习习,阿璃来到约好的地方,倚在一株树下,垂首静候着。   溶溶月色之中,一袭颀长的身影若如月影流光,姿态潇洒地落到她的面前。   阿璃扬起头,冷清清地问了句:“拿来了吗?”   延羲穿着一身红色的吉服,像是刚刚从婚宴上过来。   “快两个月没见,你就没有别的事想问我?”   阿璃站直身子,不耐烦地说:“我能问你什么?你答应过我的事,难道想反悔不成?”   延羲慢慢敛了笑意,“蛊毒发作过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   扶风侯命自己行刺仲奕,让这场婚事无法完成。如今婚礼既成,想必侯爷很快便会收到消息,明白自己选择了对他的背叛……   延羲盯着阿璃,“你还没告诉我,为何突然决定答应我的提议?又为何来到了东越国?”   阿璃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已经说了,交易就是交易,何必非要追究原因?总之你得到你想要的就行。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替你办到,而你也要履行诺言!”   “你答应替我办的事,可有个期限?”   阿璃咬了咬嘴唇,“你想什么时候?”   “自然是越快越好。”   阿璃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等南北的战事稍缓……”   “谁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延羲猝然打断了她,“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跟我一同启程返回陈国。”   三个月……仲奕可有足够的时间部署王宫的禁卫防御?   “六个月。”阿璃的目光坚决。   “三个月。我与父亲已经完全决裂,他久不得你的消息,最后一定会猜到你我联手,加强东郊密室的防卫。三个月已是我能等待的最大极限。”   “三个月的时间,够你篡夺东越王位吗?”阿璃语带嘲讽。   延羲挑着眉,“东越王位?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对东越王位感兴趣?”   “这难道不是你的计划?”   “那是在慕容煜出兵攻打东越之前的计划。”   阿璃一脸的不信,“你没骗我?”   延羲轻笑了声,眼底浮起一丝寒冷又略带戏谑的神情,“既不信我,当初何必逼我立下誓言?如今又何必与我交易?”   阿璃垂眸思忖了片刻,问延羲:“你手下可有功夫不错的护卫?”   扶风侯有了刺杀仲奕的念头,即便是自己不做,他还会再次派别人来。如果自己不在越州,那仲奕身边必须要有个得力的暗卫才行。   延羲研究着阿璃的神情,却看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他伸出双手,缓缓击掌三次。   四条人影刹那间从隐蔽的黑暗处跃身而出,皆作黑衣装扮,为首一人,身形看似女子,朝延羲行了一礼。   延羲做了个手势,四人又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延羲说:“为首的名叫蘅芜,武功不在你之下。”   “你的暗卫?”   “嗯。”   “你如今封了侯,身份尊贵,出门也需暗卫随行左右了?”   “上一次,因我一时疏忽,差点死在你手上。我生平,从不犯同样的错误两次。”   阿璃避开延羲的目光,呼了口气说:“好吧,我答应你,三个月后随你回陈国,盗取女娲神石。不过到时候,你要把蘅芜借给我一下。”   延羲犹疑一瞬,“好。三个月,我可以等。”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抛给阿璃,“这是蒙卞以我的心头精血炼制而成的,一颗便能解你一次的蛊毒。瓶里只有三颗,你最好省着点用,用完了,就尽早回来找我。”   阿璃接过瓷瓶,“怎么只有三颗?我有急事要离开越州几天,三颗恐怕不够。”   “只有三颗,要不要随你。”   阿璃悻悻地收起瓷瓶,有些恶毒地寻思着,下次一定找机会吸干了延羲的血……   她忽又想到了什么,问道:“蒙卞现在在帮你做事?我听说你向陈王求封了暗夷,这又是为了什么?”   延羲没有回答阿璃的问题,抬眼看了她一会儿,说:“来东越之前,我又回了趟暗夷。沃朗还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他朝阿璃走近了一步,语气中有些不确定的低缓,“下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阿璃的眼神却猛然变得紧迫,“风延羲,你若敢利用我弟弟来成就你自己的野心,我绝不会放过你。”   延羲瞳孔冷缩,“你放心,别人不愿做的事,我强迫不了。”   阿璃哼了声,转身一个纵跃,消失于密林之中。   延羲立在原地良久,皎洁的月光投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在夜风中孤独地停伫着。   “蘅芜,”他转身吩咐着,“你跟上去,看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顿了顿,补充道:“她坐骑的速度很快,你看清方向后,提前通知沿途的人手。”   ~~~~   千里之外的祁州,已经有了深秋的寒意。   祁州城外的祁山脚下,旌旗招展。沿着河流处的旷野之上,密密层层的扎着营帐。   营帐外围出的一片空地之上,骑兵步卒正各自操练着,兵甲军刃的铿锵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一队人马从南面疾驰而来。行在最前面的一人,胯下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速度极快,将队伍中的其他人远远抛于身后。马背上的人,银盔银甲、气势轩昂,深蓝大氅在风中肆意地张扬着。   “大将军!”   “大将军回营了!”   空地上的众官兵们停止操练,整顿衣甲,躬身而立。   领头的一名军官抽刀驻地,单膝跪倒于刚刚行至营前的慕容煜面前,“恭迎大将军回营!”   慕容煜翻身下马,拍了把军官的肩膀,“起来吧,小武。”转身将手中的缰绳抛给战战兢兢靠近的马夫,笑道:“不必害怕,追云近日的性子好了不少。”   官兵们左右分立而站,眼神敬畏却又夹杂着几分期盼地望向慕容煜。   慕容煜领着小武朝军营主帐走去,边走边不时停下,跟两侧的军士们说上几句话,或是嘘寒问暖、或是询问操练细节,有时还接过士兵们递上的兵器、亲自查看问题。几个年纪尚小的新兵,因为能同当世战神说上话,激动地满脸通红。   待慕容煜和小武行至主帐前,先前被追云落在后面的一行人也赶到了。慕容煜微一颔首,除了几位职位较高的将领,其余人等皆识趣地躬身退下。   入到帐内,慕容煜缓步走到大帐正中摆放的一副巨大沙盘前。沙盘被分成两格,一边呈山脉丘陵的地形,标有祁州与越州之间的各处重镇,另一格中,摆放着刻有“弩”、“骑”、“车”等字样的木棋,列出行军的阵法。   他负手而立,凝视沙盘良久,继而又移动了阵法盘上的几处布局,沉思不语。   小武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大将军,此次跟钟笃到底谈得如何?他到底降不降?”   旁边一位四十来岁,留着络腮胡子的魁梧大将出声斥道:“程校尉!你没看见将军正在研究作战计划?”   小武撇了撇嘴,低声嘟囔着:“钟笃一降,整个大局就会变嘛。”   慕容煜抬起头,眼光扫过帐内众人,络腮胡子和小武立即垂下了头,静立不语。   过了会儿,慕容煜的声音缓缓响起,“刚才程校尉说得不错,钟笃一降,局势就会大变。”他指着沙盘中间,“靖阳、淮远和洪城,这三座城的守将皆效命于钟笃麾下,我军若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这三座重镇,再以轻骑突袭汕州,便能全面突破东越在江北的防线。接下来,”他手指移向旁边的布阵木棋,抬眼微笑道:“咱们就该操心水战该如何打了。”   小武兴奋地击了下掌,“一旦开始渡江,攻下东越都城就指日可待!”   其余众人也不禁面露喜色,颇有摩拳擦掌的架势。   “那,”小武又问道:“钟笃到底是降还是不降?”   慕容煜薄唇轻抿,朝络腮胡子大将点了点头,“雷副将,你跟大家说说。”   雷副将向慕容煜躬身抱拳行礼,“是,大将军。”转头对众人说:“钟氏乃东越显族,钟笃受封淮北将军,其兄长钟符位列三公,是东越国的御史大夫。因为当年裴太后篡位一事,钟家早就心生不满。裴太后把持朝政,扶植自家子弟,加上当今的东越国君传闻有龙阳之癖,又娶了被江湖杀手毁了清誉的陈国公主,让钟氏两兄弟对东越国彻底死心,愿向我大燕国投诚。”      ☆、只恐夜深花睡去 (二)   “那就是肯降了?”小武两眼放光。   慕容煜笑了声,“雷鸣刚才提过,钟氏乃东越显族,自然不肯白降。钟笃要求事成之后,将淮远和汕州一带赐为钟氏的封地,并且封他的兄长钟符为淮北侯,世代相袭。”他指着沙盘中的一处,“这一带是东越最富庶之地,而且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小武急道:“那将军答没答应?”   “封侯一事,需要奏请王兄,由他定夺。”慕容煜转头对雷鸣身旁的一名将领说道:“予诚,你即刻快马返回蓟城,将此事面奏主上。若是王兄问及我的意见,就说,我军不擅水战,如能得东越降将辅佐,定能事半功倍。”   予诚拱手行礼,“是!将军。”   慕容煜又继续说道:“东越和陈国既已结盟,我猜,陈国不日就会出兵襄助东越。”他指着沙盘上北面的一个位置,“陈国大军从宛城出发,最佳的策略便是从蓼城以西攻入燕国,从后面包抄,与南方的东越大军联手,南北夹击我军。雷鸣,你速领麾下的八万精兵,北上蓼城,防止军情有变。”   “末将领命!”雷鸣单膝跪倒。   慕容煜缓缓负起双手,“钟笃投诚一事,切勿走漏了风声,违者军法严惩!”   “是!”众人领命,逐一退下。   侍卫入到帐内,替慕容煜卸下铠甲。   刚走不久的小武又折回帐中,从怀里摸出包物件,递到慕容煜面前,“大将军,刚才把这事儿给忘了。两天前,守营的士兵说有人送东西给屯骑校尉,我就收了下来。可打开一看,却摸不着头脑。”   慕容煜将纱帛一层层揭开,跃入眼中的,是一支金丝白玉簪。   小武继续说道:“兵士说,送东西的人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后来我又看这绢上的署名,猜想是不是上次八方镇上,非要买走追云的那个阿璃姑娘……”   慕容煜急切地展开纱帛,只见上面几行娟秀的字迹:   “祁山之南,八月春谷,三日为期。”   署名是一个“璃”字。   慕容煜反复读了好几遍,心狂跳着。   “小武,你说这是两日前送来的?”   “是啊,”小武算了算,“今天就是第三日了。”   慕容煜小心翼翼地把簪子和纱帛揣入怀中,转身吩咐侍从,“去把追云牵过来!”随即又道:“不,把追云和绝影都牵来!”   小武一脸的好奇,“将军,那个阿璃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予诚说,上次你替我们引开陈国龙骑营的追杀,在路上得到过她的相助,后来她又把追云还给了你。可现在她找到祁州来做什么?难道,又想把追云要回去?”   慕容煜立于铜镜前,整束着衣冠,“你这个话多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小武嘿嘿干笑了几声,又正色道:“我只是瞧她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功夫好,出手也特别阔绰,搞不好是东越或者陈国派来的细作……”   小武的话说了一半,就被慕容煜扫来的目光给生生逼了回去。别看大将军平日里待人以宽,可真要是发起狠来,光那眼神就可以杀死一群人,要不然,又怎能震慑得住烽烟战场上的千军万马?小武琢磨着,难不成,我们将军是看上这阿璃姑娘了?可这姑娘,怎么想也比不上月氏国的纤罗公主啊……   侍从领着马夫,牵着两匹马到了帐前。   慕容煜疾步出了大帐,飞身上了绝影,低头交待了一句:“我天黑前回营。”语毕,策马出营,向祁山南面急驰而去。   祁山以南,有一处山谷,遍生着秋海棠。秋海棠又叫做八月春,所以当地人管这山谷叫八月春谷。此时正值花期,谷中坡上一片花海,红、白、粉红,相映成艳。   阿璃躺在花丛之中,仰望着天空中渐渐西移的太阳,心中万般思绪,似悲似喜。   自两日前将信送至燕军大营,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三日为期,如果今天乌伦还不出现,是不是就表明,两人从此情缘尽散?如果结局如此,自己究竟会悲伤多一点,还是释怀多一些?   或许,风延羲说的不假,一时的真心,并不代表一世的不悔……   这三天里,蛊毒已经发作过两次。阿璃可以想像得到,扶风侯收到大婚顺利的消息后,会是何等的气恼。再过不久,他迟迟不见自己西行返陈,一定会猜到其中的原因,到那时,只怕是免不了日日饱受蛊毒噬心之痛。   阿璃疲惫地合上双眼。   也许,乌伦不出现,才是最好的结局。反正,北燕和东越打着仗,为了仲奕,自己迟早要与燕国为敌。反正,因为这蛊毒,自己恐怕要一生受制于风氏族人,不得自由,又何苦心存执念?反正,像乌伦那般的男子,就合该配个好人家的姑娘,而不是跟个恶名昭著的暗夷杀手扯上关系……   可是,心头为何又隐隐作痛?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速度极快,继而慢慢地缓了下来。   阿璃睁开了眼,迟疑地坐起身来。   花海的另一头,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身旁随着一黑一赤两匹骏马。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男子的面目,只见得他的一身蓝衣,在山谷清风中轻扬着袖袂,颜色纯净而温润,犹如浮云之间的一抹天色,可望而不可及。   阿璃的心急跳起来,竟有几分张皇,恨不得躲回花丛中去。   可慕容煜没有给她逃离的机会,疾步走了过来。   “阿璃!果真是你!”他一脸掩饰不住的惊喜。   几个月没见,他晒黑了不少,倒更显得整个人五官分明,英姿飒爽。   阿璃依旧曲腿坐着,手肘搁在膝盖上,似笑又嗔地问:“那你以为会是谁?”   慕容煜一时哑住,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没以为是谁……”   阿璃哧地一笑,“你这人……”   她站起身来,走到了追云和绝影面前。   追云立即认出了阿璃,亲热地低头蹭着她的鬓角。阿璃抱着追云的脖子,轻声地问:“你有没有想我?”   “有。”慕容煜走到阿璃身后,声音暗哑地说道。   从议战、筹军,到攻城、夺镇,几个月来,除了军务,他朝思暮念着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恨不得立刻攻下越州,立刻灭了东越国,再立刻退掉月氏国的亲事,正大光明地求娶阿璃。   阿璃红着脸,嗫嚅道:“我在问追云。”说着,又转身去查看绝影的旧伤口。冰蕊云芝的药效果然极佳,伤口如今已经根本看不出来了。   慕容煜转到阿璃面前,“阿璃,你在生我的气?我这几天不在军营之中,今日午时才回来,一收到你的信,我就立刻赶过来了。”他低头瞅着阿璃的神情,“我万没料到你会来营里找我,否则我一定吩咐下去,但凡是你的信函,皆要十万里加急地送到我手里。”   阿璃被慕容煜截住去路,只得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说:“又不是什么紧急军情……就是你不来,也没什么……”   “可我若是错过了你,便只能懊悔无及了。”   阿璃抬起了头。   慕容煜的眼神清亮诚挚,夹杂着些许焦急和渴望。   阿璃嘴角轻抿着,伸手拉住慕容煜的手臂,“来,坐下让我也看看你的伤口。”   慕容煜顺从地坐下,任由阿璃挽起他的衣袖,查看着手臂上的旧伤。   “你的伤口恢复得也不错,只可惜,留下了一道伤痕。还好,只是浅浅的。”她的手指轻划过慕容煜手臂上的伤痕,“谁让你当时不早点吱声,若是一早用了冰蕊云芝,也不至于留疤。”   慕容煜目不转睛地望着阿璃,臂上蓦地传来她指腹间的温度,让他心头一颤,竟觉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于是慌忙抽开手臂,掩饰地笑道:“这点伤痕,对行军打仗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阿璃并不明白慕容煜的心思,只道他是因为伤痕而不好意思,于是换了个话题:“对了,燕国怎么会突然攻打东越?上次你不是还说,短期内不会开战吗?”   慕容煜踌躇片刻,答道:“东越和陈国结盟已是定局,若是我们不南下,陈越联军也迟早会北上。”   “所以,”阿璃接过话去,“你们想先出兵,占个先机?”   “嗯。”慕容煜顺势点了点头。   如果阿璃知道自己如此急切地攻打东越,其实是为了退掉和月氏的婚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阿璃轻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各为其主,也是无可厚非。”   “阿璃,”慕容煜的语气凝重起来,“如今燕陈即将开战,你可会怨我?”   “就算我要怨恨,也只会恨你们燕国的国君,跟你有什么关系?”阿璃唇角弯起,“再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前吃过陈国很多亏。若他日你们攻破陈宫王宫,记得替我一把火烧了那御花园。”   清风送来一阵花香,夹杂着山林间特有的草叶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都在想着心事。   慕容煜犹豫良久,手渐紧张地握成了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其实,我……”   他正要把真相和盘托出的一刻,阿璃也同时开了口:“其实,我不是陈国人。”   阿璃咬了咬嘴唇,抬眼望着慕容煜,眼神清澈而坚定,“乌伦,我其实是暗夷人。很小的时候,被送到了陈国……做奴隶。”   慕容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可这一丝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已经足以让阿璃失掉勇气。她垂下睫毛,自嘲地轻笑了声,“你是不是,很吃惊?”   慕容煜的心骤然一紧,隐隐作痛。   他缓缓伸出手,犹疑着想要轻抚上阿璃脸颊。   阿璃的手却猝不及防地先覆上了他的手,缓缓将它贴到脸上。   她双眼微微合起,睫毛因为紧张而颤动着,慢慢开口说道:“这几个月,我经历了许多事。先是差点死掉,后来,又得知我的亲生父母,十年前就离世了。可笑的是,这十年里,我却一无所知地一直恨着他们……可能因为这些事,让我忽然意识到,有些话,如果不早说出来,也许就永无机会让对方知晓了。这三天里,我一直等你不到,胡思乱想了许多。我想,你不出现,原因无非两个,一是你不想来,二是你对我撒了谎,所以没有收到我送给屯骑校尉的信。这两个原因,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我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走掉。可刚才听你一解释,才明白自己差点又犯了错……很多时候,一件事,一个人,一旦错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我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还曾经……杀过许多人。即使我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将来也免不了要应付种种怨仇纠葛。我不想自欺欺人,所以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时,我却觉得,自己也可以像普通女子一般,全心全意地去喜欢一个人……”      ☆、只恐夜深花睡去(三)   慕容煜感受着阿璃指尖的轻颤,心狂跳不已,一方面恨不得马上开口表明心意,另一方面,又舍不得让阿璃停下。   只听阿璃又继续说:“我们暗夷族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誓约。所以……如果你介意我的身世,”她缓缓松开了手,眉眼依旧低垂着,“就现在离开。我……便明白了,也不会有半分怨你。”   慕容煜的手,仍旧抚在阿璃的脸颊上,拇指轻轻地滑过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头,声音低柔,“阿璃,你明知道……我绝不会离开。”   “你,当真不介意?”阿璃的双眸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如水。   慕容煜的唇角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介意什么?你杀过人吗?我从十多岁开始从军,杀过的人要以千万计,你会介意吗?你有仇家,可不一定比我的多。上次要不是你从龙骑营手下救了我,我兴许早就埋尸荒野了。以后,还会有其他人想取我性命,你会介意吗?你是暗夷族人,那又如何?几百年前,我们燕人只是漠北的一群牧人,就算到了今日,还被南朝人称作蛮夷。你会介意吗?”   阿璃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会介意。可是……”乌伦杀敌,是为国效忠,岂能跟杀手相提并论?   “那我为什么会介意?”慕容煜打断了她,噙着丝笑说:“你若再问,我就只好当你在嫌弃我了。”   阿璃似羞似恼,心头涌出的却是一阵甜蜜,低声嗔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能说会道了?以前结结巴巴都是装出来的是不是?”   慕容煜的眼神如暮夜星辰,一瞬不瞬地望着阿璃,“以前是不确定你的心意,所以难免患得患失,生怕说错了话,惹你气恼。如今知道你心里有我,自然不必再紧张担忧。”   阿璃捶了慕容煜胸口一下,“你现在不怕我了是不是?早知道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慕容煜握住阿璃的拳头,送到唇边,飞快地亲了一下。   阿璃的双颊红得好似红烧云,睫毛羞怯地扑扇着,心跳犹如鹿撞。   慕容煜看着阿璃此刻的模样,一时情动不已,倾过身来,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   阿璃害羞地闭着眼,一直到慕容煜抬起了头,都不敢睁开。   慕容煜低声地唤了句“阿璃”,又再次覆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的吻,绵长而炽热。他的唇舌,细细地描绘着阿璃双唇上的每一道起伏、每一处轮廓,又慢慢将它们分开,缠绵沉溺地索取着阿璃舌齿间的芳香。   阿璃只觉得一种陌生而甜蜜的感觉、从心间涌至四肢百骸。一时间,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一点点软倒在花丛之中。   慕容煜恋恋不舍地抬起了头,半撑着身子,躺在阿璃旁边,微微地喘息着。   阿璃缓缓睁开了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侧头把脸藏在了慕容煜胸前。   慕容煜却唯恐自己情难自禁,只敢松松地搂着阿璃,伸手拢着她鬓边的乱发。   两人静静相拥,只觉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销声匿迹,只余彼此。   阿璃捡起一片秋海棠的落叶,“乌伦,你知道秋海棠的另一个名字吗?”   “八月春?”   “嗯。在江北叫作八月春,但是在江南,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断肠草。”   阿璃轻轻转过身,仰面躺着,头枕在慕容煜的手臂上,举起手中的叶子,对着西斜的太阳,“你看这叶子,正面是绿色的,背面却是红色的,传说是一位思念丈夫的女子的眼泪所化。”   慕容煜取过叶子看了看,“为何要叫‘断肠’,而不是‘相思’?莫非是那女子的丈夫一去不返?”   阿璃的心中忽然生起一丝莫名的惧怕,冷不丁地问:“乌伦,你能不能不打这场仗?”   “为什么?”慕容煜低头看着阿璃。之前,他以为阿璃是陈国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担忧。如今知道了阿璃其实是暗夷人,反而松了口气,再无顾虑。   阿璃侧过头,伸出指尖,在慕容煜的眉毛上轻划着,“陈国和东越已经结盟,只怕不日便会联手对付你们。”   慕容煜一笑,“我知道。那又如何?我们自有对策。”顿了顿,抓过阿璃的手指,压在唇上用力亲了一口,“你担心我?”   阿璃抽出手,在慕容煜的手臂上狠掐了一下,凶巴巴地说:“我巴不得你们早点被赶回燕国去!”   慕容煜被掐得吃痛,可眉眼里却泛着笑。过了会儿,缓缓开口道:“阿璃,这场仗我必须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当今的陈王雄心勃勃,即使燕国不南伐,他也迟早会举兵北上。我身为燕国子民,怎能坐视不顾?如今我们占得先机,只可进、不可退。”   他凝视着阿璃,目光深邃,“等我们打败东越和陈国,我就卸甲随你游历四方,从此不再上战场。你不是想去看看大漠风光吗?我们可以带着追云和绝影,一起去看塞北飘雪、长河落日。”   阿璃似笑非笑地问:“你就这么有把握,燕国一定能胜?”   “嗯。”慕容煜手臂一圈,把阿璃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摩挲着,“东越的那帮将领全是纸上谈兵的世家子弟,完全没有实战经验。陈国这几年损耗了不少兵力,现在又要出兵襄助东越,若是此时月氏国的骑兵由北向南突袭,便可直取宛城。”   阿璃一惊,“你们要突袭宛城?”   “不一定。我……们暂时还不想用月氏国的兵马。”   阿璃松了口气,笑道:“是不是你们那位战神大将军还没迎娶月氏公主过门,所以不方便用人家的兵马?”   慕容煜身体一僵,继而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仿佛害怕怀中的人儿会逃离似的。   沉默了会儿,他问道:“阿璃,刚才,你说暗夷族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誓约?”   阿璃低声“嗯”了下,期期艾艾地说:“我们暗夷的风俗和中原不同,婚嫁不由父母做主,而是自己在坡会上找到的……有缘之人。所以,订亲的对象都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一生一次,一心一人。”   “那,一旦订了亲,就不能反悔?”   “当然不能。有了誓约,就是一辈子的承诺。”   慕容煜迟迟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伸手把阿璃的头紧紧摁到胸前,声音暗哑地说:”阿璃,我发誓,此生非你不娶!”   阿璃又羞又喜,偏生口是心非地说:“谁要嫁你了?我还没在坡会上跳过舞呢。”   慕容煜的语气却很严肃,夹杂着几分焦急,“我说真的!”   阿璃不再逗趣,轻“嗯”了声,把脸藏到慕容煜怀里,幸福地笑着。   夕阳西下,山谷染上一层金色,犹如情人的目光,炽热闪耀。   阿璃跪坐起身,伸手整理着发髻,缓缓开口说:“我不能在祁州久留。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她犹豫了一阵,觉得有关仲奕的事,还是等仗打完再告诉乌伦的好。毕竟,如今两军对垒,任何牵扯到两国国君的信息都可谓事关重大。   慕容煜从怀中掏出金丝白玉簪,插到阿璃的发髻中,“需要多长时间?”   阿璃暗自思忖着,三个月后要跟风延羲回陈国盗取女娲石,如果一切顺利,风延羲需要遵守诺言,帮她找一个解除蛊毒之苦的法子……   或许是因为相恋的甜蜜,阿璃似乎有了期盼将来的勇气,不再像以往那般的消极无望。   “六个月……如何?”阿璃试探地问,“反正上次我们不是说好,明年四月在八方镇的客栈相见吗?”   慕容煜犹豫着。一方面,他恨不得阿璃一刻也不要离开,另一方面,又理智地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来解决跟月氏订下的亲事。   “好。六个月也好。”他缓慢而艰难地回答道。   阿璃看着慕容煜的表情,心头涌起一阵不舍,弯起嘴角,打趣道:“如今八方镇已经是你们北燕的地方了,下次见面,酒菜钱可要你出。”   慕容煜笑了笑,“何时说过要你付钱。”   阿璃又笑道:“若是你们吃了败仗,没了军饷怎么办?”   慕容煜神色笃定:“不太可能。”   阿璃踌躇了片刻,敛起笑意,说:“乌伦,这场仗,到最后不知谁胜谁负。你为北燕而战,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论胜败,你都要好好的……”说到底,乌伦只是校尉,又不是皇亲国戚,犯不着为了燕王的野心以命相搏。   慕容煜征战沙场多年,虽深谙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但哪次出征不是抱着必胜的决心?说不计成败,只能是虚言。阿璃的一句“不论成败,你都要好好的”,让他一方面觉得女儿家的心思,终究是参不懂男子的雄心抱负,另一方面,又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感,洋溢心间。   他伸手拥过阿璃,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柔声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说完,又低头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下。   阿璃嘤咛一声,挣脱开来,红着脸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慕容煜好整以暇地笑着说,“好,你继续说。我可以等。”   阿璃掐了下他的手背,却反被对方捉住了手,紧紧握着。   她无奈地瞪了慕容煜一眼,清了清喉咙,缓缓说道:“我虽然出生在暗夷,可是从小就生活在中原,在陈国和东越,都有相熟的人。将来,如果有一天,燕军威胁到我朋友的安危,我不会坐视不顾。其实,说实话,这场仗,我更希望……北燕能退兵。”顿了顿,她有些局促地低声问道:“乌伦,倘若一日,我与燕军为敌,你可会怪我?”   慕容煜沉吟不语,继而唇角轻抿,道:“北燕大军向来不与平民为敌,自开战以来,已有数万东越国民主动投奔北燕。你的朋友熟人,只要不卷入战场,便不会有危险。退一万步讲,两国交战,难免互有损伤,你若是出于无奈伤了燕人,也无须介怀。”他伸手轻抚着阿璃垂在肩头的发丝,“阿璃,我要你答应我,不论做什么,千万不可冒然涉险。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先来燕军大营找我。”   阿璃点了点头,“我涉险的机会恐怕不大,倒是你,本来就没什么心眼……遇到打不过的时候,千万别像上次那样逞强,一定想办法先逃掉。只要能活着,没什么是不可以做的。”   慕容煜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把阿璃圈到怀里,“你说完了吗?”   阿璃想了想,“嗯”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慕容煜的言下之意,连忙娇羞地伸手去挡落下的吻。   落日余晖之中,海棠花间传来盈盈笑语。一时间,岁月静好,再无别求。      ☆、公主的男人(一)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下一刻就能阴云密布。   带着咸味的润湿海风,夹杂着细细的雨点,吹拂起东越仲奕的白色衣袍,簌簌作响。   他一动不动,似乎不曾觉察到落到脸上的雨水,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夜色阴云下的海面。   不知过了多久,大海之上,隐隐传来一声啸音,一个黑影逐渐由远及近、轮廓清晰起来。   仲奕的唇畔泛起了一道极其温柔的笑容。   阿璃从墨翎的背上翩然跃下,“仲奕,你怎么下雨天站在这里?”   她上前拉着仲奕,快步走进岸边的林子里。   阿璃的一身黑袍早已湿透,银面具上也有水珠凝聚,眼里和嘴角却泛着灿灿的笑意。   两人站到一棵树下,仲奕脱下外袍,罩到阿璃头上,“你头发全湿了,赶快擦干吧。”   阿璃胡乱抹了几下,又把袍子扔回给仲奕,“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仲奕抬起手,抽出发簪,除下束发的白玉冠,长发如瀑般散开、垂于肩背上,“阿离,你这几日去了何处?”   阿璃靠着树干,仰头聆听着雨打树叶的声音,唇边的笑意加深,“我去了一个开满海棠花的地方。”   她出了会儿神,转头看着仲奕,“你成亲的感觉怎样?觉得青遥如何?”也许是因为心境不再同于以往,“成亲”二字如今提起来,有种触动心弦的微妙感觉,好似带着一丝甜。   仲奕低头看着手里的发簪,淡淡地说:“没什么感觉。”顿了顿,补充道:“青遥,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阿璃附和地点头,“确实很不一样。记得我第一次在陈国王宫瞧见她时,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一步也离不开她哥哥。”   仲奕笑一笑,“我记得。可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宫里最受青睐的女孩,陈国的几个王子还因为她,在御花园里打了好几场架。有一次,太子詹的眼角都被打破了。”   阿璃闻言也笑了起来。   仲奕沉默了一瞬,又说:“我把紫清殿赐与青遥作寝殿了,以后,我还住在温泉宫。”   阿璃睁大眼睛,“可这里离紫清殿很远,你们平日见面的机会岂不是不多?你们……太后同意吗?”   “就算日日见面也未必能让母后满意……我和青遥,最多只是隔着帘子聊聊小时候的事。”   阿璃动了动嘴唇,继而又沉默住,隔了会儿才笑道:“这样也好。反正,将来你也不得不提防着她。”   雨声渐弱,慢慢地被虫鸣声替代。   透过树木间的缝隙,隐隐可见海上一轮明月升起,皎皎如雪,在海面上染出了一层银色的光晕。   阿璃拍了下仲奕的肩膀,“走,跟我去看看海上明月!”   海滩上,她口中清啸一声,墨翎展翅而来。   阿璃翻身上了雕背,摸了摸黑雕的颈背,“今天仲奕和我们一起,你可高兴了?”   墨翎扑打着翅膀,欢快地鸣叫了几声。   仲奕有些迟疑,“墨翎能否同载两人?”以前,他们也试过共乘墨翎,无奈当时墨翎身形尚小,无法同载两人。   “放心吧。”阿璃得意地说:“亏得你们东越国的海鲜肥美,墨翎最近又长大了不少!再说,以前也试过两人同乘。”   仲奕坐到阿璃身后,“和谁?”   阿璃犹豫了一下,笑着说:“你的王后!上次劫持她的时候。”   当然,还有风延羲。   可阿璃并不想仲奕知道自己跟风延羲的那些恩怨纠葛。以仲奕的性子,若是晓得了她因为蛊毒而受制于延羲,一直又会内疚不已……   阿璃甩了甩头,足尖轻点墨翎的腹部,一手按住雕颈,一手拉过仲奕的手,握在自己身前。   墨翎大力扑扇了几下双翼,震翅腾空,扬起海滩上的沙尘一片。   或许是载着仲奕的缘故,墨翎今夜飞得特别平稳,擦着海面、平平地滑翔着。倒映着月光的海水在身下粼粼闪烁,宛若星河。   阿璃弯下腰,伸长手臂,想要去触摸海水。   虽然海面终究隔得太远、遥不可及,她却觉得无比喜悦,朗声地笑着。   她微微侧过头,大声问道:“仲奕,你快乐吗?”   “现在很快乐。”仲奕的眉眼里也盛满了笑,“你呢?”   “我现在也很快乐。”她转过头,望着夜空中的皎洁明月,“仲奕,你说得没错,真心喜欢我的人,不会在乎我曾做过什么……若不是你的这番话,我可能没有勇气去见他。”   也许是耳边的风声太大,仲奕的回答听上去很微弱:“你……去见了你喜欢的那位姑娘?”   阿璃闷笑了声,点了点头,“是,我去见了我喜欢的人。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是很确定……你知道,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我很难去信任谁……可他,跟别人不一样……这段日子里,我经历了些事,觉得有些话还是早点讲出来的好,哪怕是受伤,也比后悔强。对不对?所以,我去见了他!”   她扭身去看仲奕,“说实话,你成亲那天,我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虽然很清楚,你和青遥的婚姻只是为了结盟……但终究你也算是成了家,将来,或许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脑子里一直想着:从此,我便是孤身一人了。”   仲奕的呼吸急促起来,“阿离……”   “我知道,”阿璃笑着打断了仲奕,“是我瞎想了,就算你有了王后嫔妃、公主王子,还会像以前一样,跟我把酒扣舷,是不是?”   仲奕沉默了良久,缓缓问道:“那你呢?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当然!”   “那位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啊,”阿璃的眉眼里全是甜甜的笑,“是个有点缺心眼的人!有时候觉得他挺有见识的,有时候,又觉得他傻傻的。不过……他对我一直是极好的。而且这次我告诉他,自己是暗夷人、做过奴隶、还杀过人,他都不介意…”   话还没说完,身下的墨翎突然长啸一声,双翼微收,猛地一个旋身。阿璃连忙伸手去搂墨翎的脖子,却迟了一步。   “嗵、嗵”两声,仲奕和阿璃双双落入海中。   阿璃浮出水面,抬头瞪着盘旋空中的黑雕,怒嚷着:“墨翎,你这只臭鸟,居然敢捉弄我们!不要让我抓到你,否则我一定拔光你的毛!”   墨翎神情傲倨,嘎嘎尖叫了几声,完全不把主人的威胁放在眼里,扑了几下翅膀,竟径直飞走了。   阿璃气得直打水面,大骂着“死墨翎”,“臭鸟”。   身后传来仲奕带着笑的声音,“你以前老说墨翎偏心我,今日看来,它对我们倒是一视同仁。”   阿璃转过身,“你看我待会儿怎么教训它!”   仲奕脸上的笑意,在一霎那间,骤然凝固。   阿璃正欲开口相询,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朝自己脸上摸去。   触手的,不是冰冷的面具,而是微温的皮肤!一定是刚才落水的一刻,跌落了面具……   月光下,海波潋滟之中,仲奕怔怔地看着阿璃。   清丽娇妍的面孔,跟记忆中那个满脸尘土、脏兮兮的小男孩,依稀有些相似,可又是那么的不同。两道漂亮的新月眉,被海水打湿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黑白分明的双眸依旧目光清澈、却又张皇地躲避着自己的视线。   阿璃结结巴巴地说:“仲奕,我,我,我的面具掉水里了。”   仲奕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猛地潜到水中。   他自幼在海边长大,又酷爱乘船出海,所以水性极好。阿璃虽然也能游水,但只习惯平静无浪的湖泊水池,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她只能对仲奕甘拜下风。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仲奕浮出水面,对阿璃摇了摇头,“对不起,没能找到。”   两人相识相交十二年,早已默契十足,平时极少用“谢谢”、“对不起”这样的客套话。眼下仲奕的一句对不起,让阿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一颗心愈加冰凉,默默地咬唇不语。   她苦苦隐瞒身份,就是怕有朝一日仲奕识破自己的女儿身,从此畏惧疏远,再无法像以往那般相处。   海面上的波涛渐强,仲奕抬头看了眼天色,“又要起风了,我们得赶快游回岸边。”   他慢慢地游到阿璃身边,缓缓伸出了手,“我带着你。”   阿璃迟疑地把手伸向仲奕。   彼此相握的那一刻,两人似乎都松了口气,紧紧地扣住了对方的手指。   仲奕牵着阿璃,潜到水面下,避开了海面上越来越汹涌的风浪。他对这一带的海域很熟悉,很快就辨出海岸的方向,引领着阿璃,配合着波浪的流向和节奏来划水和换气,一点点朝岸边游去。   阿璃精疲力尽地爬上岸,仰面躺在沙滩上,任由延展着的海水、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双腿。   仲奕在阿璃身边坐下。他的样子虽不及阿璃狼狈,散开的长发里也粘了不少沙子和海草。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眼,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公主的男人(二)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眼,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阿璃调整好呼吸,一面用啸声唤着墨翎,一面对仲奕说:“一会儿它来了,你要帮我教训它!”   仲奕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   阿璃翻身坐起来,“怎么,你不肯帮我?”   仲奕垂下长长的睫毛,“我在想,要不是墨翎捣乱,我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的真容。”   阿璃清了清喉咙,干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过是怕你笑话我……长得像女人。”顿了顿,试探地问:“我这幅模样,是不是真让人觉得像女人?”   仲奕望着阿璃,笑意和缓,“你长得确实很清秀,可你的声音、身形,都不像女子。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怕你。比起眼睛,我更愿相信自己的感觉。”   阿璃心头的大石落地,不禁惬意畅快地深吸了几口海风。   墨翎终于扑打着翅膀飞了过来,阿璃一跃而起、扑上前去,扯住黑雕颈下柔软的绒毛,嘴里喃喃地咒骂着:“你这只臭鸟!看我怎么收拾你!”   墨翎想振翅飞逃,却被阿璃抓住了脚趾,无法脱身。   闹腾了一阵,墨翎的羽毛被搅地比主人的头发还凌乱,郁闷地躲到一旁,用喙整理着自己。   仲奕除去衣衫,将其拧干,身上只余内衣,一面对阿璃说:“你也快把湿衣服脱下来。”   阿璃刚才和墨翎打闹,所以并不觉得冷,现在一静下来,被浸湿的衣服裹得全身发凉,嘴上却强笑道:“不用,我内力高强,不觉得冷!”她心想,全靠贴身穿着的刚玉甲衣,才藏住了女子的身形,脱了外袍岂不立马露馅?那日仲奕对着两个美女的惊惶之态还历历在目,说什么也不能以身犯险……   仲奕似要再开口,阿璃抢过话去,问道:“对了,弓弩和禁卫的事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下去了。郑司空看了你的弓弩图后赞不绝口,反复询问是何人所作。”仲奕微笑着看着阿璃,“上次我问你的事,现在可否回答我了?”   阿璃低头想了想,说:“督造弓弩的事,有能工巧匠就能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我就帮你部署禁卫吧?”   “好,那我封你为禁军统领如何?”   阿璃连忙摆手,“不用,千万别封我官,我跟着帮忙就行。”   仲奕沉吟片刻,“也好。我不逼你。”   阿璃又问:“陈国出兵了吗?”   “嗯。陈国大将郝毕已率领十万大军,由宛城出发。密报上说,他打算从蓼城以西攻入燕国,与东越大军南北夹击北燕。”   “郝毕是陈国名将,当年攻破卫国都城的就是他!”阿璃眼神熠熠,“两军联手,南北夹击,仲奕,这场仗,你们一定会赢!”   虽然仲奕的赢,意味着乌伦他们的败,可毕竟是北燕先攻打的东越,本就理亏,合该不得天佑。再说,就算北燕败了,对乌伦来说也影响不大,大不了辞官卸甲,刚好可以陪自己周游四海……可东越如果亡了,仲奕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仲奕却笑得有些沉重,“我也希望如此。可燕国的慕容煜,不容小觑。将近九年的时间,他从未输过一场战役。”   “可有人曾对我说过,世上哪儿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不过是侥幸而已。”阿璃的眼底闪过一瞬的甜蜜,“这一次,就让那不可一世的战神吃场……”   “……败仗。”   她仓促地结了尾,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仲奕,我突然想起件急事,必须……出去一趟。”   不等仲奕回答,她飞身跃上墨翎,催促着它展翅升空。   慌乱间,她与仲奕的目光交汇了一瞬。   他的眼里,全是探究和担忧,而她的眼中,只有满满的痛。   阿璃趴在墨翎背上,手摁在心口,咬牙说道:“快去西亭驿站……风延羲……”   西亭驿站的东院厢房中,蘅芜身着黑色的夜行装,立于案前。   她淡雅秀气的脸庞上,因为此刻讲着话而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   “……她刚入了城外的树林,就以啸音召来黑雕,向北而行。我星夜追赶,最后还是没能追上。所幸的是,按照公子的吩咐,我派人沿路向北追查,终于在四日后,在祁州城外找到了她。追上她的第二天,阿璃姑娘从城外小镇上的一处客栈出发,步行去了祁山以南的一个名叫八月春谷的地方。我藏身一旁,看见她从清晨到午后,一直独自一人、坐卧于花丛之中。快到申时的时候,来了位年轻男子,此人似乎与阿璃姑娘早就相识,两人在谷中待到日落时分才离开。”   延羲坐于书案之后,神色清冷,“说仔细些。”   “是。那男子大约二十六、七岁,看身形步态,亦是习武之人。他和阿璃姑娘先是说了阵话,因为离得太远,我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能看出,两人的关系应该很亲密。过了会儿,”蘅芜的声音低了些,“他们,在花丛中相拥相吻,时而又交谈几句,一直到酉时,两人才在谷中分别。阿璃姑娘步行回返,那男子带着两匹极上乘的骏马,往相反的方向走。我暗中跟着那男子,想查明他的身份。到了山下,却发现有一队燕国的骑兵在守候着,为首的人称呼那男子为‘大将军’。我远远随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进了祁州城外的燕军大营。”   延羲低头看着案上的玉砚,久久不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抬起头,唇角勾着笑,“你做得很好,蘅芜。”   蘅芜垂目抿了下嘴角,“公子过奖。”   这时,屋顶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蘅芜警觉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四下张望着。   一瞬的工夫,屋外又是一声闷响,跟着是兵刃出鞘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几名暗卫拿刀抵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簇拥在门口。   黑袍人长发凌乱,其间夹杂着些许暗黄的沙子,湿嗒嗒地贴在脸上,显得一张原本已无血色的面孔更加苍白。   延羲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抬了下手,“无妨。你们下去吧。”   暗卫们收刀行礼,转身隐于黑暗之中。   黑袍人一手摁着心口,一手撑着门,咬破的嘴角渗出道殷红的血痕。   延羲缓缓走到门口,唇畔依旧噙着笑,眼里却泛起嘲讽神色,“阿璃,你来了。”   阿璃扫了眼延羲身后的蘅芜,没有说话,只紧皱着眉头、咬着嘴唇,额头上冷汗如雨直下。   延羲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阿璃,直到她终于支持不住、痛倒在地,才回头对蘅芜说:“你先出去。”   他扶起阿璃,关上房门,把她抱到榻上,再挽起自己左手的衣袖,把手腕送到阿璃嘴边。   阿璃盯着延羲白皙的手腕,似在犹豫着什么。痛楚越来越烈,她双拳紧攥,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却迟迟不肯去咬延羲的手腕。   以往,她对男女之防并不太在意,可现在,自己的嘴唇,似乎只能属于乌伦一人……   延羲的目光越来越冷,嘴角的笑意寸寸褪去。   他狠狠盯了阿璃半晌,断然抽出匕首割破手腕,把伤口贴到阿璃唇上。   鲜红的血汩汩涌出,阿璃颓然地闭上眼,用嘴含住伤口,大口地吸着血。痛意渐渐弱下去,头却越来越重……   等她幽幽转醒时,延羲盘膝坐在榻上的另一边,周身真气盈动,似在疗伤。   阿璃浑身虚脱,颤巍巍地坐起身来。   延羲缓缓睁开眼,收起真气,冷冷地说:“以后来找我,最好先换身干净衣服。”   阿璃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袍上全是昨夜从海滩上带来的沙子,浑身上下一股海腥味,凌乱散在胸前的头发也是蓬乱肮脏。   “一会儿我把床榻收拾干净。”她的声音低沉暗哑。   延羲皱起眉,“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随即又反应过来,问道:“你昨夜扮作魍离去做什么了?”   “跟你没关系。”阿璃翻身下榻。   “你那个好人家的情郎,”延羲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倒是个人物。竟能让你背叛我那富甲天下的父亲,甘愿受尽蛊毒之苦。”   阿璃转过身,“你无聊的话,就多操心一下跟我的交易。我助你盗取女娲石,你就要保我一世自由,我可不想每次蛊毒发作,都要满天下地找你!”   延羲抬眼看着阿璃,似笑非笑地说:“你若一直留在我身边,又何需满天下地找我?”   阿璃弯起嘴角,语气讥讽,“要我从一个侯爷身边,换到另一个侯爷身边,算什么自由?”   门外一阵敲门声,“侯爷,金三来了。”   延羲下了榻,穿上外袍,伸手在阿璃的锁骨处拂了一下,“你留在这里等我。”   阿璃摸了摸颈下,怒道:“你干嘛解我的穴!”她刻意封住的天突穴被延羲解开,即刻恢复了女子的声音。   “我不想留个男人在我房间。”延羲头也没回,径直推门而出。      ☆、公主的男人 (三)   过了会儿,敲门声又起,换上了裙装的蘅芜,领着几名侍女,手捧着衣物、妆盒镜奁等物,走进了屋。   “阿璃姑娘,”蘅芜敛衽一礼,“公子让我来服侍你梳洗。”   阿璃摆了摆手,“不用,我一会儿就走。”昨夜突然离开,仲奕现在一定很担心……   蘅芜扫了眼床榻,“姑娘的衣服粘有沙土,不如先让人整理干净,再换回来?”   浑身沙子的感觉确实不太舒服,阿璃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你们把衣服放下,我自己换就好。”蘅芜依言领着众人退下。   阿璃脱下黑色的外袍,除下刚玉甲,再一圈圈解开裹胸的白布,发现每层衣物中居然都夹着海沙,不禁暗自敬畏着大海的威力无边,又一时心生恶念,走到延羲的书案前,把沙子尽数掸落到他的笔砚书帛中。   换上蘅芜送来的衣裙,阿璃站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低领的白色烟罗纱裙,露出一截霞影纱绛色胸衣,逶迤拖于身后的裙摆和披纱上皆点缀着精致的梅花图案。   看上去,有些怪怪的,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很好看……如果乌伦看到自己这副装扮,会不会……   阿璃想起乌伦炽热缠绵的吻,羞怯地捂住了脸。   蘅芜领着侍女们再次进屋,将阿璃的外袍和睡榻上的床褥收拾了下去。   蘅芜让阿璃在铜镜前坐下,先用篦子梳理出头发里的沙子,然后又用白芷刨花水将一头青丝抿得光润芬芳。   等侍女们退出门后,阿璃微侧过头,问蘅芜:“昨晚我见过你。你是风延羲的暗卫?怎么又作侍女装扮?”   蘅芜淡淡地说:“公子需要我作什么,我就是什么。”   阿璃从铜镜中观察着蘅芜的神情,问道:“你有求于他?”   蘅芜沉默了一瞬,说:“公子是我的恩人,我唯一所求,就是能有机会回报他。”   阿璃咳了声,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蘅芜拿来一支缀着南珠链的羊脂玉簪,准备挽上发髻,却被阿璃制止住:“不用麻烦了,待会儿我的袍子送回来,还得换回男装。”   屋门被轻轻推开,延羲站在门口,目光缓缓移到阿璃身上。   “公子。”蘅芜行礼道。   延羲走到近前,从蘅芜手里取过玉簪,低头把玩着,“你先下去吧。”   蘅芜应了声,出屋关上门。延羲踱到阿璃身后,伸出手,将她垂于脑后的发丝绕于掌心。   “你干什么?”阿璃欲起身,却被延羲用按住肩头。   延羲的语气清冷,带着丝嘲讽,“你紧张什么?又不是我第一次为你梳头。”   阿璃想起在暗夷的往事,脸上有些发烫,身子僵硬地坐着,嗫嚅着说:“我一会儿还要换回男装……”   延羲一语不发,一圈圈地为她盘好发髻,再用簪子固定住。   他弯下腰,嘴唇靠到阿璃耳旁,“你若不肯花心思装扮,又如何跟一国公主争男人?”   铜镜中,两人的目光相汇。   阿璃满脸的疑惑,“你什么意思?”   延羲先是一怔,继而似有所悟地垂眸一笑,缓缓站起身。   阿璃也站了起来,追问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跟公主争男人?”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眼光慢慢落到她的胸口。   阿璃红着脸,下意识地捂住前胸,转身避开,“莫名其妙!”   她在书案前站定,清了清喉咙,问:“上次你给我的药丸,还有没有?”   “没有。”   “蒙卞一共只做了三颗?”   “嗯。”   阿璃蹙起眉头,“他怎么也不多做些……”   “他是想多做些,可要取出我的心头血却很费工夫。”延羲垂下眼,似笑非笑,“当然,你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阿璃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延羲走到榻边坐下,“等拿到女娲神石,借助其灵力,或许能解除你身上的蛊。这三个月,我会一直留在越州城,”他抬头看着阿璃,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不到处乱跑,随时可以找到我。”   阿璃的语气透着无奈,“也只能如此了。”   延羲的目光落在榻上,“这是颛臾方国的刚玉胸甲?想不到,他竟然给了你。”他拿起阿璃放在榻上的刚玉甲,夹在甲中的裹胸白布立刻落了出来。   阿璃惊呼一声,扑上前,却晚了延羲一步。   延羲手握着白布,挑眉笑看着阿璃,“你既然不再为扶风侯府做事,又何必再扮作男人?”   阿璃伸手去抢,“跟你没关系!”   延羲举起手,往后躲着,阿璃跪到榻上,奋力伸手去扣延羲的手腕。   延羲的手臂一圈,将阿璃揽到怀中,再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阿璃睁大了眼,待回过神来,慌忙挣扎起身,却被延羲紧紧地禁锢住。   距离如此的近,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   阿璃裙子的领口本来就很低,此时更是因为姿势露出了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又羞又恼,怒道:“你放开我!”   延羲恍若未闻,凝视着阿璃。   “风延羲,你还想要女娲石的话就马上放开我!”   延羲缓缓地俯下了头,阿璃吓得猛然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她觉得延羲的嘴唇快要触到自己时,一切又忽然静止了下来。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悄不可闻的叹息。   延羲慢慢松开阿璃,翻身下榻,推门离去。   ***   紫清殿外的桂花,正努力绽放着花期里的最后一缕清香,沁人心脾。   桂树下,端坐于坐榻之上的正是东越王后风青遥。   她身着一袭金丝薄烟翠绿纱裙,发髻中华丽的五凤金簪缀着紫玉结成的流苏,轻拂香肩。   跪坐于她旁边的,是一个模样俏丽的宫女,穿着淡黄色的丝制罗裙宫装,正将收集在托盘上的桂花一粒粒装入罗盒之中。   一名内侍快步走到近前,跪禀道:“王后,江陵侯到了。”   青遥站起身来,见延羲在侍从的引领下缓缓走来,忍不住唤出了声:“哥哥!”   延羲执使臣之礼,向青遥揖道:“王后。”   青遥上前挽住延羲的手臂,“哥哥不必如此。”   兄妹二人一个长身玉立、俊美独绝,一个身姿婀娜、容色绝丽,站在一处就宛如一幅精致绝伦的工笔画。近旁的宫人们虽然碍于宫规、个个躬身垂首,但也纷纷忍不住斜眼歪头地偷瞄着。   延羲轻轻推开青遥的手,眼中却笑意宠溺,低声说道:“青遥,你如今已是一国之后,不能再像从前……”   青遥在茶案旁坐下,蹙眉说:“可即便是一国之后,也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延羲在青遥身边坐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鹅黄衣衫的宫女举着茶杯,奉到延羲面前,“公子,请用茶。”   青遥说:“我正教萋萋泡制桂花茶,哥哥尝尝吧。”   延羲接过萋萋递来的茶,闻了闻香气,“东越国的桂花,果然开得最好。”浅尝了一口,转头看着青遥问:“东越仲奕,对你可好?”   青遥的睫毛忽闪了几下,“他是个性子极淡的人,好似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跟他母后一点都不像……对我,倒是一直十分客气。毕竟,我和他也算是从小就认识,还是有些……跟陌生人不一样的。”   延羲盯着青遥,“你千万不可对他动心。”   “我知道。”青遥垂下了头,金簪上的紫玉流苏微微颤动着,“再说,他对女人根本不感兴趣,连靠近些都……我只是,每次见到他时,就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他在陈王宫中做质子,性子孤僻的很,而我们……阿妈刚刚离世,宛城的人对我们也很不好……”   “青遥,”延羲放下茶杯,手指轻抚了下青遥的肩头,“哥哥答应过你,那种日子绝不会再有……终有一日,你我不必再受人钳制,随心所欲地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青遥伸手覆上了延羲的手,缓缓抬起头,流转的眼波中有点点盈光。   “对了,父亲和世子那边有什么消息?我听说,父亲因为陈王对你的赐封而震怒不已。”   “他恐怕在陈王赐封以前,就已经恨我入骨了。”延羲嘲讽地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对策。”   青遥又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向陈王求封暗夷?受封之后,又为何急着去了暗夷一趟,在我抵达越州前的一日才追上送亲队伍?”   延羲看着地上的落花,压低了声音说:“你我在暗夷出生,身上又流着一半暗夷的血,将来无论是成是败,都需要暗夷的支持。”   青遥仍有疑惑,“可是我不明白,暗夷如何能……”   延羲打断了她,“眼下你只需要好好当你的王后,不要让裴太后对你有任何疑心,其他的事,哥哥自会处理,你无需操心。扶风侯府最近失去了一名得力的帮手,又忌惮着陈王和裴太后,应该不会对你轻举妄动。萋萋的身手不错,有她近身保护,即使有任何意外,也不至于像上次那样措手不及。”      ☆、桂影秋光夜未央(一)   东越仲奕和阿璃相对而立,半晌,同时笑出了声。   阿璃穿着件黑色锦袍,衣襟和袍摆的缎面上点缀着银线云纹,乌发以银冠束起,手中握着卷帛书、朝仲奕虚点了一下,“你这幅装扮,看得我双腿自觉发软、不由自主地就想下跪。”   仲奕依旧笑着,冠上的白玉冕旒轻轻颤着,伸出手指拨开阿璃点来的帛书,“你也不差,装扮气势都不输给王侯世家的男子,看得我心生倾慕、不由自主地就想费心拉拢。”   阿璃嘴角抿着,毕恭毕敬地拱手一礼,“能为君上效劳,乃是草民几世修来的福份。”   仲奕轻托起阿璃的手臂,“能得卿相助,实乃寡人之幸。”   阿璃忍了半天没忍住,扑哧一声又笑了。   仲奕转过身,瞟了眼身后远远躬身垂首的一众侍从,对阿璃说:“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阿璃跟着仲奕身旁,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你平日里也被这么一大群人跟着?”以往会面只能在暗处,所以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见到了君王装扮的仲奕。   或许是那一身华丽的冕服,又或许是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让阿璃觉得眼前的男子,竟然有几分的陌生。   “嗯。”仲奕缓步朝前走着,“我只让他们远远跟着。你若不习惯,一会儿乘船回温泉宫时,可以把他们甩开。”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你跟禁卫军长谈得如何?”   “谈得不错。”阿璃眉宇间神色飞扬,“他早已看过我的禁军部署图,尚有些疑问,今天刚好一一解答。我从他那里得知,你宫中的禁军人数居然有三千人,比我原先估计的,几乎多出一倍。如果好生加以利用,倒是一股不可低估的军力。”   她停下脚步,展开手中的帛卷,“我还发现另外一个问题:东越王宫毗邻东海,水路可通,但平时却戒备疏松。我想,在临水的一面,建几座瞭望台,安排下弓弩手,一则可观海陆两边的动向,二则断绝了刺客借水路出入的可能。”   仲奕沉吟片刻,笑道:“想法倒是不错,可以后你跟墨翎怎么办?你们平时出宫不也从临海一面走吗?”   阿璃合上帛卷,“这个你不必担心,我现在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宫门出入。墨翎若是不载人,可以飞得很高,人眼不易察觉。”   “可万一,你又有急事,需要立刻出宫怎么办?”仲奕盯着阿璃,语气突然凝重起来,“就像那晚在海边……阿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阿璃慌忙低头,避开仲奕探究的目光,“我,不是已经说过,那晚,只是突然想起有件紧要的事……”   “阿离,你不愿讲的事,我从不逼你。但,”仲奕伸手轻扶着阿璃的手臂,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若是你身陷危险,却不肯让我知晓,我……”   “君上!”略带怒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裴太后一身绛紫华服,目光如鹰般锐利地落在仲奕扶住阿璃的手上,发髻间的朝阳五凤钗珠微颤着。   “母后。”仲奕松开了手。   阿璃跪倒在地,“草民拜见太后。”   裴太后并不急着让阿璃起身,只是冷冷地问:“你是何人?”   “回太后,草民是……”阿璃从未见过裴太后,但因为听过太多关于她的故事,不禁有些紧张局促起来。   “母后,”仲奕说道:“阿离是郑司空的远房侄儿,自幼随东海术士学习奇门遁术,寡人特邀他入宫,讲解布阵之法。”   裴太后看着仲奕,半晌,才示意阿璃起身,眼神精锐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是郑玄的侄儿?”   司空郑玄看过阿璃所画的弓弩图后,曾大为赞赏。仲奕趁机提出想授官职予作图之人,以督造弓弩。无奈此人出身微寒,恐旁人不服,于是想让郑玄认其为侄。郑玄亦是惜才忠君之人,未曾多加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阿璃抬起头,之前的紧张感渐渐淡去,“回太后,正是。”   眼前的太后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容貌美艳,气质雍容,眉眼和下巴跟仲奕的很是相像。   裴太后初见阿璃的一瞬,只觉得她容颜秀气犹如女子,又看见仲奕对她举止亲密,不禁怀疑她是哪家佞臣送入宫的男宠,意欲媚惑主上。再看之下,却又发现阿璃的神情举止间,流露着世家子弟独有的从容和不卑不亢,绝非娈宠之流。于是疑心稍减,转头对仲奕说:“君上若是对术数之论感兴趣,不如也邀请王后一同来听。王后乃伏羲后人,想必对八门六仪之术也颇有研究。”   自从风青遥嫁入东越,已有一月有余,可至今尚未与仲奕圆房。太后安插在紫清殿的眼线回禀说,君上虽偶尔也会临幸王后寝宫,但总是同屋不同榻,除了讲讲话,两人什么也不做。   若换成寻常女子,裴太后恐怕早就颐指气使地威逼指责,但青遥毕竟是公主之尊,又出身风氏名门,时值陈越结盟的关键时刻,她不便逼得太紧,只能想尽办法来撮合二人。   阿璃一听要见青遥,心头一紧,生怕仲奕随口就答应了,可当着裴太后的面又无法出声,只得干着急。若是青遥一来,岂不马上识破自己女子的身份?   仲奕正要开口,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名满脸尘土的军士,跟在内侍之后,疾步上前,跪倒在地:“君上,太后,裴大将军命末将送来八百里加急奏报。”   “讲。”仲奕和太后异口同声。   “是!北燕星夜突袭,现已攻下汕州。”   “什么?”太后花容失色,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怎地已经到了汕州?”   “回太后,淮北将军钟笃临阵叛国,投降燕国。靖阳、淮远和洪城三座重镇在一夜之间易旗,大江以北……全面失守。”   太后猛地浑身一颤,几欲歪倒。仲奕伸出手,却在半空僵住,缓缓收了回来。   他转头问道:“裴羽现在何处?”   “回君上,大将军领着剩下的兵马,退到了大江北岸。”   “还剩多少兵马?”   “步兵十万,骑兵……骑兵两千不到。”   仲奕双拳紧握,沉默了片刻,“陈国援军的战况如何?”   “陈国大军在蓼城以西遇到了北燕精兵的偷袭,所幸双方士兵数目相差悬殊,燕军败退回蓼城。但据探子回报,慕容煜又派出了麾下的屯骑校尉领两万骑兵,增援蓼城。”   阿璃正满心担忧着东越的境况,忽然听到屯骑校尉四个字时,一时心头滋味难辨。一方面,欣喜于乌伦北上、不用跟仲奕的军队正面交锋,另一方面,又不禁为他的安危捏了把汗,要知道,陈国大将郝毕可比裴羽难对付得多……   裴太后缓过神来,竭力镇定地说:“钟笃谋反,其罪当诛。传令禁军,将钟氏在越州的家眷亲属收监问罪,一个也不能放过!”   仲奕对侍从吩咐道:“召丞相、三公、六卿五官即刻入宫,于大殿议政。”他看了眼阿璃,低声说:“你先去温泉宫等我……”   阿璃抬起头,眼神恳切,嘴唇无声地作出“带我一起去”的口型。   仲奕的眼里满是歉意,终究只是摇了摇头,随即转身疾步朝大殿的方向走去。   ×××   一直到了子时深夜,温泉宫的泊船处才亮起了点点灯火。   御舟靠岸。船上的宫灯投映出一道君王孤独疲惫的身影,颤巍巍地飘零于水波之上。   阿璃从一旁隐身的暗处走了出来。   从上午分别到现在,她一直等候于此。   前线传来的消息始终是纸包不住火,尤其是在人多口杂的王宫之中。很快,宫里的人都听说江北失守一事,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议论、各种猜测,阿璃在暗处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咒骂着北燕和慕容煜,有人悄声商量着干脆逃到陈国去……更多的人,埋怨着仲奕和裴氏的无能。   “君上!”她走到仲奕面前。   仲奕怔了下,转身对身后面露惊讶的侍从说:“寡人今夜要与郑公子秉烛长谈,让人准备些茶点送来。”顿了下,“前几日用紫清殿桂花做的糕点若还有,也拿些过来。”   阿璃随着仲奕进到内殿,尽量耐心地等着内侍帮仲奕换下朝服,躬身退下后,才上前急切地问道:“仲奕,现在情况怎么样?”   仲奕淡淡地笑了笑,拉着阿璃在茶案边坐下,“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阿璃蹙着眉,“江北失守意味着什么?慕容煜手下一共有多少兵马?”   仲奕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江北失守意味着要打水战。早上你跟我提的临水瞭望台,如今不但要建,而且还要建成围宫的城墙。”他唇角轻抿,打趣道:“阿离,想不到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阿璃坐直身子,“打水战也好!北燕的士兵没有水战的经验,我们要在江上对付他们,占尽了地利人和。”   仲奕看着阿璃,“嗯”了声,没有说话。   如果北燕没有得到钟笃的降军,或许,水战尚有一线生机……   “慕容煜到底有多少兵马?”阿璃追问道。      ☆、桂影秋光夜未央(二)   侍从入内,奉上茶点。   仲奕指着一碟糕点说:“这是紫清殿外的桂花做的,我一直都想让你尝尝,今年终于有机会了。”   阿璃拿起一块,心不在焉地吃了口,眼睛依旧带着疑问地盯着仲奕。   仲奕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阿离,眼下军务渐忙,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你不如暂时先回宛城……”   阿璃的手指一僵,糕点碎屑落到碟中,“你什么意思?”   仲奕避开阿璃的目光,“我想你回宛城。”   “砰”的一声,阿璃拍案而起,“东越仲奕,你当我是什么人?大敌当前,让我扔下你一人逃命?”她看着仲奕,叹了口气,语气稍柔,“就算我要逃,也不用急于一时,带着墨翎,我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仲奕抬头看着阿璃,双眸清澈明净,却又流露着忧郁迷茫的神色,“既然要走,不如现在走。你为了护我,不惜背叛扶风侯……风伯钦是何样的人物,怎能轻易放过你?那夜在海边,你突然离开,是不是和他有关?他,对你做了什么?”   阿璃的睫毛快速地扑扇了几下,“我说过,扶风候的事,我自会处理。”   仲奕也站起身来,“我认识你十二年,你的每个眼神、每种语气,我比任何人都熟悉……阿离,你休想瞒我。”他的手,抚上阿璃的肩头,“风伯钦想要我死,无非是想青遥嫁给风延均。如今东越国岌岌可危,陈越的结盟也好,我和青遥也好,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你若现在回去,求他原谅,或许尚有转机。”   阿璃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仲奕,“你要我怎样去求他?说我愿意做回杀手,帮他杀人?说就算我杀不了你,慕容煜也会要你死?”晶莹的泪珠,慢慢在眼角凝聚。她握住仲奕的手,把它一点点从自己的肩上拉开。   “阿离……”仲奕满眼的恳求,声音里含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   阿璃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仲奕,”她望着窗外漆黑无边的夜色,“我不会让你死的。”   语毕,她一跃而出,消失在黑暗之中。   东越都城,乃当今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内城之中,红楼画阁、绣户朱门,比肩而立。郭城之外,有江水码头、画舫渔船,时常有文人雅士乘舟会友于此,斗酒酹江,丝竹之音不绝。内城和郭城之间,接踵而建的,则是茶坊酒肆、高柜巨铺,平日里即使不逢节庆,也是十分热闹。   阿璃坐在临街的一处酒楼之上,沉默地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个多月前、因国君大婚而张挂的彩灯幡帛还到处可见,但整座都城却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之中。   邻座的几个人正议论着江北失守的事:   “江北都给燕国占去了,这仗还怎么打?”   “是啊,依我看,不出一月,就要打到越州了。”   “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也得赶紧想法子逃出去?趁着水路还没有封……”   “你小子倒是可以逃,老子拖儿带女的,想走都难!再说,人走了,这边的家产怎么办?”   “依我说啊,君上还不如投降算了,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   “你小声点!不要命了?”   “干嘛小声?要不是裴氏那帮无能的子弟把持了军权,也不至于输得这么快!我听说,钟笃之所以降了北燕,就是因为看不惯外戚专政。”   “说得不错!君上之所以能登上王位,就是靠得裴氏的支持……裴太后当年可是杀了不少人啊。我听说,先王……”   “唉,原以为跟陈国结了盟,就肯定能赢这场仗,结果……”   “就是!为了结盟,连那被恶贼玷污了名声的公主都成了我们的王后。想想就气闷,我们东越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王国,听我爹说,以前啊,陈国、卫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尽办法地搬迁到东越。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我也觉得,君上不如趁早降了的好。反正,”压低了声音,“他恐怕也不会有子嗣,东越迟早要易主。我听说,慕容煜治军严明,只要我们肯降,想来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个平民百姓。”   阿璃实在听不下去了,把酒壶里的酒尽数一饮而尽,结账出了酒楼。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情低落,似乎很想找些事做,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十二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跟仲奕吵架,第一次拍着桌子朝他大喊大叫,这种情景,以前是想都不曾想过。那个忧郁俊逸的少年、温柔清雅的男子,是在重遇沃朗之前,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不经意间,阿璃在一间卖兵器的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老板,”阿璃走进铺子,“把你们最好的匕首拿来看看。”   店主抬头打量了阿璃几眼,从货柜里选了几把装饰精致的小刀拿了出来。   阿璃扫了眼,连手指都懒得抬,“我不要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要刀刃锋利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放。   店主瞟了眼银子,陪着笑脸,“请姑娘随在下到里间挑选。”   阿璃跟着店主穿过隔间,走到店铺后面的一个院子里。店主一面走,一面解释着:“不是我们不肯把上品放在铺子里,最近因为前方的战事,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万一碰上几个无赖、没钱又非要买,就麻烦了!”   阿璃随意地“嗯”了声。其实,她也不是真想在这儿买兵器,这种私家经营的兵器铺里,卖的要么是猎户用的弓箭,要么就是公子哥儿用作装饰佩戴的小刀短剑。若真想要利器,还不如直接向禁卫军要来得方便。只不过,眼下一则介怀着跟仲奕和王宫有关的任何事物,二则,毕竟是女人天性,大凡遇到点不开心的事都喜欢以逛街购物来泄愤。   院子里的架子上摆着一些弓弩、刀、剑等物。阿璃拿起几把看了看,摇了摇头。用惯了龙少白铸造的刀弓,普通兵器实在难入她眼。   她低头思忖着会儿,转头问店主:“你们,卖不卖毒药?”   店主一脸惊慌,“姑娘,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   阿璃笑了声,“你怕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买回家毒老鼠行不行?”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买老鼠药竟然买到兵器行来了?”   阿璃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高瘦男子,衣着光鲜、锦袍玉带,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走进了院子。   店主见状,忙上前躬身行礼,“金三爷,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下人来吩咐一声就成。”   金三爷撩了下袍子,“我家主人想亲自验一下货。”说着侧身往旁边一站。   金三是越州城有名的商贾,外城里最繁华的几条街上的大多数商铺都在他名下,包括这家兵器铺的店面。店主平日里连金三的面都见得很少,如今一听他的主人亲自来了,紧张得手心出汗。   阿璃放下手里的刀,对店主说:“既然你店里有事,我下次再来光顾了。”语毕抬脚要朝外走。   金三身后走出一人,身披着及地斗篷,缓缓摘下风帽,“阿璃姑娘请留步。”   阿璃抬头一看,说话的人,竟然是风延羲的暗卫侍女蘅芜。   蘅芜走到阿璃面前,曲膝行了一礼,“姑娘来此买兵器?”   阿璃一见蘅芜,不禁想起前几日在延羲屋里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发烫,迅速地说:“只是随便逛逛。你们若有事要谈,我就先告辞了。”   金三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一看蘅芜对阿璃的态度和口气,便知她身份绝非寻常,忙上前拱手作揖,“姑娘,在下刚才唐突冒犯了,还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转头对店主吩咐道:“刚才这位姑娘可有看得入眼的物件?全都包起来。”   店主尚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懵懵然地说:“这位姑娘……没看中哪件。”   阿璃摆了下手,“确实没看上什么,不劳费心了。”转头对蘅芜笑了笑,“先告辞了。”   “阿璃姑娘,”蘅芜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公子就在隔壁。”   阿璃并不善于人情世故,适才金三的一脸圆滑已让她心生反感,加之原本心情就不好,现在索性连客气也装不出来了,“他在隔壁关我什么事?”   金三闻言,面露不可置信的惊愕。蘅芜倒是神色自若,恭敬说道:“公子似乎提过,有件东西想交给姑娘。”   阿璃已然旋身欲走,听到蘅芜这样说,脚下一停,盯着蘅芜,“什么东西?”   蘅芜看了眼身后众人,“请姑娘随我来。”又转头对金三说:“你先在此候着。”   阿璃跟着蘅芜,从侧门而出,穿庭过廊到了一座院落里。   院内几座玲珑山石,周围种着些花草,映衬着绿窗白壁,显得格外清雅。   蘅芜又行一礼,“请姑娘稍等。”说完,她缓步走到正屋门前,轻敲数声,推门而入。   过了一小会儿,蘅芜从屋里出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位莫约二十五、六岁的美妇,目光在阿璃身上久久停留。   蘅芜走到阿璃面前,“公子有请。”阿璃瞟了眼一直盯着自己的美妇,径直朝屋门走去。   屋里的摆设富丽精致,远胜过了延羲在西亭驿站的住所。单是隔间所用的雕空木板,就已是镶金嵌玉的五彩雕镂,摆放着的香鼎、笔砚、花瓶等,皆非市井俗物。   空气中尚有一缕脂粉香气萦绕,案上两盏茶杯静静散着余温。   延羲半卧于坐榻之上,神态闲适自若,似乎早已忘却了几日前与阿璃的那场暧昧嬉闹。   他挑眉看着阿璃,“蘅芜说,你想见我?”   阿璃原本还觉得有几分尴尬,此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没好气地说:“蘅芜说,你有东西要给我。”伸出手,“我拿了就走。”   “你想要什么?老鼠药?”   阿璃跺了下脚,转身就走。   “还剩一个月。”延羲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身后响起,“你我的约定。”   阿璃停下脚步,转过身,积了一天的怨气在顷刻间爆发,“我知道!帮你去偷女娲石!你不用隔三岔五地提醒我!”   延羲一语不发地看着阿璃,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绘的神色,好象很不在乎,又好像,带着些许黯然……      ☆、桂影秋光夜未央(三)   阿璃咬了下嘴唇,平静下来,继续说道:“如今的形势,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你跟陈王的关系紧密,妹妹又是东越王后,一旦陈越败给北燕,你不死也得沦为阶下囚。就算得到女娲石,又有什么用?”   延羲的语气中透着戏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   阿璃没有说话。   延羲坐起身来,盯着阿璃,“这场仗,你想谁输?”   “自然是想燕国输。”阿璃的回答很干脆。   “有意思……”延羲研究着阿璃的表情,“你明明是暗夷人,而且……我若是你,只会盼着燕国灭了陈国,也算为父母报了仇。”   阿璃的神情滞了一瞬,继而恢复如常,“我到底是在陈国长大,就算有恨意,也不愿见无辜百姓受外族奴役。”   延羲蓦地笑出了声,笑声肆意。   阿璃怒目而视,“有这么好笑吗?”   延羲慢慢敛了笑意,“你当真想燕国输?”   阿璃不假思索,“当然。”   延羲指了指对案,“坐下陪我喝杯茶。我或许有办法让你如愿以偿。”   阿璃坐到延羲对面,低头看了看案上的茶杯,杯沿上有一圈淡红的唇印,“这杯茶是刚才那位姑娘的?”   延羲不置可否,另取了只茶杯来,“用这个。”   阿璃迟疑了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延羲为阿璃斟上茶,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是芙蓉楼的后院。”   “芙蓉楼?”名字听上去有点像……阿璃清了清喉咙,“你在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延羲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璃,“谈生意。”   阿璃喝了口茶,“你是陈国江陵侯,东越国的国舅,到这种地方谈什么生意?”   “我不过是个有名无权的侯爷,说到底,只是个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有什么生意是不能做的?”延羲挑眉看着阿璃,“你谋生的手段,也不见得比她们的更高雅。”   出乎延羲的预料,阿璃只是淡淡地说:“你说得不错。我除了会杀人,也确实没有什么本事。””她的目光停在延羲身后的屏风上,似乎有些出神,“以前,因为帮你父亲做事,所以从不用为钱发愁,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利益对人心的影响。这两天,才又发觉,原来大多数人做事,都只是考虑着一个‘利’字。朝廷里的官员也好,王宫里的侍从也好,甚至是战场上的兵士,如果领不到俸禄军饷,恐怕也不会顾及什么三纲五常、国家大义。如果现在燕国贴出张告示,给每个投诚者一大笔钱,说不定,全东越的人都得跑过去。”   延羲盯着阿璃,半晌,嘴角勾笑地问道:“你最近缺钱?”   阿璃也笑了笑,看着延羲,“是。我巴不得自己能富甲天下,钱多到可以左右所有人的选择。”   延羲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探究。   阿璃深吸了口气,敛去笑意,“刚才,你说有办法让燕国输掉这场仗?”   “或许有。”   “什么办法?”   延羲的眼神锐利、一瞬不瞬,“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希望北燕输的真正原因。不要拿什么关心黎民百姓的假话来敷衍我。”   阿璃垂眸思忖着。   昨夜从仲奕的寝殿里出来,那种既难过又有些愤怒的情绪,依旧清晰地刻在心间。虽然明白,仲奕所说所做的,只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可却无法欣然地接受这样的好意。既然小时候都可以共患难,彼此慰藉依靠,为何现在不可以?   可话说回来,如今仲奕大敌当前,内政上也四面楚歌,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单枪匹马挑战燕国的百万大军?安稳朝内外的民心?她都做不到。也许,也许她可以去刺杀慕容煜……但以她的经验来看,单凭一己之力、想要在大军之中取当世战神的性命,即使用上毒药暗器,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风延羲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或许,能想出条好计策……   “好,我告诉你!”她扬起睫毛,迎上延羲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之所以希望北燕输,是因为我最关心、最在意的人,是东越人。”   延羲脸上波澜不惊,眼底却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你想骗我?”   “我没骗你。”   “你那个好人家的情郎是东越人?”   阿璃紧抿着嘴唇,缓缓地坐直身子,一手指着胸口,一手指天,“我暗夷族石海璃珠,对天起誓,所言之事,绝无半分虚假。这世上,我最关心最在意之人,是一个东越国的男人。东越的成败,对他而言十分重要,所以,我希望燕国输掉这场仗,退回北方。”   延羲静静地看着、听着,手指轻抚着茶杯的杯沿,久久不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三年前,你是不是潜入卫军大营,刺杀了卫国大将军秦世景?”   “是。”   “可有难度?”   “入营不难,找人、杀人费了些工夫,最难的是出营。”即使现在回想起那夜的情景,仍能让她心惊胆跳,“军营之中,本就戒备森严,刺杀的对象又是武功高强之人,要想得手后悄无声息地溜走,几乎不可能。那一晚,我差点就死在卫军大营了。”   “后来怎么逃出来的?”   “一是亏得我身上的这副刚玉甲,让我身中数箭还死不了。二是因为扶风侯事先安排下人手接应,若是凭我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得手。”   说到这,她似有所悟,抬眼问道:“你想让我去刺杀慕容煜?”   “你肯吗?”延羲的目光灼灼。   阿璃不觉有些失望。想不到,延羲的想法竟也是刺杀慕容煜。难道,这真是唯一的选择?   想了想,她说:“如果你手下有身手不错的人,能帮我引开守卫的注意、并且事后在外围接应我,也许,可以一试。”   延羲唇角弯起,眼中浮现出嘲讽的神色、一闪即逝,“你若真见到他,或许……杀不了他。”   阿璃有些不解,“为什么?”   延羲避而不答,只是慢慢说道:“其实,就算你杀了慕容煜,也未必能让燕国退兵,说不定,反而会激得士气更盛。”   “那你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延羲俊美的脸上,透着那种熟悉的冷冷阴戾,“我得到消息,燕国国君慕容炎此刻身在汕州。慕容炎膝下只有一子二女,儿子年方六岁,因是庶出,所以尚未立为太子。除了慕容煜这一个同母弟以外,慕容炎还有三个异母弟弟,皆掌一方军事。若是慕容炎暴毙南国,蓟城必然大乱。那时,不管慕容煜有多大本事,也不得不搬师回京,辅佐新王登基。”   阿璃看着延羲,“你的意思是,刺杀燕国国君?”   “嗯。”延羲把茶杯举到唇边,目光却停在阿璃身上,“他身边的守卫森严,普通人想要靠近,难于登天。可对拥有神兽坐骑的魍离而言,却并非不可能。再者,慕容炎虽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但毕竟养尊处优,杀他,应该比杀慕容煜容易的多。”   阿璃双肘撑在茶案上,双手合于脸颊上,眼光落在虚无之处,沉默着。   十年来,她每一次杀人,都是听从扶风侯的指令,所以从未费心思考过每次杀人背后的原因。就如她曾经对延均世子所说,杀手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前因后果了解地太清楚的话,难免不会去探究是非曲直。可心里头一旦开始分辨是非对错,就不能确保下手时的决绝。对一个杀手来说,一刻的犹豫不决就意味着失手、甚至丢掉性命。   眼下,正是因为太清楚前因后果,她不得不问自己,刺杀慕容炎,是对还是错?   乌伦,会不会因为自己杀了他们的国君而气恼?   阿璃缓缓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泊船灯火处、水影涟漪上,一道孤独疲惫的身影……   睁开眼时,她的神情已然决绝,“好,我去汕州。”   延羲的嘴角慢慢地抿出道笑来。阿璃并不知道,两日来,延羲一直苦心积虑地思索着拖延战事的方法。江北的失守,对他的大业之计,是个极大的不利。东越不能在这个时候亡,陈国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和东越的结盟……   主意一旦定下,就再无反顾。阿璃的眼神奕奕,接着说道:“我杀了慕容炎,让燕国退兵,对你也有好处,你这次必须出手帮我。再说,万一我死在燕军大营,就没人帮你去盗女娲石了。”   延羲从怀里掏出一个琥珀色的小瓶,放在案上,“这里面装的是我的心头血。”   阿璃拿起来看了看,“这就是蘅芜说你要给我的东西?才这么点儿?”她收起瓶子,一连串地追问着:“你到底帮不帮?我需要人手,一把锋利的匕首,还需要配一种无药可解的毒……”   延羲一语不发地看着阿璃,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很久未曾体会过的情愫。   当阿璃知道真相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伤心,还是愤怒?抑或是,像自己一样,已经不懂得如何伤心、如何愤怒……      ☆、无月之夜,血海深仇 (一)   汕州之南,大江北岸,如今已是燕军大营所在之处。数日前,慕容煜趁胜追击,将原本已退至江岸的东越余部再逼退一程、仓皇渡江,在南岸建扎水寨。东越国的督国大将军裴羽在渡江时,被流箭所伤,差点落舟溺毙,幸得护卫冒死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东越军如今兵微将寡,气势低落到了极点。对岸之上,却是旗幡隐隐、戈戟重重,大有随时杀过江来的势头。   这天傍晚,北燕军营之中,兵士们正逐一燃起军帐内外的灯烛火把,准备迎接夜幕的降临。   中军大帐之内,慕容煜刚与一众将领讨论完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正缓步走进歇息所用的后帐之中。   内帐中已坐着位相貌威武的男子,正是燕国国君慕容炎。   “适才寡人听你们在前帐议论下一步的战事,似乎你麾下将领们的士气都很高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棋盘的对面,示意慕容煜坐下。   慕容煜微笑着,轻拂衣袍,坐到慕容炎对案,“予诚他们从未打过水战,反倒比钟笃那边的水军将领还要迫不及待,个个摩拳擦掌的,恨不得明日就上船渡江。幸好小武和雷鸣不在,不然还不知要如何闹腾。”   慕容炎拿起棋盘边上放着的酒壶、斟满一杯酒,推到慕容煜面前,笑道:“那寡人是不是可以提前跟你喝杯庆功酒?”   慕容煜拱手说了声“谢王兄赐酒”,举杯一饮而尽,神色笃定地说:“东越大军已是溃不成形,无论是人数还是士气,都落于下风。如不出意外,半月之内,我大军便能围攻越州。”   慕容炎口中啧啧两声,“三弟不愧是当世战神。半年前你向寡人请命时,寡人还有些疑虑,谁知你这一路南下,不但势如破竹,还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占据了江北。”   “王兄谬赞了。若非王兄当机立断,收降了钟笃,臣弟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攻下江北。”   “招降钟笃,明明全是你的功劳,寡人无非只是许了他个侯爵。”慕容炎拿过弟弟的酒杯,再次斟满,“营帐里又无外人,你也就别跟寡人客气了。”顿了顿,蓦地笑道:“咱们也别‘寡人’、‘臣弟’的了,要不,你还管我叫大哥,我还叫你的小名,乌伦。”   慕容煜笑饮了一杯,“称呼并不重要,王兄在臣弟心里,永远是世上最好的大哥。”   “这几天跟你同榻而眠、同案而食,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父王和母后还在的日子。还记不记得,你四岁前,跟母后和我、一起住在承元殿的那些事?你那时,简直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捣蛋鬼,宫女内侍全拿你没办法,每晚到了要哄你睡觉的时候,都一个个哭丧着脸来求我帮忙。”慕容炎仰头喝了杯酒,目光落在棋盘之上,有几分怅然的说:“要是父王和母后还活着,看到我们灭了魏国、大败月氏,如今又渡江伐越、胜券在握,不知会有多高兴!父王当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在江南为母后建造一座花园,种满南朝特有的奇花异草。”   慕容煜缓缓放下酒杯,说道:“母后酷爱花香。我还记得,小时候,承元殿的庭院里总是种满了各季花卉,一年之中香气不断。夏天的时候,父王和母后最喜欢在院里的凉亭中对弈。”   “母后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慕容炎抬起眼,“我那时好歹也算成人了,大婚也结了,嫔妃也纳了好几个,没什么可让她操心的了。而你,还不到十一岁……”他摸了摸髭须,口气里添了几分打趣的意味,“要是母后还在,肯定早催着你把亲事给办了,岂能容你拖到现在还没成亲?”   慕容煜默默地垂下眼,唇畔却浮出一道温柔的弧度。如果母后还在,自己一定会满心喜悦地带着阿璃去见她,告诉她、自己心爱的女子有着和她一样的机敏聪慧……   慕容炎观察着弟弟的神情,“怎么,又在想着你那位明珠姑娘?”   自从上次慕容煜说出句“若能得此明珠,纵是世间万千琳琅,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残瓦碎砾”的话,慕容炎就一直戏称弟弟的心上人为“明珠姑娘”。   慕容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兄长一眼,却没有否认,“我在想,母后会不会喜欢阿璃……”   慕容炎抚掌呵呵笑道:“母后的心思,我向来最了解。你什么时候带她回来见见我?不是说,前段时间和她见过一面、订下了终身之约吗?”   慕容煜为王兄斟了杯酒,“等攻下越州、灭了东越,再退掉和月氏的亲事,我就带她回蓟城。”   慕容炎神色稍凛,“你还是一心想退掉和月氏公主的亲事?不肯考虑下双喜临门?大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平常。”   慕容煜肃容道:“我已立下誓言,此生非阿璃不娶。”   慕容炎的嘴唇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慢慢抿住,曲起的手指在棋盘上无节奏地敲着。   半晌,他才说道:“也罢,就随你。不过,到时候朝中那帮老家伙因此絮絮叨叨,你可要帮着为兄应付他们。”顿了下,又笑道:“说实话,我现在倒是有点羡慕你。女人太多了,也是件麻烦事。”   慕容炎的王后出身于燕国世家大族高氏,嫁入王室十多年,只生过一位公主。慕容炎唯一的男嗣,则是出身平民的荣妃所生。朝中跟高氏不睦的大臣,一心想通过立荣妃之子为太子,来削弱高家的势力。王子年满六岁之后,有关立储的争议更是不绝,慕容炎为此心烦不已。一个多月前,慕容煜派麾下的左将军吴予诚快马回京、禀告钟笃投诚一事时,慕容炎干脆以接受降表、顺便查看前线战事为由,悄悄跟着予诚同返燕军大营,一待就是将近半个月,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   “王兄还是不想回蓟城?”   “嗯,打算再待几天。”慕容炎喝了口酒,眉头微皱,口气却是淡然,“王后也好,荣妃也罢,我谁也不想偏袒,但,又不得不做出个选择来……其实,我这次出宫,除了躲开这档子烦心事,也是想看看,我不在京城的时候,这帮人能生出什么事端来。三弟,你记住,宫廷朝堂中的争斗,谁最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输。”   慕容煜沉吟了一下,问道:“此次出宫的事,除了王后和那几个朝中重臣,还有谁知道?”   “荣妃和淑妃也知道。”慕容炎髭边浮一道笑,“她俩,我是没法瞒得过,几天见不到我就得哭哭啼啼的。”看了眼弟弟的神情,又说:“你就别担心了,知道我行踪的人不多。再说,我每日和你吃住在一起,难不成还有人敢到你的营帐闹事?”   慕容煜闻言一笑,正欲开口,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启禀大将军,”一名亲兵匆忙入到帐内,“有人从西北方偷袭我军大营!”   慕容煜站起身来,“什么人?多少人?用何种方法偷袭?说仔细点!”   “是!”亲兵清了清喉咙、整理了下思绪,迅速说道:“对方身在营外,以燃火的箭矢袭营。大约有十几个人,皆身着黑衣,属下不敢确定是不是东越军营派来的人。属下来报时,前锋营的弓弩手已赶到、试以弩箭逼退敌人。只不过……对方的箭矢上附有黑色的膏脂,像是引火用的火油,但是兵士们用水灭火时,发现此火是水浇不灭,而且似乎越是浇水,火烧得越旺!”   慕容煜蹙起眉,转头跟慕容炎交换了一个眼神,“水浇火愈炽,难道是西域的石漆?”   石漆产于西域,所燃之火、用水不能扑灭。因其采集困难、保存运输俱不容易,所以价值连城,一小罐在中原可卖到上百金的价格,因此并不常见。连慕容煜也只是听过其名,却从未见过。   慕容炎也听过石漆的威力,于是起身说道:“你快去看看吧。”   慕容煜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对亲兵吩咐道:“石漆价高难得,对方就算是真有此物,也不可能取之不竭。你再去看看情况,回来禀报。”   亲兵领命出帐。慕容煜转身对兄长说:“对方人数不多,又以火攻,臣弟觉得似乎有调虎离山之嫌。”   慕容炎走到弟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以前啊,我还老是担心着你行事太过光明磊落、被人算计,这段时间躲在中军帐里,听着你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才知道我是白担心了。”   慕容煜垂眸笑了笑,“行军打仗用的伎俩而已,算不得什么。”   过了会儿,刚才出去的亲兵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启禀大将军,对方裹了火油的箭矢越来越多,大营的整个西北角全烧起来了!”   慕容煜问道:“前锋营的弓弩手尚未逼退区区十几人?”   “回大将军,来者不像是普通的士兵,身手十分灵活,前锋营的弩箭也伤不到他们。”   慕容煜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吩咐道:“备马,取我的弓来。再增派二十名亲兵守护大帐,务必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不让任何人擅自入内!”   亲兵得令下去后,慕容煜对慕容炎拱手一礼,“王兄,臣弟去看看便回。大帐外有三十多名护卫,必能护得王兄周全。”   守护主将大帐的护卫全是武功高强的心腹亲兵。历朝历代的军规之中,都有一条“主将死,亲卫无故而存者皆斩”的铁律,所以遇到凶险时,这些护卫皆会以命相搏、来确保主将的安全。   慕容炎呵呵一声,挥了挥手,“你赶紧去吧,让他们领教一下我大燕第一神箭手的厉害!”   慕容煜挑帘出了大帐。只见大营的西北角,此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各种嘈杂喧哗声不绝。他吩咐两名亲信入内帐、贴身保护慕容炎,自己翻身上马,向西北方疾驰而去。   石漆燃烧出来的滚滚黑烟,借着夜风、向东南弥漫开来。   无月之夜,烟雾厚重,一个巨大的黑影、伸展着双翼,悄无声息地翔至燕军大营之上。      ☆、无月之夜,血海深仇 (二)   阿璃黑袍罩身,脸上戴着新制的银面具,俯在墨翎背上,及腰的长发在风中桀骜地飞舞着。她转头瞄了眼西北方的火光,心中不禁暗暗叹服风延羲的手段,不但对燕王的行踪了如指掌,连石漆这种难得之物也囤积了不少……   她低下头,目光搜寻着大营之内的中军帐。燕军扎营在此的兵士不下百万,密密匝匝的军帐比肩接踵。西北面的火光和喧杂声,把整座军营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在黑烟的掩护下,墨翎迅速地向营地正中的那顶大帐滑翔而去。   阿璃看准中军帐的位置,翩然跃下雕背,直落数丈,稳稳地立在支撑大帐的梁柱之上。她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轻轻划破篷顶,俯身向帐内窥探。   中军帐分前后两帐,前面为议事所用的正厅,后帐则是主帅休息的内室。   阿璃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前帐的正上方。她凝神向内张望,只见得有四、五名侍卫,并无他人,于是蹑手蹑脚地顺着大梁、挪向后帐。   帐外站着密密一圈的护卫,将整座大帐围得水泄不通。可谁又能料到,刺客会从天而降?   阿璃扫了眼四周,担心之余,又有些释然。既然守卫如此森严,帐中必有要人。   她小心翼翼地在帐顶割出一道缝隙,再次缓缓俯下身。   帐内共有三个人,其中站着的两人作侍卫装扮,剩下一人身着紫色锦袍,坐在棋案前,手执黑白两子、自己与自己对着弈。   阿璃原本推测慕容炎和慕容煜会同时在这大帐之中,可眼下看来,似乎只有一人,却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   风延羲曾描述过燕国国君的容貌,说他三十五岁、身材魁梧、留有髭须。但从阿璃现在的角度望下去,只能看到此人坐着的背影。   阿璃回头朝西北面看了眼,火势似乎小了下去,毕竟,燕军人多势众,单凭数量有限的石漆火,是无法掩护自己和墨翎的行踪太久……   她深吸了口气,镇定心绪,将匕首横咬在嘴里,反手从背上取过了银弩弓。   为今之计,只能靠对方自己来确认身份了……   她拉上弦,从割开的帐顶缝隙处对准了紫衣人的后背。   八岁那年,她误闯东郊密室,被女娲神石的灵力所伤,性命垂危。扶风侯风伯钦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心甘情愿地种下主仆蛊,成为扶风侯杀人的利器。最初的几年,扶风侯曾让一个叫鬼伯的人传授阿璃杀人的技巧。鬼伯是一个瞎子,可杀起人来却毫不含糊。他教会阿璃如何隐藏自己,如何在暗中偷袭,如何迅速地结果敌手的性命。他曾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过阿璃:“杀手最忌讳的就是临阵犹豫,一瞬的迟疑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阿璃闭上眼,吸气凝神,睁开眼时,已再无犹豫。手指一扣,弩箭疾发而出。   “大人!”帐内的两名侍卫大叫道。慕容炎后背中箭,身体前扑,推倒了面前的棋盘,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帐内外的亲兵护卫闻声即动,阿璃只有一瞬的时间来思考和决定。   她将弩弓重新负于背上,手中白刃一翻,割破蓬顶,飞身跃入了帐中。   帐内的侍卫一面惊讶地望着从天而降的黑袍杀手,一面挥刀护在慕容炎身前。阿璃借助下落之势,纵身掠过侍卫,扑到慕容炎身边,手中匕首直抵他的咽喉,厉声喝道:“谁敢过来!”   此时帐中已涌入十几名护卫,帐外号角声呜呜响起,发出有人侵入大营的信号。   护卫之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慕容炎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从蓟城来的朝中重臣。而知道他身份的少数几人,此刻经不住冷汗直下。   慕容炎背上中了一箭,但阿璃出手时盘算着暂留他的性命、用以要挟,所以伤口并不在要害。他在阿璃的拉拽下,站起了身,目光凌厉地看着拿匕首抵着自己咽喉的刺客,“你是何人?”   阿璃扫了眼慕容炎的面孔,略松了口气。凭此人的相貌、气度来推测,八’九不离十就是燕国的国君。可刚才侍卫又为何称呼他为“大人”?   她的手向前送了送,用变了声的暗哑嗓音问道:“你是不是慕容炎?”   慕容炎目露嘲讽之色,哈哈大笑了几声,“你来此行刺,竟不知所刺何人?”   阿璃一手扭住慕容炎的胳膊,一手将匕首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哼笑了声,对围得密密实实的护卫大声说:“全都出去!”   护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点点后退着出了大帐。   阿璃押着慕容炎,随着退出的护卫,也慢慢移到了帐外。   帐外的空地之上,几名将领模样的人,各自带着人马围了上来。一时间,处处刀戟林立,密不透风。   予诚等人认出了慕容炎,心头暗暗叫苦,可又不敢声张开来,只得暗中调动麾下的弓弩手、做好准备。   一阵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军士们自主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昏黄摇曳的烟火中,一人一骑,疾驰至阿璃的面前。   予诚喊道:“大将军,此贼人劫持了……”喊了一半,又担心慕容炎的身份被刺客听了去,只得住口。   阿璃抬眼望去。似曾相识的黑马,似曾相识的身影……她的心,猛地一紧,骤然垂下了眼,不敢再看。   不可能!不可能!乌伦明明去了蓼城,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你是何人?深夜闯营劫人所图何事?”   阿璃只觉得耳中回响着轰轰之声,好似什么也没听清,又好似每个字都骇人的清晰分明。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明明听起来很像乌伦,可是又不带一丝一毫他语气里惯有的柔情、热忱、期盼、傻傻的紧张……   阿璃强迫自己缓缓抬起了头,心底祈求着无望的侥幸,可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她犹遭雷击,浑身冰凉,涌荡心间的只剩下万念俱灰的绝望!   慕容煜翻身下马,朝阿璃走去。   阿璃下意识地退了退,“不要过来!”   慕容煜停下脚步,面色镇定地说:“我是燕国大将军慕容煜,你所擒之人,只是我手下的一名副将。你深夜闯营,难道只为取区区一名副将的性命?你放开他,我愿凭你处置。”   阿璃的喉间哽咽的发痛,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能让慕容煜以命换命的人,必定是燕国国君无疑。自己苦心算计,不惜以身犯险地走到明处来,为的就是确认所伤之人的身份。这一瞬,确定了所伤之人就是自己想杀之人,可谓大功告成,可她心中哪里有半分的欣悦和释然?   夜空中,一声啸音传来,墨翎盘旋而至,催促着阿璃离开。   阿璃拼命咬着嘴唇,深吸了口气,强抑住了情绪。不能因为自己,而枉送了墨翎的性命……   “让你的人后退五步,等我安全离开后,自会放了他。”她的声音不自然地颤抖着。   慕容煜抬手做了个手势,围着的护卫士兵皆朝后退了五步。   阿璃出声召唤,墨翎扑扇着翅膀,缓缓落下。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忍不住喊出声来:“魍离!是魍离!”   阿璃拽着慕容炎,移到墨翎身旁。   最初,她的计划,是直接劫持慕容炎,与他同乘黑雕,确保自己和墨翎能全身而退。   可眼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乌伦,是阿璃在任何情况下也不愿去伤害的人。即使隔着好几步的距离,她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强装出镇定的表面下、是心急如焚的担忧和愤怒。   阿璃缓缓松开手,反手取过银弩弓、指向慕容炎,话却是对着慕容煜而说:“我的弩弓可在十丈外取他性命,你若敢放箭伤我们,我就……伤他。”   说完,她翻身上到墨翎背上,目光一直警惕地盯着慕容炎,手中的弩弓丝毫不偏地指向他的头部。   墨翎大力扑打着翅膀,徐徐起身,载着阿璃腾空而起。   无月之夜,暗若漆墨,浓重的黑色无情地将周遭一切包裹,再一点点蔓入百骸、彻入骨髓,让人再无祈望未来的勇气。   终于升到箭矢所不能及的高度,阿璃哆嗦着地放下弩弓,依旧不敢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慕容煜并不知道,阿璃的弩箭上,涂着风延羲找人炼制的剧毒,一旦触血,便再无法可解。   阿璃很清楚,若是自己带走了慕容炎,他或许连同弟弟诀别的机会都没有……   她伏在墨翎背上,诚心诚意地希望着,延羲配的毒药不是真的无解,希望着慕容炎不会真的死,希望着,在这燕军大营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她这失神的片刻,丝毫没有意识到身下人群中的异动。   慕容煜让人上前扶住了慕容炎,自己却一言不发地翻身跃到追云背上,伸手取过了长弓。   阿璃并不知道,这个曾让她默默唱起猗嗟歌的男子,不仅仅只是睥昵群雄的当世战神,也是燕国的第一神箭手。他的弓,名唤落日,张力远胜普通长弓数倍,自然也能射及寻常羽箭不能及的地方。   墨翎尚未飞出燕军大营的范围,它凭着锐利的目光,觉察到了地面上疾速而来的追云马。   只是,它还来不及警告阿璃,身下便传来“嗖”的一声。   一只羽箭,力载千钧地破空而来。   阿璃闻声也回过神来,一刹那间,头脑中像有千万个念头飞逝而过,却一个也抓不住……   墨翎一声长啸,猛地斜过身体、扬起巨大的黑翼,护住了坐在背上的阿璃。   “噗”的一声,箭矢没入墨翎的腹部。   黑雕凄厉地悲鸣了一声,身体陡然下落。   阿璃惊恐地抱住墨翎的后颈,失声大叫道:“墨翎!”   墨翎忍住痛,奋力扑打翅膀、平衡住了身体。   适才的猝然一落,跌下足有十丈,与地面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近到连营中军帐的帐顶也似乎触手可及。   慕容煜勒住缰绳,神情决然,发出号令:“放箭!”   数百只箭矢离弦而出,疾风骤雨般地射向半空中的阿璃和墨翎。      ☆、无月之夜,血海深仇 (三)   墨翎急速上升,但终究迟了一步,羽箭密密匝匝地刺入了它的腹胸和翼下。它发出一阵刺耳的悲鸣声、划破过暗不见底的夜空。   俯在它背上的阿璃,手臂和腿上也分别中两箭,可她却全然不知,浑身冰冷地仿佛被抽去了魂魄。   “墨翎!”阿璃撕心裂肺地大叫着。   墨翎听到了阿璃的喊声,呜呜地低声回应了一声,拼出全身力气、奋力扇动翅膀,歪歪斜斜地朝西边飞去。   地面上的弓弩手见状,调转方向,再次放箭,但墨翎此时已冲过了箭矢能及的最远距离,射出去的羽箭唰唰落空。   阿璃泣不成声地喊着:“墨翎,你不要飞了!不要再动翅膀了!”   墨翎,和延羲一样,一旦流血,就很难止住。如此大力地挥动双翼,只能让血流得更快……   墨翎像没有听到一样,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冲出了燕军大营,扑腾了大约半里路,跌跌撞撞地栽进了一座树林,“轰”地一声坠倒在地。   阿璃被重重地甩出两三丈之外,颤巍巍地爬起来,摸向墨翎的身体。   十年前,阿璃捧着因女娲石神力而破壳而出的小黑鸟,亲着它毛茸茸的脑袋,问:“我叫你石蛋好不好?”小黑鸟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对着阿璃吱吱地叫着。阿璃不确定,它是不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但她知道,它将自己认作了母亲。   渐渐长大的小黑鸟仍旧飞不起来。心急的阿璃抱着它、爬到最高的树顶上,一次又一次地、忍痛把它扔下树,强迫它拼命拍打翅膀学飞。最终,小黑鸟学会了飞翔,而阿璃,学会了在树上睡觉……   小黑鸟慢慢长大了,仲奕给它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墨翎。阿璃总爱嫉妒地说,从此墨翎就开始偏心仲奕了。可在心里,她知道,生死关头,墨翎可以为自己做任何事……   “墨翎,墨翎…”阿璃的双手哆嗦着,摸着墨翎身上数不清的羽箭,痛彻心扉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它的名字。   墨翎没有出声,也再不会像往常一样,神情傲倨地避开阿璃的抚摸。它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夜,黑如深渊。阿璃睁大着泪水迷蒙的双眼,努力地想看清墨翎的脸,却什么也看不见。触手的,除了羽箭,还有散发着血腥味的液体。   阿璃手心里攥着血,指甲深深地掐入肉里,直到掐得血肉模糊,直到自己的血与墨翎的血融为一体。她抬起头,似乎在仰望、又似在期盼着什么,蓦地,发出一声悲恸的哀号。   身后传来了马蹄声,远处有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在晃动,阿璃意识到,燕国的追兵正朝此处赶来。   她挣扎着起身,忽然一声“嗖”响,一只铁箭,力若雷霆、刺穿了她的大腿。   熟悉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已无处可逃了,魍离。”   借着越来越亮的火光,阿璃抬起眼,看着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慕容煜。   是啊,他有追云,自然到得比别人都快……   慕容煜一手握着落日弓,一手抽出了佩刀、抵在阿璃的胸口上,“你受何人指使?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既然魍离只是名杀手,那指示他的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而这个敌人,似乎对燕王的行踪了如指掌……   眼前的这一幕,是何等的讽刺?阿璃痛苦地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海棠花前的誓言犹在耳边、炽热的亲吻还余温在唇、甜蜜的悸动尚萦绕心间,可过了这一夜,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血海深仇!   阿璃咬着唇,艰难地开了口,“你哥哥身中剧毒,你再不回去,恐怕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慕容煜手中的刀轻颤了下,“你说什么?”他明明看见箭伤不在要害,且慕容炎神色自若、并不像受了重伤,所以他才敢将王兄留在营中,自己带兵追赶刺客。   “我射他的那一箭上,涂有剧毒,此刻想必已快毒发……”   慕容煜冷笑道:“你想骗我离开?”   “那你杀了我吧。”阿璃缓缓抬起了眼,泪湿的双眸中满是绝望,“你先杀了我,再马上离开。”   慕容煜犹疑地看着地上的杀手。他原以为,魍离打算用慕容炎中毒为由、骗得自己离开,以便他逃生。可没料到的是,此人竟不惜一死……   失神的这一瞬,一道黑影倏地从旁边闪出。慕容煜下意识地回退了一步,却依旧被一股巨大的掌风击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出跌倒。   黑影正欲再上前,却被阿璃死死抓住了衣袍下摆,“不要杀他,求你……”   不远处传来了连串的马蹄声,亮晃的火把也清晰起来。黑影似乎轻叹了口气,弯腰抱起阿璃,一个飞纵,隐入了黑暗之中。   左将军吴予诚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起了慕容煜。   慕容煜被刚才那一掌打得气血翻涌、胸口剧痛,在予诚的搀扶下才站了起来。稍一定神,回想起魍离刚才的话,禁不住心头一阵忐忑,伸手拉过追云的缰绳,踉跄着上了马,吩咐道:“刺客被其同党所救。左骑营继续向北搜寻刺客,其他人跟我立刻返回大营!”   “大将军,”予诚指着倒在一旁、身上插满羽箭的墨翎,问道:“魍离的坐骑如何处置?”   “带回营。”慕容煜匆匆地扔下一句,驱策着追云向大营疾行而去。   中军帐里里外外围着几层护卫,数百的火把、将四周照得犹如白昼,将士们皆严阵以待,唯恐有刺客余党再次偷袭。   慕容煜飞身下马,奔入帐内。   内帐之中,慕容炎神色自若,闭着眼、裸着上身坐于榻上,两名大夫正包扎着他背上的伤口。   慕容煜见状,稍松了口气,问道:“伤可要紧?”   一名大夫上前行了个礼,“回大将军,并未伤及要害。下官已经拨出了箭矢,并施以金创药,休息上几日便可痊愈。”军中的大夫皆是随军的军医,见惯了各种皮外伤,慕容炎背上的这一箭在他眼里完全是小儿科。   慕容煜低声问道:“伤口可有中毒的迹象?”   大夫被这么一问,反倒有些惊讶,摇了摇头,“回大将军,伤口并无红肿、发黑等中毒的症状,且大人的脉象平稳,不像中了毒。”   慕容煜闻言,安下心来,走到榻前、跪倒在地,“王兄,臣弟护驾不利,还望王兄责罚!”   帐内的大夫和大多数护卫,本不知道慕容炎的身份,现在听见慕容煜唤出“王兄”二字,个个惊得不轻。   正在给慕容炎包扎伤口的那名大夫,手指发抖,战战兢兢地一面想跪下、一面又不敢松开手里的绷带。   慕容炎缓缓睁开眼,“此事与你无关,快起来。可有擒住刺客?”   “臣弟无能,让魍离逃了。不过,既然知道了杀手的身份,臣弟一定设法活捉他,问出幕后指使之人。”   慕容炎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忽觉胸口一滞,似乎心跳停了一拍,紧接着,呼吸也是不由自主地一顿。   慕容煜离得很近,马上觉察到兄长脸色的变化,慌忙问道,“王兄,怎么了?”   慕容炎摸着胸口,喘息着说:“刚才忽然有些胸闷,好似窒息了一刻。”   慕容煜眼光扫过一旁的大夫,“这是为何?”   大夫赶紧上前为慕容炎把脉,片刻,神色大变,额前鬓间渐渐冒出汗来,“这……这脉象,忽然变得十分怪异……”   慕容炎只觉心口又是一滞,和之前相似的症状再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呼吸间歇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他捂着胸口,剑眉紧扭,半天才缓过气来。   大夫的手指不住发抖,抬头看了眼同僚,“何大夫,要不……要不你也来看看?”   何大夫换下之前把脉的张大夫,摸了摸慕容炎的脉,也是大惊失色,却哆哆嗦嗦地不敢开口。   慕容炎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大夫嗵地一声跪倒,“回……主上,主上……像是中了一种怪毒……心肺似乎,似乎在急速麻痹……”   一旁的张大夫也跪下道:“下官该死!适才见伤口并没红肿、发黑,所以未曾怀疑过中毒。眼下,眼下依照脉象看……”   “可有解法?”慕容煜打断了话,急问道。   说话间,慕容炎的心滞窒息又发作了一次,并且时间比上一次更长,脸色顷刻间多了几分青紫。   帐中的大夫是整个大营中医术最好的两位,但此刻却都无言以答、无计可施,只能跪在地上,簌簌直抖。   慕容煜看着军医的反应,再回想起魍离的言辞凿凿,脑中如犹遭雷击后般的一片空白,茫然地追问道:“到底有无解法?”   张大夫抬头道:“下官可试着配一副解毒药,只不过……此毒发作的速度极快……只怕……”   慕容炎此时倒显得十分镇定,挥了挥手,急促地说:“尽力一试吧,解不了,寡人也不会责罚。”   张大夫和何大夫感激涕零地叩谢圣恩,匆匆出帐配置解药。   “去把营中四品以上的将领全叫来。”慕容炎侧头对一名亲兵吩咐道。   慕容煜脸色苍白,呆呆地望着兄长,“王兄,这是为何?”   慕容炎费力地笑了笑,“生死有命,世人皆不能免。可身为一国之君,死生皆系万民祸福,不得不未雨绸缪、防患未然。”他嘴上虽说是防患未然,但心中清楚,所中之毒恐怕已是无药可解。想那刺客费尽心力潜入燕军大营,必定是早有周详计划,岂能随便射上自己一箭就不战而退?   吴予诚和其他几名将军,早就等候在帐外,此时逐一进到内帐,齐齐跪拜在地。   慕容炎拢了拢衣袍,肃容道:“众位将军跟随我三弟多年,为大燕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乃大燕国的肱骨之臣。寡人如今身中剧毒、生死未卜,召你们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他话音刚落,身上的怪毒又一次发作,情况更甚从前,脸涨得发紫,额头青筋直冒,捱了半晌才透过气来,大口地喘着气。   慕容煜上前扶住兄长,眼见原本相貌威武、性子豁达爽朗的大哥,此时被折磨地面孔扭曲、因无法呼吸而痛苦地绞着手,心痛到了极点,含泪咬牙道:“王兄再坚持一下,解药马上就配好了。”   慕容炎稍喘过气来,挣扎着坐起身来,竭力维持着身为帝王应有的尊严,气息微弱地说:“寡人恐怕余时不多了。”看了眼慕容煜,“三弟,你跪下。”   慕容煜依言,和众将一起跪于榻前。   慕容炎深吸了口气,目光扫过群臣,开口道:“大将军慕容煜,与寡人同为先王的嫡子,自十一岁来,一直由寡人亲自抚养教导,熟知治国为政之道,仁德忠勇,足固国本,现立为燕国储君,众卿务必尽心辅佐,朝中敢有生异心者,当众共诛之。”      ☆、无月之夜,血海深仇 (四)   慕容煜惊愕不已,“王兄万万不可!储君之位,当由王兄亲子居之!王子洵……”   “寡人主意已定,”慕容炎打断了弟弟,神色决然,“有异议者,按抗旨罪论!”   慕容煜在军中的威望甚高,慕容炎的决定可谓是众望所归。吴予诚带头叩首说道:“臣等必定誓死效忠储君,兴我大燕!”众将皆同声附和:“誓死效忠储君,誓死追寻大将军,兴我大燕!”   慕容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体软软歪下,斜靠在榻上,“好,都退下吧。三弟,你留下。”   慕容煜坐到榻边,伸手扶住兄长,喉间一阵哽咽,几度张口都说不出话来。他十岁丧父、十一岁丧母,世上最亲的人便是大哥慕容炎。虽有君臣之别,兄弟之情却是无比真挚。自己少时的骑射武功、琴棋书画,每一样都得过兄长的悉心指点。为了支持自己在军中掌权,慕容炎没少花工夫与一帮老臣周旋,一次又一次地压下了“功高盖主”的言论,也从未因此对自己心生罅隙……   “乌伦,”慕容炎咧嘴笑了笑,无力地说:“我一直想让你活得自由无忧,可眼下却只能把这副担子扔给你……是大哥对不起你……你恐怕,不能只娶一个女人了……”   慕容炎在位十五年,深知一国之君光鲜尊崇的背后藏着的那许多无奈与辛苦。他在生死关头做出的这个决定,给了燕国一位强有力的继承人,却也剥夺了弟弟一生的自由。   “……王子洵只有六岁,又是庶出,若是他继位……朝中一多半的人都会不服……”语毕,他猛然又是一阵呼吸困难,这一次,脸色涨紫,全身抽搐,瞳孔发白。   慕容煜双臂紧紧抱着兄长,大声喊着:“解药!解药配好没有?”   一名亲兵跑入帐,跪下道:“还……还没……”   慕容煜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仰起头,硬生生把泪水逼了回去。他无法相信,一个时辰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大哥,此刻竟成了将死之人,可悲的是,自己空有不败战神之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的生命在手中流逝。   慕容炎抽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行事……太过光明磊落,要……学会变通。凡事……若有不确定,一切……以大燕社稷为先。”他无力地抬起手、放到慕容煜肩上,“乌伦,好好……照顾自己……我若……见到母后……”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发紫的嘴唇停止了翕合,手缓缓地从慕容煜的肩头滑落。   慕容煜全身不可抑制地簌簌直颤,“大哥,大哥,大哥……”他抱着慕容炎,把头埋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十多年来,因为隔着君臣之礼,这一声“大哥”他只敢藏在心里,此刻,终于喊了出来,可慕容炎却再也听不见了。   从此,再无人替自己挡下旁人非议,再无人同自己一起追忆母亲,再无人拍着自己肩头、笑着问:又在想着你那位明珠姑娘?   守在帐外的将领齐齐跪下,头触地面,久久不起。   慕容煜缓缓起身,拉下发冠,挥刀割下一截头发,握在手中,“我慕容煜对天发誓,必以仇人性命祭奠大哥!”   ×××   阿璃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四周,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一架辚辚而行的马车之中。   车内陈设奢华,东越缭绫织就的披香毯,罗绡纨绮的衾枕,焕然侈丽。车厢顶缀着鎏金镂空的熏香球,一晃一晃地、散发着缕缕清馨香气。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来,整个人尚有些昏昏噩噩,忽觉手臂腿上一阵撕裂的痛。   怎么回事?受伤了?   刹那间,她的头脑轰然清醒过来,昨夜发生的一切,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重现着。   乌伦……墨翎……乌伦杀了墨翎……乌伦变成了慕容煜……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一寸一寸地移向大腿,厚厚的绷带、刺骨的痛。是了,乌伦的铁箭射穿了自己的腿……他的刀抵着自己的胸口……身后,是插满了羽箭的墨翎……   阿璃痛苦把头埋到双手里,发了出一声悲凄嘶哑的低泣。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帘子被撩开,风延羲袍袖轻扬,身姿优雅地坐到了阿璃身边,英俊的脸上透着一丝疲惫。   延羲静静望着埋头哭泣的阿璃,良久,缓缓伸出了手,似乎想替她拢拢鬓边的乱发,可又迟疑住,手僵在半空,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   隔了会儿,他语带戏谑地开了口:“你如今可是在百万大军中取了燕王性命的杀手,名声大噪,被人撞见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岂不丢人?”   阿璃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延羲,嘴唇微微颤抖着,“慕容炎,死了吗?”   “嗯,中毒后一个时辰就死了,”   延羲从袖子里掏出条丝帕,递给阿璃,“跟我们计划的毫厘不差。这种银甲毒,一开始不会有任何症状,让对方疏于防范之际,再迅速毒发。”   阿璃机械地接过丝帕,脑子里一片空白。依稀记得,当初选用这种毒,为的就是让慕容炎无法觉察中毒,以便自己拿他的性命作为要挟,可是……   她垂着眼,神情茫然地问道:“墨翎,在哪里?”   延羲沉默了半晌,答道:“墨翎的尸体被燕军带回了大营。”   虽然阿璃早明白墨翎难逃一劫,可心底深处依旧抱着一线的希望,希冀着有奇迹出现。眼下听了延羲的话,才终于接受了墨翎真的已死的事实。   十年来的朝夕相伴,一次次的并肩作战,欢笑、打闹,还有阿璃对着黑雕唧唧呱呱、自说自讲的倾诉,从此,都不会再有。   得知父母死讯的那一刻,阿璃也曾哀痛哭泣过。可是,毕竟分别了十几年,对父母的印象只有童年时模糊依稀的记忆,所以她虽然伤心,但那种失去亲人的痛彻心扉,竟不及今日这般的清晰。   最无法接受的,一箭射穿墨翎腹部、致他们于死地的人,竟然是自己朝思暮念、全心全意去信任、与之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的男子。   乌伦,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一时间,所有的伤心、愤怒、自责,齐齐涌上了阿璃心头,全身气血翻涌、五内俱焚,一股猩甜涌上喉咙,唇角逸出一丝殷红的血来。   延羲伸手圈住阿璃的肩膀,把她半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暗自查看着她的脉象。   阿璃垂下眼眸,脸上泪痕犹在,无力地低喃着,“是我害死了它……”若是自己带走了慕容炎,燕军绝不敢冒然放箭。一念之差,竟害死了她爱若亲子的墨翎。   延羲的手指从阿璃的手腕上移开,声音柔软地说:“不是你的错。”   阿璃抬眼看着延羲,“你不明白,我其实……”   延羲此刻的眼神,褪去惯有阴戾和嘲讽,犹如秋水明波般的清澈和温柔,反倒让阿璃觉得莫名的警惕。她话说了一半,又犹豫地停住,心里自嘲地想着,明知道风延羲是个为达目的什么事都愿做的人,自己却在他面前哀伤忏悔,难不成,还指望他安慰自己?弄不好又被他抓住弱点、加以利用……   她移开目光,挪动着受伤的手臂,慢慢撑离了延羲的怀抱。   延羲眸色一暗,松开揽着阿璃的手臂,唇畔浮出一道轻蔑的笑,“不明白什么?不明白你后悔杀了慕容炎?”   昨夜他从慕容煜手中救下阿璃,抱着她离开之际,阿璃竟然攥着他的衣袖求他拿解药去救慕容炎……   顿了顿,他冷冷地继续道:“你不是赌咒发誓地说,你最关心的人,是个东越男人吗?为了他,你不惜刺杀北燕国君,如今心愿达成,又后悔什么?人生在世,不可能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同样看重,为了最重要的那个人,牺牲几个次要的,又有何悔?难不成你妄想着事事两全其美,但凡让你看得入眼的男人都要照顾周全?”   阿璃悲怒攻心,却又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当初自己的确是为了仲奕做出了刺杀慕容炎的决定。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为了保全仲奕的性命,是不是其他的牺牲都算值得?包括墨翎,包括乌伦?   恼怒的同时,悲伤的情绪反倒被冲淡了,阿璃坐直身子,暂且将伤心之事压至心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恨恨地瞪着延羲,“什么看得入眼的男人?你胡说些什么!”   延羲盯着阿璃,“昨晚你为何拦着我,不让我取慕容煜的性命?”   阿璃的眼帘猛地垂下,睫毛迅速地扑闪了几下,“当时追兵已近,你若出手杀他,稍有延误,只能让自己陷入危险。”   延羲讥讽地勾了下嘴角,“想不到,你倒是会关心我的安危……”   阿璃打断道:“你不是说过,他要是死了,恐怕激得士气更高?反正现在慕容炎死了,他要处理国丧,就必须撤军回蓟城,你我的目的俱已达到,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你现在,终于有几分杀手的样子了。”   延羲背靠着车厢壁,语气稍转柔和,目光却依旧紧紧锁住阿璃的表情,“遗憾的是,你给我们留下了个极难对付的敌手。我在燕军大营安排的细作回报说,慕容炎临死前把王位传给了慕容煜。将来他要为兄报仇,说不定会倾举国之力来追杀你我。”   王位?乌伦,竟然要登基为一国之君……   “世上认得我是魍离的人不多,只要你的手下口风够紧,他要找出刺杀慕容炎的人并不容易。”   阿璃嘴上淡淡地说道,心头却满是苦涩。   经此一事,自己和乌伦注定是缘分尽散,她不能原谅他杀了墨翎,他也更不会原谅自己杀了他的兄长。海棠花前的誓言、情话、缠绵,终成一场幻影。也许,自己原本就不应该、奢求着平常女子的幸福……   阿璃侧头瞟见车厢壁的案头上放着些绷带药瓶等物,旁边还有一把酒壶。她试着移动了一下身子,大腿上的伤口立刻钻心地剧痛起来。   延羲坐起身来,“不要乱动。你腿上所中的铁箭擦骨而入,伤口极深,昨夜蘅芜为了拔出箭矢,又不得不割开了些皮肉,最后用了好几瓶冰蕊云芝才止住了血。”   阿璃摸着腿上的绷带,只觉得五脏六腑里的气息再次紊乱翻涌起来。   曾几何时,她低声哼唱着“猗嗟昌兮,颀而长兮”的歌谣,手指滑过受伤昏迷的乌伦的脸,轻抚过上面的每一道轮廓。歌中那位擅长箭术的美少年,有着和乌伦一样高大颀长的身材、明亮清澈的双目、举世无双的箭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第一次见他用箭,竟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她伸出手,指着案头上的酒壶,“把酒递给我一下。”   延羲转身拿起酒壶,递给阿璃。   阿璃举起来,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口酒,呛得直咳嗽,“这……是什么……酒?”   延羲伸出去相阻的手停在了半空,蹙眉道:“这酒很烈,是用来清洗伤口的,不是用来喝的。”顿了顿,又缓缓说道:“你伤的不轻,此时饮酒只能伤身。”   阿璃止住了咳嗽,并没有答话,只是放下酒壶,转过头、从车帘的缝隙中打量着车外的天色,“我们是在往越州走吗?追兵都甩掉了吗?”   “你现在才关心追兵,是不是有些太迟了?”延羲仰靠到车厢壁上,半垂着眼看着阿璃,“我们现在化装成商队,正在去宛城的路上。”      ☆、别有忧愁暗恨生 (一)   “你现在才关心追兵,是不是有些太迟了?”延羲仰靠到车厢壁上,半垂着眼看着阿璃,“我们现在化装成商队,正在去宛城的路上。”   阿璃吃了一惊,“宛城?为什么要回陈国?东越的战事怎么办?”   延羲慢条斯理地说:“东越的战事必定会停。北燕不但有国丧,恐怕还会有内乱。自古王位皆传亲子,只有无子才会兄终弟及。慕容炎膝下尚有一个王子,此番慕容煜继位,难免会被拥护王子的朝臣、甚至他的几个异母兄弟,说成是名不正言不顺。即使他手握重兵,也抵不住朝堂内外的蜚语争议,光是花功夫处理登基的事,就够他忙上数月了,根本无暇分心顾及东越。眼下最重要的,是你跟我的约定。青遥嫁到东越那日,我们说好了三月为期,如今已经两月有余,加上行路,等你的伤势恢复,到宛城的时间刚刚好。”   阿璃抬头看着在空中荡来荡去的鎏金熏香球,眼神迷茫。这一场恶战,不但在自己和乌伦之间结下了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还将他拖入了复杂的朝争权斗中。从此,只怕他亦是一生不得自由……   她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问:“等拿到了女娲石,你打算怎么解我的蛊毒?女娲石虽有神力,但如今已经无人可以开启它的全部灵力。我小的时候,还差点因为女娲石的灵力而丧命。万一这石头并不能解我的蛊怎么办?”   延羲也仰头望了会儿,豁而一笑,“我只答应让你得到自由、不必再靠杀人为生,并没说一定要帮你解蛊。至于女娲石,我也只说过,‘或许’能解除你身上的蛊。”   阿璃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失去了墨翎,失去了乌伦,身中无解的蛊毒,被迫一次次跟像风延羲这样阴险算计的人做交易,将来还要面对扶风侯的追杀,慕容煜的复仇……一时间,她不禁觉得心力交瘁、满身疲惫,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她缓缓闭上眼睛,“也罢,解不了也无所谓……大不了一死。你以前说过,杀手本都不长命,我能活到现在,也该知足了。”   车队一路向西北而行,十几日下来,阿璃的腿伤因为冰蕊云芝的药效、慢慢恢复。一开始在沿途投宿住店时,还需要延羲抱着她上下车,渐渐地,已能自行拄着拐杖行走。身上的伤虽然好起来了,但心上的伤却实难痊愈。一连十几晚,她几乎夜夜都在噩梦中惊醒,默默发呆至天明。白天时,还要强压住心里的悲伤,面色镇定地和延羲商议盗取女娲石的计划,一时间,心神疲惫、茶饭不思,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进入陈国境内后,不再有被燕军追赶的危险,但为了不让扶风侯府的人觉察、提前有了防备,一行人仍旧以商队的身份向宛城前行。同行的亲随都是延羲手下的心腹,其中数人还参与了前次火烧燕军大营的行动。   众人见延羲一路上与阿璃相处亲密,自知她身份不同寻常,却又不敢妄加猜测。除了贴身服侍的蘅芜,并无旁人知晓这位看上去病怏怏的阿璃姑娘,就是那夜刺杀了慕容炎的杀手魍离。   这日,到了离宛城尚有十几里的一处名叫吴江镇的城镇。   马车尚未入镇时,延羲手下的人就已提前快马前行,安排好了客栈,布置下了暗卫。   时节已至寒冬,满天大雪纷飞,阿璃身上披着件银白的貂皮斗篷,一手拄着拐杖,在蘅芜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进客栈。   客栈内的布局与寻常城镇上的小店无异,楼下吃饭、楼上住客,不知是否因为淡季,店内并无其他客人,显得格外冷清。延羲手下一个叫韩楚的亲随正站在柜台旁,低头对一旁躬身而立的店主吩咐着什么。   韩楚走到阿璃面前,行了个礼,说:“我让他们在客房里添了熏笼香炉,不过这阵子恐怕还不够暖。姑娘先在楼下用饭如何?”他指了指大堂壁炉旁的一桌酒菜,“我已经让店主布置下了。侯爷有事去了镇外,吩咐我们不用等他。”   阿璃略微点了点头,跟蘅芜走到桌前坐下。   桌上的饭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虽是普通菜肴,但也算得上丰盛。蘅芜递了双筷子给阿璃,“阿璃姑娘,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饭,今日备下的菜品可有开胃的?”   阿璃扫了一眼桌上的碟盘,猛地看到一盘红烧兔肉,不由得又想起墨翎,眼角一酸,强笑道:“你不用管我,先招呼其他人入座吃饭吧。”   店主领着小二又另置下了三桌菜,随行的众人也纷纷入了座。   阿璃取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几杯入腹,身体暖了起来,心却依旧冷着。   蘅芜的筷子放在嘴里,目光却一直停在阿璃手中的酒杯上。十几日相处下来,她自知以阿璃的性子,就算自己再怎么劝阻也是无济于事,只能暗自企盼着公子快点回来。   众人吃喝了一阵,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多时,大门被推开来,延羲一身银貂轻裘,后面跟着位披着大红斗篷的人,进到了客栈。韩楚等人纷纷起身行礼,“侯爷!”   延羲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坐下,带着身边的人,缓步走到阿璃和蘅芜的桌边。   蘅芜忙站起身,“公子,我让店家重新热一下饭菜。”   延羲说:“不必了,我与芙蓉还有事要谈。”   他瞟了眼阿璃面前的未曾用过的碗筷,垂眸片刻,转身走到阿璃的身畔。   言语间,披着大红斗篷的人已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妩媚冶丽的脸来,朝阿璃和蘅芜微微地笑了笑。阿璃认出她,正在上一次在越州芙蓉楼见过的那个美妇。   延羲弯下腰,拿起桌上的酒壶,顺势凑近阿璃耳边、低声说道:“你若好好吃饭,待会儿我给你一个惊喜。”   说罢,他执着酒壶,和芙蓉上了楼。   阿璃瞪了延羲的背影一眼,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手中半空的酒杯。   蘅芜并未听清延羲对阿璃说的话,只留意到阿璃微愠的表情。猜测着原因,还以为她在介意公子身边的女人,于是略迟疑了会儿,开口道:“阿璃姑娘不必多心,芙蓉姐只是为公子办事的人。”   阿璃愣了下、反应过来,侧头瞅着蘅芜,似笑非笑地说:“蘅芜姑娘也不必多想,我和你家公子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对不相干的事,我是一点儿都不关心。”   蘅芜欲言又止,埋头继续吃着饭菜。   阿璃是个别人对她几分好、她就还几分的人,这段日子受伤全靠蘅芜近身服侍、换药,早已心生感激,现下见她颇有些讪讪之意,倒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放柔语气,主动开口道:“你跟着你家公子多长时间了?”   “六年。”蘅芜放下筷子,迟疑了片刻,继续说道:“我娘亲出身青楼,我和妹妹自小长于宛城烟花巷中。我十三岁那年,鸨母……逼我接客,我宁死不从,她就想尽方法地折磨我娘亲。有一次,为了维护娘亲,我失手把鸨母给杀了。这事,按律是死罪。所幸的是,那时公子底下的人恰好买下了青楼的生意,所以此事不知怎地,竟传到了公子耳里。公子他不但出面平息了官司,还安排我们母女三人出了青楼。”   “于是你为了报恩,就跟在了他身边?”   蘅芜点了点头,“我和妹妹后来都跟随了公子。我自小就喜欢跟护院学些拳脚功夫,有些天份,便做了暗卫。妹妹萋萋比我小两岁,现在在东越王宫侍奉青遥小姐。”顿了下,她指了指一旁的酒桌,“不光是我和我妹妹,这里大多数人,都曾受过公子的恩惠,且皆以死士自居。”   阿璃暗想着,世上笼络人心之法,真是莫过于雪中送炭和伯乐之恩。要么就是在对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要么,让对方觉得跟了自己便能施展抱负,实现生平所愿,无论是财、名还是权。   当初风延羲救下蘅芜,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却能换得她的忠心不移。只是,这种感恩之心,会否一生不变?就像自己,曾经也感激着扶风侯的救命之恩,可为了仲奕,却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叛他……   正出着神,大门又被推开,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人,穿着深蓝色的袍子,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面容,后面的一人裹着厚厚的棉袄,一头黑白相间的乱发,如蓬草般披散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四下张望着。   一旁坐着的众随从立刻停止了交谈,警惕地看着来人。韩楚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无需紧张,站起身来、走到戴斗笠的人面前,行了个礼,问道:“请问尊驾可是侯爷的客人?”   来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容,点了点头,“是。”      ☆、别有忧愁暗恨生 (二)   阿璃早已颤巍巍地扶着拐杖站起了身,声音带着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喊道:“沃朗!蒙卞大哥!”   难道,这就是延羲刚才所说的“惊喜”?   可是,沃朗来陈国做什么?   沃朗转头看向阿璃,面露喜色,快步走上前来,“姐姐!”   他瞄了眼阿璃扶着的拐杖,“你的腿伤很严重吗?快些坐下。”   沃朗一手搀着阿璃坐下,一手接过了拐杖。   阿璃瞅着沃朗的神情,见他似乎早知道自己受伤,不禁有些狐疑,“你怎么知道我腿受伤了?”   蒙卞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自然是你那位情郎延羲公子告诉我们的了。”   上一次,为了央得蒙卞帮忙救延羲,阿璃不得已对他慌称,延羲是自己的情郎。眼下在弟弟面前被揭了出来,阿璃禁不住满脸羞红,恨不得扑上前捂住蒙卞的嘴。同时又暗自庆幸着,他这一句是用暗夷话喊出来的,在座的旁人并不能听懂。岂知延羲的亲随中有好几人都是暗夷族奴隶出身,听得个明白真切,只是不敢乱动声色,埋头暗自寻思着,侯爷对暗夷族人真可谓是另眼相待,不但出手解救下不少暗夷贱奴,还喜欢上了一个暗夷族的女子……   阿璃清了清喉咙,问蒙卞:“你们,你和沃朗,怎么会在一起?”   这段日子,她心头如压了块大石般沉重,满腹的辛酸与悲痛,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让她能开口倾诉,时间久了,思维仿佛也变得空白而凝滞起来。见到弟弟的一刻,她整个人似乎活过来几分,添了许多生气。   蒙卞没有立即回答阿璃的问题,只大大咧咧地坐下,解开腰带,从棉袄里把小猴圆圆抱了出来,一面说:“这北方的冬天可真不是人过的,这一路上差点没把我和大巫师给冻死。”   圆圆像是刚睡醒,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蹲到椅子上。   蘅芜站了起来,“我去让店家再温些酒来。”   阿璃看到圆圆,又禁不住想起了墨翎,别过头沉默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拽着沃朗的胳膊,站起身来,“沃朗,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沃朗扶着阿璃,慢慢朝客栈的楼上走去。   上到楼梯口的时候,刚好撞上准备下楼的延羲与芙蓉。   “延羲大哥!”沃朗面绽笑容。   延羲微一颌首,“来了。”   他的神色似有些紧绷,眉宇间仿佛蕴着一丝莫名的怒意,目光刻意地回避着阿璃。   倒是芙蓉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璃一眼,客气地笑了笑。   阿璃攥了下沃朗的胳膊,对延羲说:“我有话跟我弟弟说。”   延羲沉着声,“嗯”了一下,侧身领着芙蓉下楼而去。   姐弟二人推门进到一间厢房。   阿璃转过身,劈头问道:“你来陈国做什么?”   “来看你啊。十天前,我接到延羲公子送来的信,说你和他正在去宛城的路上,又说你腿上受了些伤,问我愿不愿意来看看你。我自然是愿意!立秋那日你匆匆离开了暗夷,说有急事要回陈国。可我等了你好几个月,也没见你回来。正着急寻思着、要不要去中原找你,又听说陈王把暗夷赐给了延羲公子作封地。我揣测着,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后来,九月的时候,延羲大哥来了趟暗夷,告诉我,你去了东越。”沃朗的眼神中添了几分探究的意味,问道:“姐姐,你去东越做什么?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腿上的伤并不要紧,你不用担心。”阿璃盯着沃朗,“延羲还跟你说过什么?你又是怎么认识蒙卞的?”   “延羲大哥让蒙卞一路护送我北上,”沃朗咧着嘴,眉眼弯着,“说实话,自我学习巫术以来,接触过不少巫医,可却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巫医。”顿了顿,瞅了眼阿璃,“姐姐,我听蒙卞说,原来当年是延羲大哥在陈国救下了你,让你摆脱了奴婢身份,还……你们……”说到此处,脸上微有些泛红,腼腆地笑着。   阿璃在心里把蒙卞掐了个半死,清了下喉咙,正色道:“我和风延羲,不是蒙卞讲的那样。当日他身负重伤,蒙卞又发过重誓、非暗夷人不救,我才撒谎说……总之,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你也要小心提防着他!”   沃朗脸上的笑容僵住,不解地问:“提防他?”   “嗯。”阿璃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得离门口远了些,低声说:“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为了谋夺权势,曾经想过杀死自己的妹夫,篡取东越王权。你现在是暗夷族的大巫师,又说过要联合全族、对抗陈国的话,虽然我不确定他到底有何打算,但是我敢肯定,他有意利用暗夷和陈国的争斗、来坐收渔翁之利。”   沃朗垂眼思考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半晌,眼神清亮地看着阿璃,“姐姐,东越国的事情我不清楚,但延羲大哥对暗夷和陈国的计划,我却是知道的,也很赞同,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阿璃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双唇开开合合几次才发出声来,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愤怒:“什么计划?你赞同他什么计划?”   沃朗的表情里透着倔强,一字一句地答道:“助暗夷、灭陈国的计划。”   阿璃满脸的不可置信,手里的拐杖敲着地板,“灭陈国?风延羲打算灭陈国?”她嘲讽地轻笑了几声,“你怎么可能相信他的鬼话?他是陈国人,当今陈王亲封的江陵侯,为什么会想灭陈国?”阿璃原本猜想,延羲最多是想撺掇暗夷反抗陈国、摆脱附属国的身份,万没料到,他竟能说出灭陈国的话来……   “我知道,他是扶风侯的二公子,”沃朗说道:“可是,他跟扶风侯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再说,他的母亲是暗夷人,外公还是恪砮大巫师。一个生于暗夷、长于暗夷的人,心自然也是更向着暗夷。”   阿璃恨恨地问:“他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了?”   “其实,上次在立秋祭祀上,他以后辈之礼向巫灵洞朝拜,我已猜到了他与暗夷大巫师有血脉之连。后来,他又向陈王要了暗夷作为封地,我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九月和他见面时,我们有过一次长谈。他告诉我,如今燕越交战,一旦陈国成了东越的盟国,也必然会出兵对抗燕国。陈国数年征战,兵力已经大有损失,一旦调兵北上,国内便犹如一躯空壳、毫无抵抗力,如果暗夷此时揭竿而起,胜算的把握会很大!”   阿璃只觉脑袋里轰然作响,难怪风延羲费尽心力地要促成陈越结盟,难怪他肯花这么大的工夫助自己刺杀慕容炎,一旦燕国灭了东越,陈国肯定会马上撤兵回国,那时,他的计划就要落空……   “可陈国灭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沃朗摇了摇头,“具体有什么好处,我也不清楚。不过,”他踌躇了一下,说:“我曾听恪砮大巫师提过,他的侄女、也就是延羲公子的母亲,是被陈国人害死的……或许,他是因为这个原因……”   阿璃咬着嘴唇,半天没有说话。   沃朗见状,局促地说:“姐姐,这件事我本不该告诉你。我答应过他,不把你牵扯进来。可你,似乎对他有很多误会。”   阿璃冷笑道:“他自然不想让我知道,我怎会眼睁睁看他利用我的亲弟弟!他这个人,总是喜欢利用别人的心愿,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沃朗沉默了一瞬,神情凛然地说:“我并不觉得他在利用我。让暗夷族摆脱陈国的奴役、不再受妻离子散之苦,是我毕生所愿!不管他是什么立场,我最后都会想办法团结族人,对抗陈国。眼下正值三国混战,确实是我们的好机会!姐姐,我们的父母因为陈国而亡,你自己也深受其苦,难道你就不想报仇雪恨吗?”   阿璃转过身,撑着拐杖慢慢往门口走去,“我不想报仇,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沃朗张口欲言,可又忍住了,隐约觉得,姐姐对延羲公子的成见、似乎不是一般的深。他十二年多未曾与阿璃相处过,纵然是血脉至亲,却难免觉得有些生疏,觉得阿璃的言语间,依旧将自己看作了那个爱哭的小男孩,处处需要姐姐的保护。殊不知,他十年来独自生活,早已磨练出高于常人的处世能力,如今又是统领一族的大巫师,再不需要姐姐为他平白担心、盲目维护。   阿璃推门而出,走到了楼梯口。楼下的大堂上,众随从的酒桌已经撤下,只剩下壁炉旁的主位。延羲和蒙卞对桌而坐,芙蓉在一侧为二人斟酒。蒙卞一边喝着酒,一边用暗夷话呱呱地跟延羲讲着话。   延羲内力深厚,听到楼上动静,立刻抬头看向楼梯口,恰巧对上了阿璃的目光。他正想避开,却听见阿璃冷冷地开了口,“风延羲,我有话跟你说。”      ☆、别有忧愁暗恨生 (三)   延羲略迟疑了一瞬,缓缓起身,走上了楼梯。   蒙卞和芙蓉的眼光随着投了过来,带着疑惑地看着两人,阿璃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延羲。   沃朗走到阿璃身后,神色尴尬,“姐姐,你……”   阿璃说:“沃朗,我有事和江陵侯谈,你先下去。”   语毕,她转身回到屋内。   延羲跟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风延羲,”阿璃抬起头,“还记不记得你发过的那个誓言?你永远都不能对我说谎。”   延羲看着阿璃,目光清冷,“你想问什么?”   “在暗夷的时候,我问过你,你怂恿我弟弟反抗陈国,是不是想着他日暗夷陈国交战,你便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你回答说是。我想知道,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   延羲沉吟了一瞬,说:“是,我是乐意见到暗夷与陈国为敌,但我并未怂恿过沃朗做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阿璃又问:“你为什么想让暗夷卷入战争?暗夷对抗陈国对你有什么好处?”   “暗夷起事是大势所趋,有没有我推波助澜,结果都是一样。你不要忘了,我也是半个暗夷人。”   “那之后呢?事成之后你打算干什么?自立为王?”   延羲挑起眉梢,“不可以吗?”   这段时间,结伴上路,又有了先前并肩作战的经历,两人相处地比以往融洽了不少。可这一刻,彼此间似乎又回到了剑拔弩张的起点,阿璃的怒气中夹杂着丝丝讥讽,延羲的冷漠里、压抑着一种莫名的愤怒。   阿璃扶着拐杖,半垂双眸,“你这个人,为什么野心这么大?你已拥有世人艳羡的权势,这次我再帮你拿到女娲神石,你便能有取之不竭的财富,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眼下天下的局势已经够乱了,为什么非要再生事端?暗夷已是你的封地,再加上你的财力,就算你想要帮助族人,也不一定非得走这条路。”   她缓缓抬起眼帘,仰头看着延羲,“你能不能不把沃朗牵扯进来?”   延羲的双眼幽暗深邃、透着冷冷的阴戾,“不一定非得走这条路?你的意思是,让暗夷继续臣服于陈国,每隔几年再奉上一批像你一样的贱奴?你口口声声指责族人的懦弱,说到底,你又有什么差别?还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弃他人生死而不顾?”   他的嘴角牵出一道嘲讽的弧度,“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只求自保的杀手,懂不得胸怀天下的抱负,偏生又要摆出姐姐的姿态,阻扰弟弟实现一生所愿。”   阿璃气得浑身发抖。   她原本就身体虚弱,现在更是脚下发软,使劲撑着拐杖才稳住了身体,“是,我是只顾自己的生死,管不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没有你那样的野心,也没有能力、没有本事去管!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只求能和我所关心在意的人,平安度日,不必操心生计、担忧生死,又什么不对?”   她这几日翻来覆去想的就是死去的墨翎、失去的乌伦,时而心生悲戚绝望,竟有了厌倦人生的念头,如今眼见唯一的弟弟也执意揭竿起义、以身犯险,一颗心已是惶恐到了极点。沃朗也好,仲奕也好,再失去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阿璃的世界便只能分崩离析。   慨然间,十多日来强行压抑着的悲痛,此刻竟如潮水般涌向了心头。   喉间的酸楚愈加强烈,阿璃伸手捂住了嘴,似想要抑制住哽咽。仓皇间,手中的拐杖“咣当”落地。   延羲伸出手,扶住了阿璃的手臂,眼神依旧清冷,“不要以为,你是这世上唯一有权利悲痛的人。暗夷族人,遭遇过生离死别的,又何止你一人?蒙卞、沃朗,失去的都不比你少。在陈国,有多少暗夷奴婢离开家乡数年便客死异乡?汕州一事,你失掉了坐骑,你心痛难过,可你知不知道,那晚为了引开燕军的注意力,我派出去的那些人,有多少死在了慕容煜的箭下?不错,我是有野心,也一直处心积虑、谋夺权势,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一开始就学着权谋算计,也许那样,我就不必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也不必让年幼的妹妹学着如何以色事人、终日周旋于王侯子弟之间,到最后,依旧得不到自由。”   阿璃有些怔怔然地抬眼望向延羲。   他俊美独绝的面容中看不出悲色,表情仍旧是冷冷的,似乎刚刚所讲述的一切跟他自己并无关系。   可阿璃还是捕捉到了,他深邃眼眸中那一闪而逝的伤痛……   她很难去猜测,风延羲慑人的权势和财富背后,有过怎样阴暗与无助的过往?   那冰冷傲倨的外壳下,是不是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与温情?   两人相顾沉默了许久。   阿璃再度开口,语气中已没了先前的愤怒,“你为什么要让沃朗来陈国?你明知道这次的宛城之行凶险万分,连你我都有性命之忧。”   延羲说:“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怀疑我别有用心?”   阿璃避开延羲灼灼的视线,“不是我偏要疑心你,只是你这人太会算计……”   延羲嘲讽地一笑,“比我会算计的大有人在,包括你自己。”   他不等阿璃反驳,又继续问道:“如果我说,我让沃朗来陈国,只是为了让你高兴,你信不信?”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开口。   延羲盯着阿璃,一字一句地问:“那么,若是我从未想过要杀东越仲奕,你是不是就会信我多一些?”   阿璃的眼神游移,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你,你什么意思?”   不可能,延羲怎么会知道自己和仲奕的关系?难道,他在温泉宫安排的有细作?可宫里的人,就算见过,也不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而且如果是这样,延羲应该早就该知道了……   延羲心中,本尚有一丝怀疑,可阿璃现在的表情却确确凿凿地证实了他的猜测。   “原来如此。”   他语气中流露出自嘲般的苦涩,“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能恨我入骨。当时你眼中的那种恨意,根本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   阿璃避开延羲的目光,手臂挣脱开来,忍着腿伤的牵痛、踉踉跄跄地去拣地上的拐杖,嘴里低声而快速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越仲奕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你敢说,他不是你最在意的那个东越男人?”   延羲衣袖轻拂,内力化为掌风而出。阿璃刚刚扶起的拐杖“咔”地断开,令她陡然失了支撑,仓皇间,只能伸手抓住了延羲的衣服,整个人半倚到了他胸前。   延羲一动不动,口气清冷地继续说道:“你背叛我父亲,是不是也因为他?我早该猜到,他没有再派人去劫青遥,就是断定了陈王不会放弃联姻的打算,所以干脆让你直接去刺杀东越仲奕……”   他扳着阿璃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你总说我谎话连篇,可你又何曾对我坦诚相待过?我立过重誓,此生对你言无不实。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对你,有过隐瞒,却从未有过欺骗。我现在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东越仲奕?”   他本是个心思深藏的人,可不知为何,此刻却被一种无法扼抑的情绪支配着,偏执地非要听阿璃亲口承认,东越仲奕就是那个让她可以不顾一切的男人。   阿璃被延羲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遁。   她咬了咬嘴唇,截然地说:“是!仲奕是我最关心最在意的人!如果你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或者他,即使我拼得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十几日寝食难安,身体早就虚弱不堪,加上今日和沃朗、延羲的争论,恼怒攻心,气息已然不稳,此时竟觉得整个人竟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阿璃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仰头盯着延羲,“你是如何知道我跟仲奕的事?你是不是在他身边也安插的有细作?”   延羲终于移开了目光,一语不发地凝视着袅袅生烟的熏笼香炉,半晌,缓缓开口道:“芙蓉刚从东越赶来。听说慕容炎死后,燕国的士兵为了泄愤,想要……拿你坐骑的尸体出气。这件事,传到了东越仲奕那里。没想到,他竟然修书给慕容煜,求他赐还墨翎的尸体。”   他顿了顿,看向阿璃,“能让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想来,你和他的交情非同一般。”   仲奕这样做,无疑是在表明,他就是指使魍离刺杀燕国国君的人。身为一国之君,公开承认雇佣杀手,几乎就是自毁名誉,不但燕国人会他恨入骨髓,连原本就对他颇有微词的东越人,也会更看不起他!   阿璃的手无力地攥着延羲的衣襟,紧紧闭上眼,又是心疼墨翎,又是担心仲奕,霎时悲怒交织、急火攻心,脑中懵地一片空白,整个人虚脱地昏了过去。      ☆、别有忧愁暗恨生 (四)   等到她幽幽转醒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却是巫医蒙卞。   蒙卞侧坐在榻边,撅着胡子,“你醒啦?我去叫他们进来。”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不要。”阿璃挣扎着坐起来,捧着发晕的脑袋,“我是不是昏过去了?”   “岂止昏过去,昏了一天一夜!把大巫师急得坐立不安的,昨晚守了你一夜,现在才被我劝去休息了。你也真是的,没吃饭,还拼命喝酒,又动怒上火,就算不问医也能知道迟早会出事!”   阿璃原本还有些内息紊乱,可眼下看着蒙卞比手划脚、半黑半白的胡子上下晃动着,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你还笑!”蒙卞黑着一张黑脸,“幸亏你身上的蛊毒没有发作,不然,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是延羲的血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阿璃听到延羲的名字,脸上的笑意僵住。昏迷前发生的种种,此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争执、逼问、仲奕……   蒙卞转身拿了个小瓷碗过来,递给阿璃,“这是用北虫草调的药汁,你把它一口气喝下去。”   阿璃瞄了眼碗里黄褐色的汁液,摒息闭眼地喝下肚去,苦涩的腥味让她一阵地反胃,“这是什么虫子做的?好恶心的味道!”   蒙卞接过碗来,“嫌恶心就别再生病了!我是巫医,不是大夫,只会用这些个法子来医你。”他瞅着阿璃,咳了声,“你跟延羲是不是吵架了?所以火气才那么大?”   阿璃没好气地说了声:“是又怎么样?”   蒙卞一拍大腿,“咳,好好的吵什么架啊?”声音放得低了些,“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叫芙蓉的美女吧?”忽地意识到什么,赶紧改口道:“呸,呸,不是美女,不是美女,芙蓉姑娘,芙蓉姑娘。”   阿璃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开口辩驳,却听蒙卞又继续说:“这事你就不用多想了,我瞧着那姑娘只是一厢情愿,延羲对她可不上心!”   阿璃憋了半天,没忍住,微扬着眉毛打趣道:“你何时也通晓男女之情了?”   蒙卞嘿嘿笑着,抓了抓乱草似的头发,“以前是不太懂,可认识了你俩后就开始有些懂了。当初在暗夷,你为了救延羲是不惜一切,现在他为了解你的蛊毒也是不顾一切。”   阿璃敛了笑意,语气中略带讥讽地说:“他自然是得想办法解我的蛊毒。”   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会答应帮他去盗女娲神石?   蒙卞并未听懂阿璃语气中的讥讽之意,点头道:“是啊,他每次逼出心头血所受的痛苦,可不比你的蛊毒来的轻松。”   “痛苦?”阿璃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蒙卞。   “我原本以为,你俩朝夕相处,需要时,饮他的鲜血即可,用不着心头血。可上次他来暗夷找我,说你平日里并不一直在他身边,问我有没有法子炼制一些药丸让你随身携带。做药丸的话,那我就只能用他的心头血了。可你知道啊,他的心头血旁人是取不出来的。我那条嗜血虫就因为吸了他的血,成了条僵尸虫……唉。”蒙卞想起他那条红虫子,又是一脸的懊恼。“所以,这血只能他自己割破指尖,再一点点用内力逼出来。整个过程不但要耗费纯阳之气,还要身受剜心之痛。”   “这次他又让我跟着大巫师一同北上,说是有件神器,或许能解你的蛊毒,要我专门来看看。”他嘿嘿笑了几声,“别的我不敢说,可对于蛊虫,我可是大有研究。你弟弟虽然是暗夷的大巫师,但他对于蛊毒不一定比我懂得多………”   蒙卞比手划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蛊虫来,可阿璃却有些兀自出神起来,一句也没听进去。   半晌,她叹了口气,略显颓然地阖上了双眼。   蒙卞正唾沫飞溅地讲到如何养金蚕蛊,瞅见阿璃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严重跑题,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一讲到蛊虫,话就多了起来。”   他这一路上与沃朗结伴同行,沃朗虽然年轻,可毕竟是暗夷族的大巫师,行事自有一派气度。蒙卞对着沃朗,就算话再多,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畏,所以聒噪地不够尽兴。如今见到阿璃,这话匣子就有关不上的趋势。   阿璃睁开眼,微笑着拍了拍蒙卞的手臂,“没事,我其实正想多了解一下蛊虫。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疲倦,想再躺一会儿。”   蒙卞忙站起身,“好,那你再休息下。”   蒙卞出去后,阿璃躺在榻上,反反复复地想着延羲问自己的那句话:“若是我从未想过要杀东越仲奕,你是不是就会信我多一些?”   对于风延羲,阿璃一直有着种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她理智地对他提防警惕、保持距离,另一方面,又感觉命运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把他们紧紧相连,想断也断不开。   同样出身暗夷,同样与扶风侯为敌,他的血是能抑制她蛊毒的唯一方法。如今,就连唯一的弟弟也站到了他那一边……   风延羲,到底是友是敌?   他的冷嘲热讽之中,有多少的真心,又有多少的假意?汕州那夜他冒死前来相救,为了替自己抑制蛊毒不惜自伤取出心头精血,十几日来朝夕相处,言语神情间的那份关切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可是,谁又能断定这一切不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帮他盗出女娲神石呢?   过了许久,屋门被轻轻地推开,延羲衣袂轻扬,缓步走到了阿璃身边。   出乎延羲的意料,此刻榻上的阿璃并没有入睡,而是睁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怔怔地望着自己。   延羲被看得有些慌乱,吸了口气,问道:“你没睡?”   阿璃“嗯”了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用手指了下身旁的榻沿,“坐吧。”   延羲依言坐下,内心却满是疑惑,一时竟生出种荒唐的念头,觉得要么是自己身处梦境,要么就是蒙卞给阿璃下了什么惑乱心智、令行为反常的蛊……   阿璃开口道:“你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延羲轻轻点了点头。   “你当真不会再有伤害仲奕的念头?”   延羲沉吟一瞬,“不敢保证永远不会有,但我不会再有谋夺东越王位的打算。”   “什么叫不敢保证永远不会有?”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若是他伤害青遥,我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那沃朗呢?你会不会利用完他,就想办法除掉他?”   延羲的嘴角牵出一道笑,“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相信我没有利用他?如果非要说利用,我也只是侥幸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阿璃咬着嘴唇,迟疑片刻,问道:“那我呢?在你眼里,我是敌是友?”   延羲凝视着阿璃,沉默了半晌,继而缓慢说道:“这取决于你。你想做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熏笼中偶然传来的炭烧的噼啪声。   阿璃垂下双眸,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你问我,如果你从未想过杀仲奕,我是不是就会信你多一些,我想了很久,说到底,你跟我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若不是你当日的那个念头,我可能不会一直这样偏激地对待你。”顿了顿,继续道:“你说得没错,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清白高尚的人物,谎话说得不少,连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从未做到过完全的坦诚。事实上,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对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不报一点希望了,偶尔有那么一次的犯傻,结果只是让自己更绝望……”   延羲一瞬不瞬地望着阿璃,眸色逐渐深邃起来,仿佛水墨氤氲无声地弥散在了眼底。   阿璃的睫毛迅速扇动了几下,最终,缓缓扬起,目光清澈似水,“其实,你有没有觉得,你和我,有些像……都是可以为了活命、为了在意的人,做到不择手段、不顾道义。只不过,你我选择的方式不同而已。我无权指责你的选择,也无权左右沃朗的选择,以后,你们的事,我不再过问。”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起来,你我做朋友更合适。且不说你跟我的一场交易,你妹妹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现下我弟弟也成了你的盟友。”   延羲眼神一动,“你最好的……朋友?”   阿璃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说:“这件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我跟仲奕相识了十多年,从他还在陈国做质子时开始,我们就已成了知己好友。”她不自觉地轻弯了下嘴角,“算起来,他好像是我唯一的朋友……”   延羲欲言又止,阿璃这时却伸出了手,抬眼看着他,“延羲,我也想和你做朋友。我不能保证对你没有一丝的猜忌,但我会尽量做到理解你、相信你。你,可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延羲沉默地看着阿璃,神色有些复杂难懂。   半晌,他弧形优美的唇线慢慢抿出道笑,缓缓握住了阿璃的手。      ☆、女娲神石 (一)   一行人在客栈里又歇息了数日,才再次出发,前往陈国都城宛城。   有了巫医蒙卞古怪却有效的治疗,加上沃朗陪伴左右,阿璃的腿伤和心情都在恢复,胃口也好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气色都不再似前几日那样消沉黯然。   蒙卞问及墨翎的下落,阿璃心知自己刺杀慕容炎一事迟早纸包不住火,蒙卞终究会知道自己就是拥有神兽坐骑的杀手魍离,索性把实情一一告诉了蒙卞和沃朗。沃朗这才得知,姐姐当年为了逃脱贱奴的命运,选择种下子母蛊、做了扶风侯的杀手,十多年来活在生死的边缘,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愧疚难过,立誓一定要为阿璃解除蛊毒。蒙卞一面因为墨翎而唏嘘不已,另一方面,又从阿璃的遭遇联想到自己妹妹被掳的事,暗自叹息了好一阵子。   这日,行到宛城外几里处外,车队停了下来。   延羲挑帘入到阿璃的车内,“现在燕陈交战,宛城外设了不少盘查的关卡。为了不引人怀疑,车队需要一分为二,分开来走。我让沃朗和韩楚扮作南方来的商贩,带着货车和你们这辆马车前行。”   蒙卞裹了裹身上的毯子,“不管扮什么,只要我和圆圆不用下车就行。”他习惯了暗夷温热的气候,完全受不了北方的冬天,一路上非要跟着阿璃坐车,有点冷风就发抖,但凡有人来掀一下车帘就能让他哆嗦半天。顿了顿,又问延羲:“我们扮商贩,你扮什么?”   延羲说:“我扮作生病的富家公子,跟芙蓉和蘅芜另乘一辆马车。”   蒙卞匝了匝舌,指了指阿璃,“你一个公子带着两个丫鬟算什么?你把阿璃带去扮你媳妇,让那芙蓉姑娘过来扮我的媳妇。”   阿璃已向蒙卞解释过,当日迫不得已只能撒谎骗得他出手救治延羲,但延羲确实也是半个暗夷人,因此蒙卞所做,并不算违誓。蒙卞虽不曾气恼,可始终不信延羲和阿璃之间没有半分情愫,只道两人是互有情意、但不好意思表明,所以一有机会就在言语间打趣试探。   阿璃瞪了蒙卞一眼,脸上微有绯色,抬头问延羲:“那我们晚上直接在东郊密室外会合?”   延羲点了点头,继而问她:“你的伤,要不要紧?”   阿璃正要开口,蒙卞抢过话去:“要紧!怎么不要紧!所以说,你应该让她跟你在一起,万一遇到什么事,我一不会武功,二要保护圆圆,哪儿有工夫照顾她!”   “别听他胡说!我行动早已无碍。”阿璃把手中捧着的镂银暖熏球砸向蒙卞,说道:“你一路上都在讲自己对蛊毒如何如何的精通,现在怎么又怕了?若真遇上什么事,你撒把药粉、扔几条虫子,也远胜过我们跟人苦苦拆招。”   蒙卞捡过熏球揣到怀里,笑呵呵地说了声“多谢”,稍微整肃神色,继续说道:“你身上所中的蛊,能让母蛊感应到你目前身处的位置,我猜,扶风侯此时已经知道你人在宛城附近。可能因为你一路向宛城而行,从表面上看,像是跟往常一样回去见他,所以他这段时间并未再驱动蛊毒,只等和你见面。今夜你们动手前,如果被他觉察到任何异样,可能会随时驱动母蛊、令你毒发。所以,你需要一直待在延羲身边。”   阿璃蹙起眉,“沃朗不是帮我下了禁咒,让母蛊感应不到我的行踪吗?”   蒙卞说:“大巫师自己也不确定那禁咒能完全有效。主仆蛊是上古传下、已失传数百年的蛊,我们对其知之甚少。退一步说,就算禁咒有效,也只能隔阻母蛊的感应,而不能抑制毒发。你想想看,如果扶风侯突然发觉感应不到你的位置了,肯定会心生怀疑、催发蛊毒,但这几天一直好好的没事,我猜他多半还能感觉到子蛊,所以才没动静。”   阿璃琢磨着蒙卞的话,咬着嘴唇,缓缓抬起头,刚好对上了延羲的视线。   延羲沉默片刻,开口道:“蒙卞说得不错,你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他伸出手,“你跟我去后面那辆马车,我让芙蓉过来。”   阿璃想了想说:“能不能让蘅芜过来?她武功好,有她跟着沃朗,我稍微放心些。”   延羲点了点头,拉起阿璃,扶着她下了车。蒙卞紧了紧裹身的毯子,露出一道满意的笑来。   延羲的马车之中,萦绕着暖香脂粉气息,芙蓉一手执着把刀柄精致的小刀,一手捏着颗红栗,用刀划开栗背,再放下刀、用手一点点剥开栗壳,皓腕轻抬,将栗子送到延羲的嘴边。   阿璃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索性合上眼,装作闭目养神,心里重温着今夜计划的每一步。   芙蓉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要说这红栗,还是陈国的最好。”   延羲说:“你回东越前,我让人多准备些给你。”   芙蓉似轻笑了声,蓦地,低声呼道:“哎呀!”   阿璃睁开眼,见芙蓉举着手指,一片染了蔻丹的指甲断了开来,想是剥壳时过于用力所致。   延羲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芙蓉笑意妩媚,“不碍事的。”目光扫过阿璃,又说:“都怪我自己不小心。”   阿璃身子前倾,伸手从盘里捻起一颗栗子,扔给延羲,“你这人怎么这么懒,吃个栗子还要人帮着剥,以你的内力,轻轻一捏不就开了?”   延羲接过栗子,唇畔勾笑,手指微一用力,栗壳“咔”地碎开。   他把栗子抛还给阿璃,“猜得不错。”侧头望向芙蓉,“只是,经手美人的香荑,另有一番风味。”   芙蓉盯着阿璃手中碎了壳的红栗,脸色微有些僵滞,可听到延羲的后一句话时,神情又即刻含悦柔和下来,目光清波顾盼地落回了延羲的脸上。   阿璃自觉有几分尴尬,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栗子。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乌伦,还有那些恩爱缠绵的时刻。若是自己也为他剥栗子,他会说些什么?以他的性子,怕是说不出延羲刚才的话来。多半,只是眼神灿若暮夜星辰般地看着自己……   芙蓉打量着阿璃的神情,莞尔笑道:“阿璃姑娘,这栗子是用来吃的,可不是用来看的。”   阿璃回过神来,也是一笑,把手里的栗子递给芙蓉,“我不喜欢吃栗子,芙蓉姑娘帮我吃了吧。”   芙蓉略犹豫了下,伸手接了过来,轻轻拂去已被延羲内力捏碎的果壳,放到唇边咬了一小口。   她笑意浅浅地说:“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吃着这栗子,竟让我想起了东门之栗的歌谣。”   阿璃小时候跟着仲奕学了些诗歌,却没听过东门之栗,于是问道:“东门之栗?是首什么样的歌谣?”   芙蓉垂着眉眼,低声吟道:“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她声音柔软,吐字抑扬顿挫,宛如曲声让人心魂荡漾。   一谣吟毕,阿璃明白了其中之意:思念着心上人的女子,伤感于近在咫尺,男子却不愿靠近。   她忍不住笑道:“中原的风俗还是太拘谨了些,要是换作我们暗夷,那男子不愿靠近,女子就主动追上去好了,这般傻兮兮地望着人家住的屋子算什么?”   芙蓉哧地一笑,睨着阿璃,“若是女子主动了,那男子还是不愿,怎么办?”   阿璃想了想,说:“不愿就算了,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若是没有缘分,又何必强求?”   延羲原本倚着车厢壁,好整以暇地看着芙蓉和阿璃的对话,此刻挑着眉,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说得倒是言辞凿凿,可事实上,你对男人的心思又有多了解?”   “有什么好了解的?”阿璃不甘示弱地回盯着延羲,“这种情况,无非两个原因,要么是真不喜欢,要么是其实喜欢但非要装出不喜欢的样子。如果是第一个原因,那自然没有苦苦痴缠的理由,如果是第二个,只能说明那男子忸怩作态,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延羲的头微仰着、靠着后壁,噙着丝笑说:“如果是另有其他的原因呢?比如,两人之间有血仇,即使彼此爱慕,也不能在一起。”   阿璃心口犹遭重击似的一凛,说不出话来,仓皇地移开了目光,低声而迅速地说:“那……也是没缘分。”   慌乱的同时,她心中又不禁升起疑云,可又不能确定。按理说,延羲不应该知道自己和慕容煜的事……   这时,延羲又继续说道:“又或者,那男人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阿璃猛地坐直身子,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延羲唇边笑意加深,“没什么意思。你刚才说,无非两个原因,现在看来,怕是远不止两个。”   阿璃咬了咬嘴唇,一肚子火气无处可发。明明觉得延羲是故意在讥讽自己和仲奕,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似乎每次跟他争执,输的都是自己。   她伸手挑开车帘,往外张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夜幕已经降临,晚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似乎也在畏惧着即将到来的恶战。   阿璃侧过头,对延羲狡黠地一笑,今夜破东郊密室的伏羲阵时,一定会想办法让这家伙吃些苦头……      ☆、女娲神石 (二)   两百年前,风氏的先祖因颛臾国灭而逃亡至了中原,机缘巧合下获得了女娲神石,并将其带到了宛城。自此,风氏一族借助女娲石化朽物为珍宝的神力,不但富甲天下,还得到了历代陈国国君的庇护。宛城东郊一带的山林原本属于陈国王室的狩猎场,后被赐予风氏,用于修建供奉女娲神石的密室。   密室位于东郊一座庄园的地下,入口却藏在园中的水池之中。庄园内外机关重重,建园之初便依照伏羲的六十四卦,设计出了布局。历经各代风氏高人的不断完善,堪称一绝,即使是当世武功高手,想要硬闯入密室,也几乎是完全不可能。   延羲熄灭了车内的灯烛,让车夫把马车停在了猎场山林的边缘处,凝神细听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沃朗他们还未到。”   阿璃有些焦急地挑帘向外张望着,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   延羲说:“不用担心,这一路上遇到的盘查并不太刁难,韩楚自会用银两打点。”   阿璃轻蹙着眉,“沃朗说过,今夜有风无雪,有月无星,可我看车外是半点月光也没有,一会儿入了园子,若是看不清地面,很容易会踏错方位而触动阵法。另外,延均世子每隔几年,都做些设置上的变动。虽说上一次做的变动还不到一年,可我担心因为襄南的事,他会多了份戒心,又重新布置过暗器和机关。”   “你怕了?”延羲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黑暗中,阿璃看不清延羲的脸,只能朝着他声音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这园子我进过几千次了,再有意外也能应付。可今天要带上你,怕被你拖了后腿。”   延羲轻笑了声,“你放心,要死也是我先死。”   一旁的芙蓉闻言急道:“延羲,不要胡说。”   延羲毫不在意,对阿璃又说道:“当初在襄南别院闯阵,你故意引我被暗器打伤,不知今日你是否打算故伎重施?”   阿璃被猜中心头的盘算,不禁有些脸红,庆幸黑暗中谁也觉察不了,嘴上不甘示弱,“你还不是接二连三地骗我,谁知道你今日会不会故伎重施?”   芙蓉问道:“阿璃姑娘,你懂得如何破解伏羲阵法?”她并不知道阿璃的另一个身份,只知道她曾经是风伯钦手下的人,因而对东郊密室十分熟悉。   她原以为,延羲接近拉拢阿璃,是想利用她帮忙盗取女娲神石,可眼下听着二人表面上冷嘲热讽却又显得分外亲密的对话,心里头有些莫名的发慌,忍不住出言插话,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阿璃丝毫没有意识到芙蓉的心思,摇了摇头说:“不算懂。伏羲六十四卦的精要向来只传给风家的嫡长子,我并未专门学过破解方法,只是因为以前住在这里,对此处的布局很熟悉,也从中悟出了些皮毛。这里的阵法是两百年前修园子时就设下的,总体上的变化其实不多。”其实,进到密室并不太难,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把女娲神石带出来……   “你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芙蓉又问。   阿璃沉吟了一瞬,说:“十年。”   无数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和墨翎相依相伴、宿在了这片林子里。仲奕没有回东越以前,也常偷偷来这里找阿璃,每次都带着一大堆好吃的东西……   她突然有些害怕芙蓉再问下去,赶忙反问了一句:“你呢?你跟在延羲身边多长时间了?”   芙蓉的回答带着追忆般的低柔气息,“也有十年了。”   阿璃心想,十年前风延羲也不过十三岁,也不知道用的何种手法收买了芙蓉?听蘅芜说,芙蓉当年是名冠南朝的歌姬,曾引得无数王侯公子追捧,想来打动她的并不是钱财……   正寻思着,延羲开了口:“他们到了。”   片刻工夫,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和车轮声,阿璃料定必是沃朗等人,急急地掀帘下了车。   夜风拂过,一轮明月蓦然浮出层层云雾,出现在夜空之中,皎洁的月光如水倾泻,照亮了四周。看来沃朗计算的不错,今夜果然有月。   月光下,沃朗,韩楚和蘅芜正下了马,朝这边走来。   阿璃扫了眼车队,问道:“路上一切可好?”   韩楚行了个礼,“还好,遇到了一路难缠的官兵,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延羲也下了马车,“确认他们没有跟上来?”   韩楚言语肯定,“没有跟来。为防万一,我还派了两个人在后面跟着。”   延羲微一颔首,“既然人已到齐,现在就按计划行事。我和阿璃入园后,会按原路从林中返回。”   他指了指树林西面,“若有追兵,我们会在入林前发出信号。韩楚,你尽量将弓弩手埋伏在靠近庄园的树林边缘,蘅芜,你手下的暗卫则分散安排在林中。”   阿璃趁延羲跟属下商量着计划,把沃朗拉到一边,神色严肃地说:“沃朗,你答应我,待会若是情况有变,要先顾你自己的性命。”   沃朗却说:“我当真不能跟你一起进去?我修炼了近十一年的巫术,必要时……”   “不行!”阿璃打断了弟弟,“女娲神石非同寻常,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小时候误入了这处密室,只一瞬的工夫,就被神石灵力伤得几乎丧命。只有伏羲氏的后人才能靠近女娲石。所以,只有延羲才可以进去,连我自己,也只是帮他带路而已。   你如果不想我们分心,就留在这里,照顾好自己。”   她伸手抚着弟弟的肩膀,放缓了声音安慰道:“你放心,延羲终究是扶风侯的儿子,我也是他一手带大的,要是真有个万一,我们肯定会想法保全性命的。”   沃朗呼了口气,知道和姐姐再争执下去也是无用,最终妥协道:“好,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切小心!”   阿璃又宠溺地揉了把沃朗的头发,才走到延羲身边,“准备好了没?”   延羲点了点头,“走吧。”   蘅芜递了把匕首到阿璃面前,“阿璃姑娘,这是蒙卞让我给你的,说让你带着防身。”   阿璃接过来一看,竟是自己赠给蒙卞的那把龙少白匕首,在月光下寒光四溢着。   她瞟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似笑非笑地说:“你帮我告诉蒙卞,若我回来时他还躲在马车上,我就用这刀把车给拆了。”   语毕,把匕首放到靴子里,转身入了林子深处。   她的腿伤虽然恢复地很好,可施展起轻功来,还是较平日不及,只能在地上快步走着。   延羲跃至阿璃的身后,手臂轻圈住她的肩头,“你这样走恐怕不行,还是我抱着你吧。”   那夜行刺慕容炎后,延羲也曾抱着阿璃脱身,可当时她身负重伤、心神俱损,根本顾不得羞涩,眼下好端端地,让人抱着算什么?   可这样走路的话,确实和延羲的步速差得太远……   迟疑了片刻,阿璃说道:“你背着我吧,一会儿闯阵时也容易些。”   延羲蹲下身,“上来吧。”   阿璃趴到延羲背上,双手先是轻轻扶着他的肩膀,后又踌躇了一瞬,索性绕过他的脖子,紧紧交叉握于他的胸前。   延羲轻笑了一声,纵身疾向前行。   阿璃愠道:“你笑什么?我这样,才不会摔下来。”   “你是不会摔下来,不过背你的人迟早被你勒死。”   阿璃下意识地松开手,扶住了延羲的肩膀,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难伺候?”   “哦?还有谁背过你?”   “我阿爸,还有……仲奕。我们小时候,有次在这片林子里玩,我从树上摔了下来,扭了脚,只能他背着我。”   延羲沉默了半晌,问道:“你六岁时入的陈国王宫?”   “嗯,六岁到八岁一直住在宫里。”   “你以前见过我吗?”   “远远见过几次。你跟青遥公主。”   延羲的口吻似在打趣:“你那时为何不和我打个招呼?若如此,说不定你现在最好的朋友是我,而不是东越仲奕。你不是说过,觉得你和我个性相似。”   阿璃干咳了声,“就因为这样,才更不能遇到你。亏得仲奕性情淡远,我这些年就算有点偏激,也没变成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若是自小和你相交,说不定整天跟着你学阴谋算计,觊觎别人的江山。”   延羲没有再说话。   两人继续前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到了东郊密室的庄园外。   阿璃对园内外的护卫布置十分熟悉。因为藏有至宝,扶风侯并不愿意太多人出入东郊密室,加上设有重重机关,安排的人手反而比一般的府邸少很多,延羲背着阿璃、不费吹灰之力便跃上了外墙的墙头。   阿璃附在延羲的耳边说:“此处的阵法和襄南别院的很像,你看地上的青石砖,你需要连续落于四块石砖之上,最后停在纵一横六的坤位。若是听见暗器风声,一定记得向左避闪。石砖路前面的回廊中设有暗器,你千万不要踏入廊中,一定要沿着廊外的石阶走。”阿璃把四块石砖的位置一一指出:纵八横八的贲位,纵五横六的坎位……   早在北上宛城的路上,阿璃就将东郊密室的地形图画了出来,把各处机关布置大致地跟延羲讲过一次,两人可谓是准备充足。   延羲在阿璃的指引下,飞身起落、穿庭过廊,避过了一处处机关,又转过几道月门、一片伏有暗器的梅林,最后来到一座水榭之外。      ☆、女娲神石 (三)   “上去。”阿璃指了指水榭屋顶,说道。   待延羲纵身上了水榭顶,阿璃松开手、从他背上跃下,轻轻吁了口气,还好,看来世子并没有改动过阵法,这一路过来都很顺利。风氏为了防止外人参破玄机,水池附近一直未曾设有护卫,眼下,两人可以说是十分安全。   她指着下方的水池,对延羲说:“你往水里看。”   月光下,池水皎若圆镜,映出粼粼波光,再细看下,离水榭不远处的池水中似有一根圆柱。   “伏羲易经中说过: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依次由内向外而生。”阿璃朝来时的方向指了下,“庄园的最外围用的是四象、八卦方位,而最里面的水池,则是用的太极两仪方位。表面上看,是一座水池,实际上,是两处水池合二为一。我们面前水中的这种圆柱,在水池的另一边、还有一根,代表着阴阳两仪。圆柱上设有机关,一旦触发,池水即下降数寸,且一分为二,露出隔断间通往密室的秘道。”   延羲转头看着阿璃,“你当年误闯密室时,是如何识破这机关的?”   阿璃低头望着池中倒映的月影,沉默了一瞬,缓缓说道:“我顶替沃朗入宫,用的是男孩的身份,所以八岁那年被逼着……当内侍。我不能被人发现女孩的身份,只得一路逃出了王宫。当时被宫中的侍卫追赶着,竟跑到了东郊密室,误打误撞地闯入了这园中。虽然触发了几处机关,但因为当时身量尚小,所以没被暗器打中。可机关一旦触发,护卫便就闻风而至。我逃到这座水池边时,觉得自己肯定是活不了了,如果被王宫中的人带走,他们会查出我女扮男装、顶替弟弟入宫,到时候必然牵连家人族人,还不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于是,我跳进了池里。或许是出于本能,等真入了水,又开始恐惧起来,拼命挣扎中,触动了圆柱上的机关,打开了秘道。”   她嘴角弯出一道略带苦涩的笑意,抬头看着延羲,“现在想起来,若不是这池里另有玄机,我十年前就死在这里了。”   溶溶月色中,夜风清冷,延羲额前几缕长发随风逸动,眼中有种摄人心魂的神色,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阿璃。   半晌,他牵了牵嘴角,轻声说:“还好你没死。”   阿璃移开目光,笑道:“是啊,我要是死了,今日谁来帮你盗女娲石?我们下去吧。”   语毕,她纵身跃入池中。   阿璃摒息潜入水中,摸到圆柱上的机关,手指扣动。“轰”地一声,整座水池震了一下,继而水面缓缓下降数寸,露出居中的一道隔墙。   寒冬时分,池水冰冷刺骨。阿璃迅速地游到隔墙处,手刚扶上去,就听见“窿窿”几声,隔墙从中分开、向两边慢慢移动,将水池一分为二,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阿璃翻身跳入秘道,转头看向水榭的屋顶。   延羲红衣飘扬,颀长的身影若如月影流光,翩然落入秘道,姿态潇洒,宛若天人。   阿璃掠到秘道的入口,“机关启动,护卫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一旦发现是外人闯入,就会封住所有的出口,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暗道。阿璃边走边数着步子,“这秘道中只有一处地方设下了暗器,我小时候也触发过,只是没被打着……”   正说着话,忽觉得一股浑厚而温暖的内力注入了自己体内。她怔了一瞬,意识到是延羲的掌心抵到了自己后背。   “你……这是做什么?”   黑暗中,延羲的声音似带着些怒意,“说好是我入水,为何不守约?”   “石柱上的机关我以前见过,动起手来比你快。”   其实,阿璃自己也说不清,刚才为何跳下了水池,似乎有那么一瞬,她的心情异常烦闷,像是有种理不清的混乱、逼着她去逃避。   “你重伤未愈,若再受凉……”   “小心!”阿璃突然叫道。   延羲也听到了暗器的风声,手掌从阿璃的后背撤开,运力向前拍出。   “铛铛”数声,几枚暗器落地。阿璃暗吁了口气,入密室的最后一关,算是过了。   延羲的手掌又重新贴回到阿璃后背。阿璃加快了步速,一面说:“那水其实并不太冷。你知道,女娲石育百物,东郊密室方圆十几里的树木花草,都是四季常青,这水,冬天再冷也不会结冰。你还是省点内力,留着待会儿应敌吧。”   延羲依旧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阿璃体内,“你以为我想在你身上浪费功力?要是你再像上次那样晕倒,可别指望我把你活着带出去。”   阿璃转身拽开延羲的手臂,“我衣服已经快干了,不劳你再浪费功力了。”   延羲没有再坚持。   两人沉默地走着,彼此都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半年前,在襄南别院的秘道中,也曾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过。只不过,当时各自怀着心思、恨不得立刻置对方于死地,眼下,却成了生死相连的盟友。   前方隐隐有了点光亮,随着二人越走越近,光亮也逐渐晕染扩大开来。   到了暗道的尽头,阿璃推开隔门,跟延羲进到一间石屋之中。   石屋之内并无烛火,却亮如白昼。屋中四壁光洁晶莹,细看之下,竟是整面的白玉石。壁上凿有十几个凹槽,每一处里都摆着个一尺多长的玉匣,其中几个匣子由里向外、透着熠熠光辉,照亮了整间屋子。   阿璃走到一个匣子前,掀开了盖子。只见里面层层叠叠的、全是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她合上匣盖,转头看着延羲,似笑非笑地说:“这些很快都是你的了。”   延羲的目光在石壁上扫了圈,“这里面全是夜明珠?”   “不是,有的是玉石,有的是金银。女娲神石能化石成金,但不是每种石头都变作同样的宝物,有些化为金银,有些则化为了珠玉。”她挑眉看着延羲,“女娲石的用途,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吧?”   延羲的神情却是云淡风轻,“从未感兴趣过。”   阿璃满腹疑惑。不感兴趣还要来偷女娲神石?这个谎也太假了吧……   延羲指着一扇石门问道:“这后面便是女娲石?”   阿璃点了点头,“嗯,女娲石就藏在门后的内室之中。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延羲伸手扳动石门旁的机关,石门缓缓开启。他回头看了阿璃一眼,闪身入了内室。   阿璃背靠着石壁,凝神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咣”的一声,像是玉器发出的撞击,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延羲,果然是你。”   阿璃闻声心头猛地一紧。   该见面的,始终是逃不掉……   她顾忌着女娲石的神力,不敢探头朝里张望,只得继续靠着石门旁的墙壁,听着内室中的对话。   延羲冷笑了声,“我还以为,你在此处见到我,多少会有些惊讶。这个地方,原本不是庶子该出现的。”   “知子莫若父,我岂会猜不到你的心思?你拿到女娲石,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是不是要弑父杀兄,取而代之?”说话之人,正是延羲的父亲,富甲天下的陈国扶风侯风伯钦。   延羲语带嘲讽,“看来父亲对我了解得还不够。我拿女娲石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毁了它。”   风伯钦沉默了一瞬,缓缓说:“你自幼就喜欢讹言谎语,至今依旧恶性不改。”   “父亲从何而知、我自小就喜欢讹言谎语?如果我没记错,我五岁时,才第一次见到你,相处了不到一月就又分开,再见时,已是七年后。从我出生到十二岁,有过何种喜好,你恐怕连一件也说不出来。”   风伯钦久久未语,良久,开口道:“此事乃是我生平之憾。那时离开你们母子,实属无奈。”顿了顿,又说:“可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忤逆不孝,屡次做出伤害风氏一族之事。当年,就连你母亲也不曾怪过我……”   “你有何资格提我母亲?你那时已有妻儿,明明知道暗夷族人一夫一妻,却还要苦苦纠缠、让她委身于你。当日她为了避开流言非议,独自一人在红枫林中生下我时,你又身在何处?六年后,青遥出生,你又在何处?母亲身染重病,不得已写信求你照顾我们兄妹,你却只肯带走青遥,逼得母亲在你面前自尽身亡,只为求你不要抛弃我。父既不慈,子何须孝?”   延羲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似乎冷漠地不带任何情感,却让躲在石屋的阿璃听得蹙眉心惊、指尖发颤。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被父母抛弃的痛,可亲眼看见母亲自尽,却是连她也不敢想像的。这一瞬,她似乎明白了,延羲眼中为何一直有种冷冷的阴戾和嘲讽……   风伯钦叹了口气,“很多事,你并不清楚缘由。我当初不肯带你走,其实是要护你周全,你后来到了宛城,亲历了许多磨难,难道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当年,若不是我伯父膝下无子,我又娶了他的独生女儿,扶风侯世子的位子根本就轮不到我。延均的母亲容不下你,我留你在身边,只能让你更受苦。”   “那青遥呢?她是你唯一的女儿,你为何就不能放她自由?前些日子夜闯东越王宫的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女娲神石 (四)   阿璃闻言一凛。   果不出她所料,风伯钦还是另遣了杀手去东越……   风伯钦说:“青遥和延均的婚事关乎风氏兴衰,身为风家的女儿,这是她应尽的责任。”   “风氏兴衰?”延羲冷笑了声,“世上获取财富的方式有千百种,最可笑、最懦弱的,莫过于守着一块石头,子子孙孙靠近亲通婚来维持开启灵力的血脉。我今日就要毁了这块石头,让你再无逼迫青遥的理由。”   风伯钦语锋转厉,“你如今困在延均布下的镜阵之中,稍有妄动,就立刻粉身碎骨!”   延羲讥讽道:“你自然舍不得我死。我死了,你拿谁去要挟青遥,让她心甘情愿地为风家传宗接代?”   风伯钦没有说话。   阿璃听着两人的对话,知道现在延羲处境堪忧,以他的个性,不是不会圆滑变通,可一旦牵扯到青遥,难保他不会做出极端的选择。   阿璃心下焦急,紧握的双拳中、手心早已汗湿。犹豫了片刻,她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转身闪入了内室。   内室中央的石台上,女娲神石五彩生辉、熠熠夺目,散发着强烈的光芒。   阿璃知道,神石的灵力此刻已被开启,那种夺目的光芒,既能化石为金,也能让普通凡人触即毙命。   石台的四周,围着几面冰晶宝镜,交互辉映着神石之光,在室中投射出错综交叉的光束、结成了一个网状的光阵,将延羲困在了其中。冰晶宝镜有增强灵力数倍之效,每道光束中都藏有破石惊天之力,延羲纵是神力高强,也不敢冒然以身犯险。   风伯钦闻声望向阿璃,脸上并无半点惊讶,“阿璃,你终于回来了。本侯觉察到你一路向宛城而行,就知道你会来东郊密室,所以早早就等候于此。”他相貌儒雅,神态高贵,眼神却是如鹰般的锐利。   阿璃跪倒在地,“侯爷。”   风伯钦朝前走了几步,“你是来求本侯原谅?还是来帮延羲?”   阿璃缓缓抬起头,“求侯爷放过延羲公子。”   风伯钦笑了声,目光凌厉地说:“阿璃,你从小就是个冷心冷性的孩子,凡事皆不关心、不在意。如今背叛本侯、刺杀燕国国君、盗取女娲石,都是为了延羲?”   阿璃说:“不是。我只是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想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着。”   “本侯难道没有给你自由?当年,要不是本侯在这里救了你,你就算不死,也逃不出终身为奴的命运。十年来,你的衣食用度、学识教养,样样都不输于世家高门的子弟。东郊密室中的宝物任你取用。你身上的刚玉宝甲,是伏羲氏的传家宝物。就连你的兵器,都是本侯专门让卫国龙少白亲手打造的。你还想要什么?”   阿璃目光清澈地望着风伯钦,“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想嫁人生子、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侯爷,你会答应吗?”   风伯钦扫了一眼延羲,对阿璃说:“阿璃,想不到你终究还是一副小女儿心肠,竟为了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而丧失心智。延羲对女人说的话,从不带半点真心,你竟辨不出真假?若是你真信了他,就枉费了本侯十年来对你的教导。你现在回头还来及,本侯,依旧会像从前一样待你。”   阿璃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挣扎。十年来,她不止一次地有过错觉,在心底偷偷地把眼前的男人看作了父亲,也曾暗自期盼过,自己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有用的奴仆……   “侯爷,你的救命、养育之恩,我永世不忘。只不过,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做杀手了。”   话音未落,她手中寒光一闪,从靴中悄悄抽出的匕首、如离弦之箭般击向一面冰晶宝镜。   延羲被困于镜光所结成的网阵之中,只要阿璃击破任何一面冰晶宝镜,就能令网阵裂出道破绽来、让延羲有机会脱身。   她击出的那柄匕首削铁若泥,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凿出道缝来。可是,匕首尚未触及镜面,就被灵力震开,铛地飞落一旁。   风伯钦勃然怒道:“阿璃,你当真要与我为敌?我今日倒要亲眼看看,你这段日子是如何忍受蛊毒之痛的!”   他语音刚落,阿璃心口就骤然剧痛起来,仿佛心脏中有千万条小虫在同一时间苏醒、疯狂地啃噬起来。   风伯钦周身真气盈动、衣袍微微鼓起,似在用内力驱动体内的母蛊,“本侯再三手下留情,无非是想给你一次悔过的机会。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我还留你何用?”   阿璃嘴唇紧咬,痛得冷汗直下。这一次,蛊毒蔓延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痛楚顷刻就浸到了骨髓里,让她措不及手地瘫倒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   风伯钦朝前一步,看着脚下的阿璃,等着她开口哀求。   阿璃使劲攥着拳头,嘴唇被咬得鲜血直流,但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脑海中仿佛有千万种思绪飞过:是不是,只要自己开口求饶,侯爷就会放过自己?可那之后呢,他是不是又要自己去杀人?去杀仲奕?浑身痛得似要裂开……墨翎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过?如果有一日,乌伦知道自己死于噬心蛊毒,会不会感激因果报应、冥冥中为他报了杀兄之仇?   风伯钦等了半天,脸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叹了口气,缓缓举起手掌,“阿璃,你小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一个人,要有勇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个结局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他凝聚掌力,挥手向阿璃头顶拍下。   一旁困在阵中的延羲,一直在寻找破阵的方法。他刚入内室时,风伯钦就开启了阵法,利用女娲神石灵力所织出的网阵、将他困在了一个角落,无法动弹。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冒然闯阵,性命暂时无虞,毕竟,父亲需要留下自己来要挟青遥。因此,他虽然焦虑,却依旧很镇定。可是,从阿璃蛊毒发作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心急如焚起来。以阿璃的聪慧,不会不懂得委曲求全,明明可以假意应允,骗得扶风侯饶她一命,可她偏偏是满脸的倔强。   延羲还清楚地记得,逃离汕州时、阿璃在马车中那种伤心绝望的神情,还有那句颓丧无助的“我能活到现在,也该知足了”。那一瞬,他莫名其妙地锥心刺痛、莫名其妙地恐惧害怕、莫名其妙地不知所措,当夜就派人送信给沃朗……或许,有了弟弟的陪伴,阿璃不至于消沉到一心求死。   阿璃蜷缩在地上,毫无半点抵抗力,眼看着扶风侯的手掌向自己的天灵盖拍下,绝望的同时,竟又有几分释然,徐徐闭上了眼睛。   砰地几声,一股极大的力道在身旁炸开。阿璃猛地睁开眼,只见延羲满身是血、倒在自己身边。对面不远处,风伯钦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手捂着胸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千钧一发之际,延羲运足了十成十的功力,不惜以血肉之躯闯破冰晶镜阵,出手震退了扶风侯。   阿璃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到延羲身上。延羲早已晕厥,身上的衣袍被划破成条、浸满了血,手臂、腿上、身上,全是极深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   阿璃浑身颤抖着,哆哆嗦嗦地唤了声:“延羲……”她体内的蛊毒之痛因为风伯钦的受伤而逐渐褪去,可人却虚脱的厉害。   一阵声响传来,内室的一侧石壁转开,露出另一个秘道的入口。   风延均匆匆入内,看清形势,疾步走到风伯钦身旁,神色焦虑地问道:“父亲,没事吧?”   他布下阵后,就一直藏身于一旁的秘道,以卫不测。密室中的交谈,他断断续续听到了些,知道扶风侯占了上风,所以并不曾担心,直到刚才那声突如其来的巨响……   风伯钦坐起身来,盘膝调气良久,才缓缓开了口,“延均,你不是说这镜阵无法可破,”他朝延羲看了一眼,继续道:“他是如何活着闯出来的?”   延均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延羲和阿璃,迟疑了会儿,说:“延羲的内力不同寻常,或许……让我先看看他的伤势吧。”说着,他走到延羲身边,蹲下身,查看着他的伤势。   延羲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气息弱如游丝。阿璃的头埋在他的臂弯内,整个人也是一动不动。   延均的手探向阿璃,似自言自语地说道:“阿璃也被延羲震伤了吗?”   风伯钦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忙叫道:“小心!”   可阿璃终究还是快了一步。   她疾如闪电地扣住了延均的手腕,顺势站起身来,对风伯钦说道:“侯爷,我扣住了世子的脉门,你若不想我伤他,就马上让人送延羲出庄!”   风伯钦冷笑了声,“阿璃,你果真身手敏捷,不愧本侯多年对你的栽培。”   阿璃半垂着眼眸,手指却丝毫没有松懈,“侯爷,我承认,是我背叛了你。这些年,我为你做过许多事,就算欠过你的恩情,我也该还清了。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延均世子,女娲石对我更是毫无意义。只要你把延羲安全送出东郊密室,我任你处置。”      ☆、女娲神石(五)   延均说道:“阿璃,你休要一错再错,现在求父亲原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不知道延羲跟你说了什么,竟让你变成这样,我早告诫过你,他的话一句也不能信!”   阿璃抬眼望着延均。半年不见,他的脸色更显病态苍白,眉眼中透着疲惫。   “世子,这事和延羲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愿再做侯爷杀人的利器。人生苦短,若再不能过得随心所欲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世子,在襄南别院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根本就不想娶青遥,对她,满心都是愧疚。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去做不愿做的事,白白背负一生的内疚?延羲来取这女娲石,也只是想让青遥不再受家族责任的束缚。他说得不错,世上获取财富的方法有千百种,不一定要靠这块石头!”   延均看着阿璃,惊愕地说不出话来。阿璃说的每一句话,都声声敲在了他的心上。同样的想法,他不是未曾有过,但从小受的教导、身为长子对家族的责任,逼得他只能将这些想法当作秘密、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如今突然被阿璃说了出来,而且是当着父亲的面,延均又是惶恐,又是畏惧,眼神茫然不知落向何处。   风伯钦又怎会不懂儿子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连忙说道:“延均,不要听她胡说。你是风氏的嫡长子,肩负家族兴衰大任,岂可为一己私心而动摇?”   他踉跄地站起身来,“阿璃,你以为本侯内力受损、无法驱动蛊虫,就奈何不了你?”说着,他步履蹒跚地朝放着女娲石的石台走去。   阿璃蓦然明白了他的目的。除了神族后人,凡人一旦触及女娲石所释放的灵力,因无非承受,轻者重伤、重者立即毙命。先前女娲石的灵力被引至了冰晶宝镜之中,凝聚成了网阵,现在一旦撤下镜阵,神石的灵力就会在整间内室中散开来、触及每一个人。而眼下,这间密室中,唯一不是风氏神族的人,只有自己。   阿璃拉着延均朝来时的石门处挪去,可就在此时,石门内突然飘进来一阵青褐色的烟雾、带着极重的腥味。烟雾出现得突如其来,弥散开的速度又极快,顷刻间渗入到整间密室。   室内诸人皆扯着衣袖、掩住口鼻。   阿璃犹豫了一瞬,放开延均,转身走到延羲身旁,拉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拖出密室。可她刚刚蛊毒发作,挟制延均时,已然用尽了仅有的一丝力气,现在根本拽不动昏迷不醒的延羲。   “啊”地一声,风伯钦骤然倒地,痛苦地翻滚挣扎起来。   延均想要上前帮助父亲,却觉得浑身剧痛、迈不出步子,意识到是中了毒,只得赶紧坐下,盘膝运功调息。   一阵咳嗽声从石门处传来,巫医蒙卞裹了裹身上的棉袄,低头缩脑地走了进来,“咳!我还以为进到屋里就能暖和些,没想到还是一样的冷!”   阿璃见到蒙卞,紧绷的心弦猛地松开,无力地跌坐在延羲身边,嘴里喊道:“蒙卞,你快来救救延羲!”   蒙卞瞄了眼延羲,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奔过来、查看着他的伤势。   “他流了好多血,他和墨翎一样,一流血就很难止住,怎么办?”阿璃先前一直苦苦支撑着、努力不让自己分神去担心延羲的伤势,现下眼见着他整个人毫无生气地躺在血泊之中,不禁霎时间悲不自胜,眼泪簌簌直落,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办,他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上次还有墨翎的血救他,现在怎么办?都是我的错,先害死了墨翎,现在又要害……”   蒙卞看了遍延羲身上的伤口,不住地摇头,“不好,不好,这次真的不好了。”   延羲身上的伤口,几乎处处深可见骨,胸前划开的一道尤为严重。   阿璃见一向自负的蒙卞也束手无策,心底涌出冰寒彻骨的绝望,茫然地捂住了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旁的延均此时收纳气息,缓缓开了口,“我可以救活延羲。你们先给我父亲解毒。”   蒙卞说:“我都救不了,你有什么本事救?”   延均答道:“延羲是风氏族人,与女娲神石血脉相连。女娲石本可令逝者复生,只可惜我辈后人神力浅薄,只能开启它的一部分灵力。但所幸延羲身上的伤只是外伤,并不难愈,只要我马上撤下镜阵,就能以女娲石的灵力替他止血。”   阿璃坐起身来,拽住蒙卞的袖子,“世子说得不错,女娲石的灵力会伤到凡人,可是对有神族血统的人却是有益无害。你快去帮侯爷解毒吧。”   蒙卞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到风伯钦面前。风伯钦此时蜷缩在地,呼吸急促、身子不住发颤,早已没有了平日里高贵威严的模样。   蒙卞从袄子里摸出一个瓷瓶,抖出一把橘红色的粉末、撒到风伯钦身上,“青冥蛊虫闻到这个味,就会自己出来。”   他弯腰扶起风伯钦,又对延均说道:“毒我已经解了,你赶紧替延羲疗伤,不然别指望我解你身上那份。”   阿璃侧头看着延羲,半晌,转头对延均说:“世子,求你看在兄弟情份上,一定要救活延羲。你若怨我刚才拿你性命要挟侯爷,待会我凭你处置便是。”她此生经历无数磨难,也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谁,何曾料想,今日开口,竟然是为了昔日的死敌……   延均点了点头,说:“你放心,他终究是我弟弟,我定会全力相救。”   阿璃撑着身子站起来,“谢谢。我和蒙卞在室外守着,我会照顾好侯爷的。”   蒙卞抱着风伯钦,和阿璃走出密室,扳下机关、封住了石门。女娲石灵力一旦开启,凡人留在内室必然无非承受神力,只能提前避开。   蒙卞将风伯钦放到地上,却见他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心下有些疑惑。   阿璃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蒙卞嘿嘿一笑,“你死活不肯让我和大巫师跟来,我们迫于无奈,只好想出这个法子。你以为我躲在车里避寒,其实我当时就已经候在了林子里。”他匝了匝嘴,“把我冻得够呛!后来我看见你和延羲进了林子,然后他又背着你,嘿嘿,还敢说你俩没有私情?”   阿璃打断道:“说重点。”   “好,好,重点,重点。我让圆圆偷偷跟上了你们,别看延羲的速度快,我家圆圆好歹是只猴子,到了林子里,哪儿能跑得比人慢?嗖嗖上了树,一直跟着你们入了这园子。它把你们走的步子全记了下来,等我慢腾腾赶到的时候,它已经把整座庄园逛了一圈,领着我一步步走到这里。中途又遇到一路护卫,花了我不少工夫应付,所以前前后后耽误了不少时间,要是我再晚一步,还不知你俩会怎样!”   他撅着半黑半白的胡子,“这次,多亏得我精心筹谋,提早给你和延羲下了青冥蛊的解药,关键时刻又能临危不惧。呵呵,下次我再主动请战,你就少顾东顾西、推三阻四的了!”   阿璃疲惫地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苦笑道:“我哪儿还敢有下次?下次不知我又得连累谁?”刚才自己明明可以求饶、不把事情逼得那么绝,延羲也就不必拼死相救,可自己偏生要固执地坚持……   “你别担心了,延羲毕竟是神族后裔,有了女娲神石的灵力相助,肯定会没事!”蒙卞盘腿坐到阿璃身边,咳了声,说:“你看延羲为救你伤成那样,心疼了吧?说实话,我对女人的心思搞不太懂,可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难道就没一点动心?还是你脸皮薄,抵死不肯承认?”   阿璃沉默不语,头依旧埋着。   蒙卞又继续说道:“我听大巫师说,你也快十九了,在暗夷,你这年纪的姑娘早就当妈了。阿璃,人生短短几十年,年轻时能碰上个情投意合的知己,就一定要好好珍惜。机会一旦错过了,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阿璃听到最后一句,心头一片苦涩。这话,自己也曾对慕容煜说过。因为不愿意错过他,所以她鼓起勇气、不顾女儿家的矜持,把心意全都说了出来,满心满眼地企盼着和他的将来,可到头来,却还是错过了……   蒙卞还要再往下讲,躺在一旁的风伯钦突然发出一声嘶声,身体猛地抖动起来。   阿璃忙跪倒近前,但见风伯钦脸色发紫,牙关紧咬,额头青筋突起,只有吸气没有呼气。   “怎么回事?毒不是解了吗?”她慌乱地抬头看着蒙卞。   蒙卞扒开风伯钦的上衣,把手贴到他的胸前,闭目凝神地感应着,“惨了,惨了,他刚才心脉受损,想来是延羲那一掌用了极大的力度……”他猛地睁开眼睛,对阿璃说:“我那青冥蛊本不应致命,可他心脏处有了伤,让蛊虫乘虚而入、反噬了心脉。”   “什么意思?”阿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   蒙卞睁着一对大眼,“没救了。死定了。”   风伯钦身子陡然一僵,又猛地一松,之后再无动弹。   富甲天下的扶风侯,一生以蛊毒操控他人,却从未想到过,自己最后竟然因为蛊虫,丢掉了性命。      ☆、因缘定,浮生茫 (一)   陈国宛城,江陵侯府。   榻上的延羲依旧双目紧闭,但脸色已稍有了血色,不再似前两日那般苍白。   沃朗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走到伏在榻边小憩的阿璃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姐姐,你回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延羲大哥。”   阿璃睁开眼,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疲惫的神色。她朝沃朗微笑了下,“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侧头看了眼延羲,“他根本就吵不醒,我倒巴不得弄出点声响就能把他叫醒,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好。”   沃朗伸手扶起阿璃,“姐姐,你不必担心,蒙卞和侯府里的大夫都说了,延羲大哥这几日肯定醒来。”   阿璃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腿,跟沃朗走到几案旁坐下。沃朗倒了杯水,递给姐姐,“你守在这里两天两夜了,侯府里有的是人帮忙,就算你信不过别人,蘅芜和芙蓉姐总不会出什么差错,你自己旧伤也未痊愈,千万不要硬撑。”   阿璃喝了口水,眉眼低垂着,“延羲是因为我才伤成这样,不亲眼见他醒来,我于心不安。反正,”她顿了顿,表情中有几分黯然,“我这几日本来也睡不安稳。”   扶风侯风伯钦,毕竟有着十年的养育之恩,眼见他死在自己面前,而事因又起于自己和延羲盗取女娲石,怎能没有一些愧疚?即使从始至终,自己只是他精心磨制的一把利器……   沃朗虽然明白阿璃的心思,却始终介怀着风伯钦对阿璃下蛊一事,所以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睡不安稳的?如今扶风侯已死,延均世子中了蒙卞的蛊毒,再也无人可以要挟你做什么了。”   “蒙卞还没有给世子解毒?”阿璃问道。   沃朗嘴角轻抿着,“蒙卞那家伙,平时古里古怪,关键时刻反倒十分精明。他说你身上的子母蛊非同寻常,母蛊在主人死后、会自动转移到和主人血缘最近的人身上,子子孙孙、万世不亡。风伯钦一死,这母蛊自然就到了风延均身上。蒙卞为风延均解了青冥蛊毒,却又同时给他下了另一种蛊,让他永远无法驱动蛊毒来要挟你。”   阿璃叹了口气,想笑又笑不出来,“蒙卞这家伙……”   恍然间又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受蛊毒控制,也就是说,永远自由了?原本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求,竟如此意外地就实现了,阿璃既有种不敢确信的惊喜,又有种难以言状的伤感。如果,自己没有刺杀慕容炎,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跟乌伦纵马驰骋四海、看遍大漠江南风光?   沃朗打量着阿璃的神情,试探着问道:“姐姐,现在你蛊毒算是解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要和我回暗夷,还是,”他回头瞄了眼床榻,眼角含笑地说:“留在延羲大哥身边?”   阿璃低头想了想,说:“我要去东越一趟。”仲奕那个傻子,明明看什么都很透彻,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认下雇凶杀人的罪名。   忽又想起什么,她抬头看着沃朗,“沃朗,我上次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可我还是,”迟疑了下,迅速地说:“还是不愿你做巫师。你想要联合暗夷,不一定要用巫师的身份。如今暗夷是延羲的封地,你和他一起谋事,肯定有其他的路子可以走。阿爸阿妈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见着你娶妻生子。”   沃朗笑道:“要说结婚生子,不是应该姐姐比我先一步吗?”他瞅了眼阿璃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只好轻叹了口气,敛笑肃容道:“世上之事,皆是天意先定。我命中注定无子无后,就算不做巫师,这一辈子也不会娶妻生子。”   阿璃把水杯往案上一放,“什么天意先定?你是暗夷的巫师,又不是中原走江湖的算命先生!”   沃朗说:“人生于天地之间,与自然万物同气连枝,必然也受自然之力的左右。很多事,不管绕多少个弯,最终只会走到预先而定的终点。我小时候,原本是被选中作为贱奴进贡陈国,如果真的去了,肯定会被强迫净身、成为内侍。后来姐姐顶替我去了陈国,我却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巫师。巫师也好,内侍也好,身份虽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一辈子不会娶妻成家,无子无后。”   阿璃对命运之说并不太信,现在见沃朗说得似乎言之凿凿,反问道:“就算凡事皆由天定,可天命之事,你又怎么能知道?”   “姐姐难道忘了,我可是暗夷的大巫师!”沃朗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银针,“把你的手给我。”   阿璃半信半疑地将手递给了沃朗。   沃朗用针在阿璃的中指指腹上刺了下,挤出血来,滴了一滴在水杯里,用针头轻轻地将血滴和杯中的水搅溶。他闭上眼、双手拢住水杯,口中念念有声,似在诵着什么咒语。收声之即,他探指入杯,蘸了些杯里的血水,放入口中。   阿璃以前见过沃朗主持暗夷的祭祀仪式,却从未见过他以巫术探知运数,眼下看着他一派的煞有介事,只觉得既有趣又好笑,双手托腮地望着弟弟。以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可爱男孩,怎么就突然成了暗夷的大巫师了呢?   半晌,沃朗睁开了眼。阿璃唇角弯弯地问:“如何?姐姐将来会不会大富大贵?”   沃朗微皱着眉头,开口道:“你身上的那个蛊掩住了你血中原本的气息,我看不太清你的命运。”   阿璃本来就不报什么希望,又不好扫了弟弟的兴,“看不清也好,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意思了。”   沃朗却接着说:“但我能看见,你将来会有子嗣。”   阿璃闻言,握拳掩嘴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那我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也看见了吗?”   沃朗摇了摇头,“没有。”他低头想了想,猛地站起身,拿着水杯走到榻前,取出银针在延羲的手指上扎了下,挤了滴血到水杯中,和阿璃的血溶搅到一起。   阿璃立即明白了沃朗的用意,发窘道:“你这算什么?”   沃朗没有答话,坐回案边,依旧照前法念咒尝血,半天,睁开眼,旋即又闭上,重新取血再尝了一次。   阿璃见沃朗表情凝重、煞有介事,禁不住有些不安起来。暗自数落着自己,明明就不信这些个,怕什么怕?   沃朗终于睁开了眼,有些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神族的血,我肯本看不透他……不过,你跟他,血命相溶,似乎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阿璃有些不解,动了动嘴唇,却没好意思问出口。   沃朗瞧见阿璃的神情,还以为她在失望,忙说道:“我待会找蒙卞商量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除掉你血中的蛊毒之气,再重新帮你们看看!”他以往也曾用过同样的方法探知命数,可这次偏生遇到了阿璃和延羲,一个中有奇蛊,一个是神族后裔……   阿璃定了定神,笑道:“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跟延羲,根本就是没可能的事。再说,这事要是让蒙卞掺和进来,没有也会被他硬说成有。”   沃朗平日里没少听蒙卞撮合延羲和阿璃,闻言也笑了。阿璃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有这工夫,还不如想法子帮蒙卞找找他失散二十多年的妹妹。”   沃朗点头道:“我早有这个打算,只是他妹妹的那套衣裙留在了暗夷,没有她用过的东西,我也找不出她来。”   阿璃问:“用过的东西,就能让你探出那人的命数?”   沃朗答道:“物件上的气息自然没有血里的气息清晰,所以有些事能探出,有些却不能。”   “那,比如,”阿璃迟疑问道:“能看出一个人和我的姻缘吗?”   沃朗下意识地回头瞟了眼延羲,面露惊讶之色,但还是答道:“可以一试。”   阿璃伸手入怀,慢慢地取出了支金丝白玉簪来,递给沃朗。   沃朗把簪子拿在手里看了会儿,疑惑不解地看着阿璃,“这是女子的发簪。”   阿璃说:“这簪子是我的。不过……是有人送我的。”   沃朗会意,问:“他最后一次碰这簪子是什么时候?”   祁州城外、八月春谷的相会,阿璃又怎会忘记?慕容煜拿着簪子、挽在自己发髻间,每个神情、动作,依旧历历在目……   她将日子告诉了沃朗。沃朗摊开手掌,将簪子置于掌心,对阿璃道:“我还需要你的一滴血。”   阿璃挤破指间的伤口,滴了滴血到沃朗的掌心。沃朗取出银针,划破自己的掌心,然后手紧握成拳。   他闭眼良久,忽而问道:“姐姐,那男子是否穿着一身蓝衣?”   阿璃原本只是抱着好玩的心理一试,却万没料到沃朗竟说出了慕容煜当日的装扮,怔怔地“嗯”了声,突然觉得紧张起来。   沃朗依旧闭着眼,眉头却拧着了个结,额头微微沁出汗来。这种以血探物的法术十分耗费心力,即使是灵力高强的巫师,也不常使用。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沃朗缓缓睁开眼,双唇紧抿着,好半天,带着几分气恼地问:“姐姐,那人是谁?”   阿璃有些慌乱地问:“怎么了?”   “他和你,”沃朗盯着阿璃,“有夫妻之缘。”   阿璃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心却快跳不已。夫妻之缘?那刚才和延羲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算什么?   沃朗的拧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你却会因他而死。”      ☆、因缘定,浮生茫 (二)   阿璃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弟弟,“因他……而死?”   “那人到底是谁?”沃朗放下玉簪,继续追问道:“你血里有蛊毒之气,他的气息又很微弱,我只能隐约看出你们二人之间的一些姻缘纠葛。如果能直接用他的血,我就能更清楚些。”   阿璃暗吁了口气,弯了下嘴角,说:“隐约?那就是不确定了?这个人,我以后都不会再见,别的我不敢说,夫妻缘份一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两人之间剩下的,只有血仇……   沃朗蹙着眉,刚才明明看得还算真切,可又听姐姐说得这般肯定,又有些不确定了,毕竟,他极少用以血探物的巫术,以前唯一用过的几次,还是为了寻找阿璃,却从未成功过。“或许吧……如果你不与他结为夫妻,也就不会因他而死。只是,”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你和那人的缘份极深,不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你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是不是就有种不寻常的感觉?他对你,是不是也如此?”   阿璃拿起玉簪,回忆着与慕容煜相遇相识的过程。以前从未仔细想过,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真如沃朗所说。自己本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可偏偏愿意去信任他。前后加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却能定下了终身之约……   她甩了甩头,洒脱地一笑,“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感觉。”拍了拍沃朗的手臂,“不是姐姐打击你,这些个巫术卜筮不一定全准,要是真能未卜先知,我们暗夷当年就不会被陈国欺负了。”   沃朗张口欲辩,阿璃却起身把他拉了起来,“好啦,我的大巫师弟弟,”一边说,一边把沃朗拽到门口,“你还是赶紧回房,专心研究一下如何破解你无子无后这个问题,说不定,也是错算!”   沃朗被阿璃半哄半推地“赶”走后,房间骤然安静无声。阿璃收起玩笑神色,默默地坐回到榻沿上,低头看着手中的金丝白玉簪,久久地出着神。   延羲慢慢睁开双眼,只觉得全身酸痛无力,头脑中尚有些浑浑噩噩。四周光影昏暗,依稀可辨身旁的榻沿上趴着一个人。   他费力地转过头,落入眼帘的,是一张熟睡中清丽娇妍的面孔,两道秀气的新月眉,微翘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地颤着,眼角似乎尚有道泪痕。   晕厥前一瞬的记忆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   那个明知道有可能被镜阵伤得粉身碎骨、却依旧不顾一切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而此刻面前女子眼角的泪痕,又是为了谁?   延羲动了动手指,忍着手臂上伤口的剧痛,缓缓抬起了手,一寸一寸地移到那泪痕旁,温柔地轻拭过,口中低声唤道:“阿璃。”   阿璃猛地睁开眼睛,怔了一瞬,撑起头来,“延羲,你醒了?你醒了!”   延羲抿了下唇角,费力地想挪动手臂,却使不出力气,只能轻合上眼,凝气调息。   他的内力深厚,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比得过自行疗伤。   阿璃见状,也不再说话,静静坐起身来,才意识到手里还握着那支金丝白玉簪,便顺手插到了发髻里。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延羲徐徐睁开眼,试着动了下手臂、慢慢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阿璃知道他疗伤的速度极快,倒不惊讶。她伸手扶着延羲,在他身后放了个靠垫,一面说着:“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现在我们在你的侯府,想吃什么都有。你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身体还很虚弱,不用急着疗伤。”   或许是失血重伤的原因,延羲俊美的面容中有种不寻常的柔和。   他缓缓握住了阿璃的手,唇角逸出道笑,眼底却泛着矛盾而迷茫的神色。   阿璃想抽开手,却被他捉得紧紧的。她担心拽痛延羲的臂伤,不敢使劲挣脱,只得任他握着,一时心慌意乱,突然想起上次在暗夷,延羲转醒之际也曾这样拉着自己,便故作轻快地打趣道:“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又把我当作了你阿妈?”   话出了口,又自觉不妥,讪讪地望了眼延羲,“我,我不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说了半天,竟不知自己在解释什么,阿璃窘得恨不得遁地而逃。   延羲倚着靠垫,噙着丝笑,好整以暇地看着阿璃,却什么也不说。   阿璃想到延羲的母亲,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扶风侯,心情又瞬时沉重起来。   “延羲,你父亲……侯爷他,死在了东郊密室。”   她缓缓地将延羲昏厥后的事情一一说了遍,扶风侯如何中了蒙卞的蛊毒,又如何因为延羲的那一掌伤了心脉、而死于蛊虫噬心。蒙卞给延均世子解毒时,又趁机下了另一种蛊,让他无法要挟阿璃,也无法逼迫青遥。既然青遥不再有危险,女娲石就留在了东郊密室……   她的手指紧了紧,回握着延羲的手,眼中流露出关切和担忧的神色,“蒙卞出手下蛊时,并没有料到会伤及性命。你父兄皆是神族后裔,蒙卞见你的血一直有抑制蛊毒之效,担心普通蛊毒伤不了他们,所以用了极厉害的青冥蛊。可没料到,侯爷和世子的神力竟然远在你之下,加上侯爷当时伤了心脉,就……”   延羲打断了她,淡淡地说:“你可知,为何我身上的神力胜过父兄?那是因为我从出生到十几岁,都一直住在暗夷的红枫林。那片枫林是上古神人所化,暗蕴灵气,所以,一直被暗夷历代大巫师奉为圣地。我和青遥的神力都远胜于大哥,只可惜,青遥从小没耐心习武,否则,”他斜睨着阿璃,“上次岂会轻易被你劫持?”   他说得云淡风轻、娓娓而来,只字不提扶风侯身亡之事,仿佛半点也不关心。   阿璃一时竟不知是该愕然还是释然,呆呆地望着他,不经意间将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因为你母亲的事,一直很怨恨侯爷,就连他死了都可以不在意?”   在东郊密室,阿璃亲耳听见延羲和风伯钦的对话,才知道当年延羲的母亲为了让风伯钦收留儿子,不惜自裁身亡。这其中零零总总的各桩恩怨阿璃并不清楚,可将心比心,换作自己,恐怕也不能轻易原谅。但无论有多大的怨恨,在听闻父亲的死讯后还能丝毫无动于衷,却也是她难以理解的……   延羲沉默了半晌,缓缓侧过身子,看着阿璃,语气中略带戏谑地说:“你这样,算不算是明知故问?”   他半垂着眼眸,低声说道:“我对他,谈不上怨恨。在我眼中,他更像是个陌生人……其实,我阿妈对他……”延羲顿了顿,似自言自语般地喃了句:“其实,男女之间,谁付出得更多,就注定会伤得更深。”   可如果,谁都不肯迈出第一步,是不是,连开始的机会也没有?   阿璃和延羲的手紧握着,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掌心中传来的温度和依稀可辨的心跳。   阿璃觉得莫名的紧张,干咳了声,拿出平日里教育沃朗的架势,数落道:“就算你神力再高,也不该冒然闯阵,要是你真死了,青遥怎么办?”   延羲抬起眼,“我要真死了,以你的性子,怎会不帮我照顾青遥?”   阿璃“哼”了声,“你倒挺会算计。”   延羲的目光忽而深邃起来,低声缓慢地说了句:“再会算计也比不过你。”   阿璃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眸,“我算计?我算计了你什么?”   延羲踌躇一瞬,继而紧握着阿璃的手,一点点移到自己胸前,用力贴在了心口处。   阿璃先是一愣,又猛然明白过来,羞得脸颊绯红,一面挣脱着,一面扭头望向门口,“你这算什么?要是让蒙卞看见了,又得瞎说……”   延羲正要开口,却瞥见了阿璃发髻间的金丝白玉簪。这支簪子,自从汕州行刺慕容炎之后,阿璃就再未戴过。刚才顺手插到了发间,扭头之际,恰巧落入了延羲的眼中。   阿璃慢慢转回了头,却见延羲面色凝固,睫毛低垂着,似在出神,又似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他抬起了眼,嘴角浮出熟悉的略显凉薄的一抹笑意。   他松开了阿璃的手,“你现在,再不需要我的心头血来解蛊毒了。”   阿璃的手从他胸前滑落,迅速地收回。她目光犹疑,索性垂下眼帘,语气轻快地说着:“是啊,从此我就自由自在了。”   延羲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无语,相对而坐,却不约而同地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空气中那种原本有些异样的令人悸动的气息,不知不觉间,凝滞地只剩下了尴尬。   良久,阿璃站起身来,“我让蒙卞进来看看你。”语毕,旋身迅速地推门而出。   接下来的几日,延羲一直留在屋内疗伤,余下时间就和沃朗、韩楚等人在书房议事,加上阿璃有意无意的回避,两人碰面的机会变得很少。   蒙卞留意到最近换了芙蓉在延羲身边照顾起居,不由得吹胡子瞪眼地对阿璃说:“你倒底是怎么想的?延羲这次拼了性命救你,你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如果你心里有他,就该一早把话挑明,让那芙蓉姑娘也趁早死心!”   阿璃说:“你干嘛急着想让芙蓉死心?莫非是你对她有什么企图?”   蒙卞噎得脸通红,“我,我能有什么企图?我四十来岁的人了,难道还能打小姑娘的主意?我只是看不得你和延羲两个人做事藏着掖着,有什么心思不能摆出来说?一点也不像我们暗夷的人。”   “我哪儿不像暗夷人呢?”阿璃挑了挑眉梢,“我若是喜欢谁,一定会说出来,若是不说,只能表示不喜欢。”   蒙卞追问:“那你敢说你对延羲就一点都不动心?”   阿璃朝蒙卞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   蒙卞撅了撅胡子,长叹道:“你们两个啊,都是城门楼上挂狗头,架子大!非得要对方温言软语地把情歌都唱遍了,才肯小心翼翼地回上一句。你不表态,他也就不挑明……”   阿璃转过头,望着屋外纷纷而落的飞雪,默默思索着蒙卞的话。   她想着自己和延羲自相识以来的恩怨纠葛,从一开始的生死相杀,再到后来的生死相连。他冷酷精明地跟自己做着“交易”,却又不惜性命地出手相救。那一日,明明觉得他是想说自己算计了他的心,可话出了口却又变作了他的心头血……   他这种颇有些莫名其妙、晦明难辨的态度,难道果真是如蒙卞说的那般?   可即便如此,她又能开口说些什么?多少个不眠之夜,脑海中翻来覆去浮现的都是与慕容煜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挥也挥不去。伤痛、悔恨、绝望。这样的感觉,她不想再有第二次。      ☆、上元节 (一)   又过了两日,延羲突然来找阿璃。   他一身银貂轻裘,长身玉立地站在屋门口,嘴角勾着笑,神色却依旧显得淡然清冷,仿佛许多事、都从未发生过。   阿璃不禁有些吃惊,起身微有些局促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延羲挑了下眉,目光扫过阿璃的发髻,见其间未有任何头饰,只簪着一朵小小的白梅。   他神色稍缓,轻声问:“你这花,是为我父亲戴的?”   延羲早从沃朗等人处听说,阿璃因为扶风侯的死,一直自责难过,扶风侯府停灵的这几日,她还亲自去过两次,但未曾进府就被延均世子给挡了回来。   阿璃“嗯”了声,垂目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毕竟是他养大的。在心里,也曾暗暗把他看作过父亲。”她自嘲地笑了下,“虽然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利器……可这次的事,终究是我们先动手生事,我心里不可能没有半点的愧疚。”   延羲牵了牵嘴角,“没想到,你倒没有看上去那么冷心冷性。”   阿璃正欲发作,却见延羲缓步走近了自己。   “今日扶风侯府出殡。你我既然不能明里到场,就到暗处送他一程吧。”   延羲说所的暗处,其实是宛城南门处的一座高楼。此楼原为京城府兵巡守所用,但既然堂堂江陵侯开了口,府兵总管自然乐得借花献佛,将楼层上收拾齐整,摆放上香炉茶案,临街的一面又悬上白色的轻烟罗纱,挡开了市井行人的视线。   阿璃和延羲并肩而立,站在罗纱之后,俯视楼下。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身缟素的延均世子走在最前面,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更加苍白。阿璃还记得,那日自己将扶风侯死讯告诉世子时、他满脸的惊恐和不信,发疯似的要冲回密室取延羲的性命。   女娲神石本可令逝者复生,但伏羲氏后辈的神力有限,只能开启神石一部分的灵力。因而除了皮肉上的外伤,但凡渗入血脉腑脏中的内疾或中毒,皆只能望石兴叹、无力回天。   此时正值新年,即使是富甲天下的扶风侯,丧事也不能办得太喧哗,出行的人虽多,却都静默无声。   灵柩快行至楼下时,阿璃双膝跪下,伸手拽了拽延羲的衣袖,示意他也照做。   延羲却是一动不动。   阿璃急道:“延羲,他终究是你父亲。不管你有再多怨恨,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曾经也很恨我父母,可是再强烈的恨意,也终有烟消云散的一日,你难道就不怕将来后悔?”   延羲低头看了眼阿璃,徐徐跪在了她身边。   这时灵柩正好经过楼下,阿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侯爷,你的养育之恩,我毕生不忘!这次延羲出手伤你,蒙卞下毒,都是为了救我,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延羲也磕了三个头,说:“父亲,我知道你肯定不想看到我,可阿璃一心想送你最后一程,我也只好陪着她来了。”   阿璃转过头,狠狠瞪着延羲,“你这算什么意思?”   延羲站起身,轻掸了下衣裘,似笑非笑地说:“他总说我喜欢讹言谎语,我今日难得对他说了句实话,也算是称了他的心。”   阿璃剜了他一眼,起身走到楼角处,半靠着柱子,目光穿过缦舞的罗纱,凝视着渐渐远离的人群。   她一身素服,迎着风雪白纱而立,更显得肤白唇红,婷婷如冬梅绽雪,莹莹若香培玉琢。   延羲慢慢走了过来,“后日是上元节,我要入宫赴宴,你随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要去?”阿璃疑惑地转过头。   “你难道不想看看将来我和沃朗要对付的人?”   这几日,延羲和沃朗等人常常在书房闭门议事,阿璃能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是有关于暗夷起事的计划……   她叹了口气,“你们还是铁了心地要起事?要改朝换代?”   她扭过头、望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你看你父亲,虽然一生荣华,又何曾真正快乐过?纵然生前权倾朝野,几百年后,有谁还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位叫风伯钦的侯爷?功名、财富、权力,其实都是些让人空生烦恼的东西,还不如,”顿了顿,嘴角不经意地浮出笑意,“做个清贫度日的渔夫,坐饮千杯不醉,卧看云聚云散。”   身旁的延羲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语带逗趣地说:“前些天还听你不顾性命地嚷着说想要嫁人生子,怎么这么快就变成打渔喝酒了?”   阿璃咬牙切齿着,却又无话可驳。   绕过一路的纠缠复杂难辨,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   王宫的上元节,阿璃小时候也曾见过两次,只不过,那时她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中,窥上一角的衣香鬓影、冠盖云集,而今夜,她却成了坐上客中最引人注目的女子。这种注目,不单单是因为她的一身华贵、明媚逼人,更因为,她是风延羲第一次公开带在身旁的女子。   丝竹乐声中,延羲微微倾过身,在阿璃耳边低声做着介绍:“陈王右下侧坐的是韩妃,如今陈国后宫的实权在她的手中。王后久病缠身,若不是太子的缘故,说不定早就成了废后。韩妃的下首,是陈国太子詹,你以前大概已经见过。”   阿璃举着酒杯,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的年轻男子,轻轻“嗯”了声。   延羲接着说:“太子对面是王子昭,陈王的第四子,韩妃的亲子。陈王其他几个成年的王子今年全留在了封地,却独独让王子昭回了宛城,可见他对韩妃的宠爱非同一般。”   阿璃抿了口酒,转过头,低声道:“爱屋及乌。只可惜,落到一国之君的身上,就成了专宠纵骄。”她发髻间步摇缀下的九帘垂珠,随着这一转头、拂过香肩,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阿璃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身为女子,自然不介意装扮地美丽动人,可作为习武之人,任何发出声响的物件、都是妨碍耳听八方的障碍。因此,阿璃很不习惯这一身的环佩叮咚,但又不好毁了蘅芜费心忙了一天的心血,只得强行忍耐着。   延羲将她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凑近了些,语气中带着促狭的笑意,“谁让你死活不肯穿耳洞?若是能戴串耳坠,蘅芜也找不出藉口非把你头上插得满满的。”   这时,太子詹突然开了口:“延羲,你大哥真的不来?”太子是个面容瘦削之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有些浮肿。   风延均因为侯府的新丧,向陈王请辞了今年的上元节夜宴。而同为风伯钦之子的延羲,却意气风发地携佳人出席,引得众人私下议论纷纷。但敢这样明目张胆开口询问的人,只有太子詹。   延羲嘴角轻抿,手指轻抚过茶杯的杯沿,不疾不徐地说:“扶风侯府才办了丧事,他自然不能来。”   “哦?”太子詹挑着眉,“那为何你能来?”   他这一发问,殿上顿时静了下来,连丝竹奏乐之声、也似乎无缘由地弱了几分。   延羲面色自若,云淡风轻地说:“京城之中,茶坊酒肆皆知,我这个庶子,早就被逐出了扶风侯府。想来太子久居深宫,无从知晓朝臣家中琐务。”   他一语逼得太子无法作答,说知道的话,就是关心别人“家中琐务”,说不知道的话,就是少见寡闻、耳目闭塞。换作别人,或许还能想出些以退为进的说辞来,可太子是出了名的刚愎,个性中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拍案怒道:“你言下何意?”   刚才一直在和韩妃耳鬓私语的陈王,此时抬起了头,不悦地喝了声:“太子!”   他是位少年得志的国君,登基后连败了暗夷和卫国,眉宇间有种日积月累而成的自信和威严,虽相貌平平,却难掩其王者之气。   太子悻悻地低了头。阿璃无意间,捕捉到韩妃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   “江陵侯,”陈王看向延羲,似有意缓解气氛,含笑问道:“若是寡人没记错,你今日是头一次携佳人入宫赴宴吧?”   延羲明白他问话的意图,合手一礼,“圣上记得不错。”他侧头看了眼阿璃,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璃珠乃是微臣母家的表妹。”   他故意将“母家”二字说得格外清晰,随即又转过头,目光紧紧停在陈王的脸上。   对在座诸人而言,延羲生母的身份一直是个不解的迷,却又无人有胆子去打听。此时听他主动提起母家,忍不住纷纷明里暗里地瞄向阿璃。就连坐在阿璃和延羲右侧的王子昭,原本一直默默地喝着酒,此时也偏过头来,打量着阿璃。   陈王的神情似乎僵了一瞬,眼光在阿璃的身上扫过,波澜不惊地客套了几句:“母家的表妹?甚好,甚好。”   阿璃起身走到殿前,向陈王盈盈施了一礼,又依次见过了韩妃、太子和王子昭。她自小与仲奕相处,玩笑打闹中、倒也把宫廷礼节学得像模像样。东越国本就是当世三国之中、礼法最为苛刻繁琐的一国,跟着仲奕耳濡目染学来的那套也自然强过了陈国普通高门大族家的闺秀,加上本身气质中有种掩不住的张扬,引得好事之人窃窃私语:“以前说江陵侯生母出身低贱,恐怕只是恶意中伤吧?瞧瞧他母家的表小姐,怎么看也不像出身寒门……”   阿璃移步回座,感觉到大殿上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只好正襟危坐,索性摆出副傲慢的姿态。   身旁的延羲似乎轻笑了声,气得阿璃直想动手,可又顾及着众人的目光,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      ☆、上元节(二)   这时,侍者领着一队蒙着面纱的歌舞姬,款款走上了殿。领队的舞姬身材格外曼妙,举手投足间、如风拂扬柳般的婀娜,加上丝裙领口开得很低,很快就把殿上众朝臣的注意力引起了过去。   阿璃暗吁了口气,扭头去瞪延羲,却发现他的眼光也和众人一样,停在了那名美艳的舞姬身上。   阿璃撇了撇嘴,正想出言讥讽,忽地发觉王子昭此刻正看向自己的席位。从旁人的角度看去,王子昭似乎也是在观赏歌舞,但阿璃和他隔桌而坐,所以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目光、带着些许黯然,驻在了延羲的脸上。   王子昭一瞥之下、觉察到了阿璃的注视,猛地收回目光,抓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脸上却有些微微泛红。   延羲留意到阿璃的姿势,低声笑道:“你又在东张西望些什么?”   阿璃说:“你们都看美女去了,我就趁机看一下美男。”   延羲唇角漾起道邪恶的笑,凑近她的耳边,“你是说,你在看我?”   阿璃感觉到延羲近在咫尺的呼吸,不禁有些心慌,清了清喉咙,从袖子里伸出手指,悄悄朝右边指了下。   延羲连头也没转一下,抿着嘴角,“那你没机会了。”   “为什么?”   延羲沉默了一瞬,“因为,”压低了声音,“他不喜欢女人。”   他握着茶杯,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地看着阿璃,“是不是你从小扮男人习惯了,所以总被有龙阳之癖的男人吸引?”   阿璃低声怒道:“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阿璃气得咬牙,伸手在酒案下去掐延羲的手背。延羲也不甘示弱,反手捉住了阿璃的手,紧紧攥住。   对面的人只见江陵侯一手握着茶杯,一手垂于案下,怡然浅笑地坐着,旁边的表小姐半垂着双眸,似在专心欣赏丝竹之乐,哪里知道这酒案下的玄机?   阿璃用另一只手给自己斟了杯酒,喝下,侧头盯着延羲,“仲奕没有龙阳之癖,也不喜欢男人。”   延羲面上波澜不惊,挑了下眉,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璃说:“我当然知道。”   延羲不再说话,依旧紧捏着阿璃的手。   过了会儿,阿璃问道:“你是不是跟太子有仇?他明摆着在针对你。”   延羲轻笑了下,似真似假地说:“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他欺负青遥,被我当着其他王子的面打了一顿的缘故吧。”   他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又说道:“不过,今日的敌人,也有可能就是明日的盟友。”   阿璃有些疑惑:“你是说?”   延羲迟疑一瞬,缓缓靠到阿璃耳畔,“太子性格中的弱点,更容易控制。”   阿璃仿佛有些明白,可又不太确定,抬眼望着延羲。延羲却垂下了睫毛,默默地品着杯中的香茗。   场上的歌舞结束,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陈王也下旨奖赏。领队的舞姬摘下面纱,上前跪倒谢恩。   阿璃瞟见那舞姬的容貌,不禁大吃一惊,芙蓉!她连忙看向延羲,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却见他脸色自若,未有半分动容。   斜对面的太子詹早在看歌舞时就被芙蓉曼妙的身姿迷住,此刻再见到这面纱之下的倾城风韵,恨不得立刻将其揽入怀、携回府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放,丝毫不顾及身旁太子妃发青的脸色。   芙蓉领赏谢恩后,转身退下。经过阿璃和延羲席位时,她眼神似有一动,脚步却没有放缓,依旧莲步生花地走向殿外。   阿璃想起刚才延羲的话,又看见太子对芙蓉一副垂涎三尺的表情,心中渐渐有些明了起来。她动了动,想从延羲掌中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捏住。   这时,对面的庆阳侯开了口,“要说这歌舞,还是咱们陈国的最好。东越歌舞太软绵无力,北方蛮夷更是不值一提。”庆阳侯是个胖胖的老头,因为是当今陈王的亲叔叔,一直养尊处优,平日里对政事不怎么上心,对歌舞美食倒是颇有研究。   在座有善于阿谀迎奉之人,赶紧附和道:“侯爷所言即是!尤其是那燕国人,穷兵黩武,岂能懂得这风雅之妙?”   于是,大宴上的话题开始转向北燕,起先大多是些嘲讽指摘之言,到后来,连陈王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蓟城现在的情形如何?郝毕不是派了人回京述职吗?”   一名姓魏的将军起身答道:“回圣上,末将奉郝大将军之名回京述职,昨日刚到宛城,正要向圣上禀告北燕的军情。”   陈王抬了抬手,“说吧。”   “是。想必圣上已经知晓,燕国国君慕容炎暴毙后,慕容煜撤兵回了蓟城。听闻,他原本想留下大军守住江北,但其手下众将皆齐声反对,所以最后他将麾下的百万兵马全调回了蓟城,只留下东越的降将钟笃和旗下万余人镇守江北。东越大军的气势高涨,一鼓作气地追击,收复了江北的两处重镇。”   陈王摸了摸髭须,“东越国君不惜雇佣杀手,若是麾下大军还不能收复几座城池,岂不白白当了回笑柄?”话音一落,堂上一阵窃笑。   阿璃只道陈国是东越的盟国,万没料到陈王会肆无忌惮地出言讥讽,才恍然想起,当初陈王一直极力促成青遥和仲奕的婚事,本就有可能是想利用风延羲的野心、来除掉东越……   魏将军继续说道:“慕容煜回到蓟城时,燕国王后高氏竟下令关闭城门,不让他入城。双方僵持了几日,高后才最终妥协,打开了城门。”   陈王点了点头,“嗯”了声,“饶是再厉害的人物,也不敢跟百万大军硬碰。继续讲。”   “是。听闻,慕容炎临死前,把王位传给了慕容煜。可此事只有慕容煜麾下的将领为证,并不足以服众。蓟城朝野之上,分作了三派。一派支持慕容煜登基,一派则拥护慕容炎的亲子王子洵,最后一派,是以高氏为首的权贵重臣,在燕国朝堂的权力极大。据细作们回报,这一派的态度并不明确,似乎是二者皆可:如果王子洵的生母荣妃愿意自尽殉葬,并将王子洵过继给高后,他们就可以支持王子洵;或者,如果慕容煜肯从高氏中择一名女子立为王后,他们就可以拥立慕容煜。”   阿璃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般,骤然一缩。   殿上众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了几句。   “这不是明摆着偏袒慕容煜吗?随便娶个女人就能登基为王……”   魏将军似乎也听到了议论声,接着说:“慕容煜早在一年前就跟月氏国的纤罗公主订了亲,如果另娶他人,就意味着毁婚,不但让他失去月氏国的支持,连苦心打下的漠北江山也可能会守不住。”   陈王一直沉吟不语,听到此处,开口问道:“那,慕容煜是什么打算?”   “回圣上,慕容煜一直没有表明态度,看起来,似乎……似乎对两桩亲事都不上心。”魏将军斟酌着出言,“据细作说,慕容煜麾下的人都极力支持他尽早迎娶纤罗公主,毕竟对方是一国的公主,月氏国又兵强马壮,一旦联姻,对他登基会有很大的帮助。”   陈王捻着胡子,“嗯”了声,转头看着太子詹,“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侧过身,“回父王,儿臣也觉得慕容煜应该娶月氏国的公主。他若是选择和高氏联姻,只能得到短暂的利益,虽然走了捷径登基,却失掉了月氏的支持,将来说不定还要花工夫应付对方的反叛。”   陈王不置可否,又转向另一面,“江陵侯,你怎么看?”   延羲只得松开了阿璃的手,向陈王拱手一礼,不疾不徐地说:“回圣上,依臣所见,若是王子洵登基,即使他有意钳制慕容煜,亦无法在短期内实现,燕国的兵权,依旧会掌控于慕容煜手中。这对陈国来说,没有半分的好处。而如太子所言,若是慕容煜毁婚、选择和高氏联姻,则会挑起与月氏国的矛盾,加上还要应付朝中支持王子洵的大臣非议,一时内忧外患,还有何心力对抗南朝?”他嘴角微微勾起,“如果再有人暗中扶助他的几个异母兄弟自立为王,燕国必定大乱。”   燕国一多半以上的国土,都是近几年从魏国、月氏和东越手中得来,时逢乱世,民心本就不稳,加上国之根基并不牢固,若有心谋逆之人,要想花些银两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也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当这句话是从富甲天下的风氏公子口中说出来,就更有了可能的意味。   一瞬间,大殿上鸦雀无声。陈王目露赞许之意,微笑不语。太子詹则是满眼的怒火。   阿璃听得脊背发凉。   以延羲的心机,若是真要算计慕容煜,会有多少胜算?   陈王沉吟一瞬,直了直身子,“酒宴也差不过了。韩妃,你领着女眷去御花园放花灯吧。太子,你替寡人带众位卿家前去望月台赏灯。江陵侯,魏将军,随寡人往后殿议事。”语毕,站起身来。   众人也立即齐齐起身。   延羲低头对阿璃说:“我先去议事,一会儿去御花园接你。”刚要转身离去,又不放心地回过头,似笑非笑地补充补充了一句:“朝臣女眷大多尖酸刻薄,若是她们说话惹恼了你,尽管发脾气,不必为我考虑。”   阿璃冷笑道,“你是多厉害的人物啊,谁敢来惹你的表妹?”   延羲没有理会阿璃语气中的讥讽,淡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上元节 (三)   阿璃心不在焉地随在一众女眷之后,漫步行到了御花园中。   园中处处彩灯高挂,火树银花,一派节日气象。女眷们大多熟识,三三两两结伴赏着灯,其间也有人上前跟阿璃搭话,但见她神情木然,还以为她出身名门、性子高傲,不屑与常人为伍,便不再多加理会。阿璃乐得落单,远远地跟在最后,心头却是思绪万千。   陈国王宫的御花园,她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在此为奴时,每日必做之事就是清扫这园子。花园中的每一处,她闭着眼也能找出来。东面桃园角落的那座假山背后,她记不清躲在那里偷偷流过多少次眼泪;西南边的回廊庭院里,养着许多禽鸟,多少次,她弓着瘦小的身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地上的鸟粪;现在正走过的这条沿池小径上,她被几个小宦官用木条抽打地满身青痕,最后还差点被扔进了太液池……   时过境迁,谁能料想,今日她会以贵客的身份,锦衣貂裘、珠围翠绕地故地重游?   可为什么,她心里没有半点的喜悦?   两个小宫女捧着笔墨彩绢走到阿璃面前,曲膝一礼,“韩妃娘娘说要准备放花灯了,请小姐将要许的愿写在这绢条上,奴婢们待会儿会缝到花灯上。”   放花灯是陈国上元节的习俗,将绢制的彩灯置于河上,任其顺水而飘。官宦家的女子们常常将所祈之愿写在灯上,以盼灵验。未婚的少女们,通常会借此时机、一求良缘。   阿璃执着笔,半天也没落下。   耳畔,似乎响起了慕容煜的声音:“阿璃,我发誓,此生非你不娶!”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真挚,怀抱是那样的温暖,亲吻是那样的炽热……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未婚妻,明明知道暗夷族人一生只能一心一人,还要许下这样的誓言?   为什么,命运既然注定了他们之间要结下无法化解的仇恨,还偏偏要造就最初的相识相遇?   阿璃痛苦地闭上双目,又旋即睁开,心头苦涩地自嘲道,也许这血仇之恨的结局,并不算坏。若不然,难道自己还要去跟一国公主争王后之位?   一国公主。   霎那间,阿璃脑海中忽似有电光闪过。   “你若不肯花心思装扮,又如何跟一国公主争男人?”   她目光游离,拿着笔的手指发着抖、在绢条上点出斑斑墨迹。   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犹豫了半天,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怯生生地开了口:“那个,那个,绢条……”   阿璃回过神来,咬着嘴唇,迅速地写了几句吉利话,递给了宫女。   她转身走到水池边,扶着栏杆,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喉头酸痛的厉害,眼里却是出奇的干燥。   不是没有过疑惑,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她踌躇再三鼓足勇气尝试去信任的人,居然是如此的残忍无情!   “你若真见到他,或许……杀不了他。”   “难不成你妄想着事事两全其美,但凡让你看得入眼的男人都要照顾周全?”   “如果是另有其他的原因呢?比如,两人之间有世仇,即使彼此爱慕,也不能在一起。”   延羲从太华后殿出来,顾不上取斗篷,直接一身轻袍地匆匆去了御花园。   他常常出入王宫,熟知路径。宫人们远远见到了他、也皆低头行礼,不敢阻拦。   太液池边,宫女们正挨个儿地往水中放置着花灯。夜风中摇曳的烛火,映着五颜六色的莲灯,翩翩然顺流而下。池水的另一端,是前庭的望月台,不过多久,守候在台上的太子和朝臣们,便能看见这顺水而至的朵朵花灯。   延羲的眼光急切地在人群中逡巡,却捕捉不到阿璃的身影。   不知为何,今夜,他有种难辨缘由的担忧。或许,仅仅是因为慕容煜这个名字在大殿中被反复地提及……   他穿庭过廊,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寻着。灯火阑珊处,只有无尽的失望。   终于,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小院子里,延羲找到了阿璃。   她静静立于一株梅树下,一动不动,仰头凝望着什么,及地的雪貂斗篷轻扫着地面,整个人、似乎和地上那层薄薄的积雪融为了一体。   延羲的心,突然快跳了起来,仿佛位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见到了为之心动的女子……   他默立了半晌,才出声唤道:“阿璃。”   阿璃缓缓转过头来,“你谈完事了?”   延羲轻轻“嗯”了声,走到阿璃身旁,“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就随便到处走走。”   延羲环顾了下院子四周,只觉周遭荒凉偏僻,想必平日极少有人出入。   阿璃伸出手,拉过一段树枝,凑到鼻前、嗅了嗅花朵的清香,“我第一次遇见仲奕,就在这里。”她的声音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温柔,“他当时就像我这样,穿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梅树下。我生平第一次,领悟到什么叫自惭形秽。后来,我有了钱,可以自己买衣服的时候,就买了很多很多白色的衣裙。”她垂眸轻笑了声,“可笑的是,他从来没见过我穿那些衣裙的模样。”   她松开了梅枝,手指停在半空中。   延羲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伸手握住阿璃的手,“我们回去吧。”   阿璃仰头看着延羲,唇畔漾出浅浅笑意,“干嘛这么着急回去?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什么地方?”   延羲有些怔然。   阿璃拉着他的手,“我带你去。”   两人携手踏雪,来到一座石桥之上。石桥位于太液池的最上游,靠近引水入池的源头,所以桥下的流水并不宽,平日里往来的人也不多。石桥因桥拱的形状而得名,叫作双心桥。   阿璃在桥中站定,松开了延羲的手,微笑道:“就是这儿。”   延羲蹙起眉,似在努力思索回忆着。   “别想了,”阿璃转身撑着栏杆,眺望着远处太液池里的点点灯火,“你当时根本就没留意我。那时我正在擦洗这石栏杆,几个内官恰巧领着你和青遥经过。”   她伸手指了指一边的桥头,“青遥一直紧紧地依偎着你,等路过这座桥旁时,或许因为好奇,她放缓了脚步,朝这边望了一眼。我当时也恰好抬头,”阿璃轻笑了声,“一看,是个好漂亮的小姑娘!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却比我有福气多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延羲,“我那样想,并不是因为她一身富贵精致的装扮,而是,”顿了顿,说:“因为你。”   延羲的嘴唇动了动,却听阿璃又说道:“你揽着青遥,那样关切地看着她,就好像你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人似的,所以,也根本没顾得上朝这边瞧上一眼。我猜到你是她哥哥,心里突然很是羡慕,想着,若是我也有个哥哥该多好!他也会那般地护着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修长的手指轻拂去阿璃发梢的雪沫,“我想起来了,那时,我们刚到宛城……”他停住,沉默着。   延羲触着阿璃发丝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缓缓移到了她的鬓角,轻轻把碎发拢到了耳后。   阿璃一动不动,含笑望着延羲,目光清澈,眼波流转,宛如江南烟水潋滟荡漾。   良久,久的仿佛桥下的流水凝固。   延羲叹息一声,伸臂将阿璃拥入怀中,低柔而缓慢地说:“阿璃,你不必再羡慕青遥。”   阿璃温顺地依在延羲怀中,似笑非笑地说:“你还真想做我表哥?”   延羲的声音黯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哥哥。”   阿璃没有说话。寒夜静谧中,她仿佛只能听见延羲咚咚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一点地消融着。   终于,阿璃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冷冷的嘲讽,“你当年,也是这样哄得芙蓉对你一心一意的?”   延羲的身子一僵,“你在说什么?”   阿璃抬起头来,眼中一片清冷,“你明知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却甘心以她为饵,在今日夜宴之上引诱太子詹。若不是因为对你的一片痴心,有什么能让一个女子做到这个份上?”   延羲的眼神暗沉下来,“芙蓉今夜出现,我也很意外。这件事,我们之前确实商量过,可我并没有同意让她亲自去。”   阿璃冷笑了声,“她一副心思都系在你身上,又怎能不费心为你筹谋?只要有心,这些事,根本不用你亲自开口。”   延羲松开手,“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璃却紧紧反问道:“我倒想问问你,你对我说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是为什么?你在东郊密室救我时,是不是已经算好,以你的神力闯阵,根本不会有性命之虞?等骗到我对你死心塌地后,又打算利用我做什么?替你杀人?或者,让我像芙蓉那样,以色事人、帮你抓住敌手的弱点?”   延羲的瞳孔像是刺痛似的骤然一缩,嘴唇翕合着,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却是一声带着颤抖的“阿璃……”   阿璃恨恨地别过头,“我真是蠢,竟然以为可以试着去相信你。你这样的人,连亲生父亲死了都可以不闻不问,又怎可能对我手下留情?在你眼里,这世上恐怕只有两种人,可利用的、和不可利用的。”   延羲一手禁锢住阿璃的肩头,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头,强迫她看向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些荒谬的念头,我没想过要利用你。”   阿璃嘲讽地一笑,“当真?那我问你,”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延羲,“你知不知道,送给我那支金丝白玉簪的人是谁?”      ☆、上元节 (四)   延羲面色瞬间凝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足以让阿璃证实了心中所想。   几十日来,苦苦压抑着的悲伤和内疚,在一刻纷沓而来、翻涌上了心头。   阿璃痛苦地合上眼,浑身发着抖,咬着牙,“你果然知道!”   曾有那么一瞬,她期冀着延羲会出口否认,说那些看似相关的暗指,只不过是他逗趣的玩笑话……   延羲手上的力度卸了几分,双眸神色暗淡。   阿璃睁开了眼,“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在我计划刺杀慕容炎之前就已经知道?”   延羲垂目不语,脸上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阿璃冷笑了一声,“所以,你才力劝我去刺杀慕容炎,而不是他。因为你知道,一旦我看见他,就绝对下不了手。”   延羲慢慢扬起睫毛,“不是。理由,我当时说得很清楚。”   阿璃猛地推开延羲的手臂,桥面上尚有些未化的积雪,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了几下。延羲伸手相扶,却再次被她推开。   她转身扶着桥栏,望着远处逐渐消失在视野的彩灯灯火,“一开始,我还是以为你肯出手帮我,是为了青遥。毕竟,她是东越国的王后,一旦亡国,处境必然堪忧。可我竟然傻到忘记、以你的能力,想要救下她一人的性命,实乃轻而易举。后来,我从沃朗那里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你们需要陈国调兵北上,让暗夷有机可乘、在南面起事。一旦燕国灭了东越,陈国一定会撤兵回国自守,那样,暗夷起事的胜算就少了许多。所以,你不惜动用手下最好的死士、价值连城的石漆,助我行刺燕国国君。”她顿了一刻,似在竭力控制着情绪,“你也很清楚,能避开百万大军、潜入燕军大营主帐的人,只有我。因此,即使你知道,我要杀的人对我意味着什么,也选择不告诉我。”   沉默,漫长的沉默。   良久,身后传来了延羲的声音,“我不是没有犹豫过。我问过你,你为什么希望北燕输。你说,因为你最关心最在意的人,是个东越国的男人。”   阿璃转过身,眼里水汽氤氲,声音嘶哑,“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告诉我,让我自己来决定……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认定自己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可是,她真的有把握说服慕容煜吗?她不是没有试探地问过,但他的态度是那么坚决……   延羲凝视着阿璃,眼神清冷,缓缓地说:“该告诉你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慕容煜他自己。”   这句话,生生撕开了阿璃心底那道极力隐藏、极力不想去面对、却偏偏刺得最深的痛。   这许多年的日子里,她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到与自己年纪相当、才情匹配的男子,也不是没有过月下花前憧憬着与爱人执手相伴的少女情怀,只不过,因为自己的身份、幼时的经历,她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会给任何人接近自己的机会。遇见慕容煜,是她第一次、怀着信任和期待、让一个男子走进了自己心里。可到头来,却是又一次地被谎言伤害。   阿璃望着延羲,唇边慢慢浮出一道凄然而自嘲的笑,“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她颓然地、慢慢跪坐到地上,全然忘却了桥面上冰冷的积雪,“你父亲说得不错,我终究还是一副小女儿心肠,为了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而丧失心智,连累墨翎白白丢掉性命……”   她把脸埋到双手里,声音里满是痛苦,似自言自语地喃道:“我竟然痴心妄想,以为自己也能像寻常女子一样,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对我、真心喜欢我的男人,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傻兮兮地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最可笑的是,自己居然还在为他心痛。   因为自己,他不但失去了兄长,又因此陷入了储位之争,内外受敌,饱受屈辱和诋毁。堂堂王子,竟被拒之于城门之外,还被扣上了跟侄儿争夺王位的罪名。而以延羲的心机和陈王的野心,必定不肯错过眼下难得的时机,势必除之而后快……   延羲蹲下身,沉默地看着阿璃。   “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他?”半晌,他终于开了口。   阿璃没有说话。   延羲伸出手,缓缓拉开了阿璃覆于面上的双手。   阿璃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满脸泪痕地看着延羲。   延羲轻抿了下弧形优美的唇角,眼神却冷得好像极北万年的寒冰,“怎么不回答?你今夜不就是想狠狠伤我一次吗?现在是你报复我的最好机会。”   阿璃别过头,避开了延羲的目光,扶着身后的桥栏站起身来,“我现在报复你还有什么意义?墨翎不会复活,慕容炎也不会复活,我跟他、也再回不到从前!”   延羲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缓慢而深幽,“我想,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阿璃,如你所说,我行事向来不择手段,也从不后悔自己所作的每一个决定。唯独这件事,让我一直对你心存愧疚。”   阿璃深吸了口气、竭力平静了神色,嘴角弯出道极尽嘲讽的笑来,“心存愧疚?既然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以后就不要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来!下一次,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说完,她转过身,走下了桥。   寂寂夜色中,静淌的池水仿佛透着三生三世凝聚的孤独和哀愁,隔开了桥上和桥下的两个人。   ×××   阿璃独自步行回了侯府。   蘅芜见到阿璃,大吃了一惊。几个时辰前跟着公子一同乘车出门、被自己打扮地光鲜亮丽的姑娘,现在竟然拖着下半截被雪水浸透的斗篷,发髻微微歪斜、满脸憔悴地走回府来。   “阿璃姑娘,你……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公子呢?出什么事了吗?”   阿璃没有答话,径直回了屋,迅速换下一身华贵的衣饰,收拾了些细软,出门走到沃朗和蒙卞住的院子。   沃朗有早睡的习惯,已经宽衣上了床。阿璃推门而入,睡眼朦胧的沃朗闻声抬起头来。   “姐姐?”   阿璃“嗯”了声,迅速而截然地说:“沃朗,原本说好等天气稍微再暖些时、同你和蒙卞一起南下,可现在我急着走,就不等你们了。”   沃朗一听急忙从榻上坐起身来,伸手去摸火石,“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阿璃摁住沃朗的手,不让他点燃灯烛,“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早点动身,也好早去早回,过几个月就去暗夷找你。”   沃朗听着阿璃的口气似有些不对劲,正要再开口追问,房门又被推开了,蒙卞抱着圆圆立在夜色中,撅着胡子,“我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圆圆哄睡,结果你俩一说话,它就又醒了!”   圆圆挣脱蒙卞的怀抱,奔到阿璃面前,嗖嗖两下就窜到她肩膀上,吱吱地叫了几声。   阿璃把圆圆抱到怀里,半埋着头,“对不起圆圆,今天不能陪你玩了,姐姐有急事要出门。”   蒙卞“啊”了声,说:“什么急事?去哪里?”   “着急的事,不一定就是有危险的事。你们就别大惊小怪了。”阿璃说着把圆圆放到沃朗的榻上,从靴子里抽出匕首,递到蒙卞目前,“这刀既然已经送给你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蒙卞似乎还在琢磨着阿璃急着离开的事,愣了片刻才摆了摆手,“不用,这刀还是你留着吧,我用它老是不顺手,还把自己割伤了几回。”顿了顿,像是恍然大悟地说道:“你是不是又和延羲吵架了?”   阿璃意识到,继续和蒙卞交谈下去的结果就是让这场告别演变为激烈的辩论,于是果断地把匕首放回靴子,转身对沃朗说:“暗夷的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主意是你定的,盟友是你选的,我也说过不会再干涉你的决定,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今日的盟友、很有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你涉世未深,不懂得人心险恶……”她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把语气放地稍柔和了些,“总之,万事小心,我会尽快从东越赶回去找你。”   她揉了把沃朗的头发,又转身拍了拍蒙卞的肩膀,提着包袱就往外走。   蒙卞跟了出来,喊道:“你要去东越做什么?兵荒马乱的……”   阿璃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去见个朋友。”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跟延羲吵架了?你俩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   蒙卞一路在后面追问着。他说的是暗夷话,侯府中的下人听不懂他在嚷什么,但可能也正因如此,他说起话来是有恃无恐的直白:“他做了什么惹得你发这么大火?你也不要太小气,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这个男女相处,最忌讳的就是凭一时意气用事、赌上一生幸福。你平时虽然嘴硬不承认,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他的。你忘了?他受伤昏迷的时候你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低声下气地求他哥哥出手相救,后来又守在他身边两天两夜……”      ☆、夜别宛城(一)   蒙卞还在叽叽咕咕地说着,阿璃却猛然驻足。   蒙卞吓了一跳,差点撞到阿璃背上,抬头一看,才发觉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侯府中庭,庭前月门处还站着两个人。   延羲脸色苍白,显得一双黑眸愈加深黯,衣袍的下摆有些浸湿,像是在雪地里走了很长时间。蘅芜跟在他身后,一脸的焦虑。   延羲定定地看着阿璃手里的包袱。阿璃半侧着脸,一动不动。   蒙卞咳了声,走上前,“既然见面了,就好好把话……”   阿璃迅速地出声打断道:“江陵侯,我在贵府叨扰已久,现在就告辞了。”顿了顿,又说:“还请你,好好照看沃朗。”   语毕,她低头疾步从延羲身侧出了月门。   延羲的身形似乎微微动了动,却再没了动作。   蒙卞张着嘴,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唉”了声,追了出去。   阿璃走到院墙边,正要飞身上跃,却被蒙卞抓住了背上的包袱。   阿璃愠道:“蒙卞,你不要再劝了,我今夜非走不可!”   蒙卞喘着气,“好,好,不劝,不劝……凭你那性子,我能劝得动吗?”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我这次带来的宝贝所剩不多了,回去还得再慢慢养些蛊……”他把瓷瓶递给阿璃,“这里面有颗解毒丹,虽然不是百毒都能解,但一般的毒药应该还可以对付。外面兵荒马乱的,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阿璃接了过来,握在手里半晌,缓缓说:“多谢了。”   她本来还想拜托蒙卞在一旁多提点沃朗,以免他过于单纯、成了延羲的棋子,可转念一想,但凡和延羲有关的话,还是不要在蒙卞面前说的好。   她翩然跃上院墙,低头对蒙卞说了句“等我回暗夷请你喝酒”,随即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宛城是陈国的都城,虽不及越州形胜,却也是当世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又正值上元节,纵使已过半夜,街上依旧灯光四溢,行人三两成群。   阿璃疾步穿行于街巷之间,走了一阵子,忽觉得身后有人追了过来。转头一看,却是蘅芜。   “阿璃姑娘,”蘅芜递上前一个锦袋,“此去越州路途遥远,又是寒冬,雇车马并不容易。这个你拿去用吧。”   阿璃接过袋子,打开看了眼,是厚厚的一叠金叶子。   没有了墨翎,她只能同寻常人一样,骑马、乘船或者雇车前行。以前替扶风侯做事时,从来没有过银两短缺的时候,现在却不得不计划着花钱。   她系上锦袋,递还给蘅芜,“不用了,我不缺这些。”   蘅芜有些着急,“阿璃姑娘,你如果不收下,我没法向公子回复……”   阿璃一听她提风延羲,不由得有些来气,语带讥讽地说:“你不用担心,你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极有用的人,他不会把你怎么样。”说完,旋身欲走。   蘅芜追了几步,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阿璃姑娘,其实……上次是我偷偷跟着你去了祁州。”   阿璃闻言脚下一顿。   蘅芜又说:“是我,在祁山的山谷里看到了你和……那位将军。后来我又跟着他下山,见他进了燕军大营,还听见有人叫他大将军。”她朝阿璃走近了些,“一开始,我以为你知道他是谁,可后来才听公子说,你似乎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阿璃想起自己和慕容煜在八月春谷的亲密情景,一时又羞又怒,转过身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蘅芜垂下眼,旋即又抬起,“阿璃姑娘,我是想告诉你,去汕州前,公子其实犹豫过,也曾想把实情告诉你。可我当时劝他说,既然那位将军故意隐瞒身份,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所以……”   阿璃冷笑了声,“所以什么?所以干脆让我杀了他哥哥,就当给他一个教训?你们凭什么就断定我愿意?说不定我心甘情愿被他骗,就是被骗了也高兴呢?”   蘅芜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语噎,怔怔然地望着阿璃。   阿璃深呼了口气,抑制住了情绪,放缓语气说道:“蘅芜,这段日子你我相处地甚好,我受伤的时候,也多亏了你的照顾。你为延羲做事,所以你下的任何决定也是以他的利益为先,这无可厚非,你如果是在为此向我道歉的话,大可不必。说实话,最开始知道真相时,我气得发疯,恨不得……可就算我再恨你们又能怎样?如今你们和我的亲弟弟一起谋事,我就是有再大的怨气也只能忍。所以,你们不必费心来担心我的心情,不管我有多恨多气,为了沃朗,我最后都只能站在你们这边。”   蘅芜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抿住。她跟随延羲多年,行事一向稳重,谨言慎行、心思内藏。可今夜头一次见到公子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她实在难以置身事外。   踌躇了片刻,她斟酌出言道:“阿璃姑娘,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明白,公子他……不可能不关心你的心情。”她清秀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种带着焦虑的恳切,“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像今夜这样……你可知道,他为了取出心头血来治你的蛊毒,受了多大的痛苦?你失掉坐骑、痛不欲生,他担心内疚不已,派人马不停蹄地去暗夷接来沃朗巫师。在东郊密室,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不用说了。他做过什么,我都清楚。”阿璃急促地打断了蘅芜,半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可我同样清楚,他当初也是像这样,对其他人施以恩惠、换得对方为他效命。你、芙蓉、还有他手下的那些死士,哪一个不是因为他曾经的相助而决定留在他身边?我自小跟随扶风侯,见惯了王侯世家收买人心的手段。看穿对方的弱点、了解对方的需要,再选个适当的时机送上对方想要的东西,一笔买卖就算做成了。”   阿璃和蘅芜相处了数月,平日里说的话不少,可像今夜这般挑明地直陈心事,还是第一次。   她叹了口气,扬起睫毛,目光澄澈,“我不否认,延羲是个能让世上许多女子心动的男人。可是,无论他再怎样地对我好,我都无法做到完全地信任他。他跟我之间,已经有过太多的利用和欺骗。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他每一次好意的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心机算计?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是不是含着什么别的意图?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会觉得很累、很辛苦。蘅芜,你能明白吗?”   巷子中,光影晦暗,在阿璃的脸上投下隐隐绰绰的阴影,越发衬映出一身的白衣似雪,和背后宛城的繁华艳丽夜景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蘅芜望着阿璃,嘴角渐渐抿出一道无奈的弧度。她从怀里掏出块铜制的令牌,缓慢开口道:“公子让我告诉你,月氏国的纤罗公主现在正在去蓟城的路上。圣上已经派了龙骑营星夜北上去阻截她的车驾。调遣龙骑营的令牌一共有两块,一块在圣上手中,一块在公子手中。公子说,若是你需要,就把他这块拿去。”说着,她将手里的令牌朝前送了送,手指却反倒攥地紧了些。   阿璃思索片刻,想起今夜陈王和延羲在后殿密议一事,猜到多半那个姓魏的将军早就知道了纤罗公主的行踪,却又不方便在大殿众人面前透露,所以私下禀告了陈王和延羲。说是阻截车驾,可龙骑营的人出手向来狠辣,阿璃还很清楚地记得从他们手中救下慕容煜的经过,想来,陈王是要直接取了纤罗公主的性命。如果纤罗公主死在北燕,月氏国一定不会罢休,到时候,慕容煜就算坐上了王位,也不得不调转兵力再征漠北。对于陈国来说,这会是最好的局面。   她瞄了眼蘅芜手中的令牌。如果纤罗公主顺利抵达蓟城,应该会很快就同慕容煜完婚,助他登基为王。延羲把这块令牌给自己的意思,就等于给了自己一个选择:召回龙骑营,留下公主性命,让慕容煜可以和她顺利成婚,继而登上王位。   可如果这样的话,延羲和沃朗……   阿璃摇了摇头,“燕国的事,和我再无关系,你把令牌拿回去吧。”   蘅芜一听,心头暗暗松了口气。她和阿璃一样清楚,若是真的拿了令牌去召回龙骑营,陈王一定会震怒,也迟早会怀疑到风延羲的头上。所以她并不赞同公子的做法,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心意……   “你真的不要?”蘅芜嘴上这样问着,手却已经缩了回去。   阿璃打量着蘅芜的神色,牵了牵嘴角,“我若收了这令牌,岂不是又要欠他一个人情?我走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语毕,她快步离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残灯人影的夜色之中。   不远处的深巷阴影之中,延羲慢慢地背转过身。衣袂微动间,带过了一声暗不可闻的叹息。      ☆、夜别宛城 (二)   阿璃紧了紧包袱的系带,纵身跃上了扶风侯府的墙头,猫身四下张望了一瞬,轻声落入了院中。   侯府内气氛清冷,祭奠用的灯笼在廊檐下映出素白的光晕,让人寒意顿生、不由而栗。   阿璃凭着记忆,隐身于壁角阴影之中,迅速向风伯钦曾住过的庭院掠去。   时近四更,院子里杳无人迹。房檐下,两个侍卫歪坐在门口,倦意十足地不停打着呵欠。窗户的缝隙间,透着室内的一点橙色灯光,显然屋中之人尚未入睡。   阿璃脚下迟疑一瞬,继而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到两名侍卫近前,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点了他们的睡穴。   她轻轻推开房门,缓步走了进去。   风延均坐在窗前的茶案前,闻声抬了抬眼,忽而剧烈咳嗽起来,伸手拿起案上瓷瓶,倒了粒药丸服下。阿璃匆忙放下包袱,上前倒了杯水,递给延均。   延均喝了口水,气息稍微平复,微微喘息着说:“你终究……还是来了。”   阿璃静默片刻,抬眼问道:“世子,你怎么会在侯爷的房中?”   延均的目光四下轻扫过一圈。卧房中的陈设,还和风伯钦在世时一样。宽大的卧榻,厚重的帷帘,楠木鎏金书架上的吊兰……   “这里,如今已是我的卧房。父亲过世后,我便袭了扶风侯一爵。”延均抬头看了眼阿璃,“我算准了你一定会来,这几日都在此等候。夜间的侍卫,也都尽数撤了下去。”   扶风侯府停灵的几日,阿璃曾来过两次,希望能在风伯钦灵前祭拜,但都被延均派人拦在了府外。   可是以阿璃的身手,她若真的想来,谁又能挡得住?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半晌,垂眸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也不愿我来侯府……我来这里,并不是想奢求侯爷和你的原谅……”她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刚玉宝甲,放到案上,“这副刚玉甲,是伏羲氏的传家之宝,我如今实在不配再用,所以今夜特来奉还。”   “还有这张弩弓,和这把匕首。”阿璃又拿出龙少白所铸的银弩弓和匕首,“也请世子替侯爷收回。”   延均的目光落到那把匕首上,怔然片刻,苦笑道:“我记得当日在襄南别院,你用这把刀挟持过延羲。”他轻咳了声,抬手用绢帕印了印嘴角,“想不到,才短短数月,你居然就跟了他……”   阿璃动了动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室内光影晦暗,延均的身影映在窗上,随着烛火明灭而微微颤动,显得虚弱而单薄。   他凝视着烛光,语气幽幽地说:“我十四岁那年,才知晓自己原来还有弟弟妹妹……父亲把他们带回府的那日,母亲大发雷霆,领着我搬进了西院。我背着母亲,一个人偷偷地去瞧他们。青遥那时,是个羞怯漂亮的小姑娘,一步也不肯离开延羲……我让人变着花样地做了各式点心拿给她,又让人寻来好多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慢慢地,她开始喊我‘延均哥哥’,偶尔也会让我陪她玩耍。可延羲,却不一样。无论我怎样努力,他始终对我冷冷的,眼里写满了倔强,甚至不开口讲话……后来,我才从父亲那里知道,延羲亲睹了自己的母亲自裁身亡,并将这件事归咎于父亲,因此对风家的人十分抵触。可他那时不过十二岁而已,就算有天大的恨意,也无力与父亲抗衡。加上我母亲……我母亲,很不喜欢延羲,或者说,十分忌惮延羲。她曾经说,父亲为延羲取的名字就是另有深意……‘延羲’,伏羲氏的延续……她害怕父亲将对延羲母亲的愧疚转到儿子身上,最终让他代替我成为扶风侯世子。”   “我母亲是侯府的女主人,想要不被人怀疑地除掉一个小孩,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延羲住进侯府的第一年,意外不断。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小孩子不小心跌了摔了被狗咬了,再平常不过。可我知道,那都是我母亲在背后一手安排的……从那以后,延羲的性格慢慢变了,虽然待人接物还是稍显冷淡,但眼里的那种恨意和倔强不见了,不再抵触我的接近,甚至主动结交起跟扶风侯府有来往的世家商贾子弟……我原以为,他是终于接受了侯府的生活,安下心来过富家公子该过的日子,又岂知……”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人年少时多经历些磨难,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一出生,便顶着风氏嫡长子的光环,拥有着世人艳羡的财富与地位,从不需要费力去得到任何一件心仪的东西,可却事事都比不上延羲……”   延均又是一阵咳喘,半伏在案上,用绢帕掩住了嘴。   阿璃重新倒满水杯,递到他手边,低声说道:“世子,你其实……比延羲好上太多……他为人工于心计,凡事不择手段,连做人最起码的道义都不讲。这样的人,就算得到了天下,也会被人瞧不起的。”   延均抑住了咳嗽,声音暗哑地说:“他变成这样,亦是无奈。若非如此,又怎能护住青遥……”他缓缓撑坐直身子,抬眼看着阿璃,目光中那种酷似他父亲的锐利神色淡了下去,“我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为了救你,不惜自伤地闯阵。像他那样的一个人……”   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彼此沉默了半晌。   “刚玉甲和弩弓我替父亲收下了。”延均从案上拿起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反转递到阿璃面前:“这把匕首,就当我再赠与你一次,谢谢你在襄南冒死找出为我解毒的法子。”   “世子……”   “万事皆有因果。当日父亲惨死在东郊密室,我恨不得要你和延羲为他陪葬……可事后想了想,若不是他把你们逼到了绝境,你们又何需铤而走险?”   阿璃接过匕首,望着延均苍白而憔悴的脸,眼角忽起酸意,语气中亦多了丝哽咽,“侯爷他……我……”   延均抬了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不恨你们,并不代表我就能原谅你们。你背叛父亲,且他又终是因你和延羲而死……如今,风氏一族也注定毁于我手中。先祖创下的数百年的基业,就这般分崩离析、烟消云散……从此以后,伏羲氏,便名存实亡了。”   阿璃不禁有些愕然:“女娲神石,不是还在东郊密室吗?”   延均苦涩地牵了牵嘴角,“没有了开启神石灵力的血脉,女娲神石亦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顿了顿,缓缓说道:“我已经决定和堂妹成婚。以我们二人久病缠身的情况,想有子嗣只怕是不可能。风氏到了我们这一辈,人丁本就单薄,青遥嫁给了东越仲奕,就等于是断绝了延续伏羲氏血脉的希望。”   阿璃闻言心有担忧,踌躇问道:“那你……会不会想办法再把青遥……带回来?”   延均摇了摇头,“青遥,终究是我妹妹……我不愿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更何况,如今我被你那位暗夷朋友种下了蛊毒,又怎敢轻举妄动?”   阿璃面有讪色,“这件事,蒙卞确实唐突了。他只是担心你……用主仆蛊来控制我。”   延均冷笑了下,“就算他不对我下蛊,我也未必会用这种法子来操控你。”他的手探向胸口处,“我记得母蛊从父亲那里移到我身上的那一刹,我竟然能清楚地感应到你。你的心跳,你所处的位置……”他撑着茶案站起身来,盯着阿璃,缓缓说道:“可我希望,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父仇不共戴天。更何况,风伯钦对自己有救命养育之恩,单用“背叛”二字,已是显得宽宏……   阿璃凝望着面前这张酷似风伯钦的儒雅面孔,心中五味杂陈。从今往后,那个养育了自己十年的人的模样,只怕在脑海中会越来越模糊,直至再也记不起来……   “我明白。”   她垂首系好包袱,“那我,就此别过了。”   延均慢慢背转过身,不再看阿璃。   纵然身份有别、相处时促,可两人却同在风伯钦的身边长大,亦恐怕是世间唯一真正把他当作父亲来爱戴过的人。   今夜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期。   阿璃推开门。屋外雪光明亮,一轮圆月挂于夜空。   “世子,你多保重。”   她低声说了一句,随手关上房门,吸了口气,纵身疾步而去。   整座城池静谧无声,欢闹了一夜的人群早已散去,街边屋檐下零零落落挂着些彩灯,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璃驻足回望,只见自己留在雪地上的两排脚印歪歪斜斜,似乎这一路走来得心事重重。   她仰头望着圆月。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孤身与明月为伴。明明从此身获自由,可以无拘无束驰骋四海,可她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东越国,上巳节……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阿璃伸手从怀中掏出了那支金丝白玉簪,执在月光下凝视了良久。   末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朝北行去。      ☆、欲将心事付瑶琴 (一)   惊蛰一过,南方便慢慢开始有了春暖花开、草木横舒的景象,而燕国的都城蓟城,却依旧还是乍暖还寒、北风料峭。   殿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雨水顺着飞檐落下,在白玉石铺就的殿阶之上,发出轻微、连续的噼啪声。   慕容煜负手立于窗前,望向笼罩在阴霾天色之中的千重宫阙。带着檀木香气的暖烟,从他身旁的鎏金青铜炉里袅袅升起,在玉帘宫帷中弥散开来。   一阵略显突兀的脚步声从殿门口急促而来。   “大将军!”雷鸣单膝跪地,合拳行礼道:“纤罗公主已经到了蓟城城外!”   慕容煜转过身来,神色肃然,“你可有见到她本人?”   “回大将军,末将亲自拜见了公主。公主的手臂上受了处轻伤,据随行的御医诊断,现已无大碍。”   慕容煜低头看着鎏金青铜炉,沉默不言。   雷鸣抬眼偷瞄了一下,发觉大将军的神情并不像意料之中的那般欣喜……   慕容煜沉吟了良久,终于开了口,“既然已无大碍,你就安排她先住进重华驿馆。”   雷鸣面露惊讶,有些踌躇地说:“可是……公主为助大将军一臂之力,不顾危险、千里迢迢地从漠北赶来蓟城,途中又遭遇了陈国龙骑营的偷袭,末将以为……安排公主住驿馆似乎不妥。”   “那你觉得她应该住在哪里?”慕容煜蹙眉问道,语气冷厉。   “末将不敢妄言!”雷鸣自知僭越,赶忙低头认错,可又不愿错过了谏言的机会,犹豫再三,道:“先王驾崩已有数月,王位至今空悬。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末将和其他同幕皆以为,将军应该趁这个机会,立刻与纤罗公主完婚,同时行登基大典,以定民心!”   慕容煜负于身后的双手握紧成拳。   自从返回蓟城,催促他尽快与月氏国公主完婚的进言一直不断。他自己也很清楚,尽早成婚,确是扫清登基之路障碍的最好选择。以高氏为首的权贵重臣虽然在燕国朝堂上举足轻重,但毕竟只是手无兵权的文官。有了兵强马壮的月氏国为后盾,加上自己手中原有的燕国大军,那帮老臣再如何不满,也不敢轻举妄动。再且,江北处已连失数座重镇,东越仲奕又认下了雇凶行刺之罪,军中支持再次南伐的呼声越来越高,倘若自己领兵攻越,月氏国的骑兵则可以同时南下,突袭陈国都城,相助牵制陈国大军。   慕容煜有些自嘲地想着,当初之所以急着攻打东越,为的就是退掉和月氏国的婚事。万没想到的是,如今这桩婚事,却是愈加难退。他也曾想过,暂且将婚事拖着,等登基稳固朝政之后,再从长计议,慢慢找出退婚的方法。可命运却又一次给了他道棘手的考验:月氏国的纤罗公主,竟带着嫁妆,自行来了燕国。   慕容煜握拳抵于前额,似在整理着思绪,半晌,吩咐道:“你先将公主接入驿馆,等安顿下来,我自会前去同她会面。”   雷鸣明白此事已是不容再有异议,应允退下。   慕容煜缓步走到殿门,望着宫阶上的檐雨如注,默立了很长时间。   先王慕容炎膝下一共有一子二女。唯一的男孩慕容洵年方六岁,刚刚启蒙,字认的不多,比起诗书,更喜欢弓箭刀枪的玩具。这项嗜好还要源于五岁那年、随叔父参观燕军大营的经历。   那一日,慕容煜带着他去到军营,抱他坐在高高的大黑马背上,看步兵们习武操练。旌旗招展的练兵场,军刃的铿锵声,还有一身银甲、气势轩昂的大将军,都给慕容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他那颗童稚的心里,便有了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成为像叔父那样的大将军。   父王驾崩以后,常常有朝中大臣来宫中拜见母妃。他躲在屏风背后,听到的是母妃啜泣声,还有反复被提及的“慕容煜篡位”、“王子洵登基”。他不是很明白这些话的含义,就如同他不明白父王驾崩意味着什么。母妃曾说,父王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叔父会坐在父王以前坐过的那张大椅子上,成为这王宫的主人。   果然,没过多久,叔父就搬进了王宫,住在以前太后住过的承元殿里。   慕容洵很高兴,第二天便跑去承元殿,想着找叔父教自己箭术。他还记得,父王曾说过,叔父是大燕国的第一神箭手。可还没走进承元宫的宫门,就被母妃派人拦了下来。   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不能去见叔父,母妃提到叔父的时候、又为什么显得那么惧怕慌张?   这天,听内侍来报,说叔父要过来母妃的宫中,慕容洵坐不住了,一溜烟从读书的偏殿跑到前殿,偷偷穿过厚厚的帷帘钻到了檀木大屏风的背后,摒息凝神,焦急地等待着。   慕容煜走进瑶华殿,荣妃也从后殿缓步而出,彼此行了个礼。   “大将军。”   “嫂嫂。”   慕容炎的荣淑二妃,十几岁时便以太子侧妃的身份住进了东宫,几乎是看着慕容煜长大的。慕容煜亦亲密地称二人为嫂嫂。可如今这场突如其来的储位之争,竟让十几年的叔嫂之情变得骤然紧绷起来……   荣妃的神色紧张,“不知大将军来瑶华宫所为何事?”   慕容煜挥手屏退左右,“嫂嫂请上坐。”   荣妃眼看着宫女侍从们一一退下,紧捏着袖口,颤巍巍地在殿中主位上坐了下来。   慕容煜从旁打量着荣妃的表情,似有些无奈地一笑。   曾几何时,眼前的女子对自己嘘寒问暖、慈爱犹如亲姐,如今却是这般地惧怕自己。   “嫂嫂不必担心,臣弟前来只为有一事相商。”   荣妃拢了拢衣袖,半垂着眼,“大将军有事尽管吩咐。”   慕容煜沉默了一瞬,开口道:“王兄驾崩已有三月,王位至今悬空。王兄临去前,将臣弟立为储君,只因担心王子洵年纪尚幼,恐朝臣不服。这几个月来,关于继位的争论一直不休。臣弟也曾想过,索性逆了王兄的圣意,扶助王子洵登基。”   荣妃慌忙道:“洵儿年幼,这王位他万万受不起。”   “嫂嫂勿惊,容臣弟把话说完。”   “正如王兄所说,若是王子洵登基,朝中一多半的人都会不服,到时候恐怕又有更多的人结党拉派、扶持地方势力割据。这几个月来,朝中党派争执不休,无非都是各派朝臣想趁机为自己谋得好处,借着政权替换来寻求迁升、掌权的机会,真正关心我慕容家千秋社稷的人少之又少。”   慕容煜剑眉轻蹙,线条分明的俊朗五官中透着和慕容炎相似的王者气势,“这段时间,我反复思量,想找出个最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可似乎每个选择、都有不足之处。王兄辞世前,曾叮嘱过臣弟,如果遇到不确定的事,要一切以大燕社稷为先。”   他的眼神坚定而诚挚,一字一句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弟,已决意登基为王。”   荣妃的脸色发白,身子晃了晃,“洵儿……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慕容煜闻言泛起道略带苦涩的笑意,沉默半晌,反问道:“嫂嫂以为我会怎样做?”   “且不说我是王兄一手带大、深受他的恩泽,我身为王子洵的叔父,从小看着他长大,又怎会做出伤害他的事?不错,凭我手中的兵权,大可以不顾异议、直接除掉任何反对我的势力,可如果这样的话,我与谋朝篡位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嫂嫂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应该知道,我自小就对权谋朝争不感兴趣。虽然和王兄同为父王嫡子,却从未被当作储君来培养教育过,若不是受王兄相托,又岂敢妄想登上大燕王位?如今所作的这个决定,绝非为一己私欲,只为保我大燕江山安稳,也好早日南伐东越,为王兄报仇。”   荣妃闻言也是沉默良久,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羞愧、惶恐、自责……   她垂着双眸,缓缓地说:“我记得,我刚进宫时,你还不到十岁,总爱到主上的书房缠着他跟你对弈……”她的声音中渐起哽咽,“说到底,都是我自己太没主见……我怎会不知,你不但是主上唯一的同母亲弟,也是他一生中最信任、最疼爱的人。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希望洵儿长大后能像你一样出色……”   她从袖中扯出条丝帕,轻轻印了印眼角,“我出生平民,家中无权无势,几个兄弟也是极不成器。虽蒙主上恩宠,我也从未对太子之位起过什么妄念。但朝中与高氏不和的大臣却一直不肯罢休,暗地里和我娘家的几个兄弟打着主意。当初也是因为立太子一事,惹得主上心烦意乱,才南下去了军营。若不是这样,他又岂会……”   说到此处,荣妃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时哽咽无语。   慕容煜想起兄长,心头也是一阵难过。眼见荣妃泪如雨下,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朝中党派之争确实让人心烦,以往,总是听王兄抱怨朝中的臣子啰嗦聒噪,如今自己亲身体会,方知当日王兄之难。”   荣妃闻言凄然一笑,“是啊,他总爱抱怨那帮老臣絮絮叨叨……”她深吸了口气,用丝帕印去泪水,“我是个没主见的女人,唯一所求的,就是洵儿平安。这段日子里,天天听着各路朝臣的各种说法,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你兵权太大,无论登不登基,都不会放过洵儿。我原不该听信谗言,可他们个个说得言辞凿凿……若是主上还在,一定又会骂我妇人之见。”   “嫂嫂切勿自责。”   荣妃又说:“主上传位于你一事,我一直深信不疑,如今你决意登基,也算是应了他的心愿。说实话,我本就不愿见到洵儿成为朝臣们争权夺利的棋子,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危,我早就……”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既然你已拿定了主意,就毋需再犹豫。我只求你登基之后,能让我和洵儿远离蓟城,安生度日。”   “洵儿不能离开蓟城。”慕容煜说道。      ☆、欲将心事付瑶琴 (二)   荣妃面露惊色,“为何?”   慕容煜沉默一瞬,缓缓说道:“我登基以后,会立洵儿为太子。”   荣妃怔了片刻,才明白慕容煜的意思,“不行!如果这样,你麾下的那些对你忠心耿耿的将领臣子们必定不服,到时候反多生事端。你是他们心中的战神,大燕国的骄傲,如何能让一个庶出的侄儿做你的王储?”   “嫂嫂也说了,我手下的人对我忠心耿耿。既然支持我,也必然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洵儿是王兄的亲骨肉,将来继承慕容氏的天下也是名正言顺,我必不容得旁人对此非议。”   慕容煜虽然说得轻松,心里却很清楚,这个决定一旦公布于众,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   荣妃脸上仍有疑色,踌躇道:“话虽如此,可……你将来终究也会娶妻生子……”   慕容煜明白荣妃的言下之意,肃容道:“嫂嫂若是担心将来的储君之争,我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慕容氏列祖列宗前发誓,太子一位,非洵儿莫属,即使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们也必须尊洵儿为兄长,不得觊觎王位。”他的眼神熠熠,“嫂嫂请放心,我慕容煜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一言既出,必当守诺。”   荣妃迟迟不语。   慕容煜又说:“眼下能让众人心服、又不需大动干戈的最好办法,就是我和洵儿同心齐家。若非如此,只怕难绝小人挑唆,破坏我叔侄情谊,动摇我大燕社稷之根本。还望嫂嫂成全。”   殿中突然响起一声稚嫩的童语,带着几分焦急:“母妃就答应叔父吧!”   荣妃和慕容煜循声望去,只见屏风旁的帷帘起伏了几下,钻出来一个小孩,正是一直躲着偷听的慕容洵。   慕容洵扑到母亲怀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慕容煜,说:“母妃也说了,父王希望我将来长大能像叔父一样出色,那儿臣是不是该好好跟在叔父身边,学着怎么打仗练兵?”   荣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捏了捏慕容洵的小脸,“你叔父以后可不止要练兵打仗。”   慕容煜上前几步,弯腰在洵儿的头上摸了摸,微笑道:“洵儿以后跟着叔父学如何为政、治国。说实话,这些学问叔父自己也不太懂,我们可以一起学。”   洵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万能的叔父不懂的吗?   荣妃抬起头,“你当真确定?”   “确定。”   “若是,若是你将来的王后不同意又如何?”   “嫂嫂放心,她必与我同心齐志,将洵儿当作亲子来抚育教养。”慕容煜的眼神清朗,泛着一丝温柔,“她跟洵儿,一定会很合得来。”   翌日,慕容煜领着随从,前往城中的重华驿馆。   他在驿馆外下了马,却迟迟不肯将手里的缰绳交给马夫。   一旁的校尉程武依旧改不了话多的毛病,憋了半天,还是沉不住气地说:“大将军快进去啊,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慕容煜定了定神,将缰绳递给马夫,侧身吩咐道:“你们不必进去了,我很快就出来。”说完,越过跪地迎接的一众官员,大步入了驿馆。   小武一脸坏笑,低声对随行的左将军吴予诚说:“依我看,将军绝对不可能‘很快’就出来,咱们还是找个地方边喝酒边等吧。”   慕容煜穿庭过院,来到纤罗公主等候着的偏厅之外。   侍女通传后,恭声行礼,请他入内。慕容煜迟疑片刻,推门而入。   厅内陈设素雅,香炉中燃着百合沉香,靠窗的书案上放着一只插着红梅的花瓶。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背对着他、正伸手摆弄着瓶中的红梅。她穿着一身淡紫衣衫,头发按照月氏的风俗、梳成了许多条细辫、垂至腰间,发顶戴着宝石制成的发箍,发箍的两端缀有珠链,固定住了遮脸的面纱。   慕容煜站在门口,揖了一礼,“公主。”   纤罗公主徐徐转过身来,语气中带着笑意,“将军别来无恙?”   她脸上罩着面纱,露出一双大眼睛来。额头皮肤白皙似雪,鼻梁比普通中原女子的稍高些,显得眉眼处的线条分明。   一年半前,慕容煜攻陷月氏国都城休密时,曾在都城城楼之上、远远地见过纤罗公主一面。当日他一心用在军务政事之上,未曾留心过这位公主的容貌。后来为招降月氏、提议联姻之时,也只想着她是月氏国君唯一的嫡女,并没太关心过她的美丑。直到订亲之后,慕容煜才得知,这位纤罗公主是漠北出名的美女,见过她的中原人皆声称其美貌胜于陈国的青遥公主。   此刻独处于一室之中,虽房门大开,在她一派自来熟的问询下,慕容煜仍觉得有几分尴尬,只简短地答了句:“还好。”   纤罗抬起手,玉指轻拂,摘掉了脸上的面纱。   面纱下,高鼻白肤红唇,凑在一处,说不出的美丽。或许是因为五官的轮廓分明,从远处看去,确是显得比青遥更引人注目。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不同的美。青遥的美,仿佛江南柔美旖旎的水色,妩媚动人;而这位纤罗公主,却如高山雪岭上的格桑花,灿烂委佗。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事实上,并不是因为有情、就真能把姿色平庸的爱人想像地更美丽。而只是,周围的一切人、物,比之相比,都变得黯然失色而已。   在慕容煜的眼中,世间再美的女子,也不过似一幅精致的画作,虽值得观赏,却始终只是死物。他脑海中唯一生动的形象,是心爱姑娘神情间的每一次细微变化:高兴时弯起的眉眼,逗趣时微微偏着的头,害羞时低垂而轻颤的睫毛,佯怒时装出的凶狠模样。她的一颦一笑,似乎都牵扯着他的一呼一吸。即使闭上眼、也能想像出的她的一举一动,是那般深刻地印在自己的心间。他想拥她入怀,想亲吻她,想抚摸她挽着金丝白玉簪的一头长发,想听她说话、看她笑,想同她生儿育女……   纤罗打量着慕容煜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将军是否不喜欢月氏女子?”   慕容煜被问得有些不解,“公主何出此言?”   “我们月氏的女子,从小长在马背之上,自然,自然不如中原女子那般娇柔。”   慕容煜半垂下眼,客气地微笑道:“擅长马术也很好。”顿了顿,说:“听闻公主在来燕国的路上遇到了刺客,且受了伤,不知伤势恢复地如何?”   “只是手臂上被划了一刀,并不碍事。”纤罗脸上又有了笑意,语气轻快了起来,“回想起来,那群刺客出手又快又狠,我身边随行的护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普通的马贼,没怎么在意。可是他们像是认定了我似的,紧追不舍。”   她长于漠北,自幼见惯了战事厮杀,可回想起那日的打斗场景亦不禁有些惴惴然。   “后来,多亏了那个黑衣人出手相助,击毙了好几名刺客,才让我手下的护卫有机会冲出重围,在一旁用弓箭缠住了那帮刺客。要不是如此,我可能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黑衣人?”   “是啊,雷将军没有告诉你吗?一个骑马的蒙面黑衣人,像是一直跟在了近旁,见我们被刺客围攻,便策马上前相助。那人身法灵活,出手十分的迅速。我还以为是你……燕国派来接应我的人……”   慕容煜眉头微锁,思忖不语。   纤罗继续说着:“只可惜,我们一路跑出去好远,又担心有追兵,所以没敢回去取行李……”说到此处,她面色有些泛红,低声问一句:“你不会介意吧?”   慕容煜回过神来,“介意?”   纤罗的手指抚着垂在胸前的一根发辫,局促地说:“我带的嫁妆,全弄丢了。”   慕容煜这才明白过来,沉默了半天,说道:“公主,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纤罗抬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什么事?”随即又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不必相求。”   慕容煜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语气却是决然,“我想求公主答应,和我解除婚约。”   纤罗面色瞬间凝滞,“你说什么?”   慕容煜说:“此事全是我的过错,公主若要责罚,我甘愿受之。但婚约一事,我意已决,还请公主成全。”   纤罗的眼神茫然,“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解除婚约?是因为你见到我不喜欢吗?”   “公主仪态万方,慕容煜自愧不配。当日订下这桩亲事,全为安抚月氏各部落,想必公主也深知其中缘由。”   纤罗别过头,语气暗沉,“我知道。当日父王不肯递降表,还打算在城楼自刎殉国,要不是你提议联姻,以他骄傲的性子,肯定活不了。他如果死了,散落于大漠各处的部落族长也决计不肯降于你们燕国,定会死战到底。”   慕容煜接过话去,“公主说的不错。以我们当时的兵力,想要深入大漠腹地持久作战、几乎是不可想像。所以,”他眼神灼灼地看着纤罗,“公主允诺下嫁,对我大燕可谓恩义深重,我……”      ☆、欲将心事付瑶琴 (三)   纤罗蓦地转过身来,抬头看着慕容煜,“既是如此,你现在为何又要退婚?你要是退掉这门亲事,月氏各部落恐怕都会视其为莫大的耻辱,到时候又……又生事端。”   “此事全是我的错。”慕容煜又一次道歉,继而缓缓说道:“当初我们攻打月氏国,并非是贪图漠北的土地,只因月氏的骑兵时常侵犯边境,掳掠牛羊和牧民。如今两国交好,百姓安居无争,我想过了,待我登基以后,会撤除月氏国对燕国臣服纳贡的要求,让月氏依旧以你父王为尊,不再依附于燕国。”   纤罗万没想到,慕容煜竟然肯放弃花了四年时间、辛苦打下的漠北江山,而这一切,只为退掉和自己的婚事。一时间,她喉间哽咽,眼角泛起酸意,“你,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要登基为王了,觉得我不配做你的王后?”   慕容煜眼见着纤罗似要落下泪来,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和这个无关,公主出身尊贵,是在下配不上。”   他宁愿纤罗公主跟自己讨价还价、摆出苛刻的条件来谈,也胜过这般泪光盈盈、一派委屈地质问自己退婚的原因。他以为,公主应该也很清楚,这桩婚事原本只是为了安抚月氏而订下的,于他二人而言,并无任何意义。现在自己甘愿将主权奉还,对月氏国而言,乃是天大的好事,纵使月氏各部落觉得有失颜面,但终究强于亡国之耻。   “你是打败了我月氏国的燕国战神,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怎么可能配不上?你在哄我是不是?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要我?”纤罗带着哭腔地质问道。她出身王族,从小倍受父兄宠爱,虽然性格中有着大漠儿女的率性和洒脱,可面对慕容煜的拒绝,却难掩一股执拗的悲怒。   “公主何必追究这些细微末节?”慕容煜的语气中开始有隐隐的不耐烦,“此事于月氏王室而言,有益无损,难道公主对在下提的条件不满意?”   纤罗公主抬眼望着慕容煜,猝不及防间,从腰间抽出把匕首来,抵在了胸前。   慕容煜大吃一惊,“公主,这是为何?”   纤罗此时已是泪水簌簌直下,“慕容煜,你可知道,当日我为什么愿意答应嫁给你?我的两个嫡亲哥哥,全都死在了和你的交战中,因为这个,我母后哭得眼都瞎了。可我还是不介意,还是想着你……”   她有些哽咽地说不下去,使劲吸了口气,“你记不记得,两年前,你在大漠里迷了路,还遇到了蜃景幻象?”   慕容煜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半晌,才说出了口:“你……是那位为我们领路的姑娘?”   纤罗点了点头,“起沙暴的时候,我就已经看见了你们。可我知道你们是燕国人,所以一直不愿帮你们,只是躲在沙丘后面、偷偷地观察着你们。当时所有的士兵都面露惧色,有的干脆躺下等死……唯有你,一脸的镇定,嘴角还带着笑。”她的表情有些微怔,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你为什么要那样地笑?那般从容,那般好看?就好似,好似我们月氏传说中的天神,俊朗无畏……”   “我望着你好长时间,突然意识到,我不想你死,哪怕你是燕国人……”   她垂下了眼,像是有些羞怯,眼泪却一直滴落着,顺着白皙的脸颊滚下、浸湿了衣襟。   “后来,你送了我这把匕首。你知不知道,在我们月氏,一个男子送佩刀给女子,就是表示想同她结亲?我一开始不肯收下,你却执意要给我……”她一阵抽泣,拼命吸着气才稳住了呼吸,“你攻下休密,父王气得要自刎殉国,我当时也存了死志,跟着他上了城楼。那时我祈求着上苍,让我在死之前再见上你一面,哪怕,哪怕你是来取我性命的人……没想到,我当真见到了你……你披着银色铠甲,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背上,带着那种志在必得的神情、仰头看着我们……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大燕国的战神慕容煜。”   “你知道吗,你派人向父王提亲的时候,我有多欢喜?我生怕父王不肯答应,哀求了他一整夜,母后为此生我的气,发誓一辈子不再见我……”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慕容煜怎么也没想到,纤罗就是曾在大漠中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早已对自己情根深种,绝无联姻和亲者应有的理智和疏离。这让原本已经复杂的局面变得更为棘手……   他脑中一片凉意,“公主,你先把刀放下。”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原来,刚才守在门外的侍女们见情况不妙,赶紧出门通知了在外守候的予诚等人。此刻,予诚和小武,带着几名近身护卫,匆匆地赶了过来。   纤罗又断断续续地抽泣道:“我听说,你王兄突然过世,你……你回蓟城时又遇到很多麻烦。所以……我不顾父王反对……急着来……找你,想帮你……”   她一口气没缓过来,眼前有些发黑。   慕容煜抓住这个机会,迅速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匕首夺了下来。   纤罗脚下一虚,整个人歪歪地倒下。慕容煜迟疑了一瞬,伸出手臂,扶住了她。   纤罗满面泪痕,提着一口气说:“我不是要用死来威胁你,而是我活到现在………全是因为你。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又何必活着?”   慕容煜眼中泛出愧疚的神色,轻叹了口气,侧头吩咐道:“去找御医过来。”   所谓缘份,在很多情况下,就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   世间多少痴男怨女,终其一生、费尽心力,也换不来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叹吁之际,最常引以为憾的,就是为何没能早一步遇到对方。   而对于月氏国的纤罗公主来说,她的错,或许恰恰在于过早地遇到了慕容煜。   两年前,正值燕国和月氏交战最关键的时刻,每场战役都有决定胜负、扭转乾坤的可能。在那时慕容煜的眼中,男人和女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战场上的都是兵,战场下的皆是民。他满心想着的,只是如何快速地击溃月氏骑兵,攻下休密城。而儿女情长、花前月下,则是极遥远极虚无之事,他根本无暇顾及……   纤罗睁眼怔怔地望着帐顶。   跪在榻边的侍女小雅直起身子,“公主,你醒了?”   纤罗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大将军呢?”   小雅举着置有水杯的托盘,“慕容大将军已经回宫了。宫里的御医来瞧过公主,配了些宁神的薰香,奴婢一直都点着呢。”   纤罗从床榻上翻下来,罩上面纱,穿上鞋,“小雅,你去把我的斗篷拿来,再吩咐驿馆的人准备一匹马给我。”   小雅是从月氏国跟来的侍女,从小贴身服侍纤罗公主,对她的脾气十分熟悉,立即猜到了公主的打算,连忙说:“公主,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你要入宫也得等到天亮……”   纤罗打断道:“我要去找他,我还有话要问他!”说着,她推开房门,跨了出去。   屋外月朗星稀,寒风清凉。   回廊处转出个佩着刀的武将,身后还跟着几个兵士,拦在纤罗面前,深揖了一礼,“校尉程武,参见公主!”   纤罗停下步子,打量着程武,“你是燕国的校尉?在这里做什么?”   程武干咳了声,说:“回公主,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在此守护公主的安全。”   纤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放缓了语气,“也好,我正要去找他。校尉大人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带我去一趟王宫。”   程武表情尴尬,“这个……大将军吩咐过,恐……有刺客出没,为了公主的安全,还是请公主留在驿馆。”   其实,慕容煜的交代比程武所说的要简短许多:将公主禁于重华驿馆。   “刺客?”纤罗有些疑惑,“难道是上次那些人?”   程武支支吾吾地“嗯”了声,“可能吧……末将只是依照将军的吩咐行事。”   小雅也趁机上前劝道:“是呀公主,上次遇到的那帮人很是凶狠,既然是大将军的吩咐,我们还是留在驿站吧。”   纤罗迟疑地点了点头,慢慢转身,朝回走了两步,又即转回头来,“程校尉,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将军,请他来驿馆一趟,我有话要同他讲。”   晕过去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不知他是否听懂了?是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是否会因此回心转意、收回退婚的要求?   程武躬身答了声“末将遵命”,脸上却闪过几个龇牙咧嘴的痛苦状表情,暗暗在心里把吴予诚咒了个半死,大骂这厮不顾兄弟情义、竟把哄骗公主的这档苦差事踢给自己。这纤罗公主看上去高贵美丽,可性子却烈如炽火,下午拿刀抵在自己胸前的模样把众人吓得不轻,至今仍心有余悸。      ☆、欲将心事付瑶琴 (四)   接下来的几日,纤罗公主一直在驿馆翘首期盼着慕容煜的到来。   可一天天过去,慕容煜始终没有出现,连校尉程武也似乎总想方设法地躲着自己,差人去找了他几次都无功而返。   从月氏国带来的亲随大多死在了上次的遇袭之中,活下来的只有几个近身侍婢,根本没有办法闯过校尉设下的层层侍卫、出门打探消息。   等到第六日的时候,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车马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持续了好一会儿。纤罗让小雅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得到的答案却只有“不知道”。   纤罗长在大漠,虽然出身王族,但也是从小随着兄长们策马飞驰原上、过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如今来到陌生的国度,又被禁足于驿馆小小的后院,日日在望眼欲穿的苦盼中度过,来时路上的那种热切的憧憬和期盼,早已被惶恐和迷茫所替代。眼下馆外的喧闹声让她更加的心烦意乱,再也无法忍耐下去。   她从行囊中翻出马鞭,挽在手上,对小雅说:“什么不知道?他们又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你?走,我今天非要见到慕容煜不可!”   纤罗带着小雅,走到院门口,立刻有侍卫挡在了面前。   “公主请留步!”   “闪开!否则别怪本公主不客气!”   “公主息怒。校尉大人吩咐过,为了公主的安全,公主千万不可出院。”   纤罗紧攥着手里的马鞭,“我是堂堂的一国公主,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管!你们再不让开,我就……”顿了顿,扬起鞭子,朝一个侍卫身上打去。   那侍卫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马鞭,单膝跪地道:“请公主息怒。”   纤罗眼见着硬闯也不行,一刹那心头压抑多日的苦涩和伤痛爆发开来,伸手向腰间摸去。   着手处空空无物,她又才意识到,自从上次的事情后,慕容煜让人把她身边所有的尖锐利器全都收走了。   纤罗弯腰,猛地从跪地的侍卫腰间抽出佩刀来。那侍卫本一手拽着马鞭,一手撑于膝上,完全没料到公主会来抢自己的兵器,大惊之下仓皇道:“公主……”   纤罗举刀指着侍卫,“闪开!”   一个机灵的侍卫见状赶紧寻了个空、一溜烟跑出去报信,剩下的几人留在原地,却又不敢真出手伤了公主,只得不断叫着:“公主息怒……”   双方僵持不下之际,程武终于一路小跑地现了身。   他今日穿着一身锦缎的朝服,显得比往常斯文了不少。   “公主!”程武一见公主拿刀的情景,心里叫苦不迭,刚才还想着跟兄弟们喝酒庆祝的兴致立马灰飞烟灭,上前作揖道:“公主息怒,还请公主把刀放下。”   纤罗扔下刀,“程校尉,我要是不这么做,恐怕你也不会出现!”   程武陪笑道:“公主若有什么吩咐,末将肯定照办,绝不敢有所怠慢。”   纤罗冷哼了声,带着小雅,转身回了屋子。程武猛呼了口气,表情无奈地跟了进去。   “我问你,”纤罗盯着程武,“我让你带话给慕容煜,请他来见我,你有没有带到?”   程武额头一圈的冷汗,“末将,末将确实……有……其实,是因为宫里这几天很忙……”   “忙什么?今天外面的吵闹声又是为什么?”   程武支吾了半天。   其实,这个中的缘由,他非常清楚,却说不出口。   纤罗并不知道,短短的几天之内,朝堂军营中,已经传言四起,说月氏国的公主不远千里赶来蓟城成婚,却被慕容煜一口回绝,公主羞愤难当、拔刀自伤。   传言的版本虽然各有不同,但大部分的同情都倾向了公主这边。毕竟,当初提亲一事,是慕容煜亲自做出的决定,眼下拒婚,大有违背承诺之嫌。尤其是军营中的将领们,知道纤罗公主出生入死地来到燕国,为的就是助慕容煜获得月氏的支持、顺利登基,因此,对她的好感和敬重更深了一层。   程武原本就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又对纤罗存了份愧疚,现下终于忍不住了,“唉”了声,竹筒倒豆子似的迅速说:“昨日大将军,哦不,主上登基,所以今天大赦天下,蓟城里有好几场的庆典。末将刚才说的也是实话,这几天主上都在忙着登基的事,所以不得空来见公主,还望公主多多体谅!”   纤罗脚下不稳,几欲踉跄,“你说什么?慕容煜昨日登基了?”   “是。昨日宫里办了继位大典,今天一早主上又去了太庙,祭祀先祖、册封了太子……”程武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又多说了,赶紧住口,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太子?”纤罗的声音有些迷茫,“谁是太子?”   程武索性闭上眼,抱着豁出去的信念,快速地说:“主上感念先王恩德,决意立先王的庶子王子洵为太子。”   纤罗久久不语,眼圈却渐渐泛红。   程武一直听不到声音,慢慢睁眼偷瞅了下公主的神色,不禁又在意念中呼天喊地以头抢地了一番。   “其实吧,主上的这个决定,朝中也是有不少大臣说不妥……不过吧,主上向来做事都有他的道理,末将跟随主上多年,还未曾见过他做过错误的决定。所以,还望公主体谅主上的决定……”   事实上,忠心于慕容煜的朝臣,大多数都反对立王子洵为太子。一则毕竟不是亲生,将来若是与慕容煜有不合之处,恐生嫌隙,致使朝政不稳。二则怕有心人利用太子来结党营私、离间叔侄情谊。三则,包括程武在内的许多人,都打心底里崇敬着大燕国的战神,也自然更想看到他将来的亲子成为王位的继承人。   为了说服部下、排除异议,尽快举行登基大典,过去的几日里,慕容煜忙得心力交瘁、数夜未眠。   纤罗的声音颤抖着,“你以为,我是在介意他立了王兄的儿子为太子?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她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只是难过,他什么事也不曾对我说过,连登基继位、册立太子这样的事,我都一无所知。我毕竟是和他有婚约的人,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来蓟城也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可他,不但不肯见我,还这样地防备我。”   她双眸中泪光盈盈,“来燕国前,我也担心过,他会不会以为,当初我是为了月氏国才答应了他的提亲。所以,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了他,我是真心诚意地喜欢他、想做他的妻子,可他还是不肯接受我。程校尉,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肯要我?”   程武也是征战过漠北的人,知晓大漠民风开放,女子表达起情意来也是大胆直白,但眼下被纤罗这样劈头盖脸地问了句,还是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苦就苦在,他恰恰是唯一能猜出慕容煜心思的那个人。   攻到祁州的时候,那封署了个“璃”字的信,让一向沉稳冷静的大将军眼中有了种不寻常的璀璨光华。日落时分,他因为担心,领着队兵士等候在了祁山脚下。当慕容煜骑着追云、牵着绝影,出现在山谷口时,那满脸的喜悦,透着流云细雨般的温柔,让程武有种惶恐的错觉,觉得大将军很有可能是被妖女施了邪咒……   他能猜到,慕容煜之所以如何着急地举行登基大典,其实是为了更方便地退掉和月氏的亲事。而退亲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那位阿璃姑娘吧……   可那位阿璃姑娘,处处透着神秘,搞不好还真是南朝的细作。怎么看也不如眼前这位公主更适合留在慕容煜的身边……   程武望着仍在等着自己回答的纤罗公主,清了清喉咙,斟酌说道:“其实吧,公主也无需太过担忧。主上从来言出必行,既是跟公主有过婚约,就不会轻易反悔。以末将对主上的了解,斗胆说一句的话,除非公主点头应允,主上是不可能强逼着公主答应退婚的!眼下时局紧张,且不说漠北的稳定对大燕极其重要,将来南伐,我们都还指望着月氏的骑兵能帮上一把,牵制住陈国的大军呢!”   纤罗望着程武,尚有些似懂非懂,却渐渐的平静下来。   程武接着说:“我们军营里的兄弟们都敬佩着公主的勇气和信义。还听说,公主就是当年在大漠里救了主上和他麾下将士的人。公主在蓟城,乃是人心所向,而绝非孤立无援。依末将愚见,公主还不如先安下心来在蓟城住着,再慢慢想法让主上回心转意。”   纤罗的侍女小雅也扶住她,劝道:“是啊公主,大王也说过,王室的婚姻不比寻常人家,牵扯到的事可多了,什么事都得从长计议才行。”   纤罗自小生长于王室,又岂会不明白各种利益牵制平衡的道理?只是她对慕容煜一腔少女痴心,从未想过要用情感以外的方式来维持两人间的关系……   她静默半晌,垂眸幽幽地叹了口气,恍惚意识到,自己将在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惊心动魄的持久战役中,赌上一生的幸福。      ☆、莫道知音少 (一)   三月三的上巳节。   东越云海山又是一季的桃花盛放,千里嫣红,万里飘香。   一阵风过,花瓣如九天飞雪、漫漫倾落于山下的玉盘湖面,碧底粉妆,道不尽的温柔旖旎。   桃林之中,传来似水般的流畅琴声,在山湖间环绕不绝,声调绝伦,气势从容中又带着一丝急迫。   阿璃黑袍银冠,循着琮琮琴音,在桃花林中穿行着。   “仲奕!”   她停下了脚步,神情中多了几分释然,眼角却不知为何地泛起了酸意。   桃树下的白衣男子手指猛地一僵,琴音嘎然而止。   他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这一刻的释然、欣喜、悲伤,矛盾又真切地交织在了一起。   “阿离!”他放下琴,急切地站起身来,上前扶住了阿璃的双肩,“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阿璃笑了笑,眼中泪光盈盈,“我怎会忘记跟你的约定?”她抬手握住仲奕的手臂,“你是不是坐在这里弹了一整天的琴,就为了让我能找到你?”   “我怕你找不到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你现在没有了……”   仲奕陡然顿住,神色自责。   阿璃的眼神黯若黑夜。   墨翎虽是她的坐骑,却是仲奕和她一同养大的,就连墨翎的名字,也是仲奕亲自取的。   她使劲咬着唇,垂眸沉默良久,蓦地伸臂抱住仲奕,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涌了出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墨翎!它替我挡了一箭……要不是我一念之差,它不会死!它今天还会跟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来见你!仲奕,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你骂我、打我吧!”   她好像是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孩,在看见亲人的那一霎那,把积压心间的所有悲伤和怨恨全都发泄了出来。   仲奕拍着她的肩背,声音微微颤抖着,“阿离,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懦弱无能,不但护不了你,还逼得你铤而走险。你当日不辞而别,我就应该猜到,你会为了我做什么……”   阿璃哭得声嘶力竭。温泉宫和仲奕赌气一别,恍在昨日,短短数月间,竟已物是人非。无论沧海如何化作桑田,星辰如何变迁移转,墨翎都不会再回到他们身边……   过了许久,她抽泣着、站直了身子,用袖子擦了擦脸,看着仲奕,“可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写信给慕容煜?刺杀慕容炎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主意,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仲奕也扯着袖子帮阿璃擦着脸,“谁说跟我没有关系?若不是为我,你又怎会出此下策?”沉默了一瞬,又道:“再说,当时的情况,我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阿璃记起燕国军士想拿墨翎尸体来出气的事,咬牙怒道:“谁敢动墨翎一根羽毛,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仲奕看着阿璃,唇角轻抿了下,缓缓说:“你生气的样子比哭的样子好看多了。”他拉起阿璃的手,“跟我来。”   两人转过几株桃树,来到一处空地前。   地上一座微微凸起的坟茔,上面种满了各色的野花,色彩缤纷,在满目粉红的桃林中分外显眼。   阿璃立刻反应过来,捂着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把墨翎葬在这里,以后,我们每次来这儿喝酒,都能有它相陪。”   仲奕取过一旁竹席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阿璃。   阿璃跪在墓前,将酒洒入土,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墨翎,我来了。”   她把额头贴在茔上,心中悲切地说道:对不起,墨翎……   杀你的人,我恐怕永远也对他下不了手……墨翎,若我不能为你报仇,你会怪我吗?   仲奕在阿璃身边坐下,轻按着她的肩头,“墨翎恐怕并不想看你哭泣的模样。”   阿璃缓缓抬起头来,抹着眼泪,转身从竹席上取过酒壶,自斟自饮了一口,待情绪稍定,才开口问道:“你写信给慕容煜后,他就派人把墨翎送来了吗?”   “嗯。”仲奕点了点头,“自古便有一条不成文的君子协定,两国交战,不得侮辱敌国阵亡将士的遗体。我既以国君身份请求,他没有理由不允诺。何况,我不相信他真打算拿刺客的坐骑出气,说不定,最初散出的消息只是为了引你现身。”   阿璃沉默着,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仲奕又说:“我听说,你上次在燕军大营也受了伤。我当时动用了一切可能的人力,却也没能打探出你的行踪。”这段日子里,他寝食难安,唯恐收到不详的消息。   阿璃说:“我杀了燕国国君,自然是要严严实实地躲起来。后来我回了趟宛城,然后又……去了一次北方,所以,没能早些来找你。”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空杯,“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扶风侯死了。”   仲奕点了点头,“你是为此才去的宛城?”   阿璃有些怆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是因为我去了宛城,才丢了性命。”   她抬眼看着仲奕,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多加份小心。你不知道,最近这段日子我倒霉透顶,因为我而受伤、丧命的人实在太多……”   她把自己跟延羲之间的交易、合谋刺杀慕容炎、盗取女娲石的事,简单地讲了一遍,只略过了涉及自己女子身份和认识慕容煜的部分。   仲奕静静地喝着酒,听着阿璃这几个月来的经历。   阿璃喝得已有几分醉意,掰着手指,挨个地数着,“所以,我杀了慕容炎,连累墨翎失掉性命,自己也被射伤。慕容煜被风延羲打伤,可延羲手下的人也死了不少。然后在宛城,扶风侯死了,世子中了蛊毒,风延羲为了救我,也受了重伤……你算算,有多少人了?仲奕,你说我最近是不是犯了煞?”   仲奕淡淡地笑了笑,垂眸看着手中的酒杯,“想不到,你竟然是一直跟风延羲在一起。”   阿璃自嘲地说:“是啊,我竟然一直跟他在一起!”   她仰头喝了口酒,兀自沉默了会儿,对仲奕说:“仲奕,我跟风延羲的事,之前不是要故意瞒着你,只不过……”   她停了下来,没有再往下说。   仲奕放下酒杯,双手交叠于脑后,缓缓地仰面躺下,合上了双眼。   两三片桃花随风落下,停在了他一身胜雪的白衣之上。   半晌,他缓缓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不寻常的暗沉,“阿离,你说,我到底有多无能,才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为我身陷险境?”   “仲奕……”她之所以隐瞒真相,无非就是担心仲奕自责愧疚。以他的性子,什么错都爱往自己身上揽……   仲奕依旧闭着眼,“因为我,你背叛扶风侯,忍受蛊毒噬心之痛。又被迫和风延羲做交易,行刺慕容炎……而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阿璃放下酒杯,侧躺到了仲奕身边,单手撑着头,“怎么没有?你为我做过的事还少吗?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你是怎样照顾我的?要不是你,我早就被那群老宫人给打死了。还有,这次,为了墨翎,你连国君的尊严都不顾了,居然认下了雇凶暗杀的罪名。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我……”   仲奕扬起长长的睫毛,看着阿璃,眼中似有水气氤氲,“你怎么了?”   阿璃咬了下嘴唇,转身躺下,望着头顶的桃花,声音细若蚊鸣,“我昏过去了。”话一出口又后悔起来,不等仲奕开口,便迅速补充道:“那时我身上有伤,又几天没好好吃饭,所以才昏过去的,若是平日,以我强健的体质,肯定不会有事!”   仲奕侧头看着阿璃。   阿璃偷偷瞄了仲奕一眼,又即刻收回目光,“我是说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武功高强、四海闻名,怎么可能虚弱到随便就昏倒?说起来,都怪风延羲当时说了些让我发火的话,气得我头晕!”   仲奕沉默地望了阿璃良久,唇畔慢慢浮出一道温柔的弧度,缓缓转过头,仰望着满树桃花,“早知道风延羲这样讨你嫌,我就不答应让他来东越了。”   阿璃翻身坐了起来,“他要来东越?”不对啊,他不是忙着和沃朗谋划在暗夷起事吗?   仲奕“嗯”了声,“他派人送来信函,说打算下个月来越州觐见,随便探望青遥,以慰她丧父之痛。”   丧父之痛?这算什么借口?风青遥对她父亲就算没有像延羲那样强的恨意,也绝不可能悲痛到要哥哥千里迢迢的来安慰……   阿璃的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和疑惑,可又不想细究,随口问道:“青遥最近怎么样?”   “你走后大约一个月后,宫里来了几名刺客,潜入了青遥所住的紫清殿,意欲强行劫她出宫。”   阿璃点了点头,“我听说了。后来呢?”   她从延羲那里听说,自己离开越州不久,风伯钦就另派了杀手潜入东越王宫。杀手兵分两路,一路意在取东越仲奕性命,一路则负责劫持青遥出宫。   “幸而她身边有一个武功极好的侍女,才一直拖延到禁卫出现。你帮我部署宫中禁卫时,把大部分的军力都集中到了我所住的温泉宫附近,紫清殿那边的人手并不多。”   阿璃讪笑了下,“你比较重要嘛。”   仲奕轻笑道:“是,在你眼中,青遥肯定没我重要……”顿了顿,继续道:“我猜到这些人是扶风侯派来的,担心他会另遣刺客,就让青遥搬进了温泉宫。”   阿璃俯首看着仲奕,眼神促狭,“你是说,青遥现在和你住在一起?”   仲奕曲指在阿璃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是又如何?温泉宫里又不止一座寝殿。”   他重新将双手交叠枕于脑后,有些幽幽地说:“青遥,其实是个表面看起来骄傲、实则内心很柔弱的人。”   阿璃揉了揉额头,躺回到地上,抿嘴笑道:“原来,你喜欢内心柔弱的姑娘。”   仲奕闷笑出声,“是,我喜欢柔弱的姑娘,最好柔弱到在我晕倒之前就先倒下!”顿了顿,笑意微敛,迟疑问道:“你最近,可有去看望你的那位心上人?”   阿璃一手随意地搁在胸前,一手搭在眼睛上,像是在挡着日渐西斜的阳光,低声说:“没有。他马上就要跟别人成亲了。”   仲奕侧头看着她,“阿离……”   阿璃嘴角牵出一道满不在乎的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原本就不该起那种念头。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一辈子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现在,我不用再担心蛊毒发作,正好周游四海,畅游天下。”   仲奕凝视着一直拿手挡着眼睛的阿璃,嘴唇翕合了几次,却又沉默住。      ☆、莫道知音少 (二)   过了良久,阿璃开口说:“仲奕,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问吧。”   “在你心目中,我算不算是你的亲人?”   “当然。”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很喜欢的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给杀了,你会原谅她吗?”   仲奕沉吟良久,“你会希望我怎样做?”   阿璃不解,“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被我喜欢的人误杀了,你会希望我做何种选择?原谅她,还是不原谅?”   “我……”阿璃凝神思考着,半晌,似自言自语般地喃道:“我想……我会希望你原谅她。反正我都死了,就算你不原谅她,我也活不回来了……最重要的,就是你能过得幸福快乐……”   仲奕望着头顶随风簌簌而落的粉红花瓣,“可是,阿离,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   阿璃放下挡在脸上的手,坐起身来,眼神清亮地看着仲奕,“干脆,你跟我去暗夷好了。你这个王位,原本就是你母后硬塞给你了,你根本就不喜欢。你们东越国的臣民也尽是一派小家子气,在背后不知说了你多少坏话,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们劳心费力。眼下,燕国视你为大仇人,陈国那边的结盟也不可靠,将来说不定还有打不完的仗。”   她的神情中带着几分神采熠熠的憧憬,继续说道:“你不是想做个清闲的渔夫吗?我们暗夷有条沧云河,里面的鱼应该不少,我可以在河边帮你搭个竹楼……对了,我这次有试探地问过那个巫医蒙卞,像你这种害怕女子的病症该怎么治。他说若是见到你,也许能想出法子来。等我们去了暗夷,治好了你的病,我就带你去我们的坡会。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那里可是没人会弹琴!等到立秋节的时候,你就把琴一抱、再往篝火旁一坐,我保证全族的姑娘都会被吸引过来!”   仲奕单手撑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比手划脚讲着话的阿璃,蓦地笑出声来,“照你这种说法,我是不是应该一边弹琴,一边卖鱼?”   阿璃握拳在膝上捶了下,“好主意!我就在一旁帮你收钱!等卖完了鱼,我们就去喝酒!”   仲奕微笑着看着阿璃。   半晌,他垂下眼眸,缓缓开口道:“可惜,我现在不能离开。自从上次裴羽失守江北,母后便开始不再一味地信任裴氏,逐渐将施政实权让还给我。如今朝中与战事相关的决策、都是由我定夺。东越国现在面临内忧外患,我不能一走了之,让母后一人承担所有。一直以来,因为她曾经犯下的错误,我总暗自怨恨着她,甚至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她。可毕竟,她是我的母亲,所做过的一切错事,也都是为了我……”他抬起眼来,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阿离,你觉不觉得我有些懦弱的可悲?连恨个人,都不能恨得彻底。”   阿璃直了直腰板,正色道:“你错了,仲奕,你一点都不懦弱,相反,你比大多数人都要有勇气。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处在你的位置,还能做到每天心如止水般的淡然。一面要背负着对父兄和家族的愧疚,一面又要维护着母亲的野心,还要每天听着各种各样恶毒的闲言非议。换作是我,早不知抓了多少人关进大牢了!不对,我肯定早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了!”她弯起嘴角,好似带着一丝自嘲,“其实,说起来,我才是真正懦弱的人,一遇到些不如意的事,就想躲得远远的,把自己藏起来,永远都不去面对!”   仲奕盯了阿璃半天,“阿离,你变了。从前,你不是这般轻言认输之人。”   阿璃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眉间却闪过一丝疲惫的悒郁,“或许吧……这段日子见了太多生离死别,突然觉得人生无常,很多事、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想不想认输,都不能改变结果。所以,还不如及时行乐,纵情逍遥于山水之间,过些自己想过的日子。”   仲奕慢慢坐起身来,拾起从衣襟上落下的一朵桃花,拈在手指间细看着,“上次我出海,采回了不少珊瑚。其中有一株、就像这桃花一般的粉红。”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眼神清似明波,“阿离,若是你近日心情不好、想寄情山水地畅游一番,不如,跟我乘船出海吧!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海上的蜃景吗?你先跟我回宫,我会找时间安排出行。”   ×××   越州城中的温泉宫送走了王后青遥,又迎来了久别数月的郑公子。   王后搬回紫清殿的原因,据说是她受不了温泉宫的湿气。而郑公子消声匿迹的几个月,则听说是用在了重返东海研习奇门遁术上面。   阿璃因此打趣仲奕道:“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你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哄骗宫人,不过,这个受不了湿气的原因是不是也太假了?”   仲奕云淡风轻地说:“她是真不喜欢这里的湿气。”   “那她怎么没早些搬走?她父亲已逝多时,风延羲应该早就告诉了她,现在不会再有刺客的危险。”   “我怎么知道?”   “那你这次是怎么劝她走的?”   “我只是随口问她是否想搬回紫清殿,她便会了意。”   “这么简单?”   “她从小接触最多的就是王侯世家子弟,察颜观色的本事自然胜于常人。”   阿璃半眯着眼,显然不肯相信。隔了会儿,又问:“那她搬回去了,你母后岂不是很生气?   “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依旧会去紫清殿,母后能有什么不满?”   阿璃干笑了声,“我听你宫里的人在背后议论,说太后整日忧心你的子嗣问题,恨不得把你和青遥……”说到此处,她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住了口。   仲奕皱眉作愁苦状,“我也想有子嗣啊。若是我现在有个儿子,我就把王位传给他,然后自己好陪你去暗夷打渔喝酒。”他抬眼看着阿璃,“既然最后得益你也有一份,不如,你找人给你生个儿子,然后过继给我?”   阿璃半张着嘴,待回过神来,挥拳朝仲奕肩头砸去,“要生你自己生!”   仲奕一边躲着阿璃的拳头,一边朗声笑着。阿璃忍了半天没忍住,也哧地笑出声来。   仲奕前年新造了一艘海船,原先泊在了离温泉宫不远的海岸。后来,为防北燕由水路进犯,整个东越王宫临水的一面修筑了几座瞭望台,又从南部调来不少战船、停在外围。于是这艘用来出海游玩的船就被迁到了温泉宫的北边。阿璃现在没有了墨翎,不能像以前一样自由地出入温泉宫所在的海岛,几次想提前去看看仲奕的海船,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岛屿的面积不小,又生得花木繁茂、奇石崚峋,阿璃每日闲暇时,便在岛上四处走走看看。日落时,也会和仲奕到南边树林外的海滩上坐坐。不知是否因为景色怡人、还是有了仲奕的相伴,几日下来,她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好了许多。   这日,仲奕尚未回温泉宫,阿璃独自在殿前的一处花园中闲逛着,突然见裴太后领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阿璃没料到太后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一时避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跪下施礼道:“草民参见太后。”   裴太后见到阿璃,神色不似上次那般紧绷,嘴上淡淡地问了句,“哀家听说你前一阵又去了东海?”   阿璃生怕太后问起东海的风土人物,嗫嚅着迅速地答了句:“回太后,正是。”   太后“嗯”了声,抬了抬手指,“起来吧。”   阿璃站起身来,轻抬目光,却见裴太后身旁立着一名美貌女子,面容依稀熟悉,再定睛一看,竟是芙蓉!   四目相触,阿璃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垂下了眼。   而芙蓉此刻的震惊却更胜阿璃。   在宛城,她亲睹重伤昏迷的延羲被人从东郊密室抬出来时的那份心痛与惶恐,着实难以言绘。可更让她心痛与惶恐的是,延羲的伤,竟然是为了救阿璃所受。   芙蓉跟随延羲十载,见惯了他行事的冷绝。她原以为,世上除了青遥,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做到不顾一切、不惜自伤。就连延羲对自己,表面上虽然好过旁人,可实际亦不过是客气疏离,从不袒露心事。   芙蓉明白自己身份低微,就算能留在延羲身边,充其量也不过是名妾室。可十年相伴,她无法接受就这样输给一个半路杀出的暗夷女子……   于是上元节那晚,她擅自换下了原本安排入宫的歌姬,在王宫夜宴上出尽风头,引得太子詹魂不守舍。   她想知道,自己在延羲心中,倒底多重要。   所幸的是,那晚夜宴之后,延羲的反应竟果真如她所愿。一连数日,神色沉郁,从不饮酒的他,居然喝得大醉。那双极漂亮的深邃眼眸中,波涛汹涌地起伏着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怒意和黯然……   他没有向芙蓉提起任何有关太子詹的安排,甚至也从未提及夜宴上的事,只命她重新回到越州的芙蓉楼,继续通过来往的东越朝臣刺探朝政秘闻。   芙蓉有些失落,却又自我安慰地想着,纵然自己只是延羲的一枚棋子,可阿璃又何尝不是?她不过是他盗取女娲石所需利用的一个人而已。以延羲的性子,若是真在意她,又岂会任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眼下,芙蓉望着面前这位跟阿璃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公子,一颗心不由得又紧了起来。   阿璃也一直不敢直视芙蓉,半垂着首,视线游移着。   裴太后看出了阿璃的不自在,还以为他是因见到美女而慌乱,反倒心下豁然,多了几分欢喜。她侧头对芙蓉说:“这位郑离公子是司空郑玄的侄儿,自幼随东海术士学习奇门遁术。君上也一向喜研术数,因此留他在宫中讨论布阵之法。”   阿璃暗呼倒霉。如果只是容貌相像,或许还不能让芙蓉断定自己就是阿璃,可这名字、还有布阵之法,很难不让她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芙蓉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掐了下掌心,客气地朝阿璃敛衽一礼,“郑公子。”   裴太后又对阿璃含糊而简略地介绍了句:“芙蓉乃是陈国扶风侯府的人,此番奉诏入宫觐见王后。”   阿璃合手揖了揖,“芙蓉姑娘。”   她的声音因为刻意封了穴道而变粗变沉,听上去与男子无异。可心头还是七上八下,总感觉芙蓉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阿璃目送着太后一行人朝仲奕寝殿的方向行去,满脑思绪纷杂地回到自己住的暖阁里。   芙蓉去见青遥,可来温泉宫做什么?难道是延羲另有所图谋?抑或是太后又打算故伎重试、强迫仲奕接受芙蓉侍寝?   万一,她对仲奕说出自己是女子的真相,怎么办?仲奕知道了真相,会不会也像躲着其他女人一样地躲着自己?   阿璃左思右想、坐立不安,恨不得天色马上转黑,好潜入殿内偷听一把。可尚未等到天黑,便有内侍奉仲奕之命来召她前去。   阿璃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惴惴不安地进了仲奕的寝殿。      ☆、莫道知音少 (三)   太后等人已然离去,殿中只有仲奕一人,穿着便服、坐在榻上读着一卷帛书。   “阿离,你来了。”他放下书,微笑道。   阿璃估量着仲奕的神色,稍微安了下心,坐到了他的对面。   仲奕把几案上的一碟糕点朝阿璃的方向推了推,“御厨想出的新花样,你尝尝。”   阿璃拿起块糕点,小心翼翼地问:“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尝这个?”   “嗯。吃完了我们再去海边走走。”   阿璃心不在焉地咬了几口,“我刚才撞见你母后了。”   仲奕问:“我听说了。她可有为难你?”   “没有,没有,她对我比上次客气多了。”   仲奕抿出道微笑,“上次亏得你部署的宫中禁卫,才没让扶风侯派来的刺客脱身遁逃。母后是个精明的人,知道你有才可用,自然会对你客气些。”   阿璃挑了挑眉,“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母后不管对谁都凶巴巴的呢!”   仲奕摇了摇头,“她若只是一味凶恶,宫中、朝内的人早就造反了,何必忠心耿耿地效命于一位外姓妇人?母后虽然性情严厉、行事狠绝,但也知人善用、取舍果断,比起我,更具帝王之资。”   阿璃撇了撇嘴,显然不太同意仲奕的说法。   她清了清喉咙,问:“我还看见,太后身边跟了位美女。是来做什么的?”   仲奕脸上微微泛红,重新拿起帛书翻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阿璃欲言又止,手指漫无目的地在几案上划着,半晌,问:“我们,什么时候坐船出海?”   “大约半个月后吧。怎么,你等不及了?”   “不是,我只是……”阿璃咬了下唇,抬起眼睛,“在大海上的时候,是不是四周全是水?除了船上,根本无处可躲?”   仲奕觉得她问得奇怪,笑道:“那当然。怎么,你怕了?”   “不是!”阿璃咳了声,微微吸了口气,语气郑重地说:“仲奕,等我们出了海,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反正,这件事,也不可能隐瞒一辈子,自己亲口说出来总好过被旁人说破。而且,就算仲奕到时真被吓到,也无处可躲!   仲奕半眯着眼,“秘密?阿离,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等不及了。”他合起帛书,“只可惜,我最近刚调换了军中的将领安排,又要等陈国派来的使臣抵达越州、商议江北的兵力部署,不能马上脱身。虽说北燕近期应该不会出兵,但江北一带的防线绝不可松弛。”   阿璃犹豫了下,问:“北燕,北燕现在情形如何?”   “慕容煜上个月已经登基为王,立了先王的独子慕容洵为太子。燕国朝堂本就为太子人选起了争论,如今,又听说慕容煜竟想要退掉和月氏国公主的亲事。想必,他现在正忙于安抚朝臣、缓解和月氏的关系,根本无暇分身攻打南朝。说起来,我倒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了,明明眼前有捷径可走,他却偏偏要逆水而行。这件事,我左思右想,也参不透他意欲何为……”   阿璃伸手取过茶壶,慢慢给自己倒着茶。   自己不辞辛苦地从龙骑营手中救下公主,为得就是能让他顺利登基,可他为何要退掉亲事?   难道是……   可是……   这不可能……   “阿离!”仲奕猛地伸手抬了下阿璃的手臂,“你怎么了?”   阿璃这才发现,茶杯早已满溢,漫出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洒到了坐榻之上。   她有些呆滞地望着榻面,心中骤然涌上苦涩。   退不退亲又能如何?   她和他之间,早已如这滴落的茶水般,倾覆难收。   ×××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对阿璃来说,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   一年前,她和乌伦定下了约定、在八方镇的客栈相会。如果汕州行刺一事从未发生过,那她现在应该是满心期待地行在北上的途中。可如今,这一年之约,成了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尽管极力想去拔除,但每一次的触碰、都只会让自己再痛一次。   她努力将全副心思放到了与仲奕出海游玩的准备上,找来了几本有关东海的书,不但细细读过,还根据书中所述、绘了张东海岛屿的地图,标出书中有记载的礁石位置、各种鱼类常出现的水域。   阿璃得意地把费了自己数日心血的杰作拿给仲奕看。仲奕看后,什么话也没说,执起朱笔、默默地圈出十几个错处来。   阿璃趴在案上、郁闷地说:“仲奕,你把我打击地几欲吐血啊。干脆,你直接沾我的血来用好了,省得浪费朱砂!”   仲奕果真摊出手掌,笑道:“好啊,你吐出来我就用。”   阿璃猛地坐起身子,伸手抹了些朱砂、迅雷不及掩耳地涂到了仲奕脸上。   仲奕也不甘示弱,拿笔也蘸了些,朝阿璃脸上点去,“圣人云,君子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君子不能、则人乐告之,小人不能、则人羞告之。你这般小气,以后出了错别人也不愿帮你纠正!”   阿璃边躲边笑,还时不时伸手再偷袭一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我就是愿意做小人!”   两人嬉笑玩闹了一阵,吩咐侍从打水来净过手、脸,才又规规矩矩地坐下用膳。   仲奕问:“你昨天出宫了?”   阿璃低头“嗯”了声,“在宫里待久了太闷就随便出去逛逛。反正你每天一早就去了正殿那边,只有傍晚要吃饭的时候才回来,白天我就一个人。”   其实,她昨日是去了一趟越州城中的芙蓉楼,期望着能找到芙蓉,可惜却被告知说她不在。   阿璃心中虽然一直惴惴,可暗自思忖了一番,觉得芙蓉可能真是没有认出自己来,或是没有把握断定自己的身份,否则不可能这么长时候还没有动静……   仲奕放下筷子,“你若是嫌闷,可以早上跟我一同乘舟出去。东越王宫其实很大,好多地方你都还没去过,我可以让人带你自处走走。”   阿璃摆着手说:“不用,不用,反正我们马上就要去东海了!”温泉宫四面环海,要从此处去王宫其它地方、必须先乘舟前往御花园,往来不便不说,还格外引人注目,万一不小心撞见青遥就难以解释了。芙蓉或许还无法完全断定自己是谁,但青遥却有足够的权力来验明自己的身份。   仲奕点了点头,“陈国的使臣后日就会抵达越州,等我和他议完事,便跟你出海。”   “陈国此次派来的使臣是谁?”   “原本是陈国御史大夫,可陈王听说风延羲要来东越,就顺便让他代劳了。”仲奕抿了口酒,“你曾说过,风延羲有灭陈的打算,可陈王似乎对他一直十分信任。陈王是个极精明的人,竟然丝毫看不出臣子的野心?”   阿璃握着酒盏,想了想,说:“风氏一族的人,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爱财不爱权,几百年来依附于陈国王室,纵然富甲天下,也从没有起过谋反的念头。加上风延羲心机深重,表面上依旧是一心一意地帮着陈王谋划,如果不是听沃朗提起他们的计划,我也是绝对猜不到的。”   她抬眼看着仲奕,“他如果选择在近期起事,届时陈国大乱,恐怕会让北燕有机可乘。你到时候和他商议时,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被他占了什么便宜!”   她仰头喝了口酒,语气促狭地说:“其实,风延羲要是真做了一国之君,对你不一定是坏事。你毕竟是他的妹夫,只要赶紧让青遥为你生下一男半女,把夫妻名份做实,到时候这整个南朝就是你们两家的天下。你不是说,青遥是个内心柔弱的女子吗?等她有了你们的孩子,肯定也会帮着你了。”   仲奕半眯着眼地瞅着阿璃,“我看你最近好像心情恢复得太好,前几天还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拉着我跟你去暗夷打渔,现在又觊觎起天下来了?”   阿璃谄笑道:“君上,我这不也是帮你筹谋嘛,等你儿子登上了王位,你才能和我去打渔是不是?再说,现在我弟弟跟着风延羲一起谋事,我自然希望大家和和气气地相处。”   仲奕笑着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抿住。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看着阿璃,目光带着些许犹疑,“阿离……”   “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我感觉……”仲奕深吸了口气,手指紧紧握着酒盏,“青遥,似乎也很想有孩子。”   阿璃睁大了眼睛。   仲奕唇畔的笑意透着几丝无奈,“这些话,我也想不出还能对谁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眼,自斟自饮了几杯酒,“前些日子,你看见的母后带入宫的那名女子,便是青遥举荐的。那女子原是陈国扶风侯府中的婢女,精晓房中之术,说有偏方可以治……”   他停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还是不讲了。这些事,原本也没什么意思。”   阿璃知道芙蓉原是南朝有名的歌姬,如今又帮风延羲经营着越州的芙蓉楼,十多年来混迹风月场中,自然对男人的心思十分了解。她咳了声,揶揄道:“看来青遥还真对你动了心。你可以啊,天下第一美人都急着给你生孩子,你还敢端着架子说没什么意思。”   仲奕喝了口酒,缓缓说:“可谁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刻意跟我保持距离,可自从上次遇刺搬到温泉宫以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阿璃问:“你是介意她是风延羲的妹妹?”   “倒不全是。”   “那她要跟你生孩子,你可愿意?”   仲奕看了阿璃一眼,“你明知道……我没法亲近女人。我做不了那夫妻之事,又怎么生得出孩子?”   仲奕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阿璃不禁有些脸红,掩饰似的喝了口酒,嗫嚅说道:“终归还是会治好的嘛……”   用完了晚膳,阿璃的脸依然火烫着。   仲奕看不下去了,“我也没说什么细节,你就羞成这样?难道你以前去见你喜欢的姑娘时,就没有过什么念头?”   原本,作为两个男人,讨论一下这类话题也极为正常。阿璃早就羞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只是奇怪为何脸上还发着烫。   她用酒杯冰着脸,“我没有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我们去海边坐坐吧,吹吹海风就好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却忽觉得双腿发软,人一下子跌倒在地。      ☆、十三年 (一)   “阿离!”仲奕伸手把阿璃扶起来,“你怎么了?”   阿璃用手抚着额头,气息有些不稳,感觉整个人瞬间晕晕乎乎起来,“好像,突然发起烧来……”   仲奕急忙朝殿外大声吩咐道:“来人,传御医!”   殿外没有半点动静。   仲奕又唤了声,还是没有人答应。   他把阿璃扶到睡榻上,自己走到殿门处,伸手拉门,却发现门被紧紧地锁住了。   平日里仲奕和阿璃在殿内说话喝酒时,不喜被人打扰,所以殿门总是关着的。刚刚侍从进来撤下膳桌之后,也就顺手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仲奕试着打开窗户,发觉窗户也从外面被铁链锁了起来。   阿璃撑坐起身,问:“仲奕,怎么了?”   仲奕蹙起眉,“不知道怎么回事,整座寝殿的门窗都被锁住了,像是想把我们困在里面。”   阿璃浑身发热,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口干舌燥,浑浑噩噩地说:“难道是有刺客?想锁住寝殿,然后放火?”她自己做了十年的杀手,遇上这种事,首先也往这个方向分析。   仲奕垂目沉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转身从壁边的香木架上取下一柄青铜剑,走到殿门前,猛力挥剑劈入。   殿门是两寸半厚的檀木所制,坚硬厚实,那青铜剑又是装饰之物,并不锋利,仲奕用尽全力,亦只劈出条裂缝来。   仲奕再次举剑,正要落下,却听见门外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君上。”   “母后?”   他心中,其实早已猜到此事是母亲所为,可却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君上无须再费力了,哀家是绝不会让你走出这座寝殿的。”   仲奕的手臂垂下,剑尖划过光滑的玉石地板,发出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   “母后,这是为何?”   “哀家问你,郑离现在如何了?”   “阿离他现在浑身发热,像是起了急症。”仲奕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母后,请你打开殿门,儿臣需要传唤御医为阿离诊治。”   “果然……”裴太后沉默了片刻,继而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君上,你可知道,郑离是个女人。”   仲奕下意识地朝床榻的方向看了眼,可是隔着屏风,阿璃的身影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   “不可能。”他断然地说:“我和阿离朝夕相处,他是男是女我岂会不知?”   墨翎把他们跌入海中的那一夜,仲奕第一次看见了阿璃成年后的容貌。不是没有过迟疑,可两人双手相握的一刹,仲奕心中所有的疑虑顷刻间又烟消云散。他没有觉得惧怕慌张,也没有觉得胸闷窒痛,只觉得很安宁很平静,仿佛握在手中的、是自己的手。   裴太后隔着檀木殿门,静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今晚喝的酒里,放了玉露合欢散。如果是男子喝下,便会安然无恙,但如果是女子喝下,则会浑身发热,且在一个时辰内必须和男子同房,否则全身经脉尽断而死。你们今晚是一同用的膳,如果她果真是男人,就该跟你一样的安然无恙。”   太后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句句笃定的不容置疑。   仲奕略加思忖,整个人不由得怔住,指尖僵硬发冷,青铜剑缓缓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   “君上,哀家的一片苦心,你不会不明白。芙蓉说,你不喜欢女人,是因为你从未认识过女人的好。你和阿离一直都相处亲密,你要亲近她、不会太难。只要你过了这一关,以后面对其他的女人,就不会再觉得难受。”   仲奕渐渐回过神来,可眼前像是蒙着层迷雾,昏乱不清,母亲的话落到耳朵里,荡出了嗡嗡的回响声。   他倚着殿门,手指抠在门缝中,声音颤抖着说:“母后,就算……就算阿离真是女子,你也不能用这种法子逼我……”   裴太后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儿子用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跟自己讲过话,心头不禁起了一丝牵痛,就仿佛十三年前他被强行从自己身边带离时的那一幕又重现眼前。   她硬起心肠,冷着口气说:“哀家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你是东越的国君,凡事须以社稷为重!”   “东越的国君?”仲奕仰起头,目光没有焦点的、在木门上雕刻着的繁复而华丽的云纹中逡巡着。   “可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国君。”   这句话,在他心头藏了许多年,却从未想过会是在今时今日的情景下对母亲说了出来。   “母后,这些年来,你用尽了方法逼我……可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在我喝的酒里下药,算计我唯一的朋友!在你眼中,我大概从来就不是一国之君,而只是任你操纵的傀儡!”   小的时候,母亲还是个不得宠的妃子,所以,十岁那年,自己才被选中、作为质子被送去了陈国。在陈国的四年,虽然受尽冷眼,可因为遇到了阿离,却成为他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十四岁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在一片茫然中被母亲用沾满鲜血的手、送上了王位。   慢慢地,他接受了现实,一点点地学着权谋博弈的帝王之术,如何牵制平衡,如何恩威并施……   但是,因为有一个太过强势的母亲,他最终选择了退让,选择了躲藏,选择戴上了客气而疏离、恭顺而沉默的面具。   说到底,这个王位,本来就不该属于他。   裴太后也被儿子的态度激怒了。   “傀儡?君上!你明明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从燕国南下,朝内外主降的大有人在,钟笃为什么临阵叛变?江北为什么失守?我东越国十几万人口何以背井离乡、逃去燕国和陈国?你难道不明白其中原因吗?不错,当初我误信了裴家的一帮无用子弟,委以他们兵权,结果不但输得一败涂地,还惹得朝中其他大臣不满。可我知错即改,让裴氏交出了兵权。为此,我被娘家的人唾弃,可我问心无愧!君上,为了东越的江山,你难道不能也做出点牺牲吗?你一日没有子嗣,朝中就一日不得稳定,你的子民们会永无休止地在背后嘲讽你!”   仲奕何尝不知,身为一国之君,如果没有子嗣,对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夜夜梦魇之中,除了死去的父兄,还有血流成河、满目疮痍的东越国。秀丽的山河化作了烽火狼烟的战场,荒野中呼嚎着的狂风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他,为何要做亡国之君……   可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整个人只觉得发冷。   他颓然地靠着殿门,一字一句地说道:“母后,我不可能伤害阿离。绝不可能。你这样做,只能逼得我以死相挟。”   裴太后声音冷凝,“她中了玉露合欢散,你若不肯救她,那她就必死无疑!你若自伤,她也必死无疑!”正是因为知道仲奕和阿离的感情,她才愿意冒险一试,即使赌上跟儿子反目成仇的可能,她也不会退让。“一个时辰。你记住,她还剩一个时辰的时间。”   语毕,太后深吸了口气,随即旋身离去。   仲奕脚步踉跄地走向殿内。   四周的一切,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知道,母后一旦下了决心,自己和阿离就绝无逃出的可能。   可是……阿离,怎会是女人?   阿璃汗如雨下,额前鬓边垂下的几缕发丝、湿嗒嗒地贴在脸上。她双手紧攥着衣襟,眼中泪水盈盈,像是极为难受。   “仲奕,”她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息,“找到出去的法子了吗?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跟人说话。”   阿璃尚未意识到,此时她已内力全失。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而唯一清晰的、带着一种不可遏抑的强烈感觉,就是从小腹间涌进四肢百骸的灼热。   仲奕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在榻沿边坐下,怔怔地看着阿璃。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时,她穿着件极不合身的灰色短袄,手脸冻得通红,站在雪地里呆呆望着自己的模样。那天她的脸很脏,反倒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清澈明亮,就像暗夜里的星子似的。   仲奕曾经有过三个弟弟。他最疼爱四弟,喜欢牵着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御花园里闲逛着,喜欢听他咯咯的笑声,喜欢他隔着老远脆生生地喊自己“二哥”……   一开始时,仲奕也把阿离当作了弟弟,当作了在异国他乡孤苦无依的一点慰藉。可日子久了,他意识到,阿离跟自己的弟弟们还是不一样的。   无论他再怎么疼爱四弟,也有觉得烦的时候。可是对阿离,他从来都只是很喜欢,很喜欢……   “阿离,”仲奕的语气中饱含着一种压抑的情绪,“你没有发烧,而是……可能是中毒了。”   阿璃目光迷离,竭力打起精神来,喃喃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又不觉得哪里痛。”她伸出手,“你扶我坐起来,我试着运一下功。”   仲奕扶着阿璃,想帮她坐起身来,可阿璃全身发软,只能倚在他身上。   阿璃被仲奕轻揽着,不知为何,竟觉得身体内好似有股力量在躁动着,不可控制的来势汹汹。   她呓语般地说:“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   仲奕抱着阿离,手指轻轻地捋着她额前和鬓边的乱发,“这样,你是不是好受些?”   阿璃费力地点了点头,觉得思维、视觉、听觉,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仲奕低头看着阿璃,一滴泪、无声地落了下来,“阿离,你会不会怪我?你知道吗,我从未像今日这样地恨我的母亲……”   他的弟弟们,全死在了自己母亲的手中。   可他连伤痛的权利都没有。   因为这一切的罪孽,都是因他而起。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母亲不会毒死父王、杀掉自己的四个兄弟、伤害许多无辜的女子……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她今日也不会对阿离下手!   仲奕伸出修长的手指,迟疑着,缓缓地收回、又再次伸出,如此反复几次,才最终滑落至阿璃的腰间,慢慢解开了她的袍带。      ☆、十三年 (二)   黑袍之下,是一副革制的胸甲,紧紧地裹住了阿璃的上身。   仲奕的手指颤抖地厉害,试了几次,才解开了胸甲。   他一寸一寸地,慢慢地移开了胸甲。下一刻,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刚才所看到的一切都会回归为假象。   他的胸口一阵窒闷、透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想立即逃开,可又舍不得放下怀里的阿璃。   十三年,阿离竟然瞒了自己十三年!这么多年的耳鬓厮磨,甚至同榻而眠,都未曾有过怀疑。她这样苦心积虑地隐藏,不惜终日以甲束身、遮住了她原本美丽曼妙少女的身体,全都是因为自己……   阿璃觉察到了什么,却又非常模糊不清,头脑中像是发着高烧似的一团眩晕。一会儿,觉得身边的人是仲奕,一会儿,又觉得他不是。她抬起手,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探索着,触碰到的,是一张沾满了泪水的脸。   她努力睁大眼睛,极力捕捉着最后的一丝清醒,“仲奕,仲奕……”   仲奕睁开了眼,伸手轻抚着阿璃的脸,勉强地笑了笑,柔声问:“阿离,你想不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阿璃的眼神迷蒙,唇角微微弯起。   仲奕又捋了捋阿璃鬓边的乱发,手指停留在了她的发丝间,缠绕着。   良久,他缓缓地俯下了头。   仲奕的吻,青涩而笨拙,夹杂着泪水的咸湿和冰凉。   阿璃像是被陡然拉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牵引着。她朱唇微启,炽热地回应着,手臂紧紧地揽住了仲奕的脖颈。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回到了祁州城外的八月春谷,一脸娇羞地依偎在乌伦的怀里……   仲奕把阿璃放到榻上,伸手去解她层层缠于胸前的白布。他的呼吸急促,指尖不住发颤。   阿璃握住仲奕的手,神情恍惚地问道:“乌伦,你不怪我了?”   仲奕全身一僵,缓缓抬起眼、看着阿璃。   阿璃眼中似有悲凄之色,呓语般的又唤了声:“乌伦……”   仲奕怔然半晌,俯下身,双手捧着阿璃的脸颊,“阿离,你看清楚,我是谁?”   阿璃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   仲奕蓦然想起了那个海上明月的夜晚。阿璃告诉自己,她刚从一个开满海棠花的地方回来……   他抑制住情绪,冰凉的指尖按在阿璃的脸侧,声线颤抖,“阿离,我是仲奕。”   阿璃仿佛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一丝光明,脑中骤地划过一瞬雪亮。仲奕?自己在和仲奕做什么?为什么自己半露着身体?刚才的那个吻………   她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竭力将头脑和身体的感觉分离开来。   长年身受蛊毒折磨的她,明白中毒时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不让身体上的痛楚击垮意志,也因此养成了一个习惯,身体越痛时、头脑越要清醒。刚才正因身上没有感到半点痛意,反倒让她的思维迅速沦陷。   阿璃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努力地辨认着。   仲奕的面容逐渐清晰开来,黑如墨玉的双眸中溢满了痛苦和内疚,还有压抑到最深处的愤怒。   他的双唇无力地翕合着,依稀是在说着对不起,三个字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阿璃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抽出了仲奕头上的发簪,用尽全身的力气,刺入了自己的大腿。   人大腿内侧的皮肉尤为细嫩,一旦受伤,也会极痛。阿璃的这一刺,足以让自己痛得又清醒了几分。   仲奕抓住阿璃的手,却已经迟了一步。   阿璃的声音沙哑的厉害,连她自己也有些辨认不出,“倒底是怎么回事?”   仲奕的长发垂落,遮住了眉眼,缓缓说道:“我母后给我们的酒里下了玉露合欢散。你若不在一个时辰内和男子行夫妻之事,就会经脉尽断而死。”   阿璃咬着嘴唇,又是愤怒又是惶恐。芙蓉,终究还是出卖了自己!   她和仲奕双手相握,两人都在发抖。   阿璃感觉小腹间一阵热意涌上,整个人的神识又快要模糊起来。她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可根本不敢去看仲奕充满了愧疚和痛苦的脸。   意志苦苦支撑了片刻,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攥紧了手指,低声迅速地说:“我靴套里的瓷瓶中,有颗解毒丹。你快喂我吃下……”   ×××   一个时辰后,殿外的链锁被撤了下去。   殿门打开,裴太后拖着一身绛紫色的长裙,缓缓踏入殿内。   屏风后,仲奕头发披散,怀中抱着黑袍裹身的阿璃,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裴太后张口欲言,仲奕却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太后僵立了片刻,走到床榻边,低头看见满床凌乱中的一抹血迹,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光影斑驳的温泉洞中,一池碧水温暖若六月的阳光。阿璃裹着袍子,浸在水中,背靠着池边的岩石。   仲奕站在阿璃旁边,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面问道:“此处的温泉有疗伤之效。你觉得精神是不是好些了?腿上的伤还痛吗?”   阿璃低垂着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这点伤,还不算什么。”   粼粼涟漪仿如美人的柔荑、轻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身体。两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半晌没有再开口。   阿璃感受着仲奕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指尖的力度,生怕顷刻间那力量就会骤然撤去。可一直过了良久,仲奕依旧还在自己身旁。   “仲奕,”她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吞吞吐吐着道:“你不怪我吗?”   仲奕的白色里衣浸在水里,紧紧贴在身上,一头长发湿漉漉地纠缠于肩背之上。   他轻轻摇了摇头。   阿璃清了清喉咙,“可我骗了你……”她此时已恢复了女声,低幽幽的仿若深涧清泉。   仲奕侧过头,看着阿璃,目光中有压抑的情绪,“我有何资格怪你?若不是我母后……”他顿了顿,问:“你是不是怕我躲开你,所以才一直瞒着我的?”   阿璃的头后靠到岩石上,缓缓开口道:“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我不得不隐瞒。我到陈国,其实是顶替了弟弟的身份,一旦被人发现真相,不但是死罪,还会牵连族人。后来,我做了扶风侯的杀手,平日里也常常扮作男孩,加上那时年纪小,觉得是男是女也没多大区别,再者说出来又怕你怪我以前骗了你,所以也就没有特意解释过。等到后来我想告诉你时,你已经……不喜欢女人了。”   “说实话,我犹豫过好几次。上次我在暗夷的时候,差点死掉。当时我就想,如果再见到仲奕,我一定要告诉他真相,我不能到死还骗着自己的朋友!可当我看见你、被你母后送来的那两个女子吓成那样,我还敢说什么?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你跟我说话的时候,还要隔着几步的距离,不想你跟我喝酒的时候,还需要旁人来帮忙递酒杯。”   她咬了下嘴唇,“说到底,都是我太自私……骗了你这么多年。你千万不要因为今天的事跟你母后生气,如果不是我刻意隐瞒,她又怎能设下这个局。她那样做,也是为了你……”   仲奕蹙着眉,苦笑了声说:“为了我?是啊,都是因为我……”   “可她可曾想过,我倒底想要什么。她若真伤害了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若不是阿璃记起蒙卞在宛城分别时送给自己的那颗解毒丹,若不是那颗解毒丹恰好能破解玉露合欢散的药效,仲奕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又该以何种面目站在阿璃面前。   阿璃微吸了口气,“说起来,我应该谢谢太后才对。要不是她,我怎么知道原来就算我是女的,你也不会怕我?”她抬手扯了扯裹在身上的黑袍,“以后,我再不用穿这难看的袍子了。”   她瞅着仲奕的神色稍缓,又继续道:“你就没有别的话想问我吗?比如,我的真名是什么?我是怎样假扮男人声音的?”   仲奕的唇畔终于有了浅浅笑意,垂了垂睫毛,问:“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阿爸阿妈叫我璃珠,琉璃的璃,珍珠的珠。其他人,都叫我阿璃。”   “阿璃……”   “你看,是不是和以前的名字没有什么区别?”阿璃歪着头,目光期待地看着仲奕,“以后,我们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还是最好的朋友?”   仲奕凝视着阿璃,十三年来的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眼前的人,分明就是那个陪自己翻墙爬树喝酒泛舟的清秀少年,可是,又好像完全不同……   刚才在寝殿的时候,濒临绝望的那一刻,仲奕曾对自己说,其实,阿璃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要换了一种方式留在自己身边而已。她是男人,就做一辈子的知己兄弟,她是女人,就做自己的妻子……   可阿璃的心里,藏着一个叫乌伦的人。   而他自己,也早已有了妻子。   “仲奕?”阿璃迟疑地唤了声。   仲奕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眉眼中俱是温柔,“当然。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多情总被无情恼 (一)   青遥见到哥哥时展开的笑靥,依旧甜美动人,可延羲能感受到一种极细微的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就如同他踏入东越王宫的那一刻,心际间升起的一种莫名感觉,觉得仿佛很多事、在短短的数月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哥哥,你是要先陪陪我,还是先去见君上?要不,我直接陪你去找他吧。”   延羲说:“今日我入宫,主要是来见你。明日,我会在大殿正式拜见东越国君。”   青遥的眼中似闪过一丝的失望,脸上依旧盈盈笑着,“好,那我们去花园走走吧,现下正值花季,连牡丹也都开了。宛城这个时候,应该还没开什么花吧?”   兄妹二人漫步行于御花园中,女貌出众,郎艳独绝,引得宫人纷纷侧目。   青遥垂目问道:“大哥……他还好吧?”   延羲淡淡地“嗯”了声,“他快跟堂妹成亲了。”   青遥想起那位满面病容的堂姐,沉默了一瞬,说:“不管怎样,小时候,大哥待我确是极好的……父亲死了,最难过的人,应该是他吧。”   延羲放缓脚步,“你不要总记得一时的好。一个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时候,都不会介意施舍出一些好意。你若要他抛弃自身利益,一辈子都不计得失地对你好,才是真正的难得。”   青遥低声叹道:“这怕是很难得了。照这般说,世上恐怕就找不出真正对我好的人来了……”   延羲看了眼妹妹,勾起嘴角,“怎么没有?你眼前的这个不算吗?”   青遥反应过来,扑哧一笑,眼波盈盈动人。   “可那还是不一样的。”她轻声嘀咕了一句。   延羲研究着妹妹的神情,慢慢敛了笑意,“如今父亲已故,大哥再没有能力与我抗衡,我会尽快想办法带你离开东越,让你过上自由无拘的日子。”   青遥没有答话,隔了好半天,转头看了眼远远跟着的宫人们,问道:“哥哥,既然汕州的事是你和魍离一起做的,为何君上又会牵扯其中?难道说,此事他确实有参与?否则,他又为何要写信给慕容煜,认下了雇佣杀手的罪名?”   延羲垂目不语。再开口时,语气中已有了冷冷的嘲意,“我如何能知他的心思?或许,他是觉得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好歹应该做点事情。即便是没有做,也要冒认下来。”   青遥有些失望。她原以为,东越仲奕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延羲联了手。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远处有琮琮琴声传来,清越悠扬,却又时断时续,像是弹琴的人在不停地被人打断着。   青遥凝神聆听片刻,眼里起了笑意,拉起延羲的手,“跟我来!”   御花园之东,种着一片桃树,夹杂其间的、还有些梨树杏树。眼下正值花期,一大片的桃红色中,点缀着几团粉白,显得格外温柔旖旎。   隔着几株桃树,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两道白色的身影,一坐一立着。   再走近些,人影渐渐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东越仲奕坐在桃树下,轻抚琴弦,嘴角的笑意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锦服,发丝也以白玉冠束起,显得整个人气质清雅淡远,不像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王,倒像位不问世事的翩翩佳公子。   站在他身旁的阿璃,也是一袭白衫,手里挥着把青铜剑,每挥几下、就停下看看剑身,仿佛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嘴里嘟囔了几句。   仲奕按停手中的琴弦,含笑抬头对阿璃说了些什么。阿璃凶巴巴地拿剑朝仲奕虚刺了几下,仲奕却好像笑得更开心起来。   阿璃扔下剑,从地上抓了把落花、撒到仲奕头上,笑声清脆如银铃。仲奕伸手拉住了阿璃,把她拽到地上,像是在说些什么,一边伸出手指、指着阿璃的额头。阿璃先是捂着脑门,后来又慢慢放开了手。仲奕的手指在阿璃的额前虚张声势地比划了几下,最终,只是拉过袖子,替她拭了拭额头的汗。   青遥脑中一片空白,腿上似乎陡然增了千斤之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在她的记忆中,东越仲奕从来没有这样笑过,更没有如此亲近地和任何女子相处过。   她闭上双眼,随即缓缓睁开,眼前的景象依旧没有消失,而是真真切切,无比生动的展在她眼前。   阿璃从地上撑着身子站起来,弯腰去拣被自己扔在一边的青铜剑,抬眼时却见落花缤纷间蓦地走出一人来,身姿轩昂、风流天成,眼中透着熟悉的冷冷阴戾,紧紧地盯着自己。   她心头蓦然一紧,又来不及收回目光,怔怔然望了延羲一瞬才回过神来,僵硬地行了个礼,“咳,江陵侯……”   她下意识地回首去看仲奕,但见仲奕已站起身来,踱到自己身后,对延羲微笑颔首道:“延羲,你来了。”   仲奕和延羲自小在宛城便相识,如今又结为姻亲,私下相处倒也随意。   延羲勾了勾嘴角,笑意中透着丝略带轻蔑的傲倨。旁人若是这般地笑,会显得十分唐突,但在他的一张脸上,这样的笑容竟有了种撩人魅惑之意。   “君上好兴致。”他双目微垂,眼鋒轻扫过地上放着的七弦琴和酒盏,然后又落回到阿璃身上。   阿璃被延羲盯得发恼,之前的几分窘意也渐渐转为怒火,正欲发作,却见风青遥拖着一袭华贵的金丝薄烟裙从花树间姗姗走了过来。   “君上,哥哥今日原是来看臣妾的。我们路过御花园时恰巧听到了琴声,就过来瞧瞧。还望没有打扰到君上的雅兴。”   她敛衽一礼,唇边的笑意无懈可击,可明眸轻扬、目光触及阿璃的一刻,面色瞬间凝固,“阿璃?怎么会是你?”   刚才因为隔得远,阿璃又一直背对着她,青遥并没有看清她的容貌。眼下撞破庐山真面目,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故人重逢。   “你不是……我大哥的人吗?怎么现在会在东越王宫?”   阿璃尴尬的同时,又觉得疑惑。   这次芙蓉出主意找什么偏方为仲奕治病,实则是把自己给出卖了。而举荐芙蓉入宫的人正是风青遥。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啊……   ““回王后,我……奴婢以前确实为延均世子做过事,但……”   仲奕突然接过话去,“阿璃和寡人自小就已相识。她以前做的事,也是奉了寡人之命。”短短两句话,极尽袒护之意。既然国君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旁人也就不好再追问什么底细。   青遥抬眼看着仲奕,捏在袖中的指尖有些不自觉地紧掐起掌心来。   她怔了半晌,忽又想起了什么,压着声音,语气紧绷地问道:“莫非……莫非阿璃就是君上前日临幸的女子?”   话一出口,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住了般,冷的好像寒冰笼罩,又压着股强大的犹如夏日雷雨前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   阿璃觉得有道冷厉的迫人目光凝在了自己脸上。她低垂着眼,固执地避了开来。   仲奕侧头看了眼阿璃,唇边掠过一抹无奈的笑意,对青遥说:“是。”   青遥费力地想挤出道笑来,却几乎有种要哭出来的冲动。   她不是不知道,芙蓉和太后为仲奕物色了一名侍寝的女子,而且这件事,事先得到过她本人的默许。她也知道,太后曾无数次地、送过不同的女子去仲奕的寝殿。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仲奕对女人动心。   青遥从来都不怀疑芙蓉对男人的揣摩,就像小时候,她教会自己如何用眉眼、语气间的一些小小改变,把陈国的几个王子轻轻松松地从死敌变成了靠山……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芙蓉从宫外找来的女子,竟然会是那个打起架来不输给哥哥的阿璃。   青遥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挤出丝笑说道:“果真如此。那臣妾恭喜君上了。”   生在王侯之家,她不是不明白,像东越仲奕这样的男人,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可她是风青遥,是被万人仰慕的天下第一美人,是东越国明媒正娶的王后。她跟仲奕,姻缘天成,在神殿上许下过一生一世的诺言。只要他肯对女人动心,她就有把握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可这一刻,毫无缘由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美丽却沉默的暗夷女子。   记忆中的母亲,很少笑,只有在望着墙上那副水墨字时,才会流露出少许温柔的悦色。哥哥并不喜欢母亲看那幅字,甚至为此跟母亲争执过。可那时青遥太小,听不明白他们的争论,只记得母亲幽幽地说:“我们暗夷的女子,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哪怕被辜负,也是无怨无悔。”   仲奕对青遥客气地笑了笑,“谢谢王后。”   青遥盯着仲奕唇畔的那抹笑,莫名地觉得恼怒。   她讨厌他这种淡然柔和的微笑,讨厌他眉宇间时时流露出的那种寂寥,讨厌刺客闯入紫清殿那晚,他带着禁卫一路急急赶来守护自己时那白衣轻扬的身影……   仲奕想伸手去牵阿璃,却被青遥抢了先。   青遥拉起阿璃的手,含笑说道:“阿璃,既然你如今侍奉君上,不如搬到西宫和我作伴如何?紫清殿附近的淳华殿景致怡人,你肯定会喜欢。”      ☆、多情总被无情恼 (二)   阿璃张了张嘴,扭头去瞪仲奕,使眼色让他快开口解释。   仲奕接过话去,“此事等一阵再说吧,过几天寡人和阿璃……”   “仲奕!”阿璃慌忙出声打断,继而又讪讪地改了口,“君上……”   仲奕的嘴角牵了牵,像是在极力忍住想要逸出的笑。   他顿了顿,朝延羲点了下头,又对青遥微笑着说:“寡人还有事要先回温泉宫了,有劳王后再带江陵侯四处看看。寡人明日会在大殿设宴为江陵侯洗尘。”说罢,向阿璃伸出了手,“阿璃,我们走吧。”   阿璃慢慢地把手从青遥冷若寒冰的指间抽出,放到了仲奕的手里,对青遥微一屈膝,低着头跟着仲奕匆匆离去。   远处站着的几个侍从想上来收拾琴剑等物,可偷眼瞅着王后和江陵侯的表情,都不敢上前,只能垂首躬身地候着。   青遥在原地立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她曲了曲僵硬的手指,重新收回袖中,转身去看延羲,却发现哥哥的面色比自己的还要难看。   “哥哥?”   延羲抬起眼,眸色暗沉,轻声问了句:“他们,果真在一起了?”   延羲的语气听上去很平淡,却莫名地让青遥心中一恸,强忍着的情绪终是绷不下去。她抬起手,用手背捂住了嘴,像是在抵挡喉间涌起的哽咽,半晌,才挪开了手,深吸了口气说:“他都亲口承认了,还能如何?这事,宫里其实早就传遍了……君上前日临幸了一名女子,是太后亲自送去、亲自接出的。裴太后是何等精明的人,这事又岂能有假?”   延羲半晌没有说话,沉默地揽过妹妹,低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叹息,“青遥,你怎么这么傻……我早就告诉过你,千万不能对东越仲奕动心……男女之情,本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如果不想受伤,就永远不要付出自己的真心。”   花园的另一面,阿璃跟着仲奕身后,一边走一边数落道:“你没事提我们出海的事干嘛?你没看出青遥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吗?还有,这事如果让延羲知道了,说不定又要趁机打什么鬼主意!”   仲奕停下脚步,转身笑看着阿璃,“你以为我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了?”   “晚一天知道也比早一天知道好啊!”阿璃说着朝身后瞄了一眼,见侍从们还没有跟过来,又继续道:“那件事,你还是跟青遥解释一下的好。刚才,我瞧她的模样,一定是恨死我了!”   仲奕挑着眉问:“哪件事?”   阿璃的脸腾地一下变得绯红,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件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先前有的几分尴尬也早淡了去。可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假如没有蒙卞的那颗解毒丹,他们现在恐怕是不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对方。至于其他的种种,譬如那个意乱情迷的吻、那个无意识间喃出的名字,都被一人装作忘记、一人装作从未发生地永远隐藏了起来。   仲奕轻笑了声,“哦,那件事。”   阿璃忍无可忍,作势要挥拳出手,“你是不是太久没尝过我拳头的味道了?前两天还口口声声地说都是你惹出来的祸,现在就开始装模作样了?”   仲奕握住阿璃的拳头,敛了笑意,“这件事你想我怎么解释?如果让母后知道你是靠那颗解毒丹才安然无恙,她必定会再次对你下手。”   阿璃收回拳头,垂首走了几步,又顿足道:“你是不是还在生你母后的气?她昨天都亲自来温泉宫了,你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连殿门都不让她进。”   仲奕淡淡地说:“我跟母后之间,如今,已是两不相欠了。”   第二日,仲奕在宫中为延羲设下了洗尘之宴。   大殿之上华灯千盏、烛火通明。   殿外的玉阶之上,乐舞的宫女身姿摇曳,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   新月如钩,柔光似水,映在了缓缓拾阶而上的一道身影上。   丝竹的乐声嘎然而止,殿上畅饮的众人面露疑惑,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殿外。   夜色中,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姿态轻盈地走上殿来。她的容貌娇妍,顾盼间明明带着种张扬,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目光又偏偏如此清澈纯净。身上华贵的红色长裙,恰与唇上的一抹嫣红同色,衬得肌肤似雪,青丝如墨。   殿上朝臣贵客皆是平日里见惯了美女的人,眼下竟似被取走了魂魄般地痴痴望着少女,目光随着她,一直到了大殿正位之前。   国君身侧的裴太后面露满意之色,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句:“阿璃,上来为君上斟酒吧。”   阿璃屈膝颔首,发髻中挽着的朝阳五凤珠钗玲珑晃动,继而款步上前,跪坐到了东越仲奕的身旁。   众人的表情瞬间从惊艳变为惊愕,尤其是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可以说是从小看着仲奕长大,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和女子同案而坐。   阿璃一面执着酒壶倒酒,一面偷瞄着仲奕的神色。   仲奕今夜穿了件玄色绣金线的华服,显得很平日冷凝了许多。他目光低垂,似在看着眼前的酒菜,置于案上的双手却紧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浮现。   阿璃把酒杯送到仲奕手边,凑地近了些,低声说:“你不要这么严肃好不好?别人还以为你嫌我丑。”   仲奕瞅了眼阿璃,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接过酒杯来,仰头一饮而尽。   殿外的丝竹乐又起,歌舞亦恢复如常,众人慢慢回过神来,该敬酒的敬酒,该闲聊的闲聊,该拍马的拍马,却又都时不时地朝国君的位置瞟上一眼,暗自猜测着阿璃的身份。   仲奕低声问阿璃,“是母后让你这样的?”   阿璃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喝着,点头答了声“嗯。”   “你为什么要答应?”   阿璃挑起眉梢,“你朝中的这帮人,老是在背后议论你,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我今天非得为你出口气,让他们知道以前的那些妄言是何等愚蠢。”   仲奕沉默了一瞬,“那些话,也算不上妄言。我的确是不喜欢女人。”   阿璃垂眼抿了口酒,“可是,你跟我……你那天也没有躲开。”   “那不一样。”仲奕的语气温柔和缓下来,“你不一样。”   朝中几位重臣先后上前向国君、太后、王后敬酒,然后又踱到延羲的案前,说些两国交好共抗北燕的冠冕之词。   青遥在仲奕的另一侧分案而坐,离得约有两、三步的距离,一直笑盈盈地执起酒杯,默默地啜着,似乎并未因阿璃的出现而分神。   敬酒的人揖礼离去,阿璃听见青遥侧头压着声音问延羲:“哥哥,你怎么在喝酒?你不是从来不饮酒的吗?”   延羲的酒案设在了青遥之下。或许是烛光的原因,从阿璃的角度望过去,他线条俊朗的面容像是陷入了阴影中似的、显得有些影影绰绰的。   阿璃匆匆收回目光,低头自斟自酌地饮着酒。   这时,司空郑玄举着酒盏,毕恭毕敬地走到仲奕面前,“君上德寿无疆,我东越国必定神祗祉祐、永世昌荣!”   一旁的裴太后眼神锐利地在郑玄身上扫过,“郑大人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阿璃了吧?”   郑玄一脸茫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阿璃,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初仲奕让他认下郑离为侄儿时,他一是出于迎合圣意的心理,二是看了阿璃所绘的那幅弓弩图,心生惜才之意,于是未加犹豫地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连阿璃的面都没见过一次。事后当然又有些后悔,心想着君上提这种要求说不定是因为男色,万一被太后知晓了,自己恐怕难辞其咎……可他再怎么寻思,也从没想过,自己冒认的侄儿竟然是个女子。   阿璃毕竟是做了十年多杀手的人,除了偷袭功夫一流,随机应变的本事也是不差,见此情景,弯起眉眼,笑眯眯地对郑玄说:“伯父,难道我今晚涂了些脂粉、换了身漂亮衣裙,你就认不出来了吗?上次我送去的弓弩图都收到了吗?”   郑玄总算会过意来,干咳了几声,“哦,收到了,收到了。”   裴太后暗自冷笑了一下。   其实,阿璃是不是郑玄的侄女,对太后而言并不重要。后宫中的女人,除了为国君诞育儿女、繁衍子嗣,亦是牵制前朝的棋子。而此刻外敌当前、人心涣散,她需要的,是一个能震动朝堂的契机,一个笼络忠心的途径。   东越仲奕身边能出现女人,不但代表着王室子嗣有望,也意味着朝中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家族都有机会同王族结亲,诞下下一任的东越国君。如今东越国虽然危机重重,但这里的王族毕竟是葑帝一脉的唯一后裔,掌握着能号令诸侯的传世玉玺,是名义上最有资格一统四海、称帝中原的氏族。在座的世家贵族们,谁又不想让自家的血脉溶入到尊崇的帝王之家?   裴太后转向仲奕,“君上,我东越国宫规一向严谨,如今阿璃侍奉君上左右,不可没有名份。依哀家的意思,应当早日行册封之礼,也免得她娘家的亲人放心不下。”   大殿上假意喝着酒扯着闲话的臣子早在阿璃喊出一声“伯父”时就竖起了耳朵,此时又听见“册封”两个字,更是个个像打了鸡血般的激动,心想郑玄这老头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唯唯诺诺,实则老谋深算、阴险狡诈!一早就把自家侄女送进了宫,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从来不近女色的君上动了心,看来加官进爵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还有几个曾经献过男宠入宫却没捞到什么好处的大臣、懊悔不已的同时又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君上其实还是喜欢女人的。   自从三日前裴太后对阿璃下药,仲奕就再没有跟自己的母后正面说过一句话。此刻她在群臣面前开了口,仲奕再无处可避。   他轻轻地执起阿璃的手、握在掌心,嘴角漾出道微笑,目光缓缓扫过殿上群臣,最后才落在了太后脸上,“母后言之有理。儿臣打算先好好想个封号,再行册封。”   此言一出,堂上私语纷纷,裴丞相等几位老臣的视线更是一直停在仲奕的手上,暗自揣测着今后朝中的局势变化,心里打起了各种盘算。   裴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璃却感觉到仲奕手指冰凉,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紧绷。他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唇角的线条变得坚毅起来,仿佛暗暗拿定什么主意。      ☆、多情总被无情恼 (三)   紫清殿内,夜灯朦胧。   青遥的贴身侍女萋萋放下鲛绡帐,向站在窗边的仲奕屈膝一礼后,恭敬地退了下去,关上了殿门。   室内骤然静谧无声。   仲奕走到坐榻边,移开上面的几案,正欲合衣躺下,却听青遥的声音从床帐中传来。   “君上。”   “嗯?”仲奕抬起头,透过薄薄的鲛帐,隐约看见青遥坐起了身。   “君上和阿璃,也是幼时在宛城相识的吧?”   仲奕知道青遥迟早会问起有关阿璃的事,于是点点头,正要开口,却听青遥继续说道:“其实,哥哥已经告诉臣妾了。臣妾只是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臣妾听哥哥说,阿璃那时是暗夷族的奴隶。君上当时是东越国的王子,按理说,似乎有些……不搭边。”   以往两人同寝之夜,也常常这样隔着帐子,一个在床榻上、一个在坐榻上,聊些小时候的事。时间久了,也成了种习惯。   仲奕放松下来,笑着说:“有什么不搭边的?寡人那时也不过是个落魄的质子。王后可还记得太子詹最喜欢说的那句话:‘要是哪天陈越开战了,本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砍你的头了。’”   “太子詹小时候,确实很霸道。”青遥顿了顿,幽幽的低声说:“有时候,臣妾会经不住想,若是那时我们……我们就是朋友,该有多好……”   仲奕缓缓躺下,双手交叠于脑后,回忆着往事,“王后当时可是宫中最受青睐的姑娘。我还记得,有一次太子詹和王子昂为了争一个你踢过的毽子,在御花园里大打出手。太子的眼角都被打破了,捧着脸在园子里哭叫了许久,最后连陈王都被惊动了。我打架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再想跟你做朋友,也没有那个胆量。”   青遥隐约记起了仲奕讲的故事。   那时她好像才八岁多一点,可已经出落的玉质芳华,润泽的宛如花蕾般楚楚动人。太子詹和王子昂也不过十三、四岁,但因长在王室,比常人更早晓事,对青遥亦是百般殷勤,鞍前马后地讨好着。   青遥伸臂环住膝盖,下巴搁在膝头,“可我那时其实很讨厌他们两个。太子詹蛮横跋扈,对宫人们很凶,王子昂争强好斗,总爱找我哥哥的麻烦。每次看他们两兄弟打架,我心里其实可高兴了,巴不得他们出手更狠些……”顿了片刻,她轻声说:“我那时不跟你说话,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我跟陈国的王子们亲近,也只是为了我哥哥……”   十年前,延羲虽然是扶风侯府的二公子,但想以庶子的身份在宛城显贵中立足并不容易。他手中没有可用的资金,也没有可调配的人力,侯府中的人力和财力都由他们的嫡母所掌控,而这位嫡母,恰恰是最想取延羲性命的人。   “哥哥的心思总是藏得很深,有什么事也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可我跟他自小相依为命,又怎能一点也体会不到他的悲喜?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就装作镇定的样子,只顾一个劲儿地哄着我。我被他抱在怀里,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搬到宛城以后,他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暗中集聚自己的力量。他刻意地去接近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子弟,从他们口中获取跟朝政有关的信息,再转为己用,慢慢做成了几笔生意,招揽到一些肯为他效命的人。这些事情,我一开始时,其实毫不知情。后来也是听下人们议论说……说他常常出入宛城烟花之地……我扮作小厮,偷偷地跟了去,见到了哥哥的一个朋友……就是前段时间太后带入宫的那位芙蓉姑娘……”   “后来我想啊,哥哥想知道那些事情,不一定只有芙蓉才能帮他,我也可以。朝堂上的变动、国君的心意,没有人比宫里的几个王子更了解的……”   青遥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   东越仲奕那时只是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质子,常常被陈国的王子们捉弄欺负。风家的兄妹虽然并不参与其中,但也从不出言相劝,只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在青遥的眼里,这位东越国的王子就像太湖石一样的沉默,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可不曾想到的是,再孤僻的人,其实也会有朋友……   如果那时候她能上前一步,挡在了被太子詹欺辱的仲奕面前,今时今日,又会有何样的不同?他会不会,也用看着阿璃的那种眼神来看着自己……   紫清殿中的香炉静静地熏着沉香,镶着玉石的壁带偶尔发出玲珑的叮当声,像在低吟着某种难以成言的倾诉。   沉寂了一阵,仲奕语气和缓地说:“延羲如今位极人臣,恐怕太子詹见了他也得小心恭敬。王后有这样一位兄长,自当诸凡顺遂、事事如意。”   青遥揣摩着仲奕的这句话,伸手在鲛绡上轻轻触摸着,斟酌说道:“以前我心里,只有哥哥。但凡对他有利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可是现在,我……”她的声音有些微颤,缠到了鲛绡里的指甲掐着手心,半晌,轻声说道:“我终归是不会做任何伤害你、伤害东越的事的。”   话音落下,一颗心却提了上来。   她虽然说得不算直白,但言下之意,竟是把仲奕放在了比自己哥哥还重要的位置。   青遥等待着,手指在鲛绡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可仲奕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掀起床帐的一角,见仲奕合衣躺在坐榻上,静默无声。   “君上?”青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仲奕闭上眼,淡然而柔和地说:“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青遥的手捏着帐角,忽觉得胸中憋闷,兀自出神了片刻,她牵起裙摆,慢慢地下了榻。   玉石的地砖寒气浸骨,青遥赤着双足,一点点挪到了仲奕的面前。   仲奕依旧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弯出了两道好看的弧度。   青遥默默凝视着眼前这张俊逸的面孔。   刚嫁到东越的时候,她觉得仲奕的脾性有些像大哥延均,行事中有种不愠不火的淡然。可相处的时间久了,才发觉那种淡然只是他用来隐藏自己的面具。   多少个夜晚,她透过鲛帐、望着从噩梦中惊醒的仲奕,却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在这东越王宫之中,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仲奕的痛。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的父母,可以为了一己之欲,将儿女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青遥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仲奕的睫毛。   仲奕猛地睁开眼,只见青遥穿着件单薄的纱裙,站在自己面前,一头青丝未束未系,垂至腰际。   他愣了一瞬,又即刻回过神来,陡然坐起身来,胸中隐隐窒痛,不自觉地向内移了些。   “王后……这是……”   青遥眸光盈盈,踌躇着问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仲奕仰头望着青遥,嘴唇翕合了几下,继而垂下了眼帘,缓缓说:“夜里紫清殿里的玉石砖地的寒气极重,你快些回榻上躺着。”   青遥咬着唇,情绪渐渐难以压抑,“你若是因为我哥哥而忌惮我,那晚又何必从刺客手中救下我?你若是想利用我来拉拢陈国、拉拢我哥哥,为何又不肯亲近我?我就是不明白,你既然铁了心地要推开我,为什么又要对我这么好?”   仲奕一直垂着眼。半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王后多心了。你是我用东越国最尊贵的礼仪迎娶入宫的一国之后,不论这场婚姻是出于何种原因和目的,我都会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安乐无忧。但你一早就知道,我无法亲近女子,所以,有些事,注定是我对不起你。”   青遥想笑却笑不出来。   无法亲近女子?   那今夜坐在他身边、笑语盈盈的那个人,又是谁?   仲奕仿佛读懂了她的心事一般,“我跟阿璃,是不一样的……我们从小相识,她就像我的……”他顿了顿,自己也陷入了迷茫,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   青遥盯着仲奕脸上的神情,觉得好像有人拿刀戳进了自己的心里面,用力地搅动着。偏生那刀锋又钝的很,搓得她痛不欲生。   可再痛又能如何?她和她哥哥一样,都是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有些话,是永远也说不出口的。   青遥吸了口气,费力地挤出道微笑来,挪动着已经冻得有些发僵的双腿,转身朝床榻走去。   “青遥。”仲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青遥骤然驻足,却没有勇气转身去看他。   仲奕缓缓开口道:“不要因为我,伤了你哥哥的心。延羲是这世上最在乎你的人,也是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也会护你一世周全,帮你另寻一位如意郎君。”   他说得突兀,可青遥却听懂了其间的含义。   她微微侧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不是我的哥哥,而是我的夫君。我和他,在神灵面前有过誓言,今生今世,永不背弃彼此!”      ☆、多情总被无情恼 (四)   宴歇人散之后,因为恰逢初一,是仲奕去紫清殿与王后同寝的日子,阿璃便行礼退下,独自往温泉宫行去。   从王宫正殿前往温泉宫,必须经过御花园改乘小舟。阿璃在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走到了昨日和仲奕弹琴舞剑的庭院外。   院中满树的繁花被月光染成了白色,重重叠叠,似云似雪。   一阵夜风,带着股不寻常的劲力,从树间而来,吹落朵朵花瓣,香气在夜色中弥散开来。   阿璃停下脚步,沉吟一瞬,挥手摒退了随从,自己则旋身转入了花林之中。   她行出十数步,伸指接住一朵迎风飘落的桃花,开口说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我何时躲藏过,是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罢了。”   阿璃转过身,见月色落花之中,风延羲倚在一棵桃花树下,目光清冷地看着自己。   自从上元夜的对质与争吵之后,两人就再没有单独见过面。此时时过境迁,异国重逢,四眼相望之下,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阿璃咳了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刚才好像是你过来找我。”   阿璃咬了咬牙,抬脚就走。走了几步,终是放心不下弟弟的安危,驻足问道:“你为什么会来东越?你跟沃朗计划的事怎么办?”   延羲语气嘲讽,“你说过,不再过问我和沃朗的事,现在怎么又关心起来了?难道是想帮东越仲奕谋求渔翁之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想知道,我弟弟是否一切安好。”   “你要是真关心他,为何不自己回去看看他?”延羲缓缓站直身子,朝前走了一步,目光变得紧迫起来,“还是你如今有了情郎,其他人便都无足轻重了?”   阿璃心中火气上窜,努力克制着情绪说道:“你不愿说就算了,何必出言讥讽?”说完她旋身欲走。   延羲突然从身后拉住了阿璃的手臂,把她拽到身前,在耳畔沉声说道:“前不久还在为一个男人痛哭流涕,现在又投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你这算是善变,还是寡信?”   阿璃闻到延羲身上的酒气,奋力挣脱却又被他禁锢地死死的,一时又羞又恼,顺势转身,翻出袖中匕首,快如闪电地刺向延羲。   这一刺的速度极快,逼得延羲只能松开阿璃,后跃退开。   阿璃握着寒光四溢的匕首,发髻中的朝阳五凤钗晃得叮铛作响,“风延羲,你要耍酒疯到别处去耍,别来惹我!”   她今夜打扮的衣饰华贵,一身红装在月光下衬得肌肤似雪,清澈的双眸中像是有两簇藏着怒气的火苗,夺人心魄。   延羲蓦然有些发怔。   事实上,他宁可不见她,永永远远地不见她……   可不知道为何,事事总违人愿,就像昨日在这里撞见她与东越仲奕……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觉得有些莫名的懦弱无力。   他凭借着这一双手,从十几岁起权谋纵横,积累了世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权势,放眼当今南朝之中,能与他争锋之人寥寥无几。可他竟觉得一无所有,孤寂的厉害,就连先前用内力拂落的那些桃花,也飘零着不肯近其身……   延羲抑制住情绪,缓缓问道:“你是不是把我的计划全告诉了东越仲奕?”   阿璃垂了垂睫毛,继而抬眼坦然说道:“是。这事关乎东越国的利益,我不可能瞒着他。”她探究地盯着延羲,“你就是担心这个才来的东越?你又想对仲奕做什么?”   延羲冷笑道:“我想对他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他想对我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同他商议陈越联军的部署。他步步都算得很精,步步都在阻碍我的计划。”延羲唇角微扬,眼底浮起淡淡的、一丝寒冷又略带戏谑的神情,“郑小姐,我是不是应该对你心存感激?感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妹妹嫁的人竟是这般的聪明绝顶?”   他的口吻让阿璃想起了上元夜自己在双心桥上曾说过的话,不觉又有些赧颜起来。   她咬唇沉默了会儿,才放柔了语气,缓缓说道:“正因为你妹妹嫁的人是仲奕,你们为什么不选择彼此信任、联手御敌?如今的局势下,你们大可一起筹谋对付北燕,结为真正的盟友。将来你得到陈国的江山,你妹妹依旧是东越的王后,整个南朝的天下都是你们的。”   她迟疑着朝延羲走近了一步,“其实我……”   话音未落,延羲突然伸出手指压到她嘴唇上,低声道:“有人过来。”他拉起阿璃的手,迅速隐入花林之中。   几个提着灯的宫人唤着阿璃的名字走了过来。   阿璃来不及思索,被延羲拉着一路穿过花林,飞身跃过宫墙。   清凉的夜风中,延羲的几缕长发飘扬逸动,不经意地拂过了阿璃的面颊。   阿璃只觉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心底涌出一股涩意,没好气地问:“你要去哪儿?”   “西亭驿馆。”   ×××   西亭驿馆旁的巷子里,阿璃挑开马车车帘,张望许久,见四周无人,才迅速地跳了下来,站到了墙角的阴影之中。   车帘再次被掀开,延羲姿态潇洒地跃下车来,转身对车夫低声吩咐了几句。车夫点头应允着,随即驾着马车离开了巷子。   延羲走到阿璃跟前,问她:“刚才出宫的路上你也是这般躲躲闪闪的,到底在怕些什么?”   阿璃清了清喉咙,“我现在是仲奕名义上的……马上要册封的嫔妃,要是被人撞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岂不是丟他的脸?”今夜穿得这么招摇,刚才在宫门口被延羲拉上马车时,也不知有没有被人认出……   延羲一语不发,整个人都隐在了阴影之中,看不出神色。他脱下外袍,罩到阿璃头上,飞身跃上墙头,转眼间消失无踪。   衣袍上尚带着他的体温,夹杂酒气和淡淡的薰香。   阿璃把衣服从头上扯下来,咬了咬牙,提气纵身、跟了进去。   守在屋外的蘅芜和韩楚看见只穿着中衣的延羲进了院子,全都吃惊不已。   蘅芜刚瞪着眼问了句“公子,你的袍子呢?”,就见一身红衣、满身华贵琳琅的阿璃跟了进来,手里提着延羲的外袍。   阿璃抬眼望着眼前的这处庭院,只觉得花草景致似曾相识,仿佛是半年多前,自己与仲奕落海那晚曾来过的地方。   那夜她蛊毒发作,墨翎载着她来找延羲……她在延羲的榻上躺了一整夜,满身的海沙……铜镜前,他弯腰在自己耳边问:“你若不肯花心思装扮,又如何跟一国公主争男人?”……两人在榻上争抢着衣物,她被他揽入了怀中……   短短数月,恍若隔世。墨翎早已不在,而自己跟延羲,也变得隔阂深重……   阿璃收回目光,恰瞅见蘅芜一脸惊喜地看向自己,不禁有些汗颜。离开宛城的那晚,她还一派义正辞严、语气笃定地说什么跟延羲在一起很累很辛苦,结果现在又跟他搅在了一起。搞了半天,自己难道还真是个善变寡信之人?   她顿住步子,把手中的袍子扔给延羲,用暗夷话说道:“你要谈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延羲已经走到了屋阶下,听到风声,转身接住了阿璃扔过来的袍子,“不是你想跟我谈吗?”   阿璃辩道:“明明是你拉着我出宫的!”   延羲挑着眉,“明明是你进桃林来找的我。”   阿璃的嘴唇张合了几下,咬牙道:“我不过是想打听沃朗的事。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还跟你谈什么!告辞了!”语毕,转身就走。   “阿璃姑娘!”蘅芜在身后急喊了声。   吱啊一声,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芙蓉站在门口,脸色微有些泛白。   她适才一直在屋里等着延羲。听到他回来时,正要开门,却又听见阿璃的声音响起。因为他们用的是暗夷的语言,芙蓉并不知道谈话的内容,只能听出阿璃似乎很愤怒。芙蓉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   跟大多数做错事的人一样,她也会惶恐,也会心虚。尤其,当她伤害的这个人,是阿璃。   阿璃转身猛地看见芙蓉,一瞬间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地,脑海里浮现出仲奕满脸泪水、内疚到极点的模样。   她曾数次寻过芙蓉,就是想当面问问她为何要出卖自己。眼下见她从延羲的屋子里出来,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在芙蓉楼等不到她。   “芙蓉。”阿璃朝前走了几步,目光凝在芙蓉脸上。   芙蓉下意识地朝延羲看了一眼,揣测着阿璃刚才倒底用暗夷话跟他说了什么。她竭力镇定着神色,客气地说了句:“阿璃姑娘,好久不见。”   阿璃在屋前驻足,“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对裴太后说过关于我的事?”   芙蓉又看了眼延羲,微微扬起头,对阿璃说:“裴太后?我为什么要跟太后讲关于你的事?”   阿璃攥了攥拳,觉得热血涌上了头顶。她原本也没打算要怎样报复芙蓉,不管这件事是她有意出卖了自己,还是无心之失说漏了嘴,说到底也只能怪自己刻意隐瞒了身份在先。   如果芙蓉诚诚恳恳地道个歉、再解释一通,以阿璃的性子,这件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现在她决意矢口否认的态度,反倒惹得阿璃一肚子窝火。   阿璃撩了下华丽逶迤的裙摆,飞身前跃,出手快如闪电般地擒住了芙蓉的手腕,紧紧扣住脉门。   一旁的蘅芜和韩楚面露惊慌,延羲却蹙起了眉头。   阿璃瞬间转至芙蓉身后,另一只手点在她的喉间,“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我在东越王宫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被人识破过身份!可偏偏就那么巧,才撞见你几天,就被太后下了玉露合欢散!你揭穿我,我不怪你,毕竟是我自己隐瞒在先!我开口问你,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弟弟现在和你们一同谋事,我想不出你有任何要害我的原因。如果你的目地是要伤害仲奕,那我劝你最好不要再试第二次!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一面说着,一面目光冷锐地扫了眼延羲。   这件事,搞不好就是延羲的主意。他原本就是知晓自己女扮男装跟仲奕做朋友的唯一一人,以他素日行事的手段和心机,说不定是想用这个法子来离间她和仲奕……又或者,是想报复自己在上元夜给他的那场难堪……   芙蓉被阿璃扣住脉门,一时体内气血凝滞,说不出的难受,眼中泛起盈盈泪光,求助地望向延羲,却见延羲眼中的神色晦暗阴沉,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凸显。   相识十年,延羲的每一种表情,芙蓉都很熟悉。   可她能感觉到,延羲此刻心中的震怒,并不是为了自己。   正如他在上元夜后的沉郁与黯然,也诚然不是为了自己……      ☆、海阔天空,弃不顾返 (一)   芙蓉心中骤然生出一股绝望,痛苦地闭上了眼,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娇艳的面庞滚落下来,气息紊乱地开了口:“是!是我告诉了裴太后!玉露合欢散的主意也是我想出来的!”   阿璃手上的力道慢慢撤去。   芙蓉挣扎开来,踉踉跄跄地依到门边,喘息了片刻,抬起头,神情凄然地盯着阿璃,“阿璃姑娘,既然你和东越国君情投意合,我那样做,难道不算是成全了你们?”   成全?阿璃蓦地想起自己和仲奕那个夹杂着泪水的吻,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芙蓉继续说道:“你跟我不一样……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在等着我心爱的人,盼着他有一日、也能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十年了,我不介意就一直这样等下去……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你……”   “闭嘴!”延羲的面色阴霾,眼中却似要迸出火来。   芙蓉被吓得身子一颤,扶着门框,几欲跌倒。   在延羲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曾得到过芙蓉的相助。因为这个原因,他愿意用最慷慨的方法去回馈她,包括金钱、包括权势、包括旁人无法企及的庇护甚至温情。但有些东西,却不是说给就能给的。   阿璃也被延羲的反应惊了一跳,忍不住抬眼去看他。   延羲此刻也正看向了阿璃。那目光,有些陌生的深邃难懂,像是溢满了一种似怒似悲的情绪,却又归于一派苦苦压抑的无迹可寻。   蘅芜上前扶住芙蓉,跟韩楚使了个眼色,齐齐退了下去。   阿璃杵在原地,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芙蓉给的那个原因。   她清了清喉咙,低头理着衣袖,语气跟先前判若两人,“算了,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别再有第二次就行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延羲低声重复着阿璃的话,“你是不是还真想谢谢她,成全了你跟东越仲奕?”   阿璃被他语气中的讥诮给激怒了。明明是自己被人算计了,可现在反倒莫名其妙地成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是!我就是真想谢谢她!”她仰头看着延羲,“我喜欢仲奕十几年了,早就想跟他在一起了!以前怕他知道我是女人,可这次多亏了芙蓉,我才知道,就算我是女人,也能留在仲奕的身边!”   月色下,延羲一身素白的中衣,衬得整个人愈加眉眼如画,可那目光中的神色,却沉的好似没有半点星光的暗夜。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璃,仿佛想透过那双含着愠色的清澈双眸,看清楚她灵魂的深处。   半晌,他蓦地一笑,垂下眼,唇角的弧度添了几分略带苦涩的讥嘲,“前几个月才跑去北燕从龙骑营手中救下了纤罗公主,现在就摇身一变,成了东越的王妃……他日燕越开战,你又会站在谁的一边?”   阿璃亦很清楚,仲奕认下了派人刺杀慕容炎的罪名,就意味跟燕国结下了血仇。依眼下的局势,南北再度开战已是不可避免。如果慕容煜没有能顺利登基为王,这场战事或许还能推迟几年。而她选择从龙骑营手中救下纤罗公主,则是间接加剧了东越所面临的危机。   事实上,对于救月氏公主这件事,阿璃自己也觉得很迷茫。如果她怨恨慕容煜隐瞒身份、欺骗了自己,为什么还千方百计地助他顺利登基?如果她还喜欢着慕容煜,又怎么能毫无芥蒂地去救他的未婚妻?   可正如延羲所说,终有一日,她不得不在慕容煜和东越仲奕之间做出选择。   阿璃甩了下头,“我愿意救谁就救谁,愿意站在哪边就站在哪边,反正都跟你没关系!”   语毕,她转过身,裙裾轻扬,身影很快消失在月门之中。   延羲立在屋前,指尖紧紧攥着手里的衣袍。   夜风拂起他额前的几缕长发,逸动着、说不出的寂寥。   几日之内,有关东越国君新宠的传闻以追风蹑景之速,从王宫散至越州城内外,再通过越州城里出出入入的商贾船队传向四海八荒。   据说,这位新得宠的夫人出身名门,生得是貌美如花、妩媚动人,且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让原本不怎么喜欢女人的东越国君为她神魂颠倒,将其留在温泉宫中,朝夕相对、日日温存。   仲奕把这些传言讲给阿璃听时,阿璃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趴在坐榻上,使劲捶着席子。   笑毕,阿璃总结道:“仲奕,这事是那晚参加洗尘宴的朝臣们传出去的吧?其他的也就罢了,可说我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太没根据了吧?难道是我有些天赋自己尚且不知,却被他们慧眼识出了?我算是弄明白了,你们东越朝堂上的这些大臣平日里都是不干正事的。你干脆停了他们的俸禄,让他们改行做酒楼说书先生算了。”   仲奕正站在桌前,手里拿着块竹片,对着一个木制的船型模具思索着,闻言抬眼看了下阿璃,含笑道:“此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你听不听?”   阿璃坐直身子,“还又别的版本?”   仲奕拿起木船,一面研究着船底,一面说:“另外这个版本呢,讲你其实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而是风延羲特意送入宫媚惑国君的风尘女子,为的是在青遥有可能失宠的情况下,依旧能维持跟东越王室的联姻。可实际上呢,你却是心系着延羲,入宫跟了我完全是被逼无奈。还有人在宴会结束那晚,见你一直追着延羲到了宫门外,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阿璃在几案上拍了一下,“胡说八道,明明是他拉着我!”   仲奕抿着笑,“不过呢,朝中还有人曾怀疑过你其实是男扮女装,倒多亏得你和延羲的这个传闻,才让他们废然思返。”   他放下木船,转头看着阿璃,眼神探究,“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和风延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短,又一起出生入死过好几次,按理说,即使彼此忌惮,也不该见面时冷淡的好像陌生人一般。上次在桃林遇见,你们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我瞧他的目光又始终停在了你身上。”   阿璃用手肘支着几案,想了想说:“也没怎么回事。就是曾经想过跟他做朋友,可是始终觉得他这个人太靠不住,总需要我费心提防,就索性直接疏远了。”   仲奕微挑着眉,“我倒觉得他对你、似乎与对旁人不同。你不是也说过,上次在宛城的密室里,他不惜自伤地救了你一命吗?以他的个性,若非是极重要的人,断不会舍命相救。”   “这你恰恰说错了。”阿璃站起身,走到桌前,“你知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工夫收买人心?他手下那些死士个个对他忠心耿耿。在各国都城里,也都遍布他的眼线。你们越州有个叫金三的大商贾,就是为他做事的。你想想,他如果不拿出些好处,又怎能骗得这些人为他效命?如今,就连我的亲弟弟也被他骗去了。他想要拉拢我这个名震天下的暗夷杀手,自然也是要用些心思的。”   仲奕若有所思,“凡欲得天下者,名份、实力、人心,缺一不可。现在想起来,风延羲算是有心夺天下者中,最费心思、也最为辛苦之人。名份、实力、人心,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恐怕一样都没有,能有今日的成就,想来他确是花了不少工夫。”   阿璃踱到仲奕身旁,哥俩儿好似的攀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照你的说法,只要凑齐了名份、实力和人心,就能一统天下?你们东越是葑帝后裔,论名份,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胜过你?不如我以后就跟着你打天下,等你一统天下、称帝中原的时候,也封我当个女王什么的。”   仲奕斜睨了阿璃一眼,“一统天下?我何时有过如此大的雄心?再者,刚才说的那几样,我恐怕一个也占不到。论名份,我现在的王位是我母后算计得来的。人心嘛,你比我更清楚,从来不曾有过。至于实力,就算我苦心专研治国为政之术,终究是违背本性,做不到最好。”他沉吟了一瞬,说:“放眼四海,能真正把这些都占齐了的人,应该只有北燕的慕容煜。”   阿璃听到“慕容煜”三个字,下意识地垂下了眼,装作漫不经心的“哦”了声,说:“人心也可以慢慢俘获嘛。”   她的手从仲奕的肩头撤下,拿起桌上的木船,举到眼前研究着,“你刚才放进去的木片是做什么的?”   “我们出海要坐的那条船上有几处地方需要修补。我在这木船上把要修补之处和修改的方法指出来,好拿给工匠作参考。”仲奕修长的手指在木船上划过,指尖停在了阿璃握着船身的手指旁,轻声问道:“阿璃,你想你弟弟吗?”   阿璃对仲奕这个冷不丁的提问有些不解,但依旧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说:“沃朗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自然是惦念着他,盼着他事事如意、平安幸福。可是,说实话,我和他分别了十多年,属于彼此的共同记忆只有小时候的那一点点,难免会觉得有些生疏。有时候我觉得,我和沃朗,更像是两个会相互关心、却不知心的人,我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就如同他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一样。”她抬头看着仲奕,“你干嘛突然问我这个?”   仲奕一脸的神秘,“改日,我再告诉你。”      ☆、海阔天空,弃不顾返 (二)   翌日,仲奕领着阿璃去温泉宫北面察看他们出海要乘的那艘海船。   海船的船身高大,首昂尾高,前中后各立有桅杆,上面挂着皮质的风帆。阿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海船,难按内心激动,没等载他们前往的小船靠稳,就伸手拽着海船舷外悬着的船绳,纵身跃上了甲板。   甲板的前半部十分宽敞,后半部设有船舱,舱顶上则建有露台。   阿璃登上露台,从船尾眺望来时的水路,只觉视野豁然开阔,不禁暗叹果真是登高便能望远啊。   海面上碧涛起伏,倒映着浅蓝色的天空和随风聚散的云彩,显得那星星点点的粼粼波光愈加耀眼,看得人心情开朗、怡然生乐。   仲奕也上了海船,走到阿璃身边,笑问道:“如何?跟我讲的没有太大出入吧?”   阿璃拍了下仲奕的肩,“有!比你讲的更好!”   仲奕看向大海,“两日后我们就从此处出发,一直向北,到了峤州再折向东。”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沉静却又蕴着一股决然,“阿璃,这次出海后,我便不再回来了。”   阿璃愣住,“不再回来是什么意思?”   仲奕垂眸一瞬,笑得云淡风轻,“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决定不做国君了,从此避世而居,做个清闲的渔夫,实现毕生所愿。”   阿璃震惊不已,“为什么?上次我让你跟我去暗夷,你还讲出一大堆理由说现在不能离开,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仲奕倚着船舷而立,鬓边的几缕发丝被风吹得缭乱、拂在了他白皙的面庞上。   因为背对阳光,他俊逸的眉目隐在了阴影之中,唇角一道浅浅的弧度、透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以前不愿意离开,是因为我不愿让母后独自去面对东越国的内忧外患。我曾想过,既然命运把我推到了国君的位置上,我就应该认命,从此担负起一国之君应尽的责任、以及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承担的磨练和苦难。所以,这些年来,即便是有人觊觎我的王位、甚至处心积虑想取我的性命,我都可以将其看作是成为君王的代价、坦然面对。上次母后对你我下药,让我对她仅存的那一点点信任也消失殆尽,而现在,我更不能日日活在对自己母亲的防备之中,时刻担心她再伤害你、再逼迫我、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你我之间的情谊。”   仲奕望着阿璃,“你可知道,她那日为何要你出现在夜宴之上?那样做,不仅仅是想让朝臣们知道我并非喜好男色,更是想引他们效仿郑玄,与王室结亲,以便她将来通过控制后宫来影响前朝。我对母后很了解,她既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必定会不择手段逼你为她再做别的事。今日她可以对你下药,逼我纳你为妃,明日她恐怕还能做出更难令人接受的事来。”   阿璃说:“可你这个决定也太仓促了!你母后做出让你伤心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十几年来,你不都一直忍下来了吗?现在的局势这么乱,燕国随时都可能发兵南下!如果你只是怕太后再逼我做什么,那你大可放心,我可以躲起来。只要我愿意,没有人可以找到我!”   当初她半开玩笑地让仲奕跟自己去暗夷归隐,不过是一时起意,万不曾料到他竟然真会打算放弃王位、不辞而别。阿璃很清楚,十几年来,仲奕一直怀着对父兄的愧疚,苦心守护着东越的江山,突然间的放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仲奕抬手捋了下鬓边的乱发,呼吸着海风,“可我不愿你再离开我。”   他以前也曾想象过母后毒死父王、赐死弟弟的场景,可那些事他毕竟从未亲眼看到过,痛则痛矣,却远不及那日在寝殿里抱着被母亲下了药的阿璃时,那般的凄苦无望、五内俱焚。   阿璃思绪缭乱,追问道:“可你这样走掉,将来会不会内疚自责?会不会后悔?我是什么都无所谓的,家国天下对我来说也没多大的意义。可你不同,你是你父王唯一的骨血,东越王室唯一的男子……你要是就这样消失了,东越国怎么办?你母后怎么办?青遥怎么办?”   仲奕听着阿璃的一连串问题,垂眸轻笑道:“你这样喜欢瞻前顾后的人,当初是怎么当上杀手的?”   他倚着船舷,侧头望着大海,“这件事,我虽是临时起意,但也可以说是几经深思熟虑。避世归隐的念头,我是一早就有过,如今只是下了决心抛开诸多顾虑而已。东越国有我没我,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母后只需再找一个替代我的傀儡,以她的精明,必不会让东越乱了方寸。至于青遥,”仲奕顿了顿,说:“我正好借这个机会还她自由。有延羲这样的兄长,她不愁再觅良缘,找个比我更好的归宿。”   咸咸的海风,吹拂得两人衣袍簌簌作响。四周的潮声、风声、海鸟鸣声一直不断,可却又仿佛寂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阿璃双肘撑在舷上,脸埋在双手里蹭了几下,又倏地抬起头,“你是真打定主意了是吧?”   仲奕点了点头,“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你何时见我打定了主意的事有反悔过?”   仲奕的性子,阿璃确是再清楚不过。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下了决心,就再无回转的余地。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手托着下巴,嘀咕道:“我看你这几日经常在书房中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还以为你是在琢磨如何防御北燕、牵制陈国,想不到竟然是在谋划着遁逃……”   仲奕说:“我确实也是在考虑北燕的问题。不过,”他望着阿璃,目光有些难得的深邃,“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逃?”   阿璃瞪着眼,“你这算什么话?什么愿不愿意,原本就是说好一起出海,我难道会反悔?”   “那不一样。如今不是欣赏海景这般简单。我可是抱了浪迹天涯的决心,而且这一路上会遇到不少的困难和危险,说不定十年八年都不能重返中原,你可要想好了。”   “怪不得你那天问我想不想沃朗!其实你是想问我会不会因为舍不得沃朗而不陪你去浪迹天涯吧?”阿璃用指尖戳了下仲奕的胸口,“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耍心眼了?这么阴险!”   仲奕唇边漾出淡淡浅笑,也不闪躲,任阿璃又戳了他几下,才开口道:“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我这不叫耍心眼,叫深思熟虑。其实,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东海暂待一段时间就能返回中原,到时候,我就和你回暗夷弹琴卖鱼去。”   阿璃笑睨了眼仲奕,曲起手臂置于船舷之上,低头望着船下的海水,“真没法回来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如果非要在你和沃朗之间做个选择,我想我也只能选你。他离开我十几年都照样活得好好的,就算现在没了我,应该也能把自己照顾得不错,而且,还不用再听我的唠叨。可你要是一个人,我肯定不放心。”   仲奕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一阵风过,扬起阿璃的长发,轻轻地扫过仲奕的前襟。   仲奕犹豫了一瞬,伸指轻轻绕住了一缕发丝,在指尖打着圈儿,一面轻声说道:“东海那边有很多岛屿,我去过其中几座。东海并不像中原传闻所说、只住着术士和修仙之人,其实也有很多普通人家,因为各种原因、从中原迁到了那里。早上的时候,我们可以在海边看日出,涨潮的时候最易捕鱼,我们就打渔,等潮退了的时候,我们就在沙滩上烤鱼、散步。那边有几处白色的沙滩,沙子十分细软,赤脚走在上面犹如行于丝棉之上。天气再暖些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潜水采珊瑚,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捉上几只大海蟹,带回去下酒。”   阿璃想像着仲奕描述的场景,不禁十分憧憬。逍遥自在的日子,本就是她多年来最渴望得到的。   她曾经也想过和另一个人携手相伴地畅游天下,但一场心事,终成泡影。就如同这海水上的泡沫一样,被命运的洪流无情而猛烈地击碎、破裂,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无形。   她缓缓抬起头,眺望着远处的海平线。   海天间的一抹蓝色,纯净温润的好似曾经见过的一道身影,明明是那般的可望而不可及,却偏偏总让人生出想要拥有的执念来。   阿璃暗叹了口气,紧接着又深深地吸了口咸湿的海风。清凉的空气涌入到四肢百骸之中,她忍不住站直身子,徐徐向大海张开了双臂。   也许,是时候该彻底地遗忘一切了。   只要愿意遗忘,她想着,人生,依旧可以重新开始。      ☆、沧海桑田 (一)   俗话说,改朝换代、无关民生。   燕越开战后,原本位于两国交界处的八方镇从越属变成了燕属,归入了北燕的版图。但这并不影响来往此地的商贩们,依旧走南闯北地做着各地的生意。八方客栈也仍旧是各路江湖人士和牛马贩子落脚的必选之所。   慕容煜坐在客栈底楼靠北的大桌旁,默默地喝着酒。从他的位置望出去,可以看见每一个进出客栈大门的人:风尘仆仆的旅客、笑容满面的伙计、因赚了钱或亏了本而面露喜忧的商贾、为避战乱而举家迁移的百姓……形色各异,络绎不息。却,始终没有他想见到的那一个人。   一旁的程武有些坐立不安,内心挣扎了几番,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大哥,我看那阿璃姑娘是不会来了!我们都在这里等了四天了,再等下去,只怕蓟城那边会出乱子。”   慕容煜看了程武一眼,继续自斟自饮着,目光始终停在了客栈的大门处。   程武讪讪地住了口,不敢再多言半句,只在心里把阿璃暗暗地咒骂了几遍。   来八方镇的路上,慕容煜曾反复地想像过与阿璃相见的场景。   自祁州一别,已有半年。这半年中,自己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而其中的大部分、都载着沉甸甸的辛酸和苦痛。   他很想看阿璃笑,那种绽于眼底、再慢慢蔓至眉梢唇角的笑,就好似在璀璨阳光中徐徐盛放的一朵百合。   他想把所有的一切全告诉阿璃,他的身份、他的姓氏、他所经历的痛,和他对她从不曾断过的思念。   当阿璃知道自己刻意隐瞒身份时,或许会很生气,甚至会转身就走,而自己就一定要出手迅速地将她拉到怀里,再轻言细语地哄她、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为了实现对她的承诺。然后,阿璃会娇嗔着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那他就一定要趁机捉住她的手,再送到唇边飞快地亲一下……   诸般的想像,让慕容煜既有些担忧,又满心满眼地期盼着,就像心间明明涌着一阵微痛,可那滋味、又偏偏是极甜的。   他在憧憬中等了一天,又一天,再又一天。阿璃,却一直没有出现。   他想着,也许是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搁了吧?于是,派人分别向南和向西而行、沿路打听着,但谁也没能带回关于一位白衫姑娘的消息。   慕容煜又喝下一杯酒,余光瞧见撇着嘴想开腔又不敢、如芒刺背如坐针毡的程武,心中突生苦涩。其实,并非是他嫌程武聒噪,而是程武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觉得莫明的难过和无所适从的惶恐。   阿璃姑娘不会来了!   阿璃姑娘肯定不会来了!   哪儿会出什么事?凭她的身手,普通贼人哪儿能是她的对手?   我早就说过,她多半是东越或陈国的细作!   她要是真的想来,早就来了。   慕容煜疲惫地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人来人往的客栈大门。可心底深处又是那般殷切地期盼着、在睁眼的刹那,就能看见心爱的姑娘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眉眼弯弯地打趣道:“如今八方镇已经是你们北燕的地方了,这次见面,酒菜钱可要你出。”   一个牛马贩子打扮的青年从客栈外进来,疾步走到程武的旁边,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鱼形木匣奉到程武面前,又附耳低语了几句。   程武瞄了眼函上的封印,立马来了精神,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掰了封泥,解开绳线、取出尺素,递给慕容煜,压低着声音说:“这是东越国君送到蓟城的信函。”   慕容煜面有疑惑地展开了丝帛,蹙眉细读了一遍,略微思索后,又再读了一次。   程武凑近了些,问:“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上次写信来是问我们要那头扁毛畜生,这次又想要什么?难不成,是打算给我们递降书?”   慕容煜站起身来,低声吩咐道:“召集你手下的人,立刻随我动身南下。再派人快马前往淮远,通知钟笃调遣东海战船和水兵五百,在淮水入海口待命!”   他向门口急走了几步,又骤地驻足,“再留两个人在这里。若是阿璃来了,一定为我留住她。”   四月初七,宜祭祀,宜出行。   东越国历代的君王都喜爱乘船出海,加上仲奕此次出行,表面上只是在越州附近的海域游玩个三五天,因而并未引起任何特别关注。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让朝臣觉得不妥的地方,也只是君上如今已经大婚,出游带在身边的却不是王后。   可又有人说,王后身份贵重,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后宫到外面去抛头露面。而且太后为了嘉赏郑氏侍奉君上得力,特意吩咐了让她伴驾出游,旁人再觉得不妥,慑于太后的威仪,也就不敢再非议些什么了。   但没有人能够猜到,东越国君前往宗庙祭拜、为出行祈福的那一刻,他其实已是在拜别自己的父王与历代先祖,决意放弃世人艳羡的王族身份,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江湖闲人……   海船驶出半日,眼看日渐西斜,西边的天际被染得一片嫣红。   船头上的两人,皆身着白衣,在风中衣袂翻扬着。   仲奕靠在船舷边,微眯着眼睛,任海风吹乱自己的发丝。阿璃站在他的身畔,手臂搁在围板上,低头看着冲角破浪而成的翻涌波涛。   紧贴着船身溅出的浪花,雪白而晶莹,激荡着自由欢快的旋律。   仲奕指着西方,含笑对身畔的人说:“阿璃,你看那夕阳!”   红日西沉,波光涟滟,阿璃抬头远眺落日,不禁为之折服,脱口叹道:“真美!”   而更美的,应该是这象征着自由的、广阔浩瀚的无边无际。   两人对视了一眼,相顾而笑。   很快,就真的可以海阔天空地肆意逍遥度日了。   复杂难懂的世态人情,年少痴狂的执念妄想,纠缠难辨的恩怨对错,权谋、朝争、天下,从此都可以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此刻,越州城中的西亭驿馆中,风延羲也正准备着启程返回陈国。   金三捧着卷厚厚的帐薄,站在延羲的书案前,“……还有外城香街上的那几间铺子,我已按侯爷的吩咐,转到了芙蓉楼的名下。”他偷瞥了眼延羲的神色,斟酌问道:“芙蓉楼的事……侯爷当真是不再过问了?”   延羲头也未抬,执笔在案上展开的帛卷中加注了几句,“以后芙蓉楼的事,与我再无干系。”   “可是,”金三面有愁色,“我们在越州城的生意,全靠着芙蓉楼跟朝中大臣的关系才做得顺风顺水。如今断了这条线,只怕很多事办起来都不方便。”顿了顿,迟疑着说:“但若是王后在宫中可以……”   “这个你想都别想。”延羲打断了金三,抬眼轻扫过他瘦削的面孔,“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把身家全押到一处,若是越州的生意没有了芙蓉楼便做不下去,只能说明你的局布得有问题。”   金三闻言不禁有些惶恐,朝案边正在研墨的蘅芜求助似的望了一眼。蘅芜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再言。   延羲放下笔,继续道:“不过,东越的生意是时候该收一收了。战事一起,斗米值千金,余物皆为附赘。你这边尚有囤货的铺子都要尽早出手,入账的银两都用来添置储粮的仓库。”他合起案上的帛卷,递给金三,“你照这个单子,把东西置办齐全,亲自送去暗夷。事毕之后,直接来宛城见我。”   金三接过帛卷,躬身答了声“是”。正准备离去之际,忽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禀报侯爷。前日有人在我交给申有文打理的铺子里买了三罐石漆。那人不是熟客,可出手极为阔绰,老申那家伙见钱眼开,也没多打听几句就把货给出了。后来我派人去查了下,听说买石漆的这位是宫里禁军的长官,姓张。”   “这石漆本就是稀罕物,在越州一罐少说要卖百金以上。我寻思着,这姓张的禁卫军多半是替背后的大主顾在办事,否则凭他禁军的俸禄,就是积攒一辈子也买不起半罐。这倒也是次要,怪就怪在,越州城里知晓石漆货源的人并不多,特别是上次汕州的事情以后,我特意吩咐了下面的人,不许把货拿到明面上来出售。可也不知这次的这位主顾,是从哪儿知道了我名下的店里存得有石漆?”   他原想过这事兴许跟王后青遥有关系,可又不敢贸然相问,只能把事情报上去,让侯爷自己定夺。   延羲蹙眉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我知道了。东西既然已经卖出去了,就不用再追究了。你先下去吧。”   金三诺了声,躬身退下。   延羲起身踱到窗前,双手负于身后,凝望着落日沉没前天边的最后一抹嫣红。   “蘅芜,”半晌,他轻声问道:“东越仲奕的海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蘅芜说:“今日午时前就离开温泉宫了。”略迟疑了片刻,问:“公子是怀疑……买石漆的人是东越国君?可他如何能知道金三的店里存的有石漆?”   延羲线条俊朗的五官,此时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影,俊美的仿佛不是凡人。可那怔然的神情之中,却透着清冷的悒郁。   蘅芜心思缜密灵巧,转念间便自行想通了答案,忍不住狠狠自责于刚才的问题。   她踌躇了片刻,低声说:“我让宫里的细作打听过,说他们乘坐的海船五日内就会回来……我本来想探出他们打算去往何处,可船上的舟师、舵工和水工,都是东越国君的心腹,消息守得很紧……”   “我不想知道他们去往何处。”延羲转过身来打断了她,面上已看不出悲喜来,淡淡地说:“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沧海桑田 (二)   窗外波涛声起伏,一轮明月挂于夜空,在海面上投映出点点的银色碎影。   仲奕点燃了案上水晶灯盏,柔和的光亮在后舱中弥散开来。   阿璃拎着一壶酒,在仲奕的对面坐下。   她取过两只杯子,斟满酒,一面举杯轻啜着,一面聆听着窗外的海浪声。良久,幽幽地叹了声说:“没想到,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仲奕看着阿璃,“后悔了?”   阿璃瞥了仲奕一眼,“我后悔什么?我又没什么损失。倒是你,王位、权势、财富,说不要就不要了,这般的洒脱,世上除了你,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人来了。”   仲奕轻浅一笑,“我不过是舍弃了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东西,谈不上洒脱。”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要是哪天我能把这个也给舍弃了,你再佩服我也不迟。”   “那青遥呢?我看她现在是真心喜欢你,前几日还亲手给你做了件袍子送到温泉宫里来着。你们好歹也算是结发夫妻,姻缘既成,就这样分开了,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难过?”   仲奕喝了口酒,望向窗外,“她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她也给不了。与其绑在一起消磨大好年华,不如分开了追寻各自的幸福。”   阿璃肃容问道:“说真的,你就完全不担心自己将来会后悔?别的也就算了,可你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但凡能跟你扯上一点关系的错误,都要自责内疚半天。以前就因为你父兄的事,愧疚了十几年……这次你不辞而别,等你母后和青遥发觉的时候,还不知道会怎样……”她顿了顿,斟酌着说:“我是担心,你又把这份愧疚藏在心里,一辈子都放不下。”   仲奕转头望着阿璃,目光须臾不离。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轻叹了声,缓缓开口道:“阿璃,你始终是最了解我的人……此番我决意归隐、不再过问东越国事,对我来说,算是恣意任性了一回,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决定。可正如你说的,我心中有太多的愧疚,对东越、对父兄、对母后、对青遥……所以,我想在抛下这个国君身份之前,为他们再做一件事。”   阿璃听出仲奕的言下之意,忙问道:“什么事?”   仲奕问:“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此次出海会遇到不少困难和危险?”   “记得。”阿璃坐直身子,“能有什么样的危险?别的事我帮不到你,可出生入死的事我经历得多了,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绝对支持你!”   仲奕深深地看了阿璃一眼,说:“有件事,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怕你因此多虑,劝我放弃。现在船已经入海,我没有理由再瞒你。出海之前,我已经反复思索过,想出了一个能让母后、青遥和东越国都能受益的法子。对于青遥,我能为她做的,就是还她一个自由。我们的婚姻关乎两国的结盟,因此我不能直接在名义上结束和她的夫妻关系。但,如果我死了,她自然就不再受这层婚姻关系的束缚。一旦束缚解开,凭延羲的能力,应该可以还她一个真正的自由。”   阿璃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   仲奕伸手覆于阿璃的手背上,微笑道:“你先听我说完。”   顿了顿,他继续道:“而对母后和东越国来说,最大的威胁莫过于北燕。燕国现在的内政不稳,本不该有闲心在短期内南征,但因为我曾雇凶暗杀了慕容炎,慕容煜立誓要亲手取我的性命为兄报仇。如果我死了,慕容煜应该就不会急于南下,而东越国,便能有充足的时间来筹备和增强军力。”   阿璃听到后半段话时,觉得太阳穴刺痛的厉害,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盯着仲奕,“所以呢?你想怎样?”   仲奕说:“简而言之,我需要‘死’在这大海之中,并且要让慕容煜亲眼看见我‘死’。”   他起身拿过一幅卷帛,在案上摊开。阿璃低头一看,正是自己呕心沥血所绘、却被仲奕无情地圈出十几个错处的东海地图。   仲奕指着图上某处,说:“这里,是峤州以东的水域。我已派人送信给慕容煜、约他在此碰面。他为防有诈,来时定会安排燕国的水军战船随行。我与他见面后,会下令以火箭袭击燕船,引他们与我们开战。海上交战、多用火攻,我方先发制人后,燕船必然也会用相同的方法反击。一旦我们的海船着火,你我就趁机潜水遁逃。我在船上预先备下了石漆,到时候火势断然旺盛不灭,燕军根本无从追查痕迹。”   他的手指在海图上移了移,“所有人都以为,这片水域方圆数百里再无陆地,即使你我企图游水而逃,也必无一线生机。可在这里,”仲奕点了点指尖所触的位置,“有座无名的小岛。因为四周常年浓雾笼罩,所以一直不为人知,山海经中亦无记载。但我能辨出它的位置。我算过,除非是遇上风暴,我们只需要大约半个时辰就能游到岛上。”   仲奕自幼在海边长大,游水潜海的本事远胜阿璃,对东海一带的海域又有着超于常人的了解。   阿璃看着海图思索了会儿,抬眼说道:“你的计划确实巧妙,可似乎过于环环相依,一旦其中的一步出错,就会全盘皆输。比如,你怎么知道慕容煜一定会来?”她做了十多年的杀手,习惯性地估量着这套计划的可行和不足之处,以及每一个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仲奕说:“他一定会来。此次我邀他前来,表面上是和谈,希望两国定下停战之约,让百姓能休养生息。可在信中我曾暗示,当初我之所以能知道慕容炎的行踪,是因为燕国朝廷之中有人向我通风报信。如果他愿意与东越定下停战之约,我或许能助他‘整肃北燕内廷’。慕容煜一直对他王兄的死耿耿于怀,如今我又故意揶揄旧事,即便是他疑心有诈,也一定会来见我一面。”   阿璃苦叹了声,“你明知道他最忌讳这件事,还故意去挑衅,万一他派上十几艘战船围攻我们怎么办?”   仲奕云淡风轻地一笑,“慕容煜乃当世战神,即使是曾在他手中吃过大亏的东越败将,都不得不承认此人行事光明磊落、光风霁月。他既然不齿你我偷袭暗杀的手段,自然不会自己做出借议和之名、暗调战船偷袭的事来。退一步说,如果他真调来那么多战船,我也必不会给他靠近的机会。”   阿璃咬唇沉吟着。   时至今日,她依旧有些不敢相信,记忆深处那个笑声清朗、时常被自己逗弄地发窘的男子,就是让南朝人闻风丧胆的燕国战神。   偶尔兀自出神之际,她也会有种错觉,觉得汕州那晚的事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乌伦其实并不是慕容煜,并不是引弓射杀了墨翎、抽刀抵在自己胸口的那个人……   她的乌伦,还守候在北国的某个地方,蓝衣轻扬地倚着追云马,眉目舒朗、薄唇含笑,等待着那个挽着金丝白玉簪的姑娘……   阿璃深吸了口气,甩头把思绪抛诸脑后,凝神思考着仲奕的计划。   “海船一旦失火,这船上的一众人等怎么办?”   “船一着火,我便会传令弃船入水、再命他们向燕军投降。这些人大多数只是普通的船夫舵工,燕军不会为难他们。”   阿璃点了点头,又问:“等我们游到那个小岛,又该如何?”   “岛上树木葱郁,我们可以另制木筏、再向东行。”   阿璃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仲奕全都一一做出回答。她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明白仲奕确实是仔细周详地计划过每一步,虽然步步惊险,却也可以称得上把握十足。   按理说,凭着仲奕的水性和缜密的布局,想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大海之中,其实也本非难事。   只是……   阿璃踌躇地想着,倒底要不要把自己跟慕容煜相识的事告诉仲奕?   如果不说,似乎是对朋友不够坦诚。可如果说了,对眼下的计划也并没有什么帮助。   她不愿再见到慕容煜,也不愿仲奕因此而为难。   以仲奕的个性,如果知道了自己当初为了他刺杀慕容炎,却因此赔上了一生幸福,一定又会内疚自责不已……   仲奕的手指按在阿璃的手背上,“你在想什么?”   阿璃回过神来,牵出道笑,“没什么。我在脑子里把整个过程演练了一遍,感觉似乎问题不大。就算真遇到什么麻烦,凭我的身手,也能护得你周全。难得这一次我们并肩作战,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仲奕曲指握住阿璃的手,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澄澈,语气中却添了几分凝重,“阿璃,一直以来都是你想方设法地护我周全。还好我的水性比你好,所以在这大海之上,理应是由我来保护你。我知道,若真遇到什么危险,你绝不会置我于不顾,但我要你答应我,凡事一定先求自保,再图他谋。”   阿璃弯起了眉眼,“我当然先求自保。不自保又怎么去帮你?”   两人的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窗外的夜色笼罩着汪洋,月亮不知何时已沉入了云层之中,大海漆黑的仿佛看不着边际的混沌世界。   很多年后,当阿璃回忆起这一晚临窗对饮的谈话时,不禁慨叹仲奕和自己那时终究是太年轻,竟自负的以为,只要拼尽了一己全力,便能摆脱宿命因缘在冥冥中布下的天罗地网……   四月十二日,越州城风和日丽,碧空无云。   东越王后风青遥,在一众宫娥侍女的簇拥下,伫立温泉宫北岸,等待着回归的海船。   她今日依照仲奕的喜好,换上了一身素色的纱裙。端庄典雅的妆容之下,却是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虽然也很清楚,就算没有阿璃,东越仲奕也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可青遥还是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携手而归的两人。   海浪汐汐,清凉的微风在耳边低语般地拂过。   青遥仰头望向蓝天,觉得自己竟有些卑微渺小的可怜。   她笼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掐着掌心,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害怕?风青遥,你是陈国风氏的公主,东越国君明媒正娶的妻子……仲奕不也亲口说过,会尽其所能,让自己过得安乐无忧吗……   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远方海平线的轮廓、也因为太阳西斜而逐渐的明显起来,而她等待着的那艘海船却一直没有出现。   青遥忽然莫名地惶恐起来。   其实,那些千回百转的顾虑与惆怅又有什么重要?她凝望着大海,想着,只要仲奕能回来,只要他能回来……      ☆、沧海桑田 (三)   仲奕和阿璃乘坐的海船此时一路北行,到达了跟慕容煜约定见面的峤州以东的水域。   燕国的大船泊于远处,从东越的船上望过去,可见幡旗飞扬。   双方交换信号以后,慕容煜带着十几名护卫和亲随,跃上小舟,朝东越的海船驶来。   阿璃站在舱门口,低声而迅速地说:“那个……我就不陪你去了。待会儿他们一下船,我们就要放箭,我得下去看看弩弓准备得怎么样了。再说他们来的人不多,又在我们的船上,如果贸然动手肯定是他们吃亏。”   仲奕原以为阿璃会死缠烂打地求着一同前去,却不料她竟然主动请辞,于是笑道:“我还在愁怎么劝你不要跟着去,你却主动开了口,这倒是难得!”   阿璃有些紧绷地抿了下嘴角,“你万事小心,不要激怒了他们。”   仲奕点了点头,伸手在阿璃的肩头轻按了下,随即推门出了船舱。   甲板上已经提前置好了酒案杯盏,两国国君同席对案,侍从护卫等人则分立其后。   仲奕看着眼前这位闻名天下的燕国战神,但见他相貌英武、眉目俊朗,比自己原本想像的模样斯文了许多,不像是常年浴血沙场的将军,倒有些像……猗嗟歌中那位武艺精湛的美男子……   仲奕举杯道:“燕王不远千里赴约,寡人荣幸之至,略备薄酒,先干为敬。”他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转、置于案上。   慕容煜也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君王,见他白衣玉冠,气质清雅,言语举止带着种淡然的、不紧不慢的节奏,仿佛对任何事都不甚在意、不甚关心。   可正是这位看上去神情淡远的男子,雇佣了暗夷杀手、用极其卑鄙和残忍的手段夺取了王兄性命之人……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缓缓举杯送至唇边。   身后的程武急道:“主上!不要喝他们的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动了什么手脚!”   站在仲奕身后的张姓舟师在禁军中领有副职,平日里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此时听到程武的话,忍不住怒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我们会在酒里下毒?”   程武“哼”了声,说:“下毒不正是你们南朝人最在行的手段吗?”他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暗指慕容炎被杀一事。一时间,众人面色各异,燕国人眼中流露出愤慨之情,而东越人脸上则隐有讪色。   慕容煜手中动作微一停滞,随即举杯,仰头将酒一口气喝下。   他也将酒杯倒转,置于了案上,开口对仲奕说:“东越仲奕,我们燕人说话向来直接、不懂拐弯抹角。我今日来就是想亲口告诉你,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无论你摆出什么样的条件来,我慕容煜都非取你的性命不可!你若是真为两国百姓着想,不愿见战火连绵、生灵涂炭,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在我王兄的墓前自尽谢罪,我便承诺在我有生之年不主动举兵南伐。”   他的语气从容而决然,字字掷地有声,身后的燕国随从闻言,神情中皆有一瞬的激荡。   “慕容煜,你好大的口气!”张舟师气得满脸通红,伸着手指,“是你们自己不济,百万大军都挡不住一个杀手,现在跑来逞什么威风?”   仲奕不慌不忙地抬了下手,唇畔笑意依旧淡淡,“燕王既然无心议和,那寡人就只好送客了。”   他邀约慕容煜的目地本就不是为了和谈,如今已与对方碰过面,而对方也知道自己身在海船之上,那么,目地也算是达到了。   慕容煜亦泰然一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仲奕,“今日的酒、我已饮过,算是尽了国君间的礼节。他日你我战场相见,不必再有顾虑,自当全力一搏!”   语毕,他领着随行众人,从船侧搭着的软梯处下船而去。   仲奕的这艘海船,原本是为了出海游玩之用,因此甲板之下只设有两层船舱。一层用作船夫的休息之所,另一层用作仓储。因为高出水面不少,舱中的两壁上都开有木窗,可开可合。眼下,为了配合仲奕的计划,储物的船舱被调换至了甲板下的第一层。并且紧挨着窗口设下了承托弩弓的木架。   仲奕出舱“和谈”之后,阿璃掀开地板上的隔板,顺着梯子下到了底下一层的货舱之中。   她打开几扇窗户,借着照射进来的阳光、弯腰检查着每一张弩弓和木架前端的火油坛。   架好的弩弓,皆是按照阿璃之前所绘图样所制的、可连发十箭的利器。待慕容煜等人离船后,预先准备的火油就会被点燃,而弩箭发出之时、穿过火油也即被点燃。   一切,准备无误。   阿璃倚在一扇窗前,眺望着对面远处的燕国战船,目测着距离,估量着箭失射中目标的把握。   她沉浸在计算之中,努力不去想、那个曾与自己许下一生一世诺言的男子,此时就坐在甲板的上方。   沃朗曾说过,自己和那人的缘份极深,不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可眼下明明近在咫尺,也还不是不能相见?暗夷大巫师的话,看来也不是那么可信……   阿璃自嘲地垂目一笑。   当她再抬起眼时,却愕然地撞上了另一双溢满了惊讶的眼眸。   慕容煜的手握在软梯之上,只需一个纵身便能跃入小舟之中,可他全身犹如被施了定咒般、再不能动。   上下海船所用的这条软梯搭在船侧,从甲板一直垂到了水面。由此上下船、必然会经过甲板下的两层船舱。   慕容煜来的时候,船舱的窗口都还是紧闭着的。而现在,离甲板最近的那一层不但开着两扇窗,其中的一扇前,还立着位姿态娉婷的白衣少女。   水光粼粼,将窗边的这袭白影映在了虚幻的光影之中,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从蓟城到八方镇,从北国到东海,朝思暮想的那袭倩影已然成为剜上他心头的一道伤痕,除之不去,成念成痴,纵使伊人身在眼前,也让他不由得迷茫失措,难辨是真是幻。   阿璃早知道仲奕和慕容煜的见面只不过是个幌子,但也万万没有料到会结束得如此之快。   她与慕容煜怔怔的对视了一瞬,随即猛然回过神来,迅速地关上了窗户。   等关到第二扇的时候,阿璃清楚地听见慕容煜唤了声“阿璃”。   他的声音不大、低低沉沉的,似乎尚有些不确定,却让阿璃听得心头一颤,眼角霎时有了酸意。   曾几何时,他将自己拥入怀中、在耳边一遍遍低声温柔唤着的,也是这一声声的“阿璃,阿璃。”   他的笑、他的气息、他的亲吻、他从容而笃定的情话、他亮若星子的眼眸,纵使梦里一百次、一千次地重现着,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真正拥有了……   阿璃用力关上窗,转身背贴着舱壁而立。   她抬手捂住嘴,竭力抵挡着喉间的哽咽,苦苦压抑着的回忆与痛苦,此刻如决堤潮水般泛滥心田。   慕容煜僵在了软梯上,迟迟不动。   明明觉得自己看见了阿璃,可又不敢确认。   有时候,思念太盛,难免心生幻念。   如果真是阿璃,又怎会对自己不理不睬?   等候在舟上的橹工见慕容煜悬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不禁心下犯疑,仰着头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在下面喊了一声。   慕容煜回过神来,努力平定心绪,放开软梯、跃入了泊于水面的轻舟之中。   燕军的战船上幡旗飞扬,淮北将军钟笃率着麾下部将在甲板上翘首等候。   众将士远远望见慕容煜等人乘舟归来,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整装束甲,躬身敬立着恭迎圣驾。   慕容煜的神情却是难见的紧绷,一上船,就急招钟笃入舱,问道:“东越仲奕的海船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   钟笃听得有些糊涂,一时没反应过来,揖道:“回主上,东越国君的船上除了他本人,想必还有舟师、舵工、水……”   慕容煜抬了下手,打断了钟笃,“适才寡人看见他船上携有女眷。你可知是何人?”   在回来的路上,他一遍遍回忆着适才所见,越想越觉得那就是阿璃!纵然自己真的是思念成痴,又怎会对着东越仲奕船上的女人心生幻念?   钟笃原是东越出身的降将,虽然如今已归顺了北燕,但因常年坐镇淮北,又对东越朝堂十分熟悉,对南朝的风吹草动比其他人都更了解些。   钟笃想了想,“主上所见之人,应该是东越国君的宠妃郑夫人。郑氏是东越司空郑玄的侄女,虽然尚未行册封,但已经入住温泉宫多时。听闻东越国君对这位夫人甚是宠爱,此次出海也令其相随左右。”   慕容煜的眉心微微蹙起。   他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可知道那位夫人的闺名?”   钟笃满腹狐疑地偷瞄了慕容煜一眼,暗暗惊异着平时对女色毫不上心的国君竟对东越的王妃有了兴趣。他努力回想着从官方渠道和市井小道传入的各个版本的说法,思索着说:“回主上,好像……单名一个璃字。”   如果说,慕容煜之前尚有半分的心存侥幸,此刻也全然化为一派枉然。   阿璃,果真是她!她为何会同东越仲奕在一起?又为何成了他的宠妃?这,不可能!   他胸口发窒,脑中轰然间有百千种思绪涌出,纷纷扰扰地搅得他心烦意乱。   嗖!嗖!舱壁外侧忽然传来一连窜金木相撞之声,甲板上也是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刃出鞘的铮铮声。   一名士兵慌张入内,单膝跪地奏道:“启禀圣上、钟将军,东越的海船正以弩箭攻击我船!”   慕容煜闻言忙收敛心绪,疾步出了船舱。   舱外的甲板、桅杆上插着数十只还燃着火苗的箭矢。士兵们忙碌地东奔西走着,有的在拉起船舷上的挡板,有的忙着灭火。   “嗖嗖—”,又一轮的箭矢射来,几个亲随举起盾牌,把慕容煜围着中间、保护地严严实实。   钟笃高声叫道:“传令官何在?立刻击鼓传令,调遣西面的两艘战船从右翼围截敌船!再命本船的弓弩手以火箭回击!”   慕容煜踌躇一瞬,说:“慢!且先调遣战船围截,不要用火箭回击!”顿了顿,又说:“吩咐下去,即刻起锚,向北后撤半里。”   钟笃疑惑的问道:“主上的意思是……后撤?”他原本还摩拳擦掌地想借此机会表现一番自己的水战实力,谁料慕容煜竟然打算不战而退。      ☆、沧海桑田 (四)   钟笃因是降将,又对慕容煜的脾性还摸不太清,所以即使心里不同意,嘴上也不敢直接说出来。而一旁领着侍卫上来护驾的程武,从小就跟在慕容煜身边,再加上本性就心直口快、从来憋不住话,闻言急嚷道:“我们的兵力明明强过他们,合该还击才是!最好直接取了那东越国君的性命,为先王报仇!”   “寡人自有主张。”慕容煜淡淡地撂下一句,转身朝后舱走去。   程武追了上去,“主上,刚才不是还说非要取东越仲奕的性命不可,现在调头逃开算什么!这可是他挑衅在先,就算我们以多胜少也不算不公平!”他快步拦到慕容煜面前,单膝跪地,“主上!末将请命领兵与东越仲奕决一死战!”   慕容煜垂目看了眼程武,“你毫无水战经验,何谈领兵?”   程武神情倔强,“没有水战经验也不一定赢不了!末将如果败了,甘受军法处置!”   慕容煜沉吟不语。   他之所以不让钟笃以火箭回击,只是不想误伤了东越海船上的阿璃。   可实际上,此刻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更想夺下东越海船,当面向阿璃问个清楚……   程武见慕容煜不说话,急道:“恳请主上应允!万一东越另有战船过来就来不及了!必须速战速决!”   慕容煜久经沙场,对当下局势看得比程武更清。他负手沉思片刻,心中主意渐渐拿定,“好。不过,寡人不许你用箭。”   东越海船上,阿璃和仲奕站在弩弓舱中,焦急地望向北燕战船。   仲奕疑惑地喃喃道:“何以还不反击?”   阿璃咬着唇,指甲紧抠着手心,转身对张舟师吩咐道:“再发一轮!”   张舟师点头、挥手下令。嗖嗖—弩弓火箭连发,雨点般射向北燕战船。   还是,没有回击……   “君上!”一名侍卫匆匆下到舱里,“北燕那边驶来数艘小船!”甲板桅杆之上有专人负责瞭望,一旦发觉远处情形有变、便会立刻遣人下舱禀告。   仲奕蹙起眉,跟阿璃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上了甲板。   碧空之下,六艘小船正从北燕战船的方向朝这边行来,铠甲和盾牌在阳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刺眼光芒,即使还隔得尚远,也不难看出船上满载着士兵。   阿璃指挥水手重新装好弩箭,也出舱登上了甲板,走到仲奕的身旁朝外眺望着,“仲奕,他们这是要强攻!怎么办?要不我们直接点燃石漆?”   仲奕摇了摇头,“不行。如果我们自行烧船,慕容煜必定生疑,到时候就功亏一篑了。”他修长的手指紧攥着栏杆,指节微微发白,“调整弩弓的位置,朝小船上的士兵放箭!”   他不是穷兵黩武之人,更不喜杀戮,可眼下的形势逼得他只能如此。   一轮弩箭射出后,数名燕兵中箭落水,但小船行驶的速度却没有弱下来。再一轮,又有士兵落水,而船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起来。   仲奕一拳击在船舷上,“慕容煜倒底在想什么?明明可以用火箭远攻,却偏偏选择了最艰难、损伤最大的方式来反击!”   阿璃心头似悲似苦、滋味难辨,嘴唇紧紧抿着,隐隐意识到,慕容煜不肯火攻的原因跟自己有关……   阿璃拉着仲奕的手臂,“仲奕,我们后撤吧!他不会用火攻的。”   仲奕依旧盯着燕船,“机不可失,我们再试一次!攻他们的主船!”   阿璃说:“我们的弩箭剩下不多了。船上的水工、侍卫都不是水军出身,如果真的交起手了,吃亏的只能是我们!”她伸手抚住仲奕的脸颊,强迫他转过来看着自己,“仲奕,我们后撤吧!”   她清澈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氤氲水气,神色中竟有一种少见的哀伤。   仲奕按住阿璃的手,目光探究,“阿璃……”   “君上!”守在桅杆上负责瞭望的水手朝下喊道:“有两艘燕国战船正从西面驶来!船上有长桨助力,速度极快!”   仲奕闻言脸色一沉,快步行至船尾的露台之上,向东眺望。阿璃紧随其后,也上了露台。   东越的海船上没有配置长桨,行驶多靠风力。此时东风正盛,若是起锚扬帆,海船必定向西而去,恰好被燕国的两艘战船逮个正着。   阿璃遇敌时心思转得格外快,立刻看出了头绪,经不住脸色有些发白,“仲奕,我们现在腹背受敌,这海船想逃出去怕是不容易。”她扳着仲奕的肩头,“我们弃船吧!就按照之前的计划,潜水遁逃!”   仲奕咬了咬牙,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小船。   小船因为承载的士兵有不少被弩箭射入水中,反倒行驶地更快速起来,一字排开地逼近东越海船。燕兵士气高涨,纷纷用刀剑敲打着盾牌,发出铮铮的进攻信号。   下舱中又是一阵弩箭射出。这一次,箭矢纷纷越过了燕船,落到了他们的身后。   海船上的这批弩弓是仲奕特别打造的,张力极大,只适合远射,眼下要再调整为近距离攻击,已是完全不可能!   仲奕费尽心思筹谋,却万万没有想到慕容煜会棋行险招,完全不按常理采用火攻。百密一疏的结果便是不得不付出惨重的代价……   阿璃催促道:“仲奕!我们必须马上弃船!我去通知张舟师。”   语毕,她旋身就往露台下走。可刚迈出两步,忽觉后脑猛的一道钝痛,整个人陡然失去了知觉。   仲奕扶住阿璃,面色苍白到了极点。   “阿璃,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弃船而逃只能在后无追兵的情况下才能成功,如今敌船从两侧夹击,想要在众目睽睽下游水离开、难于登天。   自己原以为聪明的计算,想不到竟然输得一败涂地!   或许命中注定他要葬身此处,但阿璃必须活下去,即使这意味着他们要从此生死相隔,永无再见之日……   仲奕无力地跪坐到地上,把头埋到了阿璃的颈窝,泪水无声而落。   阿璃醒来的时候,只觉后脑隐隐发痛,耳朵里嗡嗡作响。   仲奕的那一掌劈得并不太狠,加上她武功根基好,稍作调息便慢慢恢复了知觉意识。   室外时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而有瓮声瓮气的说话声,阿璃凝神细听,只能隐约分辨出反复被提及的“找不到”,“没有”,“报仇”几个词来。   她撑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不大的密室之中,四壁皆为木制,透过木板缝隙照入几缕微弱的阳光。地板轻晃着,波涛声可闻。还在船上!   壁角处堆放着几个水罐和一些食物,水罐上方钉了张布条,上面是仲奕潦草的字迹:“你答应过我,先求自保、再图他谋,不要对我负信食言。”   阿璃一把扯下布条,攥在手心,咬牙骂道:“东越仲奕,你这个傻子!”   说好了同生共死,可每次真正大难临头的时候,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把自己推开!   阿璃沿着四壁附耳倾听,发觉其中一面传来的海浪声尤为明显。她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在壁上钻出一个小洞来,然后把耳朵贴了上去,摒息倾听。   密室的位置似乎在甲板之下,甲板上先是一阵喧哗,继而又骤然安静下来。   只听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主上!此番攻船,末将折损了不少兵士,如果就这么轻饶了东越人,只怕军心难服!”   慕容煜的声音沉沉的响起:“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他们?”   “末将麾下中箭落水的兵士一共三十四人,如今全都葬身鱼腹,连个全尸都没有!末将请求将东越船上的一干人等也以此法处置,推入海中喂鲨鱼!”   众士兵们纷纷齐声赞同起来。   因为不能用箭,这场强攻燕军死伤惨重,活下来的士兵们也是心有余悸,自然对放箭射杀自己兄弟的东越人恨之入骨。   “不可!”仲奕轻喘着气说,“燕王,他们大部分只是寻常水手,放箭也是听令行事。一切,都是寡人的安排。”   慕容煜冷冷的说:“你的意思是,想代替他们受罚?”   阿璃的脊背发凉,心倏地紧缩。仲奕听上去像是受了重伤,而慕容煜,那冰冷的声音像极了汕州行刺的那夜,流露着决然的杀气!   燕兵们开始嚷起来,此起彼伏的“杀了东越国君!”,“为先王报仇!”   阿璃再也不能多等,扬起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狠狠地朝壁上凿去。   慕容煜走到仲奕身边,弯腰低声问道:“你把阿璃藏到哪儿去了?”   从攻上海船的一刻开始,慕容煜就在四处寻找阿璃。可他翻遍了整艘船,也找不出阿璃的半点踪影。   在他的心底深处,有着一丝尚存的期冀,或许,东越仲奕知道了自己和阿璃的关系,因而将她禁于身畔、用来胁迫自己。他甚至,有些期望着仲奕能立刻拿出阿璃来做筹码、威胁逼迫自己做些什么……   可无论将士们怎么辱骂折磨,仲奕一直都绝口不提阿璃。   慕容煜开始慌乱起来,慌乱的有些不知所为。   他攥着仲奕的前襟,声音低哑地说:“你不就是想拿她来威胁我吗?她在哪里?”   仲奕闻言,眼底掠过一瞬愕然的惊疑。   拿阿璃威胁他?这是什么意思?   “仲奕!”一袭白影跃过船舷,翩翩然落到了甲板之上。   “阿璃!”   “阿璃!”   仲奕和慕容煜抬起头,异口同声地唤道。前者的声音透着慌乱,后者的语气却溢着惊喜。   阿璃凿穿船壁,攀至甲板,落入眼帘的竟是长发凌乱的仲奕半跪于前,衣袍下摆上一片殷红,像是腿上受了极重的刀伤。   甲板的一侧密密匝匝站着燕国的士兵,围着一排被俘的东越船员。双方皆有负伤,看样子应该是经过了一场不短的苦战。   慕容煜站直身朝阿璃走去,目光迫切、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身上,生怕一个眨眼她就又会消失不见。   夕阳的余晖脉脉地照在他的一身蓝衣银甲之上,衬得整个人愈加五官分明,英姿飒爽。   阿璃望了他一眼,旋即垂下了双眸。   八方镇上初相识,露宿林间把酒畅谈,他一点点走进了自己的心里。祁州城外海棠花谷,相依相偎、互诉情长,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阿璃厉声道:“站住!不要过来!”   慕容煜脚下一滞,眼神焦灼,“阿璃,是我。”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燕国的国君慕容煜。”   慕容煜心头一凉。他曾千百次地臆测过、当阿璃知道自己真实身份时,会有何种的反应。或是真恼,或是佯怒,但绝对不是眼前的这般漠然……   沉默了片刻,阿璃缓缓抬起眼,语气放得轻柔了些,说道:“乌伦,请你放了仲奕。”      ☆、沧海桑田 (五)   仲奕脑中忽如遭雷击般的轰然震惊,又霎时恍然大悟的一片清明。   乌伦,这个名字,一直是他深藏于心底的秘密,是一个想探究又不敢探究的疑问。   那个意乱情迷的吻、连同阿璃无意识间呢喃出的这个名字,成了他一生无法遗忘又无法直面的隐衷……   慕容煜指着仲奕,“阿璃,你告诉我,是不是他胁迫了你?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阿璃的目光在慕容煜脸上停了一瞬,“你先放了他,我就告诉你。”   慕容煜朝前走了一步,阿璃垂着眼、向后退了一步。   “阿璃!”慕容煜颓然地伸出手,眼中泛起焦急和渴望,“你这是怎么了?上次见面,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若是怨我对你隐瞒了身份,你可以打我骂我,怎样都行!”   上次见面?阿璃心头一片苦涩。她记忆中的“上次见面”,是他用佩刀抵在自己胸前、杀气腾腾地质问着自己行刺慕容炎是受了何人指使。而她的身后,躺着浑身是血、再无一丝气息的墨翎……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既然命运注定要演绎这段血仇,又为何偏要让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相恋?   阿璃深吸了口气,尽量从容地看着慕容煜,眼底却流露着难以抑制的悲伤情绪,“乌伦,是我骗了你。我跟仲奕青梅竹马,早就情根深种。当日祁州相会,只因他迎娶青遥公主、我心里难过,才想出个荒谬的法子来报复他。你若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曾救过你一命,你也说过,会找机会报答我。如今我别无他愿,只求你放了仲奕!”   慕容煜神情恍惚地看着阿璃,满眼的不可置信和惶恐难安。   阿璃垂眼自嘲地一笑,“说起来,我们彼此欺骗,活该有这样的下场……”顿了顿,她扬起头,“反正你我之间也不曾有过真心,谁也没有欠过谁什么,如今只要你兑现了承诺,我们就算是两清了。”   她伸手入怀,掏出一只金丝白玉簪,“铛”地一声、掷到了地上。   慕容煜低头看着甲板上那只玉簪,失神无语。   这难道,就是自己要为曾经的欺瞒而付出的代价?   心痛,骤然间变得无以复加,脚下几欲不稳,竟觉得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程武抢上前,凶巴巴地瞪着阿璃,“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妖女不安好心!当初在八方镇的偶遇说不定就是你事先设计的!你知不知道我家主上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连月氏国的亲事都……”   “住口!”慕容煜断声喝道。他一开口,原本紊乱的气息又翻涌上来,喉头一口甜腥,拼命抑制才压了下去。   短短数月之间,他所经历的辛酸和苦痛一直被强压着。一夜之间痛失了挚爱的兄长,被迫担负起大燕国未知的命运,周旋于朝内外各怀鬼胎的政客和权臣之间……   支撑着表面上那层强硬和理智的、恰恰是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柔软。   其实,他并不希望阿璃知道,为了她的那句‘一心一人’,他曾付出过怎样的代价。他唯一所求的,不过是心爱姑娘的几句宽慰、几许柔情。岂料想,这竟已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阿璃,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东越仲奕不可以。他与我血仇不共戴天,我曾割发立誓,必以他的性命祭奠我王兄!”   阿璃硬起心肠,冷笑了一声,“慕容煜,你对我承诺报恩在先,如今满口推脱,算什么大丈夫?你以为,仲奕是害死你王兄的凶手?其实……”   “阿璃!”仲奕紧紧盯着阿璃,费力地站起身来。   他弯腰捂住左腿上的刀伤,努力挪动步子、一瘸一拐地朝阿璃走去。   几个燕兵拔刀挡住他的去路,却被慕容煜抬手制止。   阿璃疾步上前搀住了仲奕,慢慢地扶着他靠到了船舷上。   仲奕的脸色苍白,气息不稳地对慕容煜说:“燕王,你说的不错,当初是我处心积虑、找人行刺了慕容炎。”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且问你,今日你饮酒时说过的话是否还算数?”   阿璃疑惑地看了眼仲奕。她那时人在弩弓舱中,全然不知仲奕和慕容煜在席间说过什么话。   程武抢道:“东越仲奕,你如今已是我大燕国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仲奕怔了一瞬,唇畔慢慢牵出一丝苦笑,“罢了,愿赌服输,我亦何怨?”   他侧过头,目光复杂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阿璃,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指、捋了捋她鬓边的乱发,“阿璃,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温泉宫你中了毒……”   阿璃目光游移地点了点头,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来。   仲奕似乎有意地提高了声音,“你当时身中剧毒,口口声声唤着的、便是‘乌伦’这个名字。我一直猜测着、是何人让你这般心心念念地放不下,却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阿璃被仲奕道出了实情,一时间不知如何辩驳,只能扭过头,固执地躲避着任何人的目光。   她的反应,却无疑证实了仲奕所言非虚。   慕容煜心中升起希望,殷切而探究地看向阿璃。   仲奕此刻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懂,似有些凄苦的无奈,又似有些如愿的释然。   “阿璃,你总顾念着少时的情谊,为我舍弃良多。其实,你大可不必可怜我……”他伸臂揽过阿璃,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道:“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否则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安心。”   话音未落,仲奕猛然用力将阿璃推向慕容煜,自己手撑船舷、翻身坠入了海中。   阿璃跌入慕容煜的怀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奋力想挣脱开来,却被慕容煜禁锢地死死的。   慕容煜的下巴抵在她的鬓边,声音黯哑地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会遵守约定,终生不举兵南伐!”   阿璃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响起,“什么约定?”   “他若肯自尽谢罪,我便不举兵南伐。”   阿璃心里疯狂地笑着,谢罪?仲奕何罪只有?他唯一的罪过,就是交了自己这个朋友!   自己的一意孤行害得他无辜担负起仇恨和骂名,一次又一次对他的隐瞒、害得他与母亲决裂,苦心筹谋铤而走险却终究功亏一篑!   程武和几名护卫奔至船侧,探头向下张望着。   “鲨鱼!鲨鱼游过来了!”有人高声叫道。   海战过后,伤兵和尸首身上的血腥味总会引来大队的鲨鱼。血腥气息越是浓烈,成群而来的猎食者越多,而且常常盘踞附近,等待着又一轮食物落水。鲨鱼力大凶猛,即便是没有负伤的人,一旦遭遇鲨群攻击,也是难逃一劫。   原以为仲奕落水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在……   阿璃脸色惨白,只觉胸口闷的像要炸开,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墨翎死的时候,她还能撕心裂肺地哀嚎哭喊,可眼下竟如失声般的沉默。   她的手指攥着慕容煜的衣衫,声音微弱地说:“我的腿软的厉害,你能不能扶我坐下?”   慕容煜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阿璃,只见她的脸颊和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两排微翘的睫毛如同受惊蝴蝶的翅膀般、惊慌地扑闪着。   慕容煜心知东越仲奕此时是大势已去、必死无疑,眼见阿璃为他难过成这般模样,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气恼又是怜惜,揽着她的肩膀,扶她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阿璃的手便快如闪电般、倏地从靴套里抽出把雪亮的匕首来。白刃一翻,眨眼间就在慕容煜的手腕上拉出一条口子,鲜血“噗”的一下溅了出来。   趁着慕容煜一瞬的失神,阿璃挣脱跃起,足下用力一点、飞身上了船舷。   众军士齐齐围住慕容煜,程武紧张地查看着他的伤势。   慕容煜握住手腕、站起身来,全然不顾周遭一切,目光只焦灼地凝在阿璃身上,声音带着一丝震怒的颤抖,“阿璃!”   阿璃立在船舷上,白衫飞舞,青丝飘扬,一手拽着船桅支索,一手握着寒光四溢的短刀,探身向下张望着。   船下的海水隐在阴影之中,只见水中一片殷红,影影绰绰的有一截白衣。不远处几片耸出海面的黑色背鳍正急速行来,最前面的一只鲨鱼轮廓已清晰可辨。   阿璃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慕容煜。   沃朗曾说:“他和你,有夫妻之缘。可是,你却会因他而死。”   因他而死……阿璃的唇角弯出一道嘲讽的弧度,沃朗啊沃朗,是姐姐轻看了你!   慕容煜忽然意识到什么,面露惧色,快步飞身上前,却只触到了阿璃的一角衣衫。   阿璃松开了船索,身子腾空跃起。   她的轻功本就当世无双,此刻在夕阳艳影中飘然飞转,皎然孤傲如仙,令人难以逼视,纵使心生妄念、也只道是可望而不可及……   一刹那,她纵身落下,“嗵”的一声入了水。   慕容煜只觉自己的呼吸、心跳,全在这一刻停滞,全身寒若冰冻。待稍回过神来,他双唇哆嗦,声音发抖地吼道:“拿弓箭来!”   程武也被刚才的一幕吓得愣住。他一向不太喜欢阿璃,第一次见面时,她身手不凡地驯服烈马追云、引得不少弟兄啧啧称赞,可程武觉得那就是使小性子、故意卖弄。没有想到,她的性子当真刚烈,为了在意的人、竟然可以毫无畏惧地跃入鲨群!   他连忙示意几个亲随紧挨着船边向水中放箭,射杀鲨鱼。又将自己的弓箭取下、交到慕容煜手中。   水面上一片血红,半点白色也无。   五、六条大鲨鱼已经蜂拥成团,围攻着身下的血池,锋利的牙齿在争先恐后地撕扯着什么。   嗖嗖,几只羽箭出弦。中箭的鲨鱼因为伤口逸出的血丝,随即被同伴扑咬住,在水中翻腾起来。   血色和腥味浓浓地蔓延开来。   不远处波涛渐起,又有十多片黑色背鳍急速朝这个方向而来。   程武咬了咬下唇,半跪到慕容煜面前,“主上,我们越是放箭,鲨鱼来的越多。不如……”他担忧地抬眼瞄了下慕容煜,说了一半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了。   慕容煜手中的弓弦还满拉着,但却一直没有放手。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言不发地、怔怔地注视着船下的水面。手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可他似乎全然不觉,整个人像是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西方的天际线上,落日正一寸寸地沉入海平面下。   慕容煜的心,也如这夕阳般一点点地下沉着,最终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浮沉聚散 (一)   春去秋来,物换星移,不知不觉间,人间又是几度秋。   东海诸岛中,最临近西面的一处,有座叫做吉令的小岛,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加之周围礁石稀少,成了往返中原的船只的停靠港。   出入东海的商船并不常有,来往的也多是走海贩货的商人。每隔几个月、商船入港之时,必是岛上最人烟凑聚的热闹日子。附近岛屿的居民都会三五结群地、撑着小舟来吉令,跟商贩们做些买卖。商贩们感兴趣的自然是蚌珠、珊瑚等的东海特产,拿到中原可以翻个三四倍的价格出手。而岛上居民换回家的,多是岛上无法自产的米面丝帛之物。   这日,商船到港,吉令岛上又是一番热闹,沿岸的浅水处钉满了桩撅、缆着小舟。   一天的买卖交易完毕后,商贩们照旧集聚在码头旁的一处酒家里,一面聊天、一面喝酒。   贩到了好货的商人自然心情极好,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这趟路走得值!不枉咱们赌上身家性命地跑海路!”一个四十来岁的商贩晃着手里的袋子,“今年收来的珠子比往年的都圆,拿回去卖给做珠宝的肯定比以前卖给药铺赚得多!”   旁边一个年纪稍轻的商贩说:“赵二哥你运气是不错。不过,比起钱大的那株红珊瑚树,咱们淘来的这些个都算不得什么!”   赵二闻言面露艳羡之色,嘴上却是不甘示弱,“钱大那小子弄来株珊瑚又如何?如今兵荒马乱的,谁肯花大价钱买那玩意儿?要是以前,还可以卖到东越王宫里去,现在东越也亡国了,陈国和燕国的王族又不好这个,他想找个正经儿的买主只怕都难!”   一边弯腰倒酒的伙计闻言吃了一惊,差点没把酒洒出来,“啊,东越亡国了?”   赵二白了伙计一眼,“这都半年前的事儿了,你还不知道?”   伙计年纪不大,被赵二这么一反问,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以前一直住在南面的小岛上,上个月才来吉令这边帮朱掌柜做事。”   赵二咂了咂嘴,“你们岛上这些人,平时对中原的事儿不闻不问,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居然都不知道!哪儿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消息灵通,比如什么地方缺什么货,都得时常关心着点儿,不然啥买卖都做不了!”   他仰脖子喝了口酒,问道:“东越亡国你不知道,那三年前东越国君死在东海的事儿你总该听过吧?”   伙计点了点头,拉了把凳子坐下。几个跟着商贩过来喝酒的岛民也围坐了过来,听赵二讲中原最近发生的事——   “当年东越国君死在北燕手里,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把那东越国的裴太后气得立马就要发兵攻打燕国,好不容易才被几个老臣以死相逼地给劝下了。你们想想啊,东越原本就损兵折将了不少,要跟北燕拼命也没那个实力,也只能忍气吞声着。”赵二摇晃着夹菜用的竹筷,“可没想到,陈国的军队倒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突袭了蓟城,还放火烧了蓟城外的燕军大营!那大火烧得,啧啧,烧死的士兵、加上被受惊马匹踏死的,差不多有上万人。”   他扭头看了眼邻桌上一个穿褐色短衣的商贩,“徐老弟,你堂兄当时就在蓟城是吧?我听说那大火一直烧到了蓟城城墙,把整面的城墙都给烧黑了。”   徐姓商人点了点头,接过话去,“听我堂兄说,陈国当日派去的可不是一般的军队,而是直接听命于陈王的龙骑营。龙骑营那帮人个个都是厉害角色,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潜了进去,一把火给燕军大营烧得昏天昏地的。”   一个岛民插话道:“这什么营的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起来这陈王倒是挺重义气的,越王一死,他就出兵给他报仇。”他身边的几人也附和地点着头。   徐姓商人咧了咧嘴,摇头道:“这事,其实也算不上是陈王有义气。我听说,龙骑营其实是青遥公主派去的。”   “青遥公主?是不是就是东越的那个王后?”   “咦,不是说那什么营是直接听陈王调令的吗?怎么也听公主的?”   之前在赵二面前提起珊瑚树的那个商贩说:“你们也不想想,那青遥公主的哥哥是谁?凭人家的财力、权力,要调个兵有什么难的?陈王一死,整个陈国实际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新君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等扶风侯一咽气,风氏一族的财富也得归这位相国大人。”   他话音一落,听者立即又爆出一连串的问题:   “啊!陈王也死了?”   “扶风侯?扶风侯不是早几年就死了吗?”   “相国大人又是谁?”   商贩意识道自己的插话似乎有严重的顺序颠倒之嫌,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指着赵二说:“还是听赵二哥从头讲,从头讲。”   赵二清了清喉咙,“陈国的军队突袭了蓟城,燕国的国君自然不肯罢休,当即集结了百万大军,反攻陈国。你们想,那燕王可是当世的战神啊,憋足了一口气地打仗岂有不胜的道理?燕军没出半年就攻破了宛城,陈王带着王亲国戚逃到襄南,把都城也迁了过去。一年多前,陈王旧疾复发,撒手归了西,把王位传给了太子詹。太子詹登基后,就封了江陵侯风延羲为相国。现在陈国朝堂的大小事宜,都得按这位相国大人的意思来办。”   岛民中有人以前是陈国人,闻言禁不住流露出惋惜之色,叹道:“想那陈王少年登基,征暗夷、灭卫国,也算得上南朝的一代霸主,想不到……唉,竟落了这么个下场!”   赵二说:“说起来,要不是当时暗夷族造反,陈王不得不调兵南下,宛城也不至于失守得那么快。我猜啊,陈王说不定十分后悔当初征伐了暗夷,到头来,为了那么块破地儿、赔上了一国之都!”他咂了咂嘴,又喝了口酒,继续道:“那燕王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听说他攻下宛城以后,别的事儿没做,却派人一把火烧了陈国王宫的御花园。呵呵,别的地方都没动,就只烧了那座花园。”   店里的那个小伙计本是东越人,听赵二讲了半天还没提东越亡国的事,忍不住开口问道:“赵大哥,那东越国呢?”   “东越国啊,哦,刚才忘了提,东越国君死在东海以后,东越朝中因为王储一事乱成了一团。东越国君不但没有子嗣,连个近亲的同姓兄弟也没有,所以裴太后想了半天,就从宗室里找了个远房的侄孙过继过来,承了王位。这个小越王呢,一直是由青遥公主抚养着的。听说母子的关系还挺亲,为了守着这个小国君,青遥公主也没跟她哥哥回陈国、一直留在了越州。”   赵二夹了口菜放到嘴里嚼着,等咽下后,才又重新开口:“后来啊,就是大约一年前,也不知是从哪儿起的传言,说江陵侯打算逼小越王禅位给新登基的陈王詹。你们想啊,江陵侯是小越王名义上的舅舅,他如果真存了这份心思,真要动起手来怕是不难。这事儿倒底是真是假,我们底下这些人也就无从知晓了,只知道最后东越的裴太后被逼得走投无路,竟然暗地里偷偷降了北燕!燕王领兵到了越州那日,裴太后还亲手奉上了传国玉玺。东越国的玉玺可是上古传下来的圣物,既得此玉玺、又得中原之人即可称帝,这事儿大伙应该都听过。”   众人皆听得入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谁知,裴太后献上玉玺的时候,突然从袖子里抽出把匕首来,直插燕王胸口!”赵二说得起劲,拿筷子比划了个动作,“可那燕王也是早有防备的,一个侧身就躲开了。裴太后悲愤交加,举刀自尽,却被燕王给救了下来。”   “后来呢?”小伙计追问道。   赵二说:“还能有什么后来?燕国得了东越和陈国的北部,占去了大半个天下。算起来,”他掐了掐手指,“燕王应该就在几日前称了帝,如今该改口叫燕帝了。”   “裴太后现在何处?”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蓦地从门口传来。   众人抬起循声望去,见门口倚着一位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她的衣裙不过是寻常粗布所制,且边角已有了磨损泛旧的痕迹,可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儿,也能透出种慑人的飞扬气势来。   大家适才都没有留意门口何时多出个人来,不禁有些发愣。商贩中的一人先回过神来,小声嘀咕了句:“这不是卖珊瑚树给钱大的那位姑娘吗?”   其余的商贩闻言皆是眼神一亮。   赵二清了清喉咙,率先开口道:“姑娘也对东越的事儿感兴趣?”他在生意场上混了十几年,明白摸清对方所需乃是谈成一笔买卖的首要前提,说不定跟这姑娘套套近乎也能帮自己捞到一株珊瑚。   那女子却全然没有理会赵二,只伸手从怀里掏了颗珍珠出来,捏在指间扬了扬,“谁告诉我裴太后现在何处,这珠子就归谁。”   那珍珠色泽银亮,形状圆润,足足有冬枣那么大。   赵二忙抢答道:“裴太后、青遥公主和小越王都成了阶下囚,被押送到了蓟城!”   女子手臂一抬,将珠子抛给赵二,随即转身离去。   两个商贩赶忙也跟了出去,想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奇货可买,却见她身手敏捷地跃上了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麻利地取下缆绳,摇着橹出了岸口。      ☆、浮沉聚散 (二)   东海有上百座的岛屿,除了西面吉令几个岛以外,其余的岛面积都很小,且没有规律地向东分散在了大海之中,犹如随手撒在了碧盘上的珍珠。   阿璃出了岸口,摇橹往东行了近一个时辰,到了一座珊瑚礁环绕的小岛前。   海水湛蓝而透彻,水下的礁石清晰可见,色彩鲜艳的小鱼三五成群地在礁石间穿梭着。   阿璃取下船橹,小心翼翼地用短桨将船划入了礁湖之内,再慢慢地驶到了一处细白的沙滩岸边。   岸上不远处,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林外靠近沙滩的一处立着间木屋。屋外的木架上挂着张渔网和几件晾晒着的衣物,随着海风悠闲地晃动着。   阿璃摘下帷帽,把缆绳套在桩撅上,跳下船走到了木屋面前。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搁置在屋檐下阴影中的木桶里泡着十几只海胆,像是刚捕来不久。   阿璃弯腰看着桶里的海胆,不禁绽出笑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只出来,拿刀剥起壳来。   海胆黄生吃十分鲜美,阿璃尝过一次后就喜欢上了,百吃不厌,也不嫌剥壳去刺麻烦,饶有耐心地慢慢清理着。   不多时,远处的沙滩上有两个身影渐渐走近。   走在前面的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路跑跑跳跳的,时不时又停下来脚步,回头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   后面的那个人提着鱼竿,拎着几条鱼,费力地跟上男孩的步速。他走路时有些微跛,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也是一个深一个浅。   阿璃站起身来,朝来人喊道:“仲奕!”   仲奕把手里的鱼递给男孩,弯腰跟他说了些什么。男孩拎起鱼,快步地跑向木屋,空着的手向阿璃挥了挥,“阿璃姐!”   小孩子撒开腿跑、步子很快,眨眼就到了屋前,晃着手里的鱼:“这是我跟裴大哥钓的鱼。这条,还有这条,都是我钓到的!”   阿璃接过鱼,啧啧赞道:“不错啊,很快就可以出师了。”   男孩名叫林崇,跟着父母和弟妹住在这座小岛的另一面。林崇的父亲原是士兵出身,七年前东魏亡国时带着家人到了东海。他的水性虽然也算很好,但对于捕鱼技巧却远不如仲奕懂得多。在一次偶然撞见仲奕利用潮汐设网捉鱼后,就动了让林崇跟着仲奕学捕鱼的心思。于是,从两年前开始,仲奕的身边就多了个蹦蹦跳跳的小跟班。   林崇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黯下去,撅着嘴说:“出师是不是就是要离开师父的意思?那我就不能跟在裴大哥身边了?”   阿璃揉了把林崇的头发,笑道:“姐姐就随便说说而已,你裴大哥可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帮手!”   说话间,仲奕也走到了屋前。   他放下鱼竿,扫了眼地上的海胆壳,笑道:“海胆是今早捕的,我算着等你回来还足够新鲜。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他的皮肤比在东越的时候晒黑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却灿烂了不少。一身短衫长裤,裤腿和衣袖都高高地挽起,发髻用粗布系带随意地束起,远远看上去,倒真像是个自小长在海边的打渔人。   阿璃上前拉起仲奕的手,举到眼前研究着,一面说:“味道很好,可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去捉海胆,上次手被扎得鲜血直流的。”   仲奕急抽出手来,“今天我是用网捕的,不信你问阿崇。”   阿璃转头问林崇:“怎么,今天你也去捉海胆了?”   仲奕朝林崇使了个眼色,林崇有些不情愿地低声“嗯”了下。   阿璃笑着招呼林崇,“来,过来坐下尝尝你的战利品。”   她拉着林崇坐下,又挑了些海胆黄出来,送到他嘴边。   每次照顾林崇的时候,阿璃心里总有种微妙的、酸酸甜甜的感觉,仿佛跟沃朗失散的那些年月,此刻通过自己与林崇的相处被重新演绎了出来。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林崇比沃朗、更像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弟弟……   仲奕在一旁整理着渔网和打来的海鱼,见阿璃一直不停地喂着林崇,忍不住开口道:“你不要喂他太多了。小孩子吃多了这个不好。”   林崇咽下嘴里的海胆黄,瞪着眼问:“为什么小孩吃这个不好?”   仲奕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眉宇间微有尴尬的神情。   阿璃见一向气定神闲的仲奕面露窘色,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对林崇说:“你裴大哥说得对,这海胆黄你不能多吃。等你以后娶了媳妇、要生小孩的时候再吃!”   林崇不到四岁就跟着父母来了东海,终日与大海、鱼群为伴,比中原同龄的孩子要晚熟许多。换作中原十一、二岁的男孩,听到阿璃这样说,就算不明就里,也多半会红着脸羞上一阵子,但林崇却是一脸严肃,恍然大悟般地“哦”了声,“原来是要生小孩的时候才能吃。”他的弟妹都是在东海出生的,对于生孩子的事,他倒是不陌生。   想了想,他抬头看着仲奕,“裴大哥,你和阿璃姐是要生小孩了吗?所以阿璃姐才经常吃海胆?”   阿璃在林崇的头上拍了一下,“胡说八道!”   拍下去后,她又立刻后悔下手重了些,于是语重心长的耐心解释道:“阿崇,只有夫妻才可以一起生儿育女,比如你爹和你娘。你裴大哥和我,就像你和你妹妹,是不可以做夫妻的。”   林崇挠了挠头,面带疑惑,“为什么不可以?”   阿璃忍不住又想拍一巴掌,可转念想着这孩子长在荒岛上也不容易,只好问:“那你想娶你妹妹作妻子吗?”   林崇对“夫妻”的概念还有些半懂不懂,但恍惚觉得如果要日日守着那汲着鼻涕、动不动就哭的小妹妹,似乎是件苦差事,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想!”   阿璃揉了揉林崇的头,“不想就对!”她朝海岸的靠西的一角指了下,“你去看看那边的笼子里困住螃蟹没有。”   林崇答应了声,飞奔着跑向了海岸。   阿璃也站起身,吁了口气,对仲奕说:“跟小孩子解释个东西还真是麻烦!”   仲奕抿着唇角淡淡地笑了笑,继而垂下眼眸,继续整理着渔网。   晚饭过后,阿璃把从吉令换来的酒从船上搬下来,又在沙滩上升了堆火,打算烤了螃蟹下酒喝。   仲奕在她身旁坐下,抬头仰望着满天繁星。   东海的夜空中,星星似乎比别处的更亮些。每当夜风轻拂开那变幻莫测、时聚时散的浮云时,一点点闪耀的光亮便如同情人的眼眸般,温柔而多情地俯瞰下来。   阿璃跪坐在火堆旁,一面用叉子翻着烤架上用芭蕉叶裹着的螃蟹,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螃蟹,螃蟹,快点熟,姐姐今天换回来好几坛美酒,就等着你下酒了。”   仲奕的目光,缓缓地从夜空移到了阿璃身上,眼中有了笑意。   阿璃放下叉子,换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扭头对仲奕说:“你采的那株珊瑚好像真是价值不菲!那帮商贩全看傻了眼。一开始,那个姓钱的商人还想跟我压价来着,后来见我抬脚要走,急得出了一头的汗!想唬我,哼,做梦!”   仲奕轻笑了声,“什么人居然敢跟你讨价还价?下次你去吉令时,把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别在显眼处,保管再没人敢跟你议价。”   阿璃格格笑了几声,抬手捋了捋鬓边的头发,“他们要是知道那珊瑚是你采的,也断不敢讨价还价!”   仲奕垂眼道:“还好我还能采珊瑚,总算没成个废人。”   三年前海战中受的那道腿伤,因为刀口深及筋骨,又在水中泡了太长时间,终究没有完全恢复。   阿璃的笑意敛去,“不许胡说!什么废人?只不过是走路时稍慢了些,没别的不同!”   仲奕侧头看着阿璃,神情和缓而温柔,“阿璃,我只是随口说说,并无丧气之意。当年我本该葬身鱼腹,要不是你舍命相救……能够活下来,已是万幸,我再不敢奢求什么。”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去想过有关三年前那场海战的一切。   自己是怀着何样的心情跳下了船,阿璃又是何等不顾一切地跟了来。   要不是阿璃的匕首戳伤了那头虎鲨、用它的血引开了鲨群的注意,即使自己来得及躲进船底的暗舱,腿上伤口的血腥气息依旧会引来鲨鱼的围攻……   阿璃没有搭话,拿过叉子、戳着柴火,良久,才有些踌躇地开了口:“仲奕,你,你想不想回中原?”她瞄了仲奕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我知道,这件事我们讨论过很多次……虽然,岛上的日子也不错,可是,你的腿伤如果能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说不定可以复原。”   仲奕借着火光打量着阿璃的神色。   自幼相识,让他对阿璃的每种表情、每种语气都比任何人更熟悉。他直觉地感到,今晚的阿璃,跟平日有些不同。   “阿璃,”仲奕的眼神探究,“你今天在吉令岛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阿璃手中的动作滞了一瞬,“没有,没听说什么。”      ☆、浮沉聚散 (三)   东越亡国,裴太后和风青遥被俘……   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仲奕不会离开东越,不会铤而走险地约见慕容煜,不会因此而瘸了腿,也不会做了亡国之君。   阿璃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却没有意识到烤着的螃蟹已经开始发出烧焦的气味。   可这千辛万苦得到的自由,她舍不得放弃。   她不愿再卷入中原的争斗,也不愿仲奕再次出现在慕容煜的面前。   以慕容煜的个性,应该不会为难无辜妇孺。阿璃自我安慰似的想着,所以她和仲奕回不回中原,裴太后和青遥应该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青遥还有延羲……   有些事,既然决定了放下,就永远不要再去想。   仲奕凝视着阿璃,见她一瞬间变得神情怔忡、目光黯然,不由得后悔起自己刚才的问题来。   其实,如果那个答案会打破现在所拥有的美好,那他永远都不想知道。   虽然,不确定她是在为了什么而忧伤,但仲奕总不由自主地把阿璃怔然出神的表情和一个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情感微妙的流露,往往不需要通过言语来表达。   垂目时的那一瞬失神,笑意中的那一抹无奈,眉宇间的那一丝黯然。   即使她什么也不说,仲奕也很清楚,她永远不可能忘记那个叫作乌伦的男子。   夜幕中,骤然划过一道光亮。   仲奕扬起了唇角,抬手指向天空,“阿璃,快看,流星!”   阿璃赶紧顺着仲奕的手势转身抬头,却只捕捉到流星消逝前的一丁点儿光芒。   “居然给错过了!”阿璃悻悻地敲着叉子。   仲奕宽慰道:“以后还有机会。日子那么长,以后我们每晚都来这里等。”   “流星可不常见,也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小时候听族里的巫师说,只有神族的人死了以后,才会化作流星坠落!”   话说出了口,阿璃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悸,骤地抿住了嘴唇。   仲奕没有留意到阿璃的表情,仰头看着星空,“是吗?可我听说神族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永远地驻在夜空、俯看人世间的沧海桑田。”顿了顿,他轻声说:“或许,墨翎也化作了这满天繁星中的一颗,一直在悄悄地守望着我们。”   阿璃挪坐到仲奕身边,抬头望着夜空,努力地辨认着墨翎化作的那颗星星,“你看,那颗会不会是墨翎?靠着月亮最近的那颗!墨翎那小子最喜欢吃兔肉,月宫里不是住着玉兔吗……”   夜风托起了她的几缕发丝,似无意地送到了仲奕的肩头,又轻轻地拂过他的颈间,酥*痒的。   仲奕缓缓伸出手指,圈住了阿璃的一缕青丝,在指间眷恋地缠绕着。   海岛上悠闲的时光过起来很快,不知不觉间,离上一次商船来东海的日子已经隔了一个多月。   这日,阿璃和仲奕正准备出门,却见林崇一边飞奔过来,一边高喊着:“裴大哥!阿璃姐!”   林崇跑到屋前时,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阿璃不禁有些吃惊,抚着林崇的背,“阿崇,你这是怎么了?跑得这么快!”   林崇缓过气来,说:“西面海岸那边,停了艘好大的大船!大船又放下艘小船,船上的人正朝这边来!”   这座岛位置偏僻,又有礁石环绕,稍大点的海船通常都不会经过此处。   阿璃和仲奕交换了一个眼神,扶着林崇的肩膀,问道:“那大船什么样?有没有挂幡旗?船上的人有没有穿铠甲?”   林崇摇了摇头,“好像没有旗……呃,什么是铠甲?我只看见小船船头上站着个男人,穿着红色的衣服……”他突然呲了下,感觉阿璃姐的手指骤然攥紧了,捏得自己有些吃痛。   林崇抬头去看阿璃,只见她目光似怒似怨,咬着嘴唇望向了海岛的西面。   ×××   风延羲站在船头,望着细白沙滩上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心中滋味复杂的难以言绘。   耳鬓厮磨的两个人,往往意识不到彼此身上因为日复一日而发生细微的变化。   成长、衰老,只有在久别重逢的人的眼中,才会显得突兀而惊人。   三年的时间,让玉冠锦袍、花下抚琴的翩翩君王,蜕变成了皮肤黝黑、粗衣布裤的渔夫,也让阿璃张扬而倔强的神情中,添了几分柔和。   随行的韩楚还在下锚套缆,延羲已轻撩衣袍,飞身跃到了海滩上。   阿璃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而仲奕却是神色自若,含笑对延羲道:“延羲,好久不见。”   阿璃有时候会想,人身上的一些痕迹,是不是一辈子都无法抹去?不管仲奕看上去有多像个地道的渔夫,他举手投足间那种不紧不慢的从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常年累月所熟习的君王所特有的与众不同,依旧在那里。而自己,也永远像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充满了戒备与疑心……   延羲嘴角勾出道笑,表情看上去亦是云淡风轻,“君上别来无恙?”   两人渊渟岳峙的相视而立,仿佛这场在东海偏僻小岛上的重遇完全在意料之中,没有半分的令人惊诧。   阿璃却沉不住气了,伸手扯住延羲的衣袖,挤出丝笑地说:“你跟我来,我有关于沃朗的事要问你!”说着,也不顾仲奕的反应,拉着延羲就往木屋方向走。   延羲任由阿璃拉着自己朝前走了一段,低声揶揄道:“看见我来,你居然没逃没躲。难道是分别三年,让你终于有一点点想念我?”   三年未见,他依旧英俊的令人不敢逼视,额前的长发被海风拂起,掠过那复杂而又深邃的目光。   阿璃驻足望着延羲,“我不管你是如何找到我们,又为了什么目地来找我们,请你不要把我们再卷入到中原的事里!”   对于风延羲,阿璃太过了解。他不是那种会漫无目的、在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时间的人。他跋山涉水来到东海,绝不会只是简单的故友叙旧。   延羲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仲奕,只见他正一瘸一拐、步履艰难地跟过来。   他嘴角的笑意变得锋利而嘲讽起来。   原来不是不想逃,而是因为有人瘸了腿,想逃也无法逃……   延羲转头看着阿璃,目光清冷却又似饱含一种压抑的情绪,“你不想被卷入中原的事?你是指东越亡国,还是慕容煜称帝?阿璃,我父亲说得不错,你是个冷心的女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凭什么……”他紧紧盯着她,顿了顿,才又开口,“凭什么我妹妹沦为阶下囚,你和东越仲奕却在世外桃源逍遥度日?”   阿璃被延羲的目光逼视得有些心悸。   她琢磨着他的语气,“那你想怎样?难不成你想让我们去救青遥?”   她十分清楚,青遥是延羲最珍爱的人。以他那不择手段的行事方法,为了救出妹妹,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可他为何不去蓟城,而是来了东海?   阿璃脑中思绪纷飞,猛然警觉起来,“你想用仲奕去交换你妹妹?”   延羲没有答话,继续朝前走去。   阿璃胸口发凉,连忙追了上去,拽住了延羲的手臂,“被我说中了?风延羲,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要是敢打仲奕的主意,我也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延羲冷冷地看了阿璃一眼,甩开了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说:“你当然是无所不敢。”   阿璃回头朝海滩张望。   跟随延羲来的韩楚和蘅芜都还在小船上,似乎并没有上岸的打算。   她暗暗松了口气。就算不得已非要动手,她应该有把握应付延羲一个人……   她转着心思,努力克制情绪,放柔了语气对延羲说:“想要救青遥的话,应该还有其他的办法,我可以跟你一起想法子。东越的那些事,仲奕全都不知道,请你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木屋前。   林崇在屋前慢慢站起来,张着嘴,仰头盯着延羲。   以前他觉得裴大哥和阿璃姐是很好看的人,可眼前的这个人,居然还要更好看,好看的就连珊瑚岛上任何一处的美景、跟他相比,似乎都不那么好看了……   阿璃用脚尖扫了扫地上的散沙,取过张席子,铺到地上,“我们屋子小,平时吃饭喝酒都在外面,你就将就一下。”   延羲倚在门口,朝木屋里面打量着。屋子造得有些粗糙,木板和木条混用着,四壁和屋顶皆有缝隙,屋顶上像是补洞似的盖着些芭蕉叶。屋里除了一个小小的厨房,还隔出了两个房间。   林崇变客为主地倒了杯水捧到延羲面前,献宝似地说:“叔叔喝水。”   延羲接过杯子,低头看着林崇,“你跟他们住在一起?”   林崇连忙摆手,“不是,我住在岛的那一头。”顿了顿,颇有见解地补充道:“裴大哥和阿璃姐的屋子这么小,只能住两个人。”   延羲喝了口水,挑眉问:“你管他们叫哥哥姐姐,却叫我叔叔。我显得比他们老很多吗?”      ☆、浮沉聚散 (四)   林崇一下子懵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下意识地摇头。   阿璃一面埋首整理着席子的边角,一面接过话去,“相由心生。心机太重的人,看上去都会显老。”   延羲不置可否,从怀里掏出颗蓝色的珠子,递给林崇,“哥哥送个好玩的东西给你。这珠子在水里可以变幻颜色,你去试试看。”   林崇激动地接过珠子,兴高采烈之余,还不忘朝阿璃看了一眼,却见她好似担忧又好似气恼地盯着自己,不觉胆颤发慌,犹豫着伸出手,要把珠子还给延羲。   阿璃见林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刚才还提心吊胆地担心大船上来的是坏人,结果一见面就被延羲给收买了!如此看来,这家伙其实跟沃朗也没什么区别……   “喜欢就收下吧。”她站起身,朝林崇挥了下手,“去玩吧!”   林崇高高兴兴拿了珠子奔向海边。   延羲望着林崇的背影,轻声说道:“最开始,每个人都是没有心机的。”   ×××   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时而有一两片叶子飘落而下,在风中优雅地打着转儿。   屋前的三个人席地而坐,各怀着心思,谁也不急着开口说话。   沉默了良久,仲奕开口问延羲:“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三年前,东越国君乘船出海,一去便不再复回。据船上幸存的水工所说,东越国君当时是打算带着宠妃远走高飞,隐居世外桃源。岂料海船在峤州以东的水域遇上了燕军。东越国君曾邀请燕王上船议和,却无果而终。继而双方在海上开战,东越惨败。最后,在慕容煜的威逼下,国君和郑氏双双跳海自尽,落入了鲨群之中,葬身鱼腹。   当年东越海船上一共有船夫舵工三十七人,外加侍从武卫,一共五十八人。海战之后,只有十五人幸存下来。   在过去的三年里,风延羲断断续续见过余下这十五人中的每一个。   对于当年的海战起因和过程,这十五个人描述得各有偏颇。但对于东越仲奕和阿璃葬身鱼腹之事,却是异口同声、绝无出入。   延羲双目微垂,语带嘲讽地说:“你关心的就只有这个?我还以为,你会先问问青遥怎么样了。”   仲奕沉吟一瞬,淡淡说道:“不用问我也知道她过得很好。有你这样的兄长,想必她定能安乐无忧。”   这句话落在了知晓内情的人的耳朵里,倒有了层讥讽的意味。   阿璃直了直身子,对延羲说:“延羲,我跟仲奕三年前就‘死’了。中原的人和事,跟我们已经再没关系。当初你促成仲奕和青遥的婚事,也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如今仲奕避世而居,刚好还了你妹妹自由。再说,我们现在的自由是拿命换回来的,该付出的代价都已付过,不觉得对谁有过亏欠。”   延羲神色复杂地盯着阿璃,冷笑道:“你在怕什么?怕你最关心最在意的男人念及结发之情,抛下你回到他妻子身边?”他转向仲奕,目光晦暗而阴戾地说:“东越仲奕,你以为你换了姓氏、弃了身份,就能摆脱过去的一切?你可知道,过去的三年里,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无辜丧命?”   阿璃用暗夷话打断了他,“延羲,你答应过我,不让仲奕知道这些事……”   仲奕因为腿伤,很少离开珊瑚岛,也从未去过吉令,对中原过去三年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苦心守护的东越已亡,而自己的妻子母亲,沦为了燕国的阶下囚。   “我答应过你什么?”延羲目光清冷,用中原话回答道:“我唯一答应过你的,只是永远不对你说谎。在这件事上,我一直问心无愧。”   仲奕神色平静的开了口,“阿璃,没关系的。你让他继续说下去。”   延羲继续道:“你假死以后,青遥窃取了龙骑营的令牌,命人火烧燕军大营,引得燕陈开战。这一切,只为替你一人报仇。你在这世外桃源逍遥之际,她在越州守着你名义上的儿子,不惜同我决裂也要为你护住东越江山。如今东越亡国,她成了燕国的阶下囚,你是不是也该为她做点什么?”   东越亡国?   仲奕的眼中闪过涌动的情绪,却很快又被沉静和决然所代替。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延羲,阿璃说得不错,中原的人和事,跟我们已再无关系。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让我放弃现在的生活。”   阿璃偷睨着延羲越见阴霾的面色,手悄悄地下移,摸到了藏在裙下的匕首。入座的时候,她就刻意坐在了延羲和仲奕之间,提防着延羲的一举一动。   延羲眸色阴戾暗沉,“是吗?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逼你放弃?我倒想试试……”他抬起手掌,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还记得你刚才的那个问题吗?我是如何找到你们的?”   几乎是同一瞬间,阿璃手中的白刃亮出,延羲衣袖翻扬、内力盈动。   阿璃的心口骤然剧痛,连嘴唇都来不及咬住、痛叫出声,整个人瘫倒在地。   已经差不多快四年没有尝过蛊毒发作之苦,顷刻间蔓延至骨髓的痛楚击得她措手不及、生不如死。   仲奕惊慌起身,手还没触到阿璃,已被延羲出手封住了穴道,无法动弹。   延羲俯身看着阿璃,“很痛吗?”他的手缓缓按在胸口,像是在感受着体内的母蛊,“真是奇妙,我好像能感觉到你的痛。”   阿璃咬住嘴唇,双拳紧攥、用力摁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睁大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延羲。   延羲一动不动地望着阿璃半晌,陡然收了内力,顺手又拂开了仲奕的穴道,转头望向大海。   仲奕扶起阿璃,擦着她额上的冷汗,眉目中是焦急的关切。   阿璃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对延羲说:“你把延均世子怎么了?母蛊为什么会到了你身上?”   延羲依旧望着远处,冷笑一声,“你既然认为我已经把他‘怎么了’,又何必问母蛊为什么到了我身上?”   主仆蛊的母蛊永生不绝,如果种有母蛊的人死了,母蛊会自然转移到和他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个人身上。延均袭了扶风侯爵位后娶了堂妹为妻,夫妻二人皆体弱多病、未有所出,因此,跟他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延羲。如今延羲能驱动蛊毒,想必是延均已逝。而母蛊移至延羲身上的那一刻、便让他不但知道了阿璃尚在人世,还感应出了她身在何处。   仲奕听阿璃讲过蛊毒之事,眼下自是了然。   他思忖一瞬,抬头问延羲:“你想要我做什么?”   阿璃抓住仲奕的手臂,“别答应他任何事!”   或许是因为蛊毒带来的剧痛和愤怒,她的目光盈盈,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拿蛊毒要挟人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永无止境。我宁愿死,也不要再受人摆布!”   延羲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仲奕将阿璃半揽在怀中,正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的令人沉溺。阿璃亦抬头望着他,眼中的点点晶莹让她此时显得有些陌生的楚楚可怜……   延羲忽然觉得自己傻的可笑。   当他知道阿璃还活着的时候,是那般的欣喜若狂。从襄南一路赶来东海,只是想亲眼证实她真的尚在人世。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阿璃并不想见到他,从来都不想……   “你以为我想要你做什么?”半晌,延羲对仲奕说道:“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为你夺得了王位和权力的人是你母亲,为你复仇、为你守住江山的人是你妻子,如果我猜得不错,当日在东海舍命救你脱险的人是阿璃。东越仲奕,你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一辈子躲在女人背后,让她们为你遮风挡雨。”   仲奕一字一句听得清晰。   他性情淡然,一生中听惯了旁人的讥讽嘲弄,凡事皆能泰然处之。可风延羲的这几句话,狠狠刺中了他心底深处藏得最隐蔽的脆弱。   很多事,他不愿意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同样的事,有太多人可以比自己做得更好。就比如,守护阿璃……   阿璃听得怒火中烧,再顾不得维持表面仅有的那层客气,“风延羲,你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你没有母亲,没有妻子,就见不到别人幸福了?我救了仲奕又怎么了?我乐意!就算要我为他死,我也心甘情愿!”   延羲盯着阿璃,眼神暗沉的可怕。   他一向冷静自持,可阿璃总有办法让他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失控。   很多个日夜里,他曾一遍又一遍地想,只要她还活着,什么都可以无所谓……   只要她还活着。   可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度。   “那好,我成全你!”   延羲骤地双掌推出,击在了阿璃和仲奕身上。      ☆、谁道闲情抛掷久 (一)   阿璃苏醒过来的时候,已身置于海船的船舱之中,舱内香毯衾枕,皆是极尽奢华。   蘅芜捧着盏鎏金镂空的熏香手炉,侧身坐在榻边,轻轻地用手将炉中升起的沉水香气扇到阿璃的脸上。   阿璃缓缓睁开眼,跟目露喜色的蘅芜对视了一瞬,继而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问道:“仲奕呢?”   蘅芜只得把要出口的话先咽了回去,放下手中香炉,答道:“君上安好,阿璃姑娘不用担心。”   阿璃稍松了口气,四下打量了一下,“我们在海船上?你们要把我们带去哪儿?风延羲在那里?”   蘅芜面有难色,踌躇着说:“公子只吩咐奴婢在这里守着姑娘你,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阿璃见状,知道从蘅芜的嘴里问不出话来,索性翻身下榻,径直朝舱门走去,“我要见仲奕!”   蘅芜闪身拦在阿璃面前,“公子交待过,姑娘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阿璃伸手欲推蘅芜,却被她一掌击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地靠回了床榻边。   惊疑之下,阿璃暗运内力,竟发现自己内力全失!   蘅芜面有窘色,“对不起,阿璃姑娘,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阿璃盯着自己的手掌愣了片刻,恨恨地坐到榻上。   蘅芜走到近前,宽慰似的说:“公子只是暂时封住了你的内力,待他替你解开穴道后,便能恢复自如。”   阿璃冷笑了声说:“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单凭蛊毒就能让我随时束手就擒。”   她一直十分忌讳让旁人知晓自己身中噬心蛊毒的事,可眼下毫不遮掩,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风延羲是多么卑鄙无耻……   蘅芜踌躇地看着阿璃,欲言又止。   阿璃抬眼看见蘅芜满脸为难的表情,想起以前自己重伤时她衣不解带地随身侍奉,心又软了下来,“算了,这事其实跟你也没关系。”她拍了拍榻沿,“你坐下吧,我有事问你。”   蘅芜犹豫了一瞬,侧身坐到了阿璃身旁。   阿璃此时的语气已平静了许多,“延均世子,什么时候过世的?”延均在风伯钦死后袭了扶风侯的爵位,但阿璃却习惯了一直称呼他为世子。   “两个月前。”   “他,是怎么离世的?”   蘅芜说:“世子他一向体弱。后来宛城失守,丢了女娲神石,世子忧伤懊恼,病得愈发严重,一度昏迷不醒,拖到今年才……”   阿璃回忆起那张病态苍白的面孔,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延均一生,身负着风氏长子对家族的责任,一辈子又何曾真正的自由快乐过?   而如此看来,延羲也不算胡说八道。自己和仲奕设计的这场假死,确实直接或间接地、让许多人送了性命。   “那女娲石是落到了燕国的手里?”   蘅芜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派出去的细作都未曾听说慕容煜得了女娲神石。想来,或是他不懂得如何破解密室中的伏羲阵,所以一直没有得手过,又或是,他根本就不在意这块神石。”   阿璃沉吟着,心想即使慕容煜破解了伏羲阵、取出女娲神石,没有风氏的神力,他也无法开启神石的灵力。   蘅芜像是看出了阿璃的想法,接着说:“女娲神石的灵力只有拥有伏羲氏神族血脉的人才能开启,所以就算神石落入了北燕的手中,他们也参不出其中的奥秘。可现在,小姐被带去了蓟城,也不知道慕容煜会不会因此起什么念头。”   阿璃语带嘲讽地说:“这你倒不用担心,慕容煜跟你家公子不一样,绝不会与女子为难。”   蘅芜揣摩着阿璃的语气,斟酌开口道:“慕容煜这几年性情大变,行事跟以往相比……狠辣了许多。”她稍作停顿,用眼角余光觑着阿璃的神色。   阿璃留意到蘅芜举止间那份格外的小心和试探,也不由得有几分局促起来。   对阿璃与慕容煜的这段情,蘅芜恐怕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曾偷偷跟着阿璃去了祁州,亲眼见证了八月春谷中那场缠绵的相会。在阿璃行刺了慕容炎后那段悲伤绝望的日子里,也是蘅芜日日陪在了她身边。宛城离别之夜,两人更是有过一番坦诚心事的对话。   蘅芜见阿璃垂着眼不说话、神情中微有紧绷,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常年侍奉于延羲的身边,让她养成了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习惯,不该说的话和不必要说的话,都尽量不出口。   顿了片刻,她才继续道:“燕国原本就国库空虚,四年前南下攻越,就掏空了仅剩的一点财力。前两年趁燕陈国交战之际,慕容煜的几个异母兄弟又在后方起兵生事。表面上看,北燕是一片风光,实际上内耗得厉害。年初河朔那边闹旱灾,地方官却拿不出半两银子来赈灾,灾民一直暴乱不断。”   阿璃的嘴唇动了动,继而又紧紧抿住。   隔了会儿,她问蘅芜:“延羲打算怎么救青遥?”   蘅芜摇了摇头,“公子一向有主见,不到最后一刻,我不敢乱猜测他的心意。”顿了顿,幽幽叹道:“小姐被关在了燕国王宫内的摘星台。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即便是以公子的身手,也未必能救得出小姐……”   阿璃琢磨着如果以武力解救青遥无望,那风延羲很有可能会用别的方法来换取妹妹的自由。而仲奕的性命,恐怕是急于为兄复仇的慕容煜最感兴趣的筹码。   “其实,公子他……”蘅芜瞅着阿璃的神情,踌躇着开了口,“公子这些年过得也很辛苦。你和东越国君出事的事传回中原的时候,我们正在回宛城的路上。我永远都忘不了他那时的表情……”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到了越州。整个越州城乱成了一片,人心惶惶,就好像北燕马上就要攻打过来似的。小姐也在宫中病倒了,公子去探望她,却不欢而散。”   “你们出海之前,君上曾让人在金三的店里买过几罐石漆。公子因此推断,你们这次出行其实是另有图谋,于是他又赶到峤州,用尽各种法子,找到了你们所乘海船上幸存下来的船工,才知道你们当初不单单只是落水,而是落入了鲨群之中……”   阿璃静静地听蘅芜讲完,歪倚到榻上,手支着头说:“你家公子不是一直都惦记着东越的江山吗?听到我和仲奕葬身鱼腹岂不是十分高兴?”   蘅芜扭头看着阿璃,眉心拧在一起,“你难道就真的不明白公子对你的心意吗?”   阿璃眼眸微垂,语带讥嘲地说:“他对我的心意?他对我的心意就是想让我一辈子不得自由,一辈子活得不自在,一辈子为他所用。”   蘅芜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偏激……如果你真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想一辈子留她在身边。”   阿璃此时满心都是对延羲的火气,冷笑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要是真像你以为的那样看重我,又怎会伤害我、伤害仲奕?他跑去东海把我们捉来,无非就是想拿仲奕去换青遥。”   蘅芜摇头,“不会的。我们去东海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君上还活着。他落海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活下来的机会十分渺茫。再说,就算是为了小姐,公子也不可能作出伤害君上的性命的事。如果非得说公子对他有什么恶意的话,也是因为……”顿了顿,斟酌说道:“小姐因为君上的死而迁怒北燕,以为害死你们的人是慕容煜。可在公子的眼里,你每一次犯险、受伤,都是因为东越仲奕。”   “你难道想告诉我,延羲会因为我而迁怒仲奕,迁怒东越?若真是如此,那他也算得上是不可理喻。”阿璃倒在榻上,顺手扯过毯子盖在脸上,声音瓮瓮的说:“他这个人,总是莫名其妙。我听到他的名字就烦!”   蘅芜低头看着阿璃,突然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似乎有些明白了公子为何不愿来见阿璃。   半晌,她幽幽地说:“可你知道吗,公子确认你死了的那天,一个人在东海边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为他梳头的时候,发现他的一缕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阿璃曲起手臂,随意地搁在额头上,在毯子下嘀咕了句:“是吗?那可真是难为他了。”   蘅芜紧抿着唇,扭过头,不再多言。   海船一连行了十数日,阿璃依旧被困在了自己的船舱之中、不得外出。衣食住行皆有侍女服侍,也时时有人监视着。蘅芜每天照例过来嘘寒问暖一番,可阿璃用尽办法也挖不出半点有关仲奕的消息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还活着。   阿璃揣测着延羲的用意。只要仲奕在他手中,她就不得不乖乖听话。而仲奕想必也被他用同样的方法威胁着……   除了每天在心里把延羲咒骂上百遍,内力全失的阿璃觉得自己竟然还真是无计可施了。三年无忧无虑的日子,让她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有些脆弱了。   突如其来打破了平静生活的变故,令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谁道闲情抛掷久 (二)   一连好几晚,阿璃都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一个梦:自己躺在东海珊瑚岛的那间小木屋中,屋顶淅淅沥沥地漏着雨,雨水越来越多,渐渐将自己淹没其中,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一眨眼间,又回到了三年前跃入鲨群的那一刻,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近在咫尺,而自己摒息到了极限,马上就要窒息昏厥。慌乱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躲在船底暗舱中的仲奕……   捱到第十九日,海船行驶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阿璃趴在锁住的窗户前,费力地透过窗扇间的缝隙向外张望着。人声喧哗由远至近的渐渐清晰起来,偶尔能见画舫渔船擦肩驶过,海船似乎是泊进了一个港口。   守在阿璃身后的侍女慌张地说:“姑娘,你、你要是再往外看,奴婢就只好去请蘅芜姐姐了。”   阿璃头也不回,还用力把窗扇间的缝拉得更大了些,努力想辨认出这是何处的港口。   身后的舱门被推开,随即是侍女一声怯生生的:“相国大人。”   阿璃倏地转过身去,只见风延羲神色清淡地对敛衽行礼的侍女说道:“不在陈国的时候,不要随便用‘相国’二字。”   侍女诚惶诚恐的应允了声,又担心地瞅了眼还大咧咧扒着窗扇的阿璃,才低着头退出了舱。   延羲缓缓看向阿璃,不紧不慢地问:“听蘅芜说,你夜里睡得不太好。”   阿璃几步上前,劈头问道:“仲奕在哪里?这又是哪里?你倒底想干什么?”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双唇弯出道凉薄的笑意,“我还以为,你避世而居三年,性子会恬淡许多。”   阿璃怒道:“任我再怎么与世无争,碰上你这种人不发火都不行!我跟仲奕好好地过着日子,又没招你惹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弄到这艘破船上来?青遥被燕国抓去,说到底也只能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无用,干仲奕什么事!你不要忘了,他们的婚姻是你当初为了自己的野心而一手促成的!”   延羲侧开身,走到窗边,“你不是说过,你跟我都是可以为了在意的人而不择手段的吗?如今就算是我要用东越仲奕的命去换青遥,从我的立场来看,也无可厚非。”   他伸手握住锁着窗户的铁链,轻轻一拉,铁链喀地断开。   阿璃走到窗边,急切地推开了窗扇。   对岸的海港繁闹,沿岸一排的茶坊酒肆、高柜巨铺。此番景象,天下除了东越国的国都,恐怕找不出第二处来。   可这里,如今已经属于燕国了吧……   “我们在越州?”阿璃惊疑地看着延羲。   延羲站在窗后的阴影里,“半年前,慕容煜就是从这里带走了青遥……我万没想到,裴太后竟然肯用一生苦心经营的权力和江山去为儿子报仇。等燕军突然出现在越州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去救她了。”   阿璃冷哼了声,“我可听说,是你想要逼小越王禅位,裴太后迫于无奈才降了北燕。”见延羲沉默不语,她又乘胜追击地讥讽道:“你这个人野心太大,到头来还不是自讨苦吃!如果你一开始就安安份份地守着家产过日子,也不至于有今日!”   宛城失守、东越的江山落到了燕国的手里,南朝一半的天下已经易了主人。以延羲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日南北对决,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不会容易。   延羲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远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疲惫,“若是我一开始就安安份份,恐怕刚到宛城的时候就死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被俘的妹妹,他似乎在这一瞬褪去了周身的傲慢和冷戾,显得有些难得的脆弱。   阿璃想起延均告诉过自己的那些往事,不觉竟渐消了火气,用手指抠着窗屉子半晌,放低了声音说:“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话说出了口,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温婉,于是提高了声调补充道:“只要你不打仲奕的主意,我愿意尽全力帮你!等救出了青遥,你可以带她回暗夷,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延羲慢慢侧过头,看着阿璃,“那你呢?你也打算回暗夷吗?”   他俊美的面孔隐在阴影之中,目光显得异常深邃,唇畔的笑意和缓而平静。   阿璃的心突然快跳了几下,隐约觉得延羲的那个问题其实另有深意。   她移开目光,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如果……我说我愿意回暗夷,你能放了仲奕吗?”   延羲久久没有回答。   阿璃忐忑地扭头去看他。   延羲垂下了眼,掩饰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他嘲讽地轻笑了声,说:“我说过,我生平从不犯同样的错误两次。”   世上能听懂他这句回答的人,只有阿璃。   她的嘴唇翕合了几下,终又紧紧抿住,微有赧颜地转头去看窗外。   延羲伸手扳住阿璃的肩,迫使她看向自己。   “阿璃,你曾说过,我们在某些方面很相似。理智、冷酷、不择手段,很难信任任何人……”他的目光灼灼,口气却清冷低沉,“那你凭什么以为,我愿意不计得失、也不管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就不顾一切地去喜欢你?”   阿璃自知无力挣脱,紧绷着身体,满面羞红的怒道:“我什么时候以为你……什么我了?你放手!”   延羲挑着眉,“没有吗?那你刚才为何用自己作筹码,跟我谈交易?”   阿璃恼羞成怒,豁出去似的嚷道:“风延羲,我知道你恨我上次摆了你一道!行,你要报复是吧?我让你如愿就是!”   那一夜,在宛城宫中的双心桥上,阿璃伪装出来的脉脉柔情、引得延羲卸下防备,几乎直陈心事。这件两人都避讳提及的往事,却是令彼此提防更甚的起因。   她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语气却依旧僵硬,“我警告过你,让你不要再对我说莫名其妙的话、做莫名其妙的事。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伎重施,所以别怪别人误会,也别怪我借此来对付你!”   延羲紧紧盯着阿璃,手上的力度慢慢撤去,冷笑了声说:“我重施了什么故伎?从始至终,我有说过喜欢你吗?我只是随口问了句你回不回暗夷,你就能生出许多想法来。”他松开阿璃,神色嘲讽地说:“我一向很清醒。故伎重施的那个人,恐怕是你。”   阿璃挪开几步,抬手狠狠掸了下被延羲触过的肩头,眼里几欲迸出火来,指着舱门说:“你给我滚出去!”   延羲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倚着舱壁饶有兴味地看着震怒中的阿璃。   阿璃说:“好!你不滚是吧?”她快步走回窗前,作势就要翻窗而出。   延羲从身后拽住了阿璃的一只胳膊,低头在她耳畔威胁道:“你是不是想再尝尝蛊毒的滋味?”   阿璃扭过身,扬头瞪向延羲,“是又怎样?有本事现在就让我死了,省得你再拿我去逼仲奕!”   话音刚落,她心口骤痛,仿佛千万条小虫在心脏中陡然苏醒、疯狂地啃噬起来。   延羲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以为我舍不得?”   阿璃痛得头脑一片空白,倒抽着凉气,身体无力的被延羲抱着。   她的额头抵在延羲胸前,闻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熏香气息,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每当蛊毒发作时、就会格外地依赖延羲……   倏地,她伸手扣住延羲的肩头,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了他白皙的脖子上。   延羲的身子猛地一颤,继而变得有些僵硬,却没有推开阿璃。   和以往一样,鲜血入腹的一刻,心口处的疼痛立刻减轻了许多。事实上,延羲也已经停止了驱动蛊虫。可阿璃还是不依不饶地狠狠吞了几口鲜血,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人只要愿意遗忘,曾经再铭心刻骨的记忆,也会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尘封起来。   偶然间的片语只言,熟悉的场景、气息、甚至味道,便成了开启回忆的钥匙。清晰的不仅仅是面容和景物,还有那一刻心头的情愫与悸动。   坠落悬崖、共乘墨翎流亡暗夷的那一晚,也是这般的血染裙袍。他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红枫林中,第一次被自己吸了血的延羲,脸色苍白地坐在火红的枫树下,唇角勾笑地说:“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还有,东郊密室里他不惜性命地硬闯冰晶镜阵,毫无生气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阿璃疲惫地靠在延羲身上,默默看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颈肩流下,染红了两人的衣襟。   海船抵达越州后的当天晚上,阿璃就在蘅芜的护送下,下船上车,辗转住进了郭城中闹市里的一处庭院之中。   阿璃借着月光打量着院子里的玲珑山石和白色照壁,认出了这是芙蓉楼的后院。四年前,就是在这里,自己和延羲密谋下了刺杀慕容炎的计划。   阿璃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跟芙蓉见面的情景,忍不住开口问蘅芜:“芙蓉……也在这里吗?”   蘅芜摇了摇头,迟疑一瞬,又说:“她如今,已是陈王的妃子了。”   在三年多前的宛城上元夜宴,芙蓉曾扮作舞姬刻意吸引太子詹的注意。现在太子詹登基为王,把芙蓉封为嫔妃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既当着众人的面向延羲坦诚过心迹,又何以肯嫁与旁人?除非……是延羲为了操控陈王,逼她这样做的?   阿璃的心思转得飞快,忍不住又联想至眼下的境况,不自觉地愈加担忧起仲奕来。   风延羲对芙蓉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一直不怎么喜欢的仲奕……      ☆、谁道闲情抛掷久 (三)   她跟着蘅芜走进正屋,“蘅芜,我们还要在越州停留多久?”   越州如今已是燕人的天下,以延羲的身份,不是应该尽快换船,沿江西行返回陈国才对?难道他是打算带着仲奕去往别处?   蘅芜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要看公子的安排。”   阿璃盯着坐榻后面的屏风,思忖片刻,突然眉眼弯弯的挂上笑脸,上前攀着蘅芜的肩,语气亲热地说:“既是如此,要不我们出门去逛逛?我带你去夜市买吃的,东越的桂花糕特别好吃。”   蘅芜不为所动,含笑道:“我可不敢。你要真想出门,可以让公子陪你去。”   “他一个男人家,能跟我去逛夜市?”阿璃拉着蘅芜的手臂,低声温言道:“好蘅芜,你就让我出去透透气吧!”   蘅芜垂着眼,紧抿着嘴不吱声。   阿璃抓住蘅芜垂眸的这个空档,一个闪身、快步溜出了屋子。她虽然内力被封,可身法却依旧灵活,三步并作两步地跃到院子里,大声喊道:“仲奕!仲奕!”   如果此处是延羲在越州的栖身之所,那仲奕也有可能被藏在了这里。   蘅芜追了出来,从身后伸手捂住了阿璃的嘴,跺脚急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时,旁边的回廊处有人语带疑惑地接过了话去:“仲奕是谁啊?”   紧接着,几个人影走了出来,站到了院子里。   阿璃睁眼看清来人,拉开蘅芜的手,出声喊道:“蒙卞!沃朗!”   蒙卞顶着头乱草似的头发,撅着半黑半百的胡子嘿嘿一笑。他身后的沃朗则神情惊喜地看着阿璃,“姐姐!”   阿璃失手被擒,一路上憋着满肚子的悲愤与不安,乍眼看到亲人,惊喜之余竟还有种想哭的冲动,上前猛地抱住了沃朗。   三年多不见,沃朗长高了不少,肩背也宽厚了些,眉宇间早已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俨然一副成年男子的模样。他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锦缎长袍,看起来一点不像暗夷族的巫师,倒有些像中原大户人家的公子模样。   阿璃抬起头,“沃朗,你们怎么来了?”她的目光扫过沃朗身后,见除了蒙卞之外,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高瘦男子和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少女。那高瘦男子,是阿璃曾在兵器铺有过一面之缘的商人金三,而那少女,正是青遥的贴身侍女萋萋。   沃朗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蒙卞抢过了话去,“你每次一走就是杳无音讯!说好了几个月就回暗夷,结果呢?这都多少年了?”   萋萋不可置信地盯着阿璃,细步挪到蘅芜身边,压着声音说:“姐姐,他们真的还活着!”   阿璃也顾不上琢磨萋萋为何没有跟着青遥去了蓟城,扭头对蘅芜说:“我有些话要跟我弟弟讲,你能不能让我和他们单独待一会儿?”   蘅芜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又朝金三使了个眼色。金三会意地欠了欠身,退进了回廊。   阿璃领着沃朗和蒙卞入到屋内,又多点燃了几盏灯烛,细细地重新打量着沃朗。   俗话说,血浓于水。沃朗不在身边的时候,阿璃并不常想他,即使偶尔想起了,也总是为了姐弟二人的想法差异而感慨叹息。可一旦真见了面,那种油然而生、满心满眼的喜悦,又在顷刻间占了上风。   沃朗比从前少了几分腼腆,神色从容地任由姐姐从头到脚地把自己看了个遍。   蒙卞在一旁咳了声说:“既然这么想看弟弟,怎么不早点回来?你不知道大巫师在暗夷苦等了你多少日子!”   阿璃轻叹了口气,对沃朗说:“确实是姐姐不对。当初出海的时候,以为过上一年就会回中原,可后来……”   沃朗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她,“出海?难道你真的……难道你这些年一直不在中原?”   阿璃愣了一瞬,反问道:“那你以为我去了哪儿?”   沃朗说:“我们在宛城分开后,蒙卞和我就南下回了暗夷。你当时说过几个月就会回暗夷,所以我也没太挂念你的行踪,只忙着在族中奔走、联络各寨的有志之士。后来,我听说延羲大哥也去了东越,想着他肯定会去找你,就更加放下心来。”   蒙卞插话道:“其实也不是很放心,担心你们又吵架!你俩那性格……”他摇头晃脑地咂了咂嘴。   沃朗笑了笑,继续道:“即使有过小小的担心,但想着你跟延羲大哥在一起,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谁知道,等我后来见到延羲大哥时,他却告诉我,他并不知道你身在何处。我试着用巫术去找你,可你身上的蛊虫掩住了你的气息。我也想过亲自去中原找你,可那个时候,刚好是东越国丧不久,陈国的龙骑营突袭了燕军在蓟城的大营。我们收到消息、说燕国的大军不日就要西进伐陈。陈国的军力一旦北调,对暗夷来说,是起事的最好时机!我没有办法分身,只能留在了暗夷。”   他并不清楚阿璃和东越国君之间的关系,所以从未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蒙卞又接过话去:“阿璃,你不知道,那日大巫师在沧云河畔对着全族上下慷慨陈词,让多少姑娘掉下了泪来!男人们个个听得热血沸腾,喊声盖过了立秋节的鼓声!”   阿璃自己并不是个有雄心抱负的人,但眼下想像着沃朗站在祭台上号令全族的模样,心底也不禁泛起了自豪与骄傲之情,宠溺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被陈国奴役了近三十年的暗夷,竟是在自己弟弟的手中重获了自由。   沃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我不过是做了些皮面上的工夫,具体的每一步该怎么做,还是全靠延羲大哥的指点。”顿了顿,“起事的经过我们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说。后来,局势差不多稳定下来了,陈王迁都襄南,跟暗夷隔江分立,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暗夷虽然脱离了陈国,可各个寨子向来是自主营生、各自为政,没有统一的军队和持久的防御。所以我又花了不少工夫,说服各寨抽出男丁,轮流戍卫边境。总而言之,这些个杂事拖得我一直无暇分身,直到几个月前才稍微空闲下来。我找到蒙卞,让他一起跟我来中原找你。一个月前,我们到了越州。本打算通过金三哥打听你的下落,却听说延羲大哥也出门寻你去了,让我们在这里等消息。”   阿璃大致明白了经过,却见沃朗有些踌躇的重新开了口,“姐姐,我,我听萋萋说……说你和东越之前的国君……那个……还说,当年他在东海出事的时候,是跟你在一起。我起初是不信的,可刚才听你提到出海,才……”   旁边的蒙卞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东越之前的国君是谁?那萋萋怎么什么也没跟我说呢?”   沃朗清俊的脸上突然微微有些泛红,“只是偶然间聊天提起的……”   阿璃饶有兴趣地研究着沃朗的神情,豁尔一笑,缓缓开口道:“萋萋没骗你。”   她把自己和仲奕相识相交的过程,和两人如何设计的假死归隐,以及在东海的生活,挑出重点、简略地讲了一下。   沃朗疑惑地说:“既然萋萋知道你是跟东越国君在一起,那延羲大哥也该知道才对。可他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阿璃说:“能为什么?那时候暗夷正筹划着起事,他怕你知道我死了分心,坏了他的百年大计呗!我早就告诉过你,他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信。”   她越想越气,索性又把延羲将他们劫回中原,以及如何卑鄙地封住了自己内力、且用蛊毒威胁等事,义愤填膺地控诉了一遍。   沃朗听完后,半垂着眼,若有所思。   蒙卞却是一拍大腿,嚷道:“延羲这样做也无非是不想你跟那个东越男人在一起嘛!”   阿璃知道此时屋外和房顶上都有暗卫守着。可他们三人交谈用的是暗夷话,旁人并不能懂,因此说起话来也是毫无顾忌。   阿璃剜了蒙卞一眼,“我刚才说了半天,你倒底听没听懂?延羲要拿仲奕去换青遥!慕容煜以为仲奕是指使我杀了慕容炎的人,仲奕一旦落到他手里,肯定会没命!你少拿我跟风延羲说事,快点帮我想法子救仲奕!”   蒙卞挠着头发,看了沃朗一眼,“这事,恐怕也只有大巫师才帮的上忙。”   沃朗想了想,问阿璃:“你身上可有东越国君用过的物件?我也许可以用巫术帮你探出他的位置。”   阿璃眼神一亮,继而又迅速黯淡下来。她身边没有任何物件是仲奕用过的。早知道,就该让他送个什么东西给自己……   “那延羲呢?你能帮我找出延羲去过哪里吗?这满屋子里的东西他都用过!”   沃朗摇了摇头,“延羲大哥是神族后裔,如今又身有主仆蛊的母蛊,恐怕是不行。”   阿璃神色懊恼地垂目盯着地面。   半晌,她猛然抬起了头,“有办法了!”      ☆、相逢犹恐是梦中 (一)   阿璃湿淋淋的从海水里钻了出来,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岸。   她拽了拽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又解开发髻,用手指梳理着一头长发。   在东海生活的三年,让她的水性大为提高。配合着波浪的流向和节奏来划水和换气,通过海底的礁石来辨识海岸的方向,对她来说都已是小菜一碟。加上她对温泉岛一带的海域相当熟悉,而王宫附近的几座瞭望台更是由她亲自设计,对其位置和巡逻守卫的部署都了如指掌,因而这一路过来得十分顺利。   只是温泉岛沿岸多是沙滩,靠近岸边的海浪中因此夹杂了不少沙子。阿璃一路游来,粘了满头满身的海沙,黏黏痒痒的非常不舒服。   她一边用手甩着头发,想把沙子掸出来,一边走进了岸边的树林之中。   沃朗说过,只要能拿到仲奕曾用过的东西,他就能以血探物、用巫术找出仲奕的下落。   而世上又有哪里比在温泉宫更容易找出这样的物件?   阿璃让沃朗给自己施了禁咒,好叫延羲无法用主仆蛊探知自己的去向。又半哄半逼地让蒙卞在庭院中下了致人昏迷的蛊,放倒了一众暗卫,自己则趁机溜了出来,循海路一直到了温泉宫。   沃朗并不确定禁咒对主仆蛊是否有效,而蒙卞那家伙又死活不愿得罪延羲,说不定一转身就把自己给出卖了!因此,一定要速战速决方可!   东越亡国后,昔日的东越王宫便成了燕帝的一处行宫,宫人的人数减了一多半,守卫也远没有以往森严。温泉宫更是位处偏僻,加之出入不便,想来如今在这岛上的宫人应该不过几人而已,阿璃想要熟门熟路地取件东西,实属易事。   转过几丛花木,奇石崚峋之间的一座石洞跃入眼帘。阿璃立刻认了出来,这是自己和仲奕曾来过的温泉洞。   温泉洞处于密林之中,平时鲜少有人在附近走动。以前阿璃住在温泉宫的时候,时常一个人到这里来泡温泉,享受一番王宫中难得的静谧和自由。   而眼下,江山易主,物是人非,这温泉、这岛、这王宫,都不再属于仲奕……   阿璃驻足思忖一瞬,转身走入了洞中。   洞中依旧水影粼粼,一池碧波冒着白色的热气。   阿璃记得仲奕送给过自己一面手执的银柄铜镜,她以前来泡温泉的时候也喜欢偷偷臭美一下,就把镜子搁在了水池靠最里面岩石的凹槽里,偶尔拿出来照上一会儿。   她脱下了身上被海水湿透的衣裙,拧干铺放到池边热烫的岩石上,然后跃入水中,一口气游到了水池对岸,伸手在凹槽里摸索片刻,镜子果然还在!以往负责清扫的宫人也从来不曾发现过她的这个小秘密……   阿璃取过镜子,翻身潜入水中,从水池的一头游到另一头,惬意的大口呼吸了几下,只觉得心情也变得畅快起来。   她靠到池边温热的岩石上,缓缓合上双眼,一路上紧绷的心情终于松懈了几分。   上一次跟仲奕一起来这温泉洞,还是被裴太后下了药的那一日……   阿璃还清楚地记得仲奕当时自责不已的模样,和自己略带惶恐继而又如释重负的心情……   仲奕,你在哪里?   他现在,应该知道了有关东越亡国、母后被俘的一切了吧?他会伤心难过吗?他会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吗?   他会不会,埋怨自己向他隐瞒了在吉令岛听到的一切……   阿璃心头一片思绪混乱,闭目良久才慢慢地睁开了眼。   不知何时,水池边,竟蓦地多出了一个人来!因为逆着光,除了能瞧出来者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外,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   阿璃脑中“轰”的一声,愣了瞬间才回过神来。自己内力被封、加上失神沉思,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进了山洞!   她是江湖上成名的杀手,行事一向谨慎,谁料想今日难得放纵了一回,却偏偏出了意外!   阿璃来不及自责自怨,强按住内心的惊慌,目光瞟向置于水池岸上藏有匕首的软靴,暗自计算着要拿到兵器所需的最短时间。来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入洞,想必武功不弱……   这时,始料未及的,水池边的男子朝前挪了一步,带着种难以言绘的痛楚、颤抖地唤了声:“阿璃……”   阿璃只觉得周身上下在这一刻仿佛被冰封住般、失去了知觉,僵硬的无法动弹。她下意识的想抬手捂住嘴,却完全不受控制,一动也不能动。   男子忽地轻笑了声,慢慢坐到池边的一块岩石上,头埋到了双手之中,重重地吸了口气,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又是幻觉……我真是疯了……”   “我问过宫人,他们说你喜欢此处的温泉……”他垂下眼,凝望着脚下的池水,苦笑了声,“想想真是可笑,我竟然对你的喜好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最喜欢吃什么,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听什么样的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慢慢了解……”   他的声音低的仿若梦中呓语,可阿璃却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在她的记忆中,慕容煜一直是个从容而笃定的男子,临敌时有条不紊,指挥号令时冷静自信,即使是在被自己戏弄得发窘的时候、也从不曾乱过方寸。而眼前这个看上去竟有些失魂落魄的人,真的是他吗?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喉间涌起的酸意丝丝蔓延至了眼角,渐渐凝成了水汽。   三年未见,原以为自己可以心如止水、平静而理智地去面对一切,可当慕容煜以这般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阿璃竟觉得自己苦苦下定的决心、似乎一瞬间就可以崩溃瓦解。   她宁愿他拿出汕州行刺那夜的冷酷和狠绝来,逼得自己毫无留恋地去放弃……   慕容煜睁开了眼,重新看向池中的“幻影”。   幻像依旧在那里,静静的,一动不动。长长的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背上,一双清澈的眼眸像是蕴着氤氲水气、似悲似怨地看着自己,脸颊和嘴唇却被温泉暖出了一层娇艳的红润,生动而迷人。白皙的脖子下,是一对精致的锁骨……   慕容煜猛地移开了目光。   他心中翻涌着痛苦而绝望的情绪,自嘲地想着,自己究竟是痴魔到了何种境地,才会幻想出阿璃赤身沐浴的样子来?   可是,他舍不得不看。   以往的幻觉,或在梦中、或在醉后,朦胧而模糊。而眼前的这个阿璃,纵然一动不动,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更真实。   三年前亲睹挚爱之人惨遭群鲨吞噬,成了慕容煜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从峤州返回蓟城的路上,他浑浑噩噩的仿佛失了魂魄,最后竟有了轻生的念头。若不是那时风青遥派陈国龙骑营突袭蓟城,火烧了燕军大营,逼得他强打精神从病榻上爬起来,如今坐在这中原帝王宝座上的又不知该是何人?   慕容煜的目光再次投过来的时候,阿璃已经镇定了心绪,嘴角抿出决绝的狠毅线条,抬手将头发揽到胸前、遮住了春光,声音清冷的开口道:“你平日也是这般盯着姑娘沐浴的吗?”   慕容煜身子一颤,猛地站起身来。   “你,”他停顿片刻,嗓音颤抖地问了声:“你真是阿璃?”   阿璃漠然反问:“哪个阿璃?三年前死在东海的那个吗?”   慕容煜脑中千万种思绪狂乱地飞驰着,一时间怎么也理不清,怔怔地开口问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问题:“你,是鬼还是人?”   阿璃只道慕容煜早已认出了自己,万没想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一时间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间涌出一股说不清缘由的酸楚。   她嘲讽地一笑,“怎么,你怕了?你当*死我和仲奕,怕我变作鬼来找你讨命?”   慕容煜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痛意。   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葬身鲨群,自己不但无能为力,而且还充当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无法不痛恨自己!   三年来,被内疚和痛苦折磨到极点的他,一直不得不将心事强压心底,打起精神来应付朝政和战事。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如此栩栩如生的阿璃,一切自持和冷静被统统地抛开……   “嗵”的一声,慕容煜跃入了池中。   阿璃没料到他竟会直接跳下水来,怒道:“你要干什么?你不要过来!”她贴着岩石,想逃又无处可逃。   慕容煜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阿璃,生怕一个眨眼她就又会消失不见。   似怒似嗔的阿璃,梦里勾画过千万次的容颜,如此的熟悉……   慕容煜凄凉一笑。绝望了三年,痛苦了三年,这一刻,她是幻念是心魔是鬼魅又有何妨?   他揽住阿璃,不顾一切地把她拥入了怀中。手臂是那么的用力,仿佛想把她揉入到自己的骨血之中……   失而复得,伊人在怀,他愿意用生命去换取这一刹那的幸福,“阿璃,你要取我的性命就拿去吧。”他埋下头,在阿璃的耳边声音暗哑、带着丝哽咽地说:“这是我欠你的……你要我怎样都行。”   阿璃只穿着被水浸湿的贴身内衣,此时被慕容煜牢牢抱住,不禁心跳如雷,脸涨得通红。一时间,前尘往事、酸甜悲喜、誓言谎言,翻腾沸搅,愈加迷茫矛盾起来。   她深吸了几口气,竭力稳定心绪,清了清喉咙,低声问道:“当真我要你怎样都行?”   慕容煜抬起身,手指抚上阿璃的面颊,神情温柔而笃定地望着她,“绝不反悔。”   阿璃说:“那好,你放了裴太后和风青遥。”      ☆、相逢犹恐是梦中 (二)   慕容煜闻言抬起了眼,对上了阿璃的目光。   那双梦里见过千百回的眼眸,清亮的宛如灿灿星子,又迷茫的好似溶溶月色,压抑着说不出的凄苦与隐衷。   如果说,前一刻他的心中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那么这一刻便是五味杂陈、滋味难辨。   能提出这种要求的,绝非鬼魅,当真是阿璃无疑。   而她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却是因为东越仲奕。   时隔多年,慕容煜已不大记得那位清雅俊逸的东越国君的模样,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阿璃纵身跃上船舷、决然坠入大海的一刻……   阿璃见他迟迟不言,冷笑道:“怎么,不愿意了?既然如此,刚才又何必说得那么信誓旦旦?”   她撑开了身子,旋身往岸上走。   慕容煜伸手去拉她的手臂,声音有些微微颤抖,“阿璃……”   阿璃没好气地说:“你难道连衣服也不让我穿吗?”   慕容煜脸上一热,松开了手,背转过身去。   阿璃上岸迅速地穿好衣服鞋袜。   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的发懵。她无法否认,慕容煜适才在水池边的那番自语让她微微发痛的心漾出了一丝浅浅的甜。可她也无法忘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无法忘记他的隐瞒和欺骗,无法忘记,当日他不顾自己的哀求逼得仲奕跳海自尽……   她寻思着逃离。   这时,洞外突然传来内侍尖声尖气的声音:“陛下,前殿传来话儿,说是陈国的相国风延羲想求见陛下。”   阿璃听到风延羲这三个字,脑中骤地绷紧了一根弦,思绪也不由得清明起来。   风延羲出现在越州王宫,无非有两个可能的原因。要么是沃朗的禁咒没有起作用,他找出了自己的行踪,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该这么招摇地直接上门求见慕容煜。要么就是他知道慕容煜身在越州,特意来谈交换青遥的条件。   慕容煜在水中转过身来,视线在阿璃身上停驻一刻,随即朝洞外吩咐道:“寡人今日不得闲,让他明日再来。”   “等等!”阿璃来不及细想,脱口问道:“你能带我去见延羲吗?”   慕容煜怔了一瞬。   他想不出阿璃想见风延羲的原因。可时至今日,好不容易地失而复得,他其实,再没有能力拒绝阿璃的任何请求……   慕容煜点了点头,重新开口吩咐了一句,让侍者候在了洞外。   他上到岸上,弯腰拧了拧嗒嗒地滴着水的衣袍边角。   慕容煜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肩宽腿长,弯腰的姿势却不显得笨拙。   阿璃靠着洞壁的岩石,默默看着光影斑驳中慕容煜的侧影,只觉得这滴滴答答的水声跟自己的心跳融汇到了一处。   她想起他们初识时,他也是以相似的姿势把黑色大氅铺到地上,只为不让她坐在冰冷的地上……   在东海的一千多个日夜里,阿璃也曾反复问过自己,为什么不是旁人,而偏偏是他?   而这一刻,她恍惚有些明白了。   因为在他的身边,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一个被疼爱、被呵护,可以撒娇,可以软弱的女人。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一直都太奢侈,太难得……   洞外站着十几名宫人和侍卫,垂首躬身、摒息禁声,余光偷瞟到国君浸湿的衣袍和身边多出来的女子,疑惑蔓生,却都不敢出言相询。   慕容煜对阿璃轻声说:“我们先去换身衣服,再去前殿,好吗?”   他此时尚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唯恐自己说话的声音稍大些就会让眼前的人如幻象般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璃亦是思绪恍惚,亦步亦趋地跟着慕容煜朝温泉宫正殿的方向走去,却感觉踏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虚空之中。   走了一会儿,慕容煜问她:“你,认识风延羲?”   阿璃认识风延羲并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她口气中的那份熟稔。   阿璃垂目一瞬,“哦,那个,他……他其实是我表哥。”   慕容煜闻言蹙起了眉头,思忖片刻,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他当真是你表哥?”   阿璃的身份一直扑朔迷离。   慕容煜初识她时,她说自己是陈国人。两人定情之日,她告诉他,自己其实是暗夷人。而在海船上重遇时,她又摇身一变,成了东越名门闺秀……   东越归降之后,慕容煜让程武暗中打听过阿璃的身世。宫人和朝臣们只知阿璃是司空郑玄的侄女,一度曾女扮男装地住在宫中陪伴君上。但程武对阿璃素来颇有成见,死活不信她是名门之后,于是挖根就底地一路追查到了郑氏族谱,又威逼了一番郑玄,才得知原来这个侄女的身份竟是假的。   阿璃说:“这种事还能有假?我四年前跟延羲一起去过宛城王宫的上元夜宴,陈国朝廷上下的人都是知道我身份的。”她抬头瞄了眼慕容煜的神情,斟酌问道:“延羲他,是为了青遥的事来找你吗?”   她担心延羲一早就把仲奕尚在人世的事讲了出来,用作跟慕容煜面谈的筹码……   慕容煜点了下头,“我猜应该是为此事。”   阿璃分析着他的语气,缓缓开口道:“你已经逼死了仲奕,大仇得报,如今又得到了东越的江山,何必赶尽杀绝,为难他的母亲和妻子?”   慕容煜脚步一滞,转头望着阿璃。   阿璃避开他的视线,继续道:“三年前我就求过你一次,今日我再求你一次,请你放了仲奕的家人。”   “阿璃……”慕容煜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唤出了一声阿璃的名字。   他有太多话想对她说,太多的问题想问她,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也许,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在乎而已。   彼此沉默了片刻,慕容煜才再度开了口,“三年前我亲眼见你跌落鲨群,你是怎么……”他说了一半顿住,语气艰难而苦涩。   “怎么活下来的?”阿璃微微挑了下眉,接过话去,“落水的时候,我拿匕首刺伤了游在最前面的虎鲨,用它的血引开了其他的鲨鱼,然后趁机躲进了船底的一个暗舱里。我命大活了下来,可仲奕的腿被你们重伤,最后没能跟我一起游上岸。”   慕容煜琢磨着阿璃的解释,眼底突然有了熠熠之色,“你是说……你当时是为了救他才跳入了海中?”   阿璃有些疑惑,又有些愤怒,反问道:“不然能是为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温泉宫殿外,有侍者匆匆来迎了慕容煜入殿更换衣袍。   阿璃心事重重,缓缓登上殿阶,转身望着这宫中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致。   御船宫墙、楼宇回廊、树木花草,甚至转角处的每一道风景,都能勾起她对昔日的回忆,也让她愈加地想念仲奕……   慕容煜换了身玄色的锦袍出来,面上的神色已从容镇定了许多。   三年多不见,他的容貌依旧英武俊朗。只是鬓边的发丝中竟依稀有了银白色的痕迹,眼角处也多了几条淡淡的细纹。   阿璃紧抿嘴唇,一路回避着他的视线,默不作声地朝前殿走去。   从温泉宫前往前殿,必须乘坐御船,从御花园处上岸,再往前行。   两人穿过御花园而行的时候,慕容煜突然放慢了脚步,转而踱进了一座庭院。   整个园子中,盛放着如云似锦、层层叠叠的秋海棠,明媚娇妍的令人头晕目眩。   阿璃错愕下又心生几分慌乱,站在园子门口再不肯往前半步。   她明明记得以前来过这座园子,也明明记得此处不曾种过什么花……   慕容煜走到阿璃身旁,望向满园繁花,缓缓开口道:“我的母后独爱花香。她在世的时候,寝殿外的庭院里总是种满了各季花卉,一年之中香气不绝。父王曾梦想过有朝一日攻下南朝,在江南为母后建造一座花园,种满南朝特有的奇花异草。”他顿了顿,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可惜,我对花草一窍不通。花匠问我想种些什么花的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秋海棠。”   他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片秋海棠的落叶,“阿璃,你还记得秋海棠的另一个名字吗?”   阿璃咬着嘴唇,不出声。   慕容煜低头看着手中的落叶,“你告诉过我,此叶正面为绿、背面为红,形似血泪,因而又名‘断肠’。”   他唇畔的笑意暗沉,“当时我还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矫揉造作。可后来你……”   他蓦地住了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继续道:“我第一次看到这满园海棠的时候,竟觉得很悲伤。无论江南的花开得再绚烂美丽,母后也看不到了。”   他慢慢站起身,“我的父王、母后、王兄,一个个全都离我而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座孤峰之上,纵然能俯瞰天下,却只能与空旷寂寞作伴。”   阿璃的心一直像被人紧攥着似的,微微发痛。   可当她听到“王兄”两个字时,又仿佛骤然直坠冰寒深渊,从心底涌出一种绝望的伤感来。   她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你好歹是得到了大半个天下。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煜伸手揽过阿璃的肩,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阿璃,我们还有彼此。我不信你在八月春谷跟我说过的话是假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是真心喜欢我的!”   阿璃用力挣脱开来,“是真是假又如何?你逼死了仲奕,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你想要找人跟你作伴,就该去找你的月氏公主,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说完,她撇下慕容煜,旋身疾步出了园子。      ☆、相逢犹恐是梦中 (三)   泰华殿上,风延羲一身红衣张扬,发顶松松地挽了个发髻,余下的墨黑长发飘逸地披散下来,恰好遮住了脖子上的伤痕。   阿璃清了清喉咙,走上前,挤出丝笑对延羲说:“咳……表哥,你怎么来了?”   延羲紧紧地盯了阿璃片刻,嘴角慢慢勾出道笑:“什么叫我怎么来了?这地方你能来,我自然也能来。”   阿璃背对着慕容煜,朝延羲使了个凶狠的警告眼色。   延羲视若无睹,伸手把阿璃拉到身旁,一面慢条斯理地对慕容煜说:“燕王,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谈桩生意。”   阿璃焦急起来,拽了下延羲的胳膊,用暗夷话说道:“风延羲,你要是敢让他知道仲奕还活着,我就告诉他汕州的事其实是你我合谋做出来的!他若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妹妹!”   延羲转过头,目光阴戾地看了阿璃一眼。   慕容煜负手立于一旁,打量着阿璃和延羲。   他们的容貌并不相似,看不出任何血缘上的联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相近的特征,也只能是那种略显张扬傲倨的气质……   如果风延羲跟阿璃一样是暗夷人,那倒是能解释为何暗夷的那场起事占尽了天时,刚好掐准了他攻打宛城的那个时机点。   慕容煜起初以为,这场变故只是是暗夷孤注一掷后的侥幸得胜。可仔细再想,若没有几个月的悉心筹谋、里应外合,以暗夷的军力,绝不可能成功。   可如果风延羲站在了暗夷的一边,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可以废陈王,与暗夷联手统一整个南朝,为何还肯屈居相国之位,甘为他人臣子?   慕容煜一时难探究竟,只得收敛心绪,沉吟问道:“你想跟我谈什么生意?”   延羲转向慕容煜,目光寒冷而锐利,嘴角却依旧勾着笑,“你扣住青遥不放,无非是觊觎风氏富甲天下的财力,想拿她来跟我交换些实利。燕国如今攻下了大半个天下、入主中原,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光无限,实则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年初河朔旱灾,地方官却拿不出半两银子来赈灾,粮食的价格一夜之间涨了三倍,灾民暴乱不断。得天下,靠的是谋略和胆识,而治天下,靠的是民心。民不安则国不立,这一点、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慕容煜神色沉郁,缓缓开口道:“我还不至于拿一介女子的性命来谋取钱财之利。”   阿璃拿不准延羲会不会把仲奕当作筹码来用,眼下听慕容煜这般说,忍不住接过话去:“既是如此,就请你放了她们。”   慕容煜的视线移到阿璃脸上,见她目光中大有殷切之意,不觉心软下来,正欲开口,却听风延羲说道:“东越仲奕……”   阿璃倏地侧头盯住延羲。   延羲仍旧看着慕容煜,“东越仲奕已经死了三年多了。你大仇既报,又何须再为难妇孺?”   他瞟了阿璃一眼,笑意轻嘲,“东越仲奕是我表妹一生中最关心最在意的男人。当年她曾在我面前赌咒发誓,为了仲奕什么都可以做。如今她都肯安安静静地站在你面前,不去计较你在东海逼死了她的情郎,你又何必锱铢必较,连个女人都不如?”   阿璃一颗高悬的心,刚刚落下,又骤然提起,经不住神色紧绷地朝慕容煜看了一眼。   慕容煜双目微垂,唇角的弧度透着苦涩。   他沉默了半晌,抬眼看着延羲,“三年前,令妹派人偷袭蓟城燕军大营。上万将士,一夜之间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两年前,你暗地里资助我几个异母兄弟谋反,趁我远在宛城、无暇分身之际,攻入蓟城,自立为王。我曾在我父王跟前立过誓,要一辈子善待两个庶出的弟弟,可最后却不得不亲手把他们送进死牢。你可以说我锱铢必较,但单凭头一件事,我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令妹为蓟城无辜丧命的军士陪葬。”   延羲神色轻蔑,“既是如此,为何你还要一直留着她的性命?你若不是想要钱,那就是打算用青遥来钳制我了?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既然可以暗中说服燕国的王子谋反,也能让对你心存不满的朝臣降将倒戈相向、归顺陈国。我既然有能力在一夜之间调送三百车粮草到河朔赈灾,也有本事让蓟城的百姓一夜之间买不起半斗米。必要的话,我可以做得毫无破绽,让你完全猜不出背后的主谋是谁。你想利用我妹妹来操控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慕容煜脸上闪过一瞬的诧异,“河朔的那些粮草是你送去的?”   年初的时候河朔因饥荒引起了暴乱,若不是有人以商贾身份捐赠了三百车赈灾的粮草,勉强安抚住了灾民,整个局势只怕是越演越乱。   延羲讥道:“河朔本属陈国,虽不算富庶,但也从未因饥荒而起过暴乱。如今归了燕国,竟弄得民不聊生,实在可悲可叹,连我都看不下去。我听说你曾想过从越州一带调遣粮食去救济灾民,可江南百姓对燕人恨之入骨,宁可烧毁粮仓,也不肯分一瓢羹。你若真打算做个明君,就该想着如何以实利笼络住你的臣民,而不是在我面前故作清高。”   他收起嘲讽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肯放了青遥,我愿意拿出一百万两黄金来做赎金。”   一百万两黄金!阿璃从小长在扶风侯身边,见惯了金银珠宝,但也明白要在短时间内凑齐这个数目、实非易事!以前只知道延羲有钱,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是非常有钱……   “一百万两黄金……”   慕容煜垂下眼眸,豁尔一笑,慢慢开口道:“我还只是个将军的时候,就曾听说陈国的延羲公子是个极富才干之人。不只是陈国,在燕国和江南,明里暗里为你做事的人、商铺、茶楼、当铺甚至烟花之地,数不胜数。我也知道,除了谋求钱财上的利润,你还通过这些渠道收集旁人所不能知的信息。譬如当年在八方镇查出我的行踪,派遣龙骑营前来偷袭追杀。又譬如毫无道理地知晓了我如今身在越州的这件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迫人,“你是当世才俊,亦是我难得的强敌。比起一次性的利益,我更想得到一个长期的承诺。”   “什么承诺?”延羲问道。   慕容煜的目光凝于阿璃的脸上,须臾不离,“我要娶你的表妹,跟陈国扶风侯府联姻。”   大殿之上,一时静谧无声。唯有黄金宝石镶制而成的壁带,在带着东越王宫所特有的馥郁花香的清风轻拂下,漫无节奏地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   阿璃听着那熟悉的叮咚声,却觉得脑中轰轰作响,几近眩晕。   东越王宫始建于八百年前,是诸侯国中最瑰丽也最奢华的一座。每处大殿之外都修筑着宽约数丈的玉石平台,连接着台下的白玉石阶。   以往仲奕还住在这宫中的时候,总爱将宫殿三面的门窗都打开来,把殿内的空间延伸到了殿外。每当风起之时,殿外的风铃和殿内的壁带就会同时发出玲珑的叮铛声,伴随着阵阵花香,萦绕不绝。   阿璃曾在这里和仲奕畅想过乘舟出海、把酒扣舷的日子,也曾在这里思念过远在北方的那个蓝衣男子……   她和仲奕,都不是有雄心有抱负的人。所求之事,无非一餐一饭、自由随性。   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终究无法实现!   命运曾赋予过他们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尊贵,却又很公平地夺走了另一些东西,并一次又一次把他们逼到了与意愿相背的路上,被迫卷入权谋朝争的漩涡之中。   阿璃突然间似乎有些明白了,无论他们再怎样努力地去逃避,只要仲奕身体里还流淌着东越王族的血液,他就永远无法彻底地从这场争斗中抽身退出。而自己,在选择种下蛊虫、成为扶风侯的杀人利器的那一瞬,就已经注定了这一生的无法自由!   懵然间,她听见延羲的声音冷冷响起:“你想娶阿璃?”   慕容煜答道:“不错。”   “阿璃是南朝人,还曾经是东越仲奕的女人。于公于私,早已跟你势不两立。”   “我不在乎。”   延羲又说:“你跟月氏国公主有婚约在先,若是你改娶阿璃,就只能跟月氏毁婚。两年前月氏王病故,纤罗公主是他唯一尚在人世的嫡出子女,地位非同一般。且她三年来一直留在了蓟城,助你笼络各路朝臣,深得人心。你如果放弃纤罗公主和她背后的整个漠北,必然会引得军中朝内的一片反对。”   慕容煜说:“此事我自会应对。你只需答应这桩婚事即可。”   延羲看了眼阿璃,神色冷凝紧绷,“我不答应。”   阿璃突然抬起了眼,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答应。”   她望着慕容煜,“我答应你。你也无需操心名份的问题,随便封我个什么都行。只要你答应我,在成婚当日,把青遥、裴太后和小越王毫发无损地交到我手中就好。”   延羲扳过她的肩膀,语气中含着震惊与愤怒,“阿璃!”   阿璃撇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说:“你说得不错,仲奕是我一生之中最关心最在意的人。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我嫁人就能换回他母亲妻儿的平安,我自然乐而为之。”   慕容煜负于身后的双手渐握成拳,却依旧不住地颤抖着。   世上有一种痛,叫作’爱而不得。   而比之更甚者,则是一次又一次看着心爱之人为了另一个男人不择手段、不计荣辱、不顾一切。   这一瞬间,他宁愿她拒绝、宁愿她愤怒、宁愿她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他明白,他舍不得。   他绝望地想要拥有她,卑微到只求能日日见到她,甚至可以不在乎她心里的人是谁。   三年来无尽的孤独与痛苦,他无法再承受一次!      ☆、第二场交易 (一)   阿璃和延羲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各自倚着车厢壁,沉默无语。   车外的越州城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声喧哗。熙攘的人群中大多数是正匆忙回家吃饭的行人。   一天之中,出逃、潜入行宫、重逢慕容煜……   阿璃觉得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脑中的思绪却是如麻般混乱地纠缠着,一刻也静不下来。   “为什么答应?”   过了很久,延羲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传来,已听不出什么情绪。   车内的光线很暗,只有透过车帘缝隙投进来的街坊灯火映出的时明时暗的光影。   延羲靠着车厢壁,整个人隐入了阴影之中,线条俊美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阿璃轻呼了口气,语气悻悻的开口道:“你这算不算明知故问?”   延羲沉默一瞬,缓缓说:“那我应该恭喜你,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阿璃的目光投向阴影处。   她看不清延羲的面容,但能想像出他此刻嘲讽的表情。   阿璃觉得自己愤怒的几欲炸裂,恨不得扑上去在他脖子上的伤口处再狠咬一次,却只能强压着怒火,似笑非笑地说:“是该恭喜。像我这般年纪的女子,在暗夷早就当妈了,说不定孩子都能上山砍柴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肯娶。”   没有人喜欢被强迫,也没有人喜欢成为一场交易的筹码,即便是她知道,在慕容煜心中、她也许不仅仅只是个联姻的工具……   延羲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冷笑道:“你如今成了我的表妹,这场婚事岂能如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燕陈对峙的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迟早有一天南北会再次开战。这跟当初陈国、东越结盟的联姻完全不同。且不提我确实曾数次对慕容煜下手,单凭你跟陈国扶风侯府表面上的这层关系,就足以让燕国人对你心生忌惮、处处防备。你嫁去蓟城,实为人质,就算慕容煜舍不得伤你,他手下的朝臣也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再者,你是暗夷人,按照暗夷习俗,本该一生一夫一妻,但以慕容煜今时今日的地位,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   阿璃讥讽道:“你倒是挺为我着想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仲奕,她本可以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卷入到这复杂的争斗中!   延羲没有接话。   阿璃恹恹地长出了一口气,抑制住情绪,慢慢地说:“你妹妹如今性命无忧,等我嫁去蓟城后她便能重获自由。你是不是,也可以放了仲奕?”   延羲的声音如同车内光线般的晦暗,“你当真是为了他,才答应的?”   阿璃抬起头,靠着厢壁,望着车厢顶的虚空之处,半晌,开口道:“今天在王宫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人若想与宿命抗争,就必须拥有比命运更强大的力量。   “曾经我和仲奕以为,只要我们能抛下一切,就能得到自由,过上想过的日子。可我们太天真,不明白很多事其实一旦注定了开始,就不可能更改结果。”   “就比如我。我小时候为了活命,答应你父亲种下主仆蛊,成了他杀人的利器。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注定无法自由。就算我现在逃到天涯海角,你还是能把我找出来,随时取我的性命。”   她望向阴影中延羲朦胧不清的面孔,“又比如你。如果你的父亲不是扶风侯,而只是暗夷的一个寻常男子,你或许也就安安份份地在寨子里长大,安安份份地在坡会上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决计不会去觊觎什么江山天下。可你是陈国风氏的公子,身体里流着伏羲神族的血液,也就注定了一生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即使你想退却、想逃避,你的身份不允许,你的嫡母也不会放过你。以前,我觉得你这个人野心太大,不懂得知足。可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只有在有能力得到想要的一切时、才能够真正做到无所求。正所谓,无欲,则无求。当年你如果没有苦心经营、培养自己的势力,我猜,你大哥的母亲可能早就取了你的性命……”   “在暗夷的时候,我见过你身上的伤……我知道,那是你少年时留下的。”她顿了顿,“若是你那时就被打死了,青遥便会孤苦无依,最终肯定也摆脱不了成为家族棋子的命运。所以,为了青遥,你不得不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与你们的父亲抗衡。”   光影交错间,延羲的眸色逐渐深邃起来,心底那层硬壳下的一点柔软溢了出来,只有短短的一瞬,又被他迅速地压了回去。   他只是,从没有想过,有一日,这样的话,会以这种口吻,从阿璃的口中说出。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听阿璃继续说道:“人生太短暂。你大哥离世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几岁,他一生之中,恐怕从来都没体会过什么叫随心所欲。我不想一辈子都像他那样,活得不自由,也不愿仲奕总是躲躲藏藏,不得自在。”   她缓缓坐直身子,郑重说道:“延羲,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很多年前,延羲也曾对阿璃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他脸色苍白地坐在火红的枫树下,笑得嘲讽邪魅……   “什么交易?”他问。   “你和慕容煜互相忌惮,不论你开出怎样的条件,他都不会放了青遥。你想救青遥,眼下只能靠我。我答应嫁去蓟城,救出青遥,而你要放了仲奕,让我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延羲沉默了会儿,问:“只是这件事?”   “还有。”阿璃缓缓说道:“如今天下三分之二的地方都在慕容煜手中。如果我帮你得到他手中的这大半天下,你能不能答应永远不用蛊毒来操控我?”   延羲闻言嗤笑了声,“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背叛你那位好人家的情郎,把他辛苦得到的天下拱手送给我?”   “不是送给你一个人。还有仲奕。你可以收复宛城,甚至得到北燕原有的领土,但东越国必须是仲奕的。这是我欠他的。”   江山王位、母亲妻儿、宫阙御船、楼宇回廊,都是她欠仲奕的。若不是为护她周全,他不会选择离开,不会终身残废,不会成了这亡国之君……   “这件事单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办到的,所以我需要跟你联手。我们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延羲慢慢坐直身子,借着车帘外闪烁不定的微弱光亮探究着阿璃的神情。   她的唇线紧抿,流露着坚毅与果绝,一双清澈的眼眸,亮若暗夜星子。   憎恨命运的不公?对权力和力量的渴求?   延羲觉得,她倒更像个倔强的孩子。   他有些莫名地想起了十五年前的自己,那个失去了母亲、惶恐无依,却不得不在妹妹面前强装坚强、流着泪发誓要成为人上人的少年,是否,也有过相似的神情?   沉默了良久,延羲缓缓开口道:“我凭什么信你?你和慕容煜之间……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在越州,所以特意毒倒了一院子的暗卫,去王宫中找他?”   “不是。”阿璃的双手环住曲起的膝盖,微微扬起下巴,“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没有选择。青遥被囚在燕国王宫的摘星台,你如果有办法救她早就救了。我听说你当初想让小越王禅位陈国,为此跟青遥反目,后来裴太后也被逼得铤而走险、诈降燕国。你对青遥心怀愧疚,怎能置之不顾?”   大多数人,都有舍不得放弃的东西。而风延羲的软肋就是青遥,这一点,阿璃一早就清楚明白。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若是担心我对慕容煜……尚存情份,那大可放心。且不说他杀了墨翎、废了仲奕的腿,单凭他骗过我这一点,我都不可能再对他动心。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我合谋毒杀了慕容炎,他跟我,注定是永远的敌人。”   延羲研究着阿璃的神情,“女人的心思难测,谁知道你下一刻又会怎样想?”   阿璃跪坐起来,神态郑重,一手指天,一手指着胸口,“我发誓,如果我对慕容煜动了心,就让我立刻死了。”   车厢内一片寂静,静到仿佛时光亦停驻不前,静到阿璃似乎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这句誓言简单的有些仓促,可一旦说出了口,也就断了她跟慕容煜之间的一切可能。来日哪怕共结连理、红烛并蒂,也只能是一场虚与委蛇的做戏……   但她没有选择。   她需要延羲的支持,需要扶风侯府的支持。   她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与延羲抗衡,强大到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仲奕的命运!   ×××   一个多月后,燕帝与扶风侯府表小姐的订婚一事,传遍了整个大江南北。   燕陈两国的朝堂内外皆如炸开锅一般,议论纷纷。朝臣们竞相揣测着这场联姻背后的用意,及其对天下大局的影响。   自慕容煜称帝中原之后,陈国的朝臣在意见上分为了两派。一派拥护陈王称帝,与燕国南北对峙,伺机发兵北上。另一派则主张继续以诸侯国的身份偏居一隅,不与燕国正派冲突。陈王詹性情刚愎好胜,又因宛城之失对燕国恨之入骨,自然不肯轻易臣服。但苦于陈国年年征战,内耗极大,不但失掉了东越这个盟友,还要防备着南面的暗夷族,纵然有心卷土反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燕帝与扶风侯府的联姻,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两国在短期内不会再起战事,为双方都赢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至于长远的局势变化,以及谁最终能取得更大的利益,恐怕连当事人自己也无法预测。   在燕国,朝臣们的态度要更为抗拒、更为保守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陈国人的疑心,也因为慕容煜跟月氏公主已有的婚约。北方大漠的部族分散,虽然名义上臣服了燕国,但管理控制起来十分困难。老月氏王去世以后,慕容煜安排了纤罗公主的一个庶出弟弟登基为新月氏王。新王年纪尚幼,生母又出生低贱,大漠各部的族长依旧多多少少以嫡出的纤罗为尊,并不把新王放在眼中。慕容煜与纤罗公主的婚约实际代表了燕国和北方大漠的一个盟约,一旦这个盟约被打破,以燕国如今国库空虚、南面受敌的境况,很难在维持在北方的统治。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娶多少个女人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难题,就是名份。      ☆、第二场交易 (二)   慕容煜打算以正室王后的身份来迎娶阿璃。   这个想法才一提出,便遭到了朝臣们的一致反对,包括他的亲信近臣。但也有行事精明之人提出,扶风侯府富甲天下,这场联姻或许能帮燕国缓解财政上的燃眉之急。   因为燕国先王和老月氏王薨逝等诸般理由,慕容煜和纤罗公主的婚事一拖再拖,一直没有举行。而这次迎娶扶风侯府表小姐,燕帝却是出奇的积极,凡事皆催促行之。   为了赶在仲秋迎接阿璃入宫,慕容煜没有办法在名份问题上跟一帮老臣们争论不休,只得暂定以王妃之仪来迎娶阿璃。   而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场婚事则是当世两大名人之间的联姻,意义非同凡响,足够后世说书人撰写几个不同版本、或侧重才子佳人、或侧重权谋朝政的故事来。   战神慕容煜,富甲扶风侯。   风延均死后,因膝下无子,嫡妻亦于一年前病故,扶风侯一爵便自然落到了风延羲的头上。延羲本已权倾朝野、家财万贯,如今多了个扶风侯的名号,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益,却让他的名字在市井坊间的传闻中又添了一层传奇的色彩。   阿璃跟延羲回到陈国,住进了新都城襄南中的扶风侯府。   对于这座侯府,阿璃并不陌生。   四年前,她曾扮作延均世子的贴身侍婢,住进了这座庄园。那个时候,风家的人都管此处叫作襄南别院。陈王迁都襄南之后,这座曾经的别院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扶风侯府邸。   庭院间似乎依旧有着淡淡的薄荷香气,萦绕于草木空气之中,凉凉的沁人心脾。   风氏的子弟,都多多少少有些洁癖,而延均世子因为自幼体弱,平日起居所用之器物饮食更是格外讲究,一到夏日,就必用添加了薄荷的熏香,以除去暑湿气味。   薄荷香气如故,昔人却永无见期。   阿璃心生一股伤感怀旧的情绪,在后院的池边停住了脚步。   朦胧的月色之下,池畔的柳枝袅袅垂落,随风婀娜轻舞。   走在她前面的延羲亦驻足回头,目光探究地看向阿璃。   阿璃意识到自己的失神。   她不习惯在延羲面前流露出任何稍显软弱的情绪,于是转而指着柳树笑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被世子手下的弓弩手追到这里,你手这么一扬,”她比划了个动作,“就落下好多叶子。”   从越州一路西行至襄南,两人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至少表面上都客客气气,偶尔也会开一两句玩笑。毕竟,他们又再次成为了盟友。   但对于阿璃无端的示好和叙旧,延羲总有种难以言绘、忌讳甚深的畏惧。   他踌躇了片刻,缓缓走到树下,手掌凝聚内力,于虚空中轻轻拂过。   柳叶簌簌而落。   银色的月光将落叶染成了白色,远远看去,如雨似雪。   “是这样吗?”延羲衣袂翩然,长身玉立于旋旋而落的柳叶之间,神色淡然地望着阿璃。   阿璃走到延羲身旁,伸出手掌,接住一片落叶,摇了摇头,“不一样,那时被你用内力震落的柳叶,就如同灌了神力似的直飞出去,击倒了好几名侍卫。”   她把手中的柳叶捏在指间,研究片刻,挥手弹出。叶子飞出不过数寸的距离,随即软绵绵地飘落到了地上。   阿璃撅了撅嘴,自怨自艾道:“我的内力比你差太多。”   延羲的目光恰触到阿璃这一瞬的神情,唇角经不住逸出淡淡笑意,“所以那日你因为忌惮我,故意引我被暗器打中,还骗我说暗器有毒?”   阿璃笑而不语,倚着池边的石栏,回想起那晚的生死相斗,感觉那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延羲站在阿璃的身后,静默良久,突然开口道:“其实,那次并非我们第一次见面。”   阿璃低头望着夜色中黑黝黝的池水,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应该是我在越州劫走青遥那次吧?只是当时隔得太远,算不得真正的见面。”   延羲摇头,“也不是那次。”   阿璃转过头,面露疑惑,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微有赧颜地问:“你是说小时候在宛城王宫?可你根本没看见我,更不算。”   “也不是。”   阿璃垂目思索片刻,抬眼瞪着延羲,“你在故意骗我是不是?”   月光下,延羲俊美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显得线条分外温柔,连眼中惯有的嘲讽与寒意似乎也融隐不见。   “我发过誓,永远都不对你说谎。”   可不说谎并不代表不隐瞒,也不代表不背叛。阿璃心想,当初的那个誓言,在风延羲这种精明人身上,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作用。   她清了下喉咙,越过延羲身侧,“走吧,快带我去见仲奕。”   两人穿过柳池旁的走廊,行到一处庭院之外,忽听见院子里隐隐似有人声。   阿璃此时已经恢复了内力,稍微凝神聆听一瞬,突然起了兴趣,朝延羲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纵身跃上了墙头。   她隐身于一株越墙而生且枝叶繁茂的榕树后,透过树枝缝隙向院中张望。   萋萋立在台阶旁,娇俏的面孔微微垂着。她身边的沃朗,也是同样的低头不语。   阿璃仿佛有了往日作杀手偷袭暗窥时的紧张和激动,手心也微微出起汗来。   一个月前,她在越州宫中重遇慕容煜,并以交换青遥和裴太后为条件,允诺下了婚事。为了不让弟弟担心,阿璃将整件事暂且瞒住了沃朗和蒙卞,只说是当日禁咒未曾生效,让延羲找出了自己的行踪,所幸延羲总算是良心发现,最终答应自己放过仲奕。   沃朗和蒙卞二人素来与延羲交好,本就夹在中间不知该帮哪一边,蒙卞更是因为被阿璃半逼着对延羲的手下用了蛊毒而自责不已。现下听闻阿璃和延羲和好如初,自然是不胜喜悦释然,放下心来准备返回暗夷。   从越州出发后,一行人分别乘坐三辆马车先前往襄南。马车两大一小,最初的安排是阿璃、沃朗和蒙卞共乘一辆,蘅芜和萋萋跟着延羲乘坐另一辆,而金三守着几箱贵重物件和账簿坐进了最小的马车中。可行出不到两日,蒙卞就开始抱怨说他随身带着的几条蛊虫躁动不安,非要沃朗去换了延羲过来,说什么要靠神族的灵力来压制蛊虫云云。再过了几日,蘅芜又不知何故地搬去了金三的车里,只留萋萋和沃朗两个人共乘一车。   阿璃不是个没眼力的人,再加上蒙卞积极的“指点迷津”,早已留意到萋萋待沃朗不同旁人。   萋萋虽是蘅芜的亲妹妹,却完全不似蘅芜那般温婉稳重,并且因为青遥和仲奕的缘故,对阿璃始终抱着些许敌意。可阿璃倒觉得她直率的个性自有可爱之处。当日裴太后刺杀慕容煜失手,燕军将东越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萋萋原是延羲送到青遥身边的暗卫,武功不弱,本想护着青遥杀出宫去,但青遥执意不肯离开小越王,只命萋萋独自出宫送信给延羲。   萋萋一直为青遥的遭遇忿忿不平,一面觉得仲奕薄情有负于小姐的一片深情,也因而迁怒阿璃。另一方面觉得延羲当日不顾小姐心意、几番想让小越王禅位陈国,才逼得裴太后铤而走险、诈降燕国,最后让东越亡在了燕国手中。   她对延羲和阿璃皆是冷言冷语,就连亲姐姐蘅芜,因为是延羲心腹,也没得过太好的脸色看。唯独对沃朗,是个例外。   萋萋盯着地面,低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沃朗双手有些不自然地交握着。   他沉默了会儿,说:“不知道。”继而又补充道:“我到中原本就只是为了寻找姐姐。如今既已找到了姐姐,族中又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没有理由在中原多留。”   萋萋抬头望着沃朗,半晌,问:“任何理由都留不住你吗?”   阿璃的一颗心骤地提到了嗓子眼,调整着视线,竭力想将沃朗的表情看清楚。   夜色中沃朗的面色晦暗不清,只听见他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喉咙说:“如今暗夷和陈国的关系不比从前,若让人知道我们与扶风侯府来往过密,恐怕会连累延羲大哥遭人非议。再说,蒙卞也总惦记着他留在家中的猴子,一直嚷着要早点回去……”   阿璃捂嘴想笑,却听见墙脚下的草丛里传来一声略带怨愤的嘀咕,才意识到自己不是这里唯一听壁角的人。   延羲不知何时也站到了阿璃身旁,伸手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跟着离开,随即转身跃下墙头。   阿璃有些不情愿地跟了过去,待走出一段路,出言埋怨道:“刚才正听到关键地方,你干嘛要走?”   延羲似笑非笑地答说:“非礼勿听。而且,该听的你都已经听到了。再说蒙卞就躲在树下,你想知道什么细节,大可明日去问他。”   阿璃忿忿道:“什么该听的都听到了?我还不知道沃朗的心意呢?”   延羲停下脚步,挑眉看着阿璃,“沃朗的心意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阿璃摇头,“哪儿明显了?一点都不明显。”   延羲有些无奈,“那你直接问他吧。”说完抬腿继续往前走。   阿璃急了,追上前去,“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开口?难道要告诉他我偷听了他俩的对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沃朗十多年没在一起,不如寻常姐弟那般熟稔。”   她拽住延羲的衣袖,“既然你觉得他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那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想的?”      ☆、第二场交易 (三)   延羲低头看了眼阿璃,竟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中有了些许难得的柔顺哀求之意。   他轻叹了口气,驻足道:“依我看,沃朗对萋萋并非无情,但却是绝对不会跟她在一起的。”   阿璃听延羲说得断然,不禁暗暗失望,追问道:“可我瞧沃朗刚才说话时那般紧张,跟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男人不是只有对着喜欢的姑娘才会这样吗?”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觉得跟延羲讨论这种事似乎太过别扭。但因为着急弟弟的终身大事,顾不得多想就脱口而出了。   暗夷的巫师皆立过重誓,终身不娶,而沃朗身为族中大巫师,更是没有资格谈婚论嫁。可阿璃想着离世父母的心愿,一直盼着沃朗能抛下巫师身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延羲说:“我并未说沃朗不喜欢萋萋。他只是不愿跟她在一起罢了。”   “可你怎么知道沃朗不愿跟她在一起?刚才沃朗说不能留下,也许,只是想试探一下萋萋的反应。”   延羲唇畔牵出戏谑笑意,“欲擒故纵是你们女人的把戏,男人可没有这般无聊。对方既然把话都挑明了,若真是想在一起,断没有模棱两可的答法。”   阿璃揣摩着延羲的话,不觉想起了自己与慕容煜在八月春谷定情的往事。   她当日亦是如延羲所说,主动挑明了心事,而慕容煜是那样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己……   她猛地闭上了眼,竭力不去回忆那些甜蜜而幸福的瞬间。   延羲研究着阿璃的神情,慢慢地敛了笑意,低声说:“沃朗行事自有他的分寸,你也不必为这种事而操心。”   阿璃回过神来,叹道:“我知道。我只是担心而已,怕他真的会孤老终身……”   “孤老终身又如何?并非只有娶妻生子才算得上圆满的人生。”延羲缓缓说道:“大丈夫志求高远,理当以实现宏图抱负为一生所愿。沉溺俗世情爱只会让人消磨了斗志,失去成就大业的雄心,到最后只怕是追悔莫及。”   阿璃明知自己从来都辩不过延羲,但还是忍不住驳道:“你又没娶妻生子过,怎么知道此幸福不及彼幸福?”   延羲不紧不慢地反问:“你也未曾嫁人生子过,怎么知道此幸福一定强过彼幸福?”   阿璃翻了个白眼,“我马上就要嫁人了,再怎么也比你懂得多些。”   语毕,她朝竹林方向快步行去,留下延羲伫立原地,神色忡怔落寞。   竹林中,仲奕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却迟迟没有拨出一个音符。   三年的渔夫生活,让他的双手变得粗糙了许多,手指和掌心多了层薄茧,抚在琴弦上感觉仿佛是有什么东西隔在了中间。   蹲在一旁的林崇有些怀疑地瞅着仲奕,“裴大哥,你倒底会不会弹这个琴啊?”   自从两个月前被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捉上海船后,小阿崇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学会并牢记住了两个道理:   一,越是好看的人,越不可靠。   二,平白无故送人东西、尤其是宝贝的东西,绝对非奸即盗!   阿璃和延羲纵身飞落于不同方位的青石砖上,然后飘降在竹林外的月门之前。   一阵琮琮的琴音自竹林之中传来。刚开始时似乎尚有些不甚流畅,继而渐渐地变得从容婉转起来。   阿璃满脸喜色,“真的是仲奕!”   延羲凝神聆听琴声片刻,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阿璃记起此处的机关,轻撩裙摆,正欲飞身跃上月门顶,却被延羲握住了手臂。   延羲的眼神复杂,“你见到东越仲奕,会不会就改变主意?”   阿璃撇了下嘴,“答应过的事,我从不反悔!”她拂开延羲的手,轻盈地掠上月门顶,低头朝延羲做了个手势,“你不许跟来,也不许偷听!”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仲奕手指一僵,琴音嘎然而止。   月光中徐徐走来的女子,一如曲中所述,容貌姣好、身姿窈窕,唇畔绽着甜甜的笑容,宛如夜风中盛放着的一朵玉簪花。   “仲奕!”   从别后,种种担忧、焦虑、内疚,此刻齐齐涌上了心头,堵在胸口挥散不去。万语千言,只化作了重逢时的这一声呼唤。   仲奕和阿崇同时站起身来。   阿崇扑上前抱住阿璃,哽咽喊道:“阿璃姐姐,你没死啊……呜呜……我以为你被那坏人打死了。都是我的错……不该收了他的珠子去玩……”   阿璃摸着阿崇的头,耐心劝慰半天,才让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原来当日阿崇收了延羲送给他的宝珠之后,一直蹲在水边玩耍,直到看见延羲抱着晕过去的阿璃上了小舟、才意识到不对劲。他追上去想拦住延羲,却根本不是对手,无奈之下,只好大喊大叫起来,盼着海岛另一头的爹娘能听见赶过来。最后蘅芜出手点了他的穴,把他也带回了海船。   “另外一个坏人把裴大哥也带上了船,跟我关在一个房间里。裴大哥受了伤,昏迷了好长时间,醒来过后又一直发烧,把我急坏了!”   仲奕不比阿璃,没有任何武功底子,三年前又落下了病根,岂能承受住风延羲的掌力?   阿璃呼了口气,抑制住情绪,指着来时的方向对阿崇说:“你帮姐姐到竹林口去守着,如果有人进来就大喊一声。记得不要踏出林子,这里到处都是机关。”   阿崇抹了把脸上残留的泪痕,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入了竹林。   阿璃抬头看着仲奕,目光掠过他身后的竹屋,“你在这里住得可习惯?延羲有没有为难你?”   “你不必担心我……”仲奕嘴角泛出温柔笑意,抬手捋了捋阿璃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缓缓将她拥入怀中,“阿璃,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他虽然知道延羲不会伤阿璃的性命,但却担心他以蛊毒或自己的性命去要挟阿璃做些什么。   阿璃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紧紧抱住仲奕,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觉得心情也渐渐平和下来。   两人携手在琴畔坐下。阿璃犹豫了下,试探地问:“延羲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仲奕摇了摇头,“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过他了。上了海船之后我就一直高烧不退,延羲手下一个叫韩楚的人将我和阿崇送来了襄南。为避人耳目,我一直住在了这竹林之中,除了阿崇,平日所见之人皆为侯府下人,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出来。”   阿璃语气惶惑,“你是说,延羲并没有逼你?你一直都在襄南?”   延羲不是想用仲奕去换青遥吗?怎么没有带他去越州?还是说,他另有打算?   “他没有逼我做过什么。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仲奕的唇角牵出一道苦涩的弧度,“我明白,因为青遥,他对我心有怨忿。这也不能怪他,我确实负了青遥,负了东越……”   阿璃打断道:“仲奕,你不要再自责了。当初你选择离开,一多半的原因都是为了我!要怪只能怪我太懦弱无能,什么也帮不了你,还要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仲奕目光澄澈而坚决,“我从未后悔过。”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半晌,低声道:“可他们不但捉走了青遥,还带走了你的母后……”   仲奕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面色平淡若水,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璃咬了咬嘴唇,“你的个性我再了解不过,为了一点小事都可以自责半天,何况现在沦为阶下囚的是你的母亲。你决计不能坐视不管,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仲奕的目光慢慢地移到阿璃脸上,“阿璃,你从吉令岛回来那天,为什么没有把实情告诉我?”   阿璃蓦地垂下了眼眸,神色尴尬愧疚。   她生平最恨被人欺骗,但可笑的是,她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着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她和慕容煜的关系,她知道的有关东越的事……   仲奕拉过阿璃的手,握在了掌心,“你也不愿意离开东海、放弃我们已有的生活,对不对?”   阿璃沉默良久,终于抬起了眼,“对!我当时是不想离开。”她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怆然的悲苦,“我们千辛万苦得到的自由,我不想就那样失去,更不想你因此以身犯险,所以我瞒住了你。我以为,凭我对慕容煜的了解,他不可能与妇孺为难,纵然青遥和裴太后沦为了阶下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何况,青遥还有延羲,迟早会有办法脱身。我甚至很卑鄙地想过,你母后一生谋权算计,害得你那么辛苦,活该有这样的下场……”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眼中不自觉地泛起了点点泪光。   仲奕的手握得紧了些,“阿璃,你无需自责。你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选择而负责,即便是我的母亲,也不能例外。”      ☆、第二场交易 (四)   阿璃把头埋进掌心,深深地吸了口气,自嘲地笑道:“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句话,风伯钦曾无数次地对我说过,提醒我不要忘了身上种的蛊虫,我早就刻到了心上,不去想都难。”   仲奕想起了蛊虫一事,不禁皱起眉头,“我记得你说过,暗夷族的那个巫医曾给风延均下过一种蛊,让他无法再驱动蛊毒。同样的方法,可否也用到延羲身上?”   蒙卞下的禁蛊,跟主仆蛊有相似之处,也必须是在对方心甘情愿的状态下才能成功下蛊。   阿璃垂下眼帘,“也许吧。”   若是她能帮延羲得到他想要的,他应该会遵守承诺……   仲奕见阿璃面色郁郁,劝慰道:“不要担心,我们从长计议,总能想出办法来的。”笑了笑,语气特意放得轻松了些,说:“等这事解决了,我们再回东海,每天依旧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好不好?我保证,天天都去捉海胆给你吃。”   阿璃想笑却笑不出来。   静默了半天,她慢慢拉过仲奕的手,举到了眼前,轻轻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   “以前在东海的时候,竟然没有留意到,你的一双手都成了这样了。”   仲奕轻声说:“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阿璃抬眼望着仲奕,神情中带着些许追忆的迷惘。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你站在那株梅树下,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那是我第一次领悟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后来我有了钱、可以自己买衣服的时候,我就买了很多很多白色的衣裙。”她弯出一丝浅笑,“你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不紧不慢,谈吐举止又那么儒雅,就连吃饭的样子都可以很斯文。我再怎么学,都只能是装出来的,永远没有你那般的自然而然、与生俱来。仲奕,像你这样的人,本就该过着花前月下抚琴诵诗的日子……”   仲奕眉梢眼角舒展出和缓的线条,目光温柔地看着阿璃。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忍住,只轻轻回握住阿璃的手指,感受着她指尖上传来的温度。   阿璃握着仲奕的手、抵着额头,闭上双眼,低声说:“仲奕,我要成亲了。再过不到两个月,我就要嫁给慕容煜了。”   仲奕的手指骤然冰冷,似乎有过一瞬的挣脱,随即又僵硬不动。   阿璃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继续道:“我知道,他害死了墨翎,又弄伤了你的腿……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仲奕,我过够了受人摆布的日子!延羲也好,慕容煜也好,面对强敌束手无策的绝望,我不想再尝一次!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如果我以扶风侯府表小姐的身份、嫁入燕国王室,伺机在燕陈争斗之间坐收渔翁之利,兴复东越也非难事。”   她缓缓抬起了头,目光决绝,“仲奕,我要为你夺回东越,拿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仲奕脸色苍白,眼中却似有两簇火光在跳动。   “阿璃,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王位!”   阿璃紧攥着仲奕的手,语气恳切,“这不单是王位的问题。没有权力,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自由。我不想时时刻刻担心着延羲用蛊虫来要挟我,也不想你一辈子担惊受怕地躲着慕容煜。只有我们变得强大起来,手里掌控住左右天下的实力,才能无所畏惧地随心所欲。”   她吸了口气,镇定住情绪,“你可以不理解我,但我主意已定,而且也对慕容煜承诺过。等接回青遥和裴太后,我会送你们先回东海……”   仲奕猛地抽出手来,握住阿璃的肩膀,手指攥得发紧,墨玉般的双眸中溢满了愤怒和痛楚,嗓音颤抖地怒道:“你是拿自己去交换青遥和母后?你疯了!”   阿璃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不敢正视仲奕。   相识十六年,仲奕从没大声对阿璃说过话。阿璃明白,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怒……   仲奕竭力平复心绪,问道:“是他逼你这样做的?”   “谁?”   “慕容煜。”   阿璃犹豫了一下,缓缓说:“他想跟扶风侯府联姻。我以前扮过延羲的表妹,所以现在就再扮一次。我暂且会先与延羲结盟,帮他救出青遥,并且承诺助他夺得天下。有了风氏的财力,我要在国库空虚的燕国收买人心便不是难事,由此再循序渐进,找出复兴东越的法子。”   仲奕摇头说道:“我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阿璃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现在延羲控制住了你我,如果不放手一搏,就只能任他宰割。我活了二十几年,大半数的日子都是在受人摆布,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争上一争!我既然有了这个主意,必然就能取胜的把握。仲奕,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点的信心吗?”   仲奕望着阿璃,眼神黯沉,“你还记不记得我和青遥成亲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青遥跟我的婚姻,促成了南朝两国的结盟,可即便如此,朝中仍有不少人对她怀有戒心。你嫁去燕国,只怕比青遥还要受人防备、举步维艰,何谈上位夺权、左右大局?你要撼动燕国在中原的统治,就意味着与慕容煜为敌。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失去了延羲的支持,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可延羲又恰恰是你最忌惮的敌人,不容许你一丝一毫的背叛。你去了蓟城,就如同进了一座危机四伏的牢笼。”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阿璃目光熠熠地看着仲奕,“我成婚当日,慕容煜会把你母后、青遥,还有你和青遥的养子晋阳交到我手中。我会派人把你们送回东海,再寻一个连延羲都无法找到的岛屿隐居。东海有那么多的小岛,总能找出合适的一座来。只要我不跟在你身边,延羲就无法通过蛊虫来探知你的位置。青遥是这个世上延羲最看重的人,也是我唯一可以用来牵制他的法子。”   仲奕听懂了阿璃的请求。   他的目光移到了竹林的晦暗阴影中。   这一刻,夜色似乎也变得更沉重而暗黑起来。   阿璃继续说道:“青遥为了帮你守住东越江山,不惜跟延羲决裂,还派了龙骑营的人火烧蓟城为你报仇。就算你以前对她有过什么疑心,现在也该明白她对你的一片真情了吧?有她留在你身边,我也会稍微放心些,不用担心延羲又伤害到你。”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捕捉到仲奕的视线,语气郑重地说:“仲奕,我希望你能幸福。从小到大,我都这样希望着。能让你们一家团聚,让东越复国,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让我的心愿成真!等中原的时机成熟了,我就派人去东海接你。到时候你想自己当国君也好,让你儿子继位也好,都随你……”   仲奕沉默地听着,目光怔然地落在阿璃两片开合着的嘴唇上。   莫名的,他想起了那个意乱情迷的吻。   那个夹杂着泪水的咸湿,让他灵魂为之颤栗的吻。   短暂,却一辈子都无法忘却。   可那个吻,并不属于他……   “仲奕?”阿璃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心翼翼地问:“你答应我了吗?”   仲奕抬起眼来,目光中似有氤氲碎光慢慢散开,无声地溶入到一片和缓宁静之中。   “若是我答应你,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件事?”   阿璃见仲奕终于松口,暗吁了口气,“什么事?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不要做出伤害慕容煜的事。”   阿璃愣住。   仲奕缓缓说道:“世事皆有定数,不可太过强求。东越既然已经亡了,又何必非要恢复它?王朝迭代,分久必合,天下统一是必然的趋势,再起战乱只会让百姓生活更加困苦。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你身上的蛊毒。延羲看似对你有情,但他心思深藏,做事又太不择手段,你受制于他就等同于失去了一生自由。而这世上有能力护你周全、与延羲抗衡之人,只有慕容煜。三年前在海船相遇之时,我见他对你……”   “不可能!”阿璃打断了仲奕,微微别过头,停顿了一瞬,放轻了语气说:“我跟他,决计再无可能。”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默契地、不去提及的禁忌。   仲奕抬手捋了下阿璃的鬓发,“可你马上就要跟他成亲了。”   阿璃想起自己对延羲立下的那个誓言,摇了摇头,“那不一样,我答应他,是另有所图,事成之后,我就会离开。我跟他之间隔着太多的仇怨,说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仲奕轻声说道:“我说过,世事皆有定数。若你们没有缘份,自然不必强求。我只是要你答应,不要主动去伤害他。”   他的目光澄澈,殷切地凝视着阿璃。   阿璃捉摸不定仲奕的用意,可她坚信那都是出于好意。   她垂眸想了想,“好,这个我答应。”   反正,她本来也没有打算要伤慕容煜的性命。   至于燕国的江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之子于归 (一)   慕容煜派来纳征请期之人,是燕国的长宁侯吴予诚。吴予诚本是慕容煜母家的从表兄弟,自少年时起一直追随其左右,官拜左将军,慕容煜称帝后又被封为长宁侯,论身份和地位,倒也算得上是迎亲使节的合适人选。   侯府花厅之上,侍从们将燕国送来的聘礼一件件摆放出来,又有一人举着帛书高声念道:“缭绫九十九匹,珍珠九十九斛……”   阿璃长裙云鬓,姿态端庄地坐在纱帘之后,耐心地听使者念完了冗长的礼单。   长宁侯吴予诚躬身揖道:“因为婚期已定,时间仓促,其间若有准备不足之处,还望小姐示下。”事实上,燕国如今国库空虚,为了在短短半月中凑齐慕容煜要求的聘礼,着实让他费了不少心思。   阿璃淡淡地说:“纳证一事,本就更注重形式和诚意,至于送什么东西倒是不打紧。”   予诚毕恭毕敬地说:“小姐乃是陛下登基后迎娶的第一位王妃,理当郑重其事。”   他行事向来稳重,又出身名门,文质彬彬,对答间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阿璃今日亦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出扶风侯府人倨傲冷淡的做派,无论遇到任何状况都要装得波澜不惊……   可听到“第一位”三个字时,她心底那根看不见的隐线还是被触动了,扯得微微酸痛。说好了不再想那些无谓的事的,可那些记忆却如这夏末的暑气般令她烦闷而无可奈何。   吴予诚并不知道,阿璃和慕容煜曾有过的山盟海誓。   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不过是他的第一位而已。   有了第一位,还会有第二位、第三位……   “除去纳证的聘礼,陛下还吩咐下官亲手送上一物。”予诚侧身将一副玉匣交于侍女。   侍女将玉匣捧入帘后,奉于阿璃面前。   阿璃打开匣盖,跃入眼帘的是一支掐着金丝的白玉簪。   当日在海船上与慕容煜决裂,她愤然掷簪于地,意在了断这段注定无果的姻缘,可惜世事难料,眼下这支簪子还是几经辗转地回到了她的手中。   阿璃怔然地握着簪子,觉得沉甸甸的满是讽刺。   曾几何时,这支玉簪寄托了她所有甜蜜羞涩的憧憬与期盼。   少女情怀,览镜挽发,低眉含羞。金丝缠绕而出的每一道纹路,她都熟悉得犹如铭刻于心。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未婚妻,还要送自己这代表着男女定情的玉簪?   为什么明明知道暗夷族人一生只能一心一人,还要许下非你不娶的誓言?   纵然是无缘而逝的爱恋,也强过从头至尾充斥着谎言的姻缘。换作前者,她或许还能为曾经的拥有而心怀感恩,可如今就连记忆中的那些甜蜜,似乎也都变了味。   就算没有那些仇怨纠葛,她想,自己也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再信任他。   吴予诚摒息静立着,却始终没有听见阿璃开口说话。   透过轻柔朦胧的纱帘,他能隐约分辨出这位小姐的身影轮廓,却看不清她的容貌和表情。   他十分好奇,这个让陛下一再推迟与纤罗公主大婚、不顾宗亲近臣反对也要急着娶回蓟城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   冗长的仪式结束后,阿璃回到卧房,屏退了侍女,独自歪在榻上发呆。   “砰!砰!”的急促敲门声突然响起。   沃朗面含怒意地推门而入,劈头质问道:“姐,你以为一直躲着我就能让我接受这件事吗?”   因为阿璃的刻意相瞒,沃朗刚刚才知晓了她与燕国联姻的事。   阿璃起身避开弟弟,站到隔间的雕空木架前,“我哪儿有躲你?”   沃朗转到阿璃面前,语气咄咄地说:“没有吗?自从侯府表小姐和燕帝联姻的消息传开,你就不见了踪影!我先前还在纳闷延羲大哥何时多出了位母家的表妹,竟没想到会是你!”   阿璃半垂着眼,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劝服仲奕同意自己的计划已经让她颇费心神,眼下又不得不面对沃朗的质问。可是逃避终究也不是办法……   沃朗见阿璃蹙眉不语、神情中流露着疲惫之色,心下终是不忍,放缓了声音继续道:“我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这场婚事的意图。对于陈国的朝政,我一向格外留意,你在这个时候嫁去燕国,多半是想为南朝争取更多的时间来集聚力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你要去?以扶风侯府的权势,另外找个人嫁往燕国也并非难事。更何况你跟慕容煜本就结下了血仇,他又曾亲自在东海逼得你跳海自尽,你嫁给他,岂不是自入虎穴?”   阿璃抬眼看着弟弟,伸手抚着他紧拧着的浓眉,似想把它们抹平。   “你小时候就这样,一着急就皱眉头。你知不知道,你皱眉的样子很难看?”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这一次,我非去不可。至于为什么非得是我,而我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沃朗拉开阿璃的手,眉头依旧扭着,“这几日我夜观星相,见角宿异像,是恶战即至的征兆。这种时候你嫁去燕国,我终归觉得……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璃闻言笑了,“又来你大巫师这套说辞了。”   她转身走到榻边坐下,一面取了茶杯茶壶沏着茶,一面说:“不是我不信你,可就算真有什么天数变故,难道我们就一味逃避不成?当年暗夷与世无争,可结果又是如何?我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也不见得就能事事安稳。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以往历经的险境数不胜数,最后也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也有把握得到我想要的结果,你真的不必为我担心!”   沃朗坐到阿璃对面,有些无奈地问道:“姐,就当是为了我,你能不能不去?”   阿璃抿了下嘴角,“这种孩子气的话,可不是暗夷的大巫师该说的。那你能不能为了我,不做巫师,老老实实地娶妻生子?”   沃朗面上一热,抓过阿璃沏给他的茶,低头啜着。   阿璃又说:“当初你跟延羲合谋算计陈国,我何尝不是为你提心吊胆?可既然是你一心想去做的事,我终究也没有干涉阻拦。就算你对我没有信心,总该信得过延羲的手段吧?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我岂有不成功的道理?”   沃朗抬眼看了下阿璃,“正因如此,我才更不明白了……难道延羲大哥就真能舍得让你嫁给旁人?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暗夷人一生只能嫁娶一次。”   阿璃一直不愿沃朗跟延羲走得太近,于是也不辩驳,顺势提点道:“他能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过于相信他。这世上除了他妹妹,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只是棋子而已。就连他妹妹,他也不是没有利用过。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他身边跟着那个芙蓉姑娘?她对延羲如何,你和蒙卞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延羲也未尝没有给过她希望。到后来,还不是被他送给了太子詹?”   沃朗沉默住。   自从上次知道了延羲刻意隐瞒了阿璃落海一事,沃朗对延羲牢不可破的信任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痕。尽管他极力想说服自己相信、延羲所做的一切只是另有隐衷……   阿璃研究着弟弟的神色,觉得自己多年的苦口婆心似乎终于有了些成效,不禁暗暗欣喜。   心思翻转间,她突然有了主意,起身去里间拿了个黑绒袋子出来。   “这是什么?”沃朗疑惑地接过阿璃递给自己的袋子,解开了系带。   袋子里是厚厚的几叠金叶子,露出的一角反射出灿灿的光亮。   阿璃略压低了声音,缓缓说:“我现在答应了跟延羲联手,但不代表能一万个放心他不会再伤害仲奕。等我在蓟城救出仲奕的家人,我希望你能带他们避开延羲的耳目,乘船去东海。”   她看着沃朗手中的金叶子,“原本我打算自己暗中招揽些人来帮忙,可此事事关紧要,若是旁的人,我还真的不放心。你如今在族人中威望极高,陈国这里也有不少出身暗夷的人在帮你做事,所以我想,干脆让你来帮我。”   她与沃朗毕竟是血亲,对他的信任不比旁人。再者,沃朗在暗夷的地位举足轻重,即使出了什么纰漏,延羲也不会舍得跟他翻脸。   沃朗思索一瞬,抬眼看着阿璃,“东越仲奕的家人?难道也包括青遥公主?”   阿璃点了点头。   她的主要目地就是要送走风青遥。   沃朗说:“可如果我们就这样送走了青遥公主,一定会触怒延羲大哥。”   阿璃喝了口茶,“我管他怒不怒。青遥是仲奕的妻子,自然是该跟着他的。再说,因为延羲逼小越王禅位的事,青遥早就同他闹翻了,估计根本就不想见他。”说到此处,她笑意促狭地睨了沃朗一眼,“这事,萋萋早告诉过你了是吧?”   沃朗的脸又红了,低头默默地把绒袋收了起来,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   他跟阿璃虽是亲姐弟,但二十年来聚少离多。   在暗夷重逢时,他曾许诺过,要帮姐姐解开身上的蛊毒,可摸索数年一直也找不出办法,心里总揣着份愧疚。眼下阿璃难得有事相求于他,沃朗自然乐于应承,即便是他因此要站在跟延羲对立的一面。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   沃朗最后踌躇了再三,对阿璃说:“姐,有些事,我一直不敢问……有时候,我想,或许你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你既然那么在意东越仲奕,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又一同在东海生活了三年,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他?”   阿璃差点被茶水呛到,用手背使劲摁住嘴,缓了口气,说:“你瞎说些什么?我跟仲奕做了十几年的兄弟,他从来就没把我当作过女人,我也不可能对他生出什么念头来。更何况,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   沃朗咀嚼着阿璃的话,“你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妻子?”   阿璃有些着恼,肃容说道:“仲奕对我来说,就如同你一般,是我愿意用性命去维护的亲人。你再不许胡说!”   沃朗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姐弟俩都有些沉默,似乎谁都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过了良久,沃朗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阿璃:“我记得在宛城的时候,曾有一次用巫术探过你的一支玉簪。送你簪子的男人,跟你有夫妻之缘。而你,却会因他而死。姐姐,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人倒底是谁吗?”   阿璃的睫毛不为觉察地微颤了下,手指圈紧了茶杯的边缘。   “那个人,早就死了。”      ☆、之子于归 (二)   婚期定在了仲秋之日。   启程前日,陈王突然颁下诏书,赐封阿璃为昭璃郡主,位同王族。   因为新娘身份的转变,陈国送亲的车队也做出了符合身份的调整,不但添置了御赐的金辂玉辇,而且数量也从三十六乘增至了七十二乘,让原本已奢华的仪仗变得更为声势浩荡。   引驾的卫队上了官道,长宁侯吴予诚从马背上回头张望了一眼身后看不到尾的车队,心头喜忧参半。喜的是陈国肯以王族之仪送嫁,足显诚意,似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图。忧的是人越多则前行的速度就越慢,要在仲秋之日前赶到蓟城恐怕会有难度。   队伍中间最大的一座车辇由九匹骏马牵引,车身镶金嵌玉,垂有玄纁,正是新娘所乘之金辂。   碧空艳阳下,金辂映出奢华刺目的璀璨光芒,十里之外可见。   车内的郡主斜倚卧榻,绛色长裙的华丽裙尾逶迤拖于榻下,散成嫣红的弧形,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此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坐在对面的扶风侯,问道:“你倒底是用了怎样的手段,让陈王对你言听计从的?我记得他做太子的时候,对你十分忌惮。现在不但封你做了相国,还肯凡事听你的吩咐,连我这种野路子的表小姐都封成郡主了。”   延羲低头研究着案上展开着的帛卷,唇角勾笑地说:“只可惜,除了我自己,陈国朝堂之上知道你这野路子出身的人还真不多。大部分人都曾在几年前的上元夜宴见过你,也以为你真是我的表妹。”   阿璃说:“你不要避重就轻,先回答我的问题!”   延羲抬眼与阿璃对视了片刻,见她态度坚决而迫切,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先王病重之际,韩妃侍奉近前,屡次进言想说服先王改立王储,将自己的儿子王子昭立为太子。先王本就不太喜欢詹的性格,加上对韩妃的宠爱,开始渐渐起了废立太子之意。詹得我相助,才保住了王储之位,自然对我心存感激,登基之后便封我作了相国。”   阿璃闻言坐起身来,追问道:“那你倒底是怎样帮他的?还有,为什么你不愿意让王子昭登基为王,偏生要帮好色刚愎的詹?我记得王子昭对你似乎很有好感,上次在夜宴上一直含情脉脉地望着你。若是他做了陈王,你岂不是能得到更多好处?”   上元夜宴那晚,阿璃恰好坐在了延羲和王子昭之间,好几次撞见了王子昭投来的倾慕目光。后来,知晓了他原来喜好男色,才明白那柔情注视的对象、原来就是自己身边的延羲。   延羲闻言轻笑道:“什么好处?后宫第一男宠?”   他此刻正微微低头看着案上的帛卷,说话间,轻轻地扬了下长长的墨黑睫毛,眉目间波光流动,竟有了种摄人心魂的妩媚神色。   延羲的五官其实并不阴柔,加上平时气质冷傲,即便是生得肤白唇红、相貌俊美,阿璃也很难把他跟印象中的男宠娈童联系在一起。可眼下见他仿佛故意作出的妩媚眼神,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今日身着盛装,发髻中挽着顶光彩夺目的瓒凤冠,缀着的羊脂玉流苏随着肩膀的颤动而摇曳生姿,新穿耳洞上戴着的耳坠也伴着笑声发出了轻灵的叮铛声。   延羲慢慢地敛了笑意,目光也逐渐变得深邃起来。   他有些艰难地移开视线,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如同阿璃肩头轻扫着的玉流苏一般,来回游移着,辨不清方向……   阿璃继续追问:“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倒底答不答?”   延羲垂下眼,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如何帮得他,你如今知不知道已经意义不大。至于我为什么选择詹,我记得我早就告诉过你,那是因为他性格中的弱点更容易控制些。”   阿璃想了想又问道:“以你目前的人力财力,想要废陈王而自立,能有多大的把握?”   延羲沉吟了片刻,说:“要废掉他,一直都不难。但我并不打算取而代之。”   阿璃满脸的不信,“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得到天下吗?怎么会不打算取而代之?我不信陈王对你毫无防备,就算你不想除掉他,他也会找机会除掉你。”   延羲身子微倾,凑近阿璃,目光探究,“你倒底想打听些什么?”   阿璃被延羲那双漂亮的眼睛逼视得有些心虚。   几日前,沃朗在阿璃的授意下离开了襄南。表面上,他是返回暗夷,实际上却是悄悄北上,前去安排送青遥前往东海的事宜。   阿璃让延羲把仲奕藏在了送嫁的队伍之中,跟着她一同前往蓟城。她盘算着一旦青遥获救,就直接从蓟城把他们送往东海。有了青遥在仲奕身边,她对延羲的忌惮就会少一分。   她当然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败露,不但仲奕无法安全离开,自己将来的行动恐怕也会更受限制。   阿璃用手指推开延羲,解释说道:“你我如今联手,自然需要彼此知根知底。我了解你下一步的计划,也才好想办法帮你。再者,你这个人向来最会算计,鬼主意一大堆。你用在陈王身上的手段,我也可以借来用到慕容煜身上。”   “那如果我建议你对慕容煜下毒,你肯不肯答应?”   阿璃见延羲的表情似笑非笑,便也敷衍地答道:“若是非得如此,我能有什么不肯的?”   延羲盯了阿璃一瞬,淡淡一笑,继而伸指戳了戳案上的帛卷,“这是这几年我安排在燕国的探子所搜集到的信息。但凡在燕国朝堂上有些作用的人,名字都列在了上面。你到蓟城前,须将这卷上的每个字都记熟。燕国跟陈国不同,朝中重权在握的文臣大部分都是年岁较长的老臣,从慕容煜父亲慕容坚继位之时就侍奉在侧,势力盘根错节,渗透朝堂内外。这帮人可不像你以往在东越接触过的那些高门显贵、只懂得养尊处优纵情声色。他们大多数都野心勃勃,随时随地为自己和家族谋求实利。当年高氏就曾将慕容煜拒在蓟城之外,逼迫他从高家择女为后。若非慕容煜手握重兵,只怕连家门都进不了。”   延羲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帛布,停在了一个名字上,“高忱乃是燕国文臣之首,每年从蓟城派外各处的官员名单也大多由他手下的人推荐甄选。我们要削弱燕国边境和南方诸城的势力,利用文官牵制武将,就必须拉拢高家。”   阿璃的目光随着延羲的指尖在帛卷上扫过,“那要怎么做才能拉拢他们?”   “高忱的女儿是慕容炎的正宫王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如今慕容煜立了荣妃之子为王储,高家必不甘心。若你能说服慕容煜纳高氏女为妃,定能让高忱对你另眼相待。高忱送女入宫,为的是要让她诞下王子,以便有朝一日继承大统。而慕容煜的后宫中目前只有你一位嫔妃,高氏女能否得宠,也得倚靠你的帮助。一旦你和高家有了利益上的关联,想要通过他们做事,就会方便许多。”   阿璃涂了蔻丹的指甲漫无目的地抠着几案的边角,沉默了良久,垂目道:“这件事……恐怕不太容易做。”   延羲研究着阿璃的神情,语气嘲讽地开口道:“怎么,你舍不得?”   阿璃扬起眼,“什么舍不得?”   延羲的目光须臾不离阿璃,“舍不得与人共享。”   阿璃脸颊微红,啐了一口,说:“胡说八道!我是担心慕容煜对高氏早有提防,不会轻易被说服。高家如果真出了王子,难保不起谋反之心。慕容煜又不是傻子,怎会引狼入室?他立了先王庶子为太子,说不定就是因为那孩子的母亲出生平民,没有具有威胁力的外戚支持。”   延羲的嘴唇动了动,继而又静默住,隔了会儿才再开口道:“具体怎么做,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想帮东越仲奕复国,总得花点心思,不能事事都靠着我来谋划。”   阿璃思忖片刻,还是觉得为难。   如果慕容煜对自己只是虚情假意,那他未必会听自己的劝。如果慕容煜对自己有情,又怎么会答应再娶别的女子?   她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起来,对延羲说:“你难道就这么一个法子?别忘了,这件事最后得益的人是你,你合该费心多想想办法。”   延羲推得一干二净,“答应慕容煜的人是你,想借此谋求机会帮东越仲奕复国的人也是你,我没有逼过你什么。我要救青遥,要天下,不一定要通过你来实现。”   阿璃不可置信地瞪着延羲,在心里用意念把他掐了个半死,还附带狠狠地踢上了几脚。   帮仲奕复国的方法也可以有很多种,不一定要通过眼下这条路来实现。   如果不是延羲带走了仲奕,她何需用自己去交换青遥?   如果不是忌惮蛊毒,她又何需承诺拿大半个天下去作交换?   现在说得倒好像是自己欠了他一样……   延羲盯了阿璃半晌,缓缓说:“你跟在我父亲身边十年,除了学会装出一幅老练狠辣的样子,还学会过什么?”不等阿璃发作,又继续道:“行事布局最忌讳心有旁骛,你做过杀手,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该凡事只朝这个方向想,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你肯放下面子、不计荣辱、不谈感情,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他将案上的帛卷慢慢卷起,“你如果想改变心意,现在还来得及。”      ☆、之子于归 (三)   不计荣辱、不谈感情,阿璃心想,自己做杀手时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她出手时冷血无情、一击必中,为了活命,什么屈辱的逃生方法都用过……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变得软弱了呢?   阿璃克制住情绪,对延羲说:“什么改不改变心意的?我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觉得这件事办起来有难度而已。你聪明睿智、才思过人,那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是人都会有弱点。”   延羲没有理会阿璃语气中的讥诮,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慕容煜现在缺钱,而你、或者说我,恰恰有他需要的财力。你想跟他谈条件,并不是难事,只是方法要恰到好处,既让他拒绝不了,又不能让他看出你别有所图。”   他把卷好的帛书递给阿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让他做什么,不想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摆出来明讲,不必委曲求全。”   阿璃的嫁妆中单是银两就不下三百万两,外加珠宝首饰、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延羲吩咐金三在蓟城购置了私宅,又将之前为青遥准备的赎金运了一部分过去,足够阿璃在燕国买下好几座城池。   阿璃琢磨着延羲的话,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但一时半会儿又分析不出来是什么。   “除了高忱以外,还有一个人你需要多留心。”   “谁?”   “纤罗公主。她父王死后,如今整个漠北都以她为尊。且她在蓟城住了三年,当初又是在慕容煜危难之际不顾一切地前来相助,因而深得人心,慕容煜身边的武将近臣几乎都是她的拥趸。若是他们的婚事取消,对我们将会极为有利。”   延羲的意思阿璃很明白。如果慕容煜和纤罗公主的婚事取消,不但漠北月氏各部会心生不满,就连慕容煜手下的心腹恐怕都会不服,再加上一向想扶持自家利益的高家和一帮老臣,燕国必生外乱内讧,而自己与延羲则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可自己该如何说服慕容煜取消与公主的大婚?这不就跟刚才纳高氏女为妃的计策自相矛盾,还又同出一辙的难办吗?   阿璃的手指绞着袖子,兀自出神片刻,忽然从榻上站起身说:“我要去见仲奕。”   延羲闻言蹙起眉,“车队中到处是燕国的卫军,你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你要是不怕他暴露身份,就去见吧。”   阿璃悻悻地坐回榻上。   燕国人是万万不能见到仲奕的。可依这种情形,越往燕国走,岂不是越难见面?   延羲凝视着阿璃,眼瞳深邃的看不见底,好似暗涌着可以吞噬一切的情愫,又好似漫溢着万世彻骨的冰寒。   在回中原的海船上,他曾和东越仲奕有过一次很简短、也很直接的谈话。   而谈话的内容,阿璃永远不必知道……   “你突然着急见他所为何事?”末了,延羲开口道:“我可以让人帮你传话。”   阿璃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他罢了。”   延羲沉吟着站起身来,“我让林崇过来。由他替你传话,你总该信得过。”   语毕,不等阿璃回答,他衣袂轻扬地掀帘出了辇。   阿璃怔然地望着车帘,意识到延羲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   她其实,真的没有什么隐秘的话要对仲奕讲。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他而已。   好像,只有在看到仲奕的时候,她才能完全清晰、毫无犹疑地记起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值不值得。   复国,夺权,摆脱任何人对自己的控制,真正的自由。   离蓟城越近,她心底的惶恐越盛。她害怕自己会动摇,会心软,会放弃……   倒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变得这般软弱?   阿璃的胳膊支在案上,脸埋到双手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数月的变迁沉浮,从与世隔绝的海岛到繁华喧闹的都城,让林崇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迅速成长为了一位眉宇间隐有思虑的少年。从前日子,无非是一日三餐、鱼多鱼少,而如今的每一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对以前岁月的彻底颠覆。他不得不学着更深入地看待周遭的事物,更戒备地与人交往。只有在面对阿璃和仲奕的时候,他才会毫不顾忌地露出往日单纯无邪的模样。   阿璃拉着林崇坐下,把案上的果盘朝他推了推,“吃吧,这些蜜饯很甜。”   林崇四下张望着辇内奢华的装饰,惊讶地合不拢嘴。   在车厢上下绕了几个来回后,他的视线最后重落回阿璃脸上,双眼大睁,“阿璃姐姐,你……你今天真好看!”   阿璃笑着戳了戳耳垂,拨得耳坠叮当作响,俏皮地说:“只是今天才好看吗?是不是因为我穿了耳洞,多了副坠子?”   她拿起一枚蜜饯,递到阿崇嘴里,“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越是好看的人越不可信吗?现在我变得好看了,你还信我不?”   阿崇顾不得嚼果子,立刻表忠心地说:“那当然!”他嘴里含着蜜饯,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唔书的是那个坏人公子!你跟裴大科是唔最信的人!”   阿璃扑哧一笑,宠溺地揉了揉阿崇的头发。   林崇咽下蜜饯,指着阿璃头上的金瓒凤冠,“那个,是真金的吗?”   金瓒凤冠并不大,刚刚好能拢住头顶的发髻。冠底赤金,冠上镶有珠宝,灿灿生辉、光彩夺目。   阿璃点了点头。   林崇支起身子,“我能摸一摸吗?”   阿璃抿着笑,微微低下头,“可以,不过不要摸冠底。”   金冠的冠底里,藏着沃朗交给她的一只双生蛊。双蛊双生、形似神通,姐弟一人一只。阿璃一直靠着这只蛊虫来获取沃朗传递来的消息。   林崇探身摸了下凤冠,咂舌道:“以前听我爹说,金子是世上最值钱的东西。要是他看见你现在戴着金冠,坐在金子做的马车里,肯定得吓趴下!”   阿璃被林崇的表情逗乐了,说:“我小时候的反应也跟你差不多,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可后来看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崇吃惊道:“你小时候见过很多金子吗?”   阿璃捻着颗果子凑到唇边,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很有钱,你信不信?”   林崇这段日子一直跟仲奕在一起,偶尔听到有往来之人称呼他为君上,隐隐意识到他的身份不同常人,可又不敢确定。他的父亲是行伍出身,在去东海之前见惯了强权欺弱的事,总给林崇灌输些诸如为官者不善、高门世族欺凌平民的思想,加上林崇自己也经历了被延羲掳走之事,他很难想像温和淡然的裴大哥亦是身居高位之人。   “那你为什么要去东海?”林崇问:“如果你跟裴大哥都曾经是有钱人,为什么不留在中原?你们在珊瑚岛上的房子那么破,也没有蜜饯果子吃,还要每天很辛苦地下海捕鱼。”   阿璃觉得好笑,可思忖了一瞬,又觉得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思索着对林崇说:“我们那时,以为金钱和权力不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可最近我却又意识到,没有银子和权势,也是件苦事。所谓的自由,其实也不是绝对的。”   林崇听得一头雾水。   他啃了口果子,问:“那,你现在有了钱,是不是就不打算回东海了?”   “算是吧。”阿璃敛眸盯着案边收起来的帛卷,低声缓缓地说:“我小时候,有人告诉我,万事皆有其价,没有什么是可以凭空得来的。要有所得,就必须有所付出。”   她抬起眼,看着阿崇,“譬如说,你现在可以跟着我去蓟城,过上王子公侯的生活,但条件是你不能回家跟你爹娘团聚。你会怎么选?”   林崇慢慢嚼着嘴里的果子,认真地思考着。   “我选……我选跟你在一起!”   阿璃闻言半眯起眼,似笑非笑,“你还真是想过富贵人家的生活,连爹娘弟妹也不要了?”   林崇忙不迭地摇头,“不是!我只是想找机会好好学些本事,再练点功夫,免得以后再被人欺负!珊瑚岛上本来就没什么人,如果你跟裴大哥也不在了,就更没人能教我些什么了。”他挺了挺小胸脯,“等我有了本事,一定好好保护你,让那个坏人公子再伤不了你!”   阿璃扑哧一笑,伸手拍了拍阿崇的脑袋。   延羲曾去过东海的珊瑚岛,如果送阿崇回去,不但不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安全,还有可能暴露仲奕的行踪……   林崇又问:“对了,我们跟着这一大队人去蓟城做什么?蓟城不是燕国的都城吗?我听我爹说,燕人尚武,生性残暴,当年就是他们灭掉了我们东魏。”   阿璃踌躇着该如何跟林崇解释自己突然要嫁人这回事,“那个……仲奕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啊。你上次来找过我们以后,裴大哥他就不怎么说话了,每天要么坐在竹林里发呆,要么就翻来覆去地弹那首关于月亮的曲子。昨天侯府的人来帮我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要出门。”   “关于月亮的曲子?”   “就是那个月亮出来的歌啊。”林崇摇头晃脑地哼了几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这是首在陈国家喻户晓的情歌,阿璃自小就很熟悉,也依稀记得曾在竹林外听见仲奕抚琴弹奏过。   “阿璃姐,这歌倒底讲得是什么啊?我只听得懂开始的两个字,后面的一句都不懂。”   阿璃从怔忡中回过神来。   “这歌讲得是……”   思而不见,爱而不得。      ☆、花美不过你 (一)   为了赶在婚期前顺利抵达蓟城,吴予诚专门派了一队燕国的卫军提前肃清障碍、安排备换马匹。   他跟随慕容煜征战沙场多年,带兵赶路突袭皆是家常便饭,可眼下率领着浩荡的迎亲队伍,反倒颇似得了道棘手的难题,一面担心行程缓慢延误了婚事,一面又拉不下脸去催促陈国的送嫁人等,且顾忌着新王妃怕是受不了太匆忙的旅途颠簸,因而只能靠减少意外来保证按时达到蓟城。   好在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不顺,迎亲大队赶在了婚礼前一日进入了张灯结彩的燕国都城。   此时正值仲秋,乃是蓟城最美丽的季节,天朗气清,枫红花香。   车辇入城的一刻,阿璃轻撩车帘,仰望那高耸威立的灰色城墙,心头涌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滋味。   如果没有那些命运织就的恩怨情仇,自己本该是怀着何样的心情、踏入这座屹立数百年的都城?   入城以后,吴予诚将阿璃安置到了重华驿馆,自己则匆匆回宫复命。   按理说,纳妃不同封后,在仪式上相对比较简单。但因为阿璃身份特殊,加上慕容煜有过特别的交待,重华驿馆拿出了最隆重的礼节迎接这位从陈国远嫁而来的郡主,连从大门到郡主下榻的内院之间都以鲜花铺道,营造出高贵芬芳的喜庆气氛来。   阿璃花了半天的时间听女官讲解冗长的婚礼仪式,以及需要注意的诸项事宜。   驿馆上下人等也为准备明日的婚礼忙到了深夜。直到过了三更,人声才渐渐消失殆尽。   阿璃换上一身轻装,吹熄蜡烛,推窗跃出。   她灵活地隐身于廊墙阴影之间,尽量避开暗卫的注意,迅速地掠入了仲奕所住的院落。   此番北上,仲奕扮作了扶风侯府的随从,一路上与林崇和韩楚同乘一车,夜里也是同住一屋。   阿璃能猜得出,韩楚表面是奉了延羲之命来保护仲奕的安全,实际上却是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延羲的防备之心,绝不可能比自己的低。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尚未来得及适应屋内的黑暗,就觉得一阵凌厉的掌风扑面袭来。   阿璃猜到是韩楚,一面纵身后跃避开掌力,一面低声呼道:“是我。”   借着月光,她看清韩楚只着一身中衣,神色微显尴尬地抱拳朝自己一揖,说:“失礼了。”   韩楚这个人办事很干练精明,却不擅言谈,萋萋私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闷葫芦”。   阿璃也不废话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我有话跟仲奕说,你在屋外守着吧。”   韩楚略作迟疑,入内取了件袍子,躬身出了屋。   仲奕一向睡得浅,此时早已坐起身来,轻轻唤了声:“阿璃。”   阿璃关上屋门,走到仲奕身旁,翻身上了卧榻。   她拉着仲奕一同躺下,压低声音说:“屋外有韩楚和其他暗卫,我们靠近些说话,免得被他们听去。”   仲奕慢慢贴近阿璃,直至两人额头轻触。   室内的另一侧传来了阿崇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他年纪尚小,睡得深沉,全然不知有人进到了屋子。   阿璃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拉过被子盖到自己和仲奕头上,才说:“这事太紧要,出不得半天纰漏,不然我前几天就让阿崇带话给你了。万一待会儿延羲来了,凭他的内力,要听壁角太容易。”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牌,塞到仲奕手里,“明天我与慕容煜婚礼结束后,就会派人将你母后、青遥和小越王送出宫。戌时时分,会有人来驿馆接应你,你到时一定要想办法留在房内。来的人手里有块一模一样的玉牌,你可凭此来确认身份。明日城内外都有庆典,来往的人多,城门也比往常关得晚,你们有足够的掩护和时间出城。到了城外,自会有马车送你们去东海。”   仲奕收起牌子,“好。”   阿璃又叮嘱道:“我会尽量想办法拖住延羲,但你们也一定要快。”   “好。”   “还有,我想把阿崇留在身边。延羲去过珊瑚岛,很有可能会追查到那里。如果送阿崇回他父母身边,等于自投罗网。我问过阿崇,他自己也愿意留在中原。毕竟,东海的日子太过单调,并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少年。”   “好。”   “明日我会以接应青遥为由,让延羲把身边最得力的人手都带入宫。驿馆这边的防卫不会太严密,加上本身也人多事杂,你们要混出去就更容易些。”   “好。”   “为了不让人起疑,我们明天就不要再见面了。”   这一次,仲奕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   “好。”   狭小的空间中,他们近的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却又仿佛隔了千万重山似的遥望沉默着。   一种压抑而伤感的情绪,在黑暗弥散开来。   阿璃慢慢掀开了被角。   室内微弱的光线中,仲奕的面容隐隐绰绰的,看不太真切。   阿璃缓缓伸出了手指,指尖在仲奕的脸上轻触摸索着,最后停留在他的右眼角下。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每当仲奕笑的时候,那颗小小的黑痣也会被轻轻牵起,略带弧度地微微上扬着。   这个细微的举动,曾在阿璃小时候、给过她莫大的安心与勇气。   仲奕笑了,就表明他不会离开。   只要他不离开,自己也就不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仲奕?”   “嗯。”   “你能……笑一笑吗?”   “好。”   可阿璃感觉不到仲奕的笑。   她紧抿双唇,犹疑不定,最后轻声轻气地问:“仲奕,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   只是感觉使然而已。   她的语音犹疑,“我答应过、要陪你浪迹天涯的……”   仲奕抬起手,轻抚过阿璃的发丝,“你在蓟城,会更安全。跟着我,什么也不会有。”   阿璃的喉咙莫名的骤然发紧,酸意亦涌上了眼角。   她想再信誓旦旦地说几句复兴东越、谋求权势的振奋话来,嘴唇却微微颤抖着。   她握着仲奕的手臂,有些不知所云地喃喃道:“其实……如果你……我其实……”   仲奕揽住了阿璃,把她的头摁向自己的胸口。   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以男女的身份如此亲密地相拥,亦是最后一次。   “阿璃,其实你从来都看不清自己。”仲奕低声而缓慢地说:“你最渴望得到的,从来都不是无牵无挂的漂泊。恰恰相反,你真正想要的,是能让你心甘情愿接受的羁绊。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不再觉得孤独,让你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弃、舍不得不想见。”   阿璃觉得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呼唤着,可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仲奕的声音,透着陷入回忆之中的迷惘和低幽,“你还记不记得,墨翎载着我们去看海上明月的那个夜晚?一整晚,你都很高兴,眉眼里一直含着笑。我从未见你那般笑过……你告诉我,你刚从一个开满海棠花的地方回来……”   阿璃的头抵在仲奕胸前,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和他的微笑一样,总让她觉得安心、觉得宁静。   可她现在却觉得自己在发抖。   仿佛,是在生气,又仿佛是在悲伤着什么。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阿璃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最后低声说道:“我得走了。你在东海等我的好消息。”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她掀开被子、翻身下榻,疾步朝门口走去。   “阿璃。”仲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璃停下了脚步,等待着。   黑暗中,仲奕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缓慢,却又显得格外清晰,“我希望你能幸福。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这两句听上去有些突兀且毫无缘由的话,阿璃却听懂了。   她抬手捂着嘴,抵挡着自喉间涌起的哽咽,无声地伫立良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   月光下的庭院之中,延羲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看着阿璃出了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阿璃垂着眼,快步越过延羲,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外走。   延羲快步上前,抓住阿璃手臂,带着些许压抑的怒意说道:“我早警告过你,你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留意。不但是我的人,还有燕国的人。有什么要紧的事,你非要在婚礼前一晚来讲?”   阿璃竭力克制着胸中悲怒难辨的情绪,却又忍不住将眼前的一切苦境迁怒于延羲。如果不是他,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甩开他的手,“你明明知道我明日入宫后就难得再有机会出来!我不趁今晚讲,什么时候才能讲?你自然只惦记着如何救你妹妹,生怕婚事出了什么纰漏,可你若真逼急了我,我明日还真就不嫁了!”   她神情倔强,扬着头,剑拔弩张地等待着延羲的反唇相讥。   出乎意料的是,延羲只是沉默地望着她,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花美不过你 (二)   两人对视了片刻,阿璃心乱如麻,倒先没了脾气,呼了口气说:“算了,我今夜心情不太好,跟你没关系。我回去了。”   语毕,她旋身欲走。   延羲从身后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你又怎么了?前几日不都是好好的吗?”   阿璃觉得烦躁,只想快些回屋去,敷衍着说:“我明日就要嫁人了,心情不好是自然的。”   延羲不肯放手,“倒底所为何事?是不是东越仲奕跟你说了什么?”   阿璃扭着身子,矢口否认:“不是。”她见延羲今夜竟反常的有些追根究底,好像自己不给个理由就不放行似的,于是随口诌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坡会上跟人跳过舞就莫名其妙地嫁人了,所以心情不好,行了吧?”   延羲指间的力度缓了下去,但却没有完全撤离。   “就为这个?”   “嗯,就为这个。”   他沉默了片刻,“跟我来。”   延羲不容分说,拉着阿璃穿庭过园,一路行至他就寝的庭院。   庭院中树影疏疏、花香暗送,廊下的灯笼柔光温和,门口几名侍者模样的人躬身静立着。   室内灯烛通亮,床榻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似乎还没有人用过。   延羲从箱子里取出一套衣服,放到榻上,对阿璃说:“你先把这个换上,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转身出屋,对门外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其中一名侍者迅速地跑了出去。   阿璃满腹狐疑地走到榻前,展开放在上面的衣物,见是一套蓝底带刺绣的暗夷族女子服饰。盘肩和袖口上绣着艳丽的五色花鸟图案,百褶裙上印着蜡染出的花纹、点缀着精美的刺绣。   阿璃怔然出神片刻,恍惚记起这是自己与延羲流落暗夷时、蒙卞曾借给过自己的那套衣裙。   她缓缓伸出手,轻抚着上衣和裙摆上的刺绣,本已思绪翻涌的心间又添一丝怅然。   小的时候,她很羡慕寨子里可以穿这种漂亮衣裙的大姐姐们。依照暗夷的习俗,姑娘们穿上百褶裙,就表示长大成人了。   她总喜欢摇着阿妈的手、一遍遍追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裙子。   阿妈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要去坡会的篝火边跳舞的时候,阿妈就做给你穿。   小璃珠掰着指头算啊,等自己长到十五岁,还有多少个年头?   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十五岁的生辰礼物,会是一副冰冷的刚玉甲……   阿璃踟躅良久,终于换上衣裙,缓缓推门出屋。   月光下,她容颜清丽,眸色晶莹,百褶花裙随着她踏出的每一步而盈盈翩转,愈发衬出娉婷婀娜的身姿来。   延羲移开了目光,却一时又不知该望向何处,仓皇间,只得仰头看着月亮。   阿璃走到他身边,“蒙卞妹妹的衣裙怎么在你这里?”   延羲说:“他听说你要嫁人,就专程回暗夷取了这套衣裙来,想要送给你。我怕引人怀疑,所以一直没有交给你。”   阿璃明白自己暗夷人的身份一旦被揭穿,以如今暗夷跟陈国势不两立的情形,只怕整个扶风侯府都会被扣上里通敌国的罪名。   “蒙卞回过襄南?我怎么不知道?”   阿璃担心蒙卞说漏嘴,所以并没有把自己打算送青遥去东海的事告诉他。为了防止被识破行踪,沃朗还特意寻了个藉口,比蒙卞更早地离开了襄南。   事实上,蒙卞走之前,阿璃也没怎么见过他,或者说,刻意地没有跟他碰面。   蒙卞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钻研蛊虫之类的稀奇事物,二就是编排各种藉口和说辞来撮合延羲和阿璃。   阿璃的婚讯传开以后,他不依不饶地找他们要解释,延羲花了好些工夫才把给他“劝”走……   阿璃清了清喉咙,低头看着裙上的刺绣,“这衣裙是他妹妹唯一留下的东西,我还真不好意思收下。”蒙卞曾请沃朗用巫术寻找过妹妹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延羲淡淡地说:“你要是知道他最开始是如何痛骂的你,就不会觉得收了他东西有何不妥了。”   阿璃抬头问:“他骂我什么了?”顿了顿,又立即意识到什么,愠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延羲嘴角勾出道笑,却不作答,转身跃上了院墙,示意阿璃跟上去。   阿璃恨恨地咬了下牙,撩起裙摆,追上了延羲。   两人出了驿馆,穿行在漆黑的蓟城中。   燕国的都城开阔而肃穆,靠近宫城的一带平时来往的人不多,却大多高宅深巷、街道繁复交错,不容易识别方位。   月色之中,延羲衣袂轻扬、身姿潇洒地掠过屋檐壁顶,似乎对城中的一切并不陌生。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入了一户院落之中。   庭院和城里大部分大户人家的一样,十分宽敞。院墙四周,栽种着红叶重重的枫树。   阿璃借着月光,隐约瞧见院子正中好像放着堆东西,却看不清是什么。   延羲拉着阿璃走到一株枫树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阿璃小心翼翼地铺开裙子,慢慢地坐到树下。   月色溶溶,树影疏疏,夜风微凉,清香暗送。   不远处的院子中央,蓦地出现了一点闪烁的光亮,摇曳着慢慢变得明旺起来,继而腾地窜地而起,燃起熊熊而热烈的火焰。   阿璃正惊疑的想站起身看个究竟,却见一道俊逸的身影、背映着金色的火光,风姿翩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延羲微微低着头,唇畔笑意淡然,凝视阿璃一瞬,用暗夷话缓缓说道:“石海寨美丽的璃珠姑娘,今夜可愿与我在篝火畔踏歌起舞?”   阿璃愕然的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原地,仰着头瞪着延羲,一动也不能动。   延羲伸手将她拉起来,“上次在暗夷你没跟人跳成舞,还朝我发了一通火。今晚我陪你跳一整夜,算是赔给你了。”   阿璃回过神来,却愈发窘了,嗫嚅着说:“谁要你赔……”   延羲并不辩解,径直走到火堆前,扬了扬握在掌心的阿璃的手,眉梢微挑地问:“你喜欢什么歌?”   阿璃望着火光怔然出神,只觉此刻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奇怪的幻觉。   延羲见阿璃不说话,豁尔一笑,“你是石海寨的,那我给你唱首山茶花的歌吧。”   他拉着阿璃,慢慢踏起了步子,轻声唱起了暗夷族流传了千百年的歌谣:   哎嗨咿尔哟   三月茶花开   燕儿双双飞   花开美如画   我的阿妹哟   花美不过你   ……   金红色的火光映在延羲英俊的脸上,在他如画的眉眼上投下了点点碎光。   他的声音不大,低低沉沉的,却又是难得的柔和,目光始终须臾不离地停在了阿璃脸上。   阿璃身体僵硬地跟着延羲踏着步子,既有些尴尬的不知所措,又恍不自觉地被他的歌声吸引。   延羲一曲唱完,把阿璃拉得近了些,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我唱得如何?”   依照暗夷的习俗,小伙在篝火畔对姑娘唱歌,代表着示爱,如果姑娘觉得小伙唱得不错,开口称赞,则表示她对他亦有好感。   阿璃紧抿着嘴,垂眸不言。   延羲说:“你别多想。我也没对人唱过歌,只不过是想知道,假如我不是我,而只是枫木寨里一个寻常的男子,会不会有姑娘在坡会上对我动心。”   假如我不是我?   阿璃心想,这算个什么说法?   可既然延羲这样问了,她若不回答,反倒显得矫情。   “还不错。”她轻声说了句,眼也不抬。   延羲牵着她的手,慢慢转过身,含笑面对着她。   他拉着阿璃,倒退着绕着篝火缓步而行,仿佛闲适地踏着舞步。   阿璃脚步越发笨拙起来,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踩到延羲的脚上。   延羲揶揄道:“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嘴上说着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刚才还嚷着要跳舞,现在却是让我拖着你走。”   阿璃听延羲挖苦自己,反倒放松下来,扬头反唇相讥道:“你还不是一样,刚才凶神恶煞地说什么我的一举一动都有燕国人监视着。现在带我来这里,又是穿暗夷衣服,又是唱暗夷歌,难道就不怕被人看了去?”   延羲笑道:“凭我的内功修为,想要被人窥探还不容易。”   他此刻的笑容纯净自然,跟平日判若两人。   阿璃清了清喉咙,说:“慕容煜早就知道了我是暗夷人。你说,他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要挟我们?”   延羲笑意更深,摇了摇头,“他若是个聪明人,就不会。相反,他应该巴不得我们暗中倒戈,帮暗夷削弱陈国。”   他的暗夷话一向说得流利,不带半点中原口音,此时却声调不自然的微微上扬,把“我们”二字咬得特别清晰。   两人又绕着火堆走了会儿,阿璃停下脚步,对延羲说:“行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明天我依旧高高兴兴去嫁人,帮你换回妹妹。”   延羲也驻了足,脸上笑意犹在,眼神却暗沉下来,淡淡地答了声:“好。”      ☆、花美不过你 (三)   阿璃走回枫树下坐着,手撑着下巴,望着明亮的火光出神。   延羲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   阿璃盘算着明日的计划,在脑海里演绎着要走的每一步,担忧着仲奕的安危,惆怅着越来越近的离别,和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将来……   她侧头看着延羲,“明天你救回青遥,会让她去见仲奕吗?”   延羲不假思索,“不会。”   “为什么?你明知道青遥一心都在仲奕身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如今东越江山已失,你和仲奕之间再没有什么好防备的了。”   延羲看着火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正因为她一心系在了仲奕身上,我才不能让她去见他。仲奕心里并没有她,她又何必自增烦恼。”   阿璃嗤笑道:“你不让她见仲奕,她就能忘了他、不再喜欢他么?再说,你怎么知道仲奕心里没有她?他们好歹是结发夫妻,情份不比旁人,如今又有了个儿子,合该一家团聚。你这个做哥哥的,管得也太宽了些。”   延羲偏过头,神色复杂地盯着阿璃。   阿璃被看得心虚,又不敢露了破绽,保持着倔强的神情,挑衅地看着他。   她很清楚,明日自己送走青遥,延羲发现时必然震怒。   他会怎样报复自己?   又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放过仲奕?   延羲凝望着阿璃半晌,蓦地一笑,“我管得太宽?前些日子,是谁半夜偷听别人的谈话?又是谁生怕弟弟得不到娶妻生子的幸福?”   阿璃朝他翻了个白眼,双臂拥着曲起的膝盖,抿着嘴不再说话。   延羲拾起身旁一片落叶,捻在指间翻转了几下,轻轻挥手而出。   枫叶击入火堆,撞出点点红色火星,如尘埃般的在火焰中漂浮渐落。   阿璃下巴搁在膝上,望着骤然明亮的火光,突然有些毫无缘由的,想起了四年多前,自己跟延羲在暗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围坐在篝火畔,同样温暖明旺的火光,同样静谧的夜晚,同样的人……   暗夷璀璨而纯净的星空,自己莫名其妙失去的那个初吻……   如果一切可以退回最初的起点,该有多好?很多事,她一定不会任其发生,很多人,她也必定不会失去。   只可惜,   时光不能倒转,人生亦不能重来。   阿璃怅然若失,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喃道:“要是有酒喝就好了。”   延羲沉默地朝火里又弹了几片落叶,缓缓起身离去。   过了会儿,他一手提了个酒坛,一手拎了只酒盏走了回来。   阿璃惊异地回过神来,“这地方也是你的?”   她恍惚记起,延羲曾提过,金三帮他在蓟城也置下了产业。   延羲点了点头。   阿璃知道延羲是不喝酒的,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个满盏,一口口地喝着。   “这枫树也是你种的?”   阿璃仰头看着头顶的枫叶,举盏一饮而尽。   延羲“嗯”了声,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亲手种的。”   阿璃觉得延羲的话有画蛇添足之嫌,可又懒懒的连出言相讥的力气都没有,低头自斟自酌着。   她一向自恃酒量不错,常常和仲奕分享完大半坛子也不觉得醉,加之此时心情憋闷,喝得有些毫无顾忌。   北方的烧刀子酒,却是比南方的米酒要烈上好几倍。小半坛入腹,人竟已有些醺然……   延羲默默地坐在树下,看着阿璃一盏接一盏地豪饮着。   夜风清凉,时而吹得头顶上的枫叶簌簌作响。   几片红叶旋转而下,轻触过两人的头发、肩背,又辗转落于地上。   阿璃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瞅着延羲,“你为什么不喝酒?”   延羲微笑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喝酒?”   阿璃晃着酒盏,“因为它让我心情好。喝醉了就不记得烦心的事了。”   延羲说:“可酒醒以后又会再记起。所以,我宁可不喝。”   阿璃挪了挪身子,把酒盏递到延羲唇边,“你喝一口试试。至少可以让你暂时不记得。”   延羲一动不动。   阿璃蹙起眉,“上次你不也喝了吗?在东越王宫那次。仲奕为你办了场洗尘宴,满堂的文武百官,我扮作他要册封的妃子坐在他的身边。我记得你喝了酒的。”   延羲凝视着阿璃。   她醉颜微酡,眼波流转,神情中却透着股执拗……   延羲缓缓握住她执着酒盏的手,仰头将酒喝下。   阿璃取过酒盏,又再斟满,举到延羲面前,“这一杯,算是陈国郡主敬相国大人的,你可不能拒绝。”   她研究着延羲的神情,半真半假地说:“等将来你废陈王自立的时候,别忘了封我当个公主什么的。”   延羲接过酒盏,似笑非笑,“这件事,恐怕难以让你如愿。”   阿璃打起精神,追问道:“你当真不会废陈王?你跟沃朗花了那么多心思在暗夷起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延羲把酒盏搁到地上,慢慢开口说道:“一个人过于锋芒毕露并不是件好事。势无所常,权势达到顶点时更要懂得退让。”   阿璃盯了延羲半晌,只觉得酒气上涌,头脑愈发昏沉起来。   “懂得退让?你?”她指着延羲,竟有些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忽又皱了眉头,伸手攥着他的衣袖说:“延羲,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我真是恨毒了你!要不是你觊觎东越的江山,非要把妹妹嫁给仲奕,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燕国不会急着攻打南朝,我也不必刺杀燕王,仲奕也不会亡国……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还敢说你……懂得退让……”   她的额头抵在延羲的手臂上,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把我们……带回中原……还要拿仲奕去换青遥……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我恨死你了……”   她的手指扯着他的衣袍,紧扭着,似乎是想要掐他,却又使不出力气。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抬手理了理她纠缠凌乱的青丝,静默片刻,淡淡地说:“你这个蠢女人。青遥那么看重东越仲奕,我又怎会把他交给慕容煜去送死。”   阿璃恍若未闻,继续喃喃说道:“我这辈子最恨人骗我!阿妈给我……山茶花环,还说我是最漂亮的姑娘……可第二天她就把我送去了陈国……”   阿璃的声音里多了丝哽咽,话说得越发不清晰。   延羲轻轻捧着阿璃的脸,把她的头抬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肩头上。   阿璃倚着延羲,满脸泪水,呜呜咽咽着说:“仲奕也不要我了,他也不要我了……”   延羲从怀里掏出条丝帕,一手搂着阿璃,一手轻拭着她的眼泪,柔声说:“他怎么会不要你。他那么喜欢你。”   阿璃抽泣着说:“你不明白……你这个人,连个朋友都没有……”   “我是不明白。”延羲把丝帕揉在手心,“他虽然向来懦弱,却也不是个傻子。我确实没办法明白,明明唾手可得,他竟然都不敢去争取。”   阿璃仿佛模模糊糊地听懂了几个字眼,推开延羲,奋力坐直身子,说:“争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贪得无厌……仲奕他……只是不在乎而已。你在意的那些,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延羲扶住阿璃,见她两弯秀气的新月眉微微蹙着,一双黑白分明却醉意惺忪的眼睛、凶巴巴地看着自己,眼角泪痕犹在。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把她鬓边的乱发拢到耳后,低声问:“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意些什么?”他揽过她,缓缓闭上双眼,嘴唇埋进了阿璃的发丝间,语气中透出一丝苦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阿璃被延羲温热的呼吸呵得一痒,下意识地想挣脱开来,却被他揽得更紧了些。   延羲沉默了良久,开口问道:“你,喜欢东越仲奕吗?”   阿璃点了下头,随即又马上摇头。   “那你喜欢慕容煜吗?”   阿璃愣了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延羲说了一半,又迟疑着住了口。   半晌,他问:“等帮仲奕复了国,你打算做什么?”   阿璃想了想,继而徒劳无功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延羲还想再问,却被阿璃抬手捂住了嘴。   “你不许再问我了!”阿璃脑子里一片迷糊,却又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在做错事。   “明明是我想把你灌醉了,好套你的话……怎么一直都是我在说话……”   延羲握住了阿璃的手,嘴角轻抿着,“你想问我什么?”   阿璃的眼皮越来越重,靠在延羲怀里呓语般的呢喃了一句:“我想问你……”   她思维越来越恍惚,话还没有说完,人已被浓浓的醉意席卷住,再无力气开口。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延羲低头凝视着阿璃,指尖缓缓探出,轻轻触划过她微翘的睫毛。   东方的天际线上,一抹破晓的曙光渐渐显露。   时光不能倒转,人生亦不能重来。新的一日,终将开始。      ☆、苦恨阻从容 (一)   申酉交替之时,陈国的送嫁队伍经过蓟城宣德门,缓缓前往燕国王宫。   队伍的最前方,是象征着王族身份的华芝伞盖,典雅喜庆的丝竹钟鼓、金石管弦。新娘乘坐的辂车紧随其后,金壁生辉,玄纁轻扬。再往后,是满载着陪嫁之物的九辆车舆,珍宝琳琅,目不暇给。队伍的最后,走着送嫁的侍女仆从侍卫人等,逶逶迤迤,浩浩荡荡。   慕容煜在群臣簇拥下立于大殿之外,望向宫门。他头戴着白玉十二冕旒冠,身上的大红婚服点缀着玄色云纹,显得华丽而尊贵。   一名负责婚礼的礼官匆匆跑上殿阶,跪下奏道:“陛下,昭璃郡主的辇车已经到了宫门外,只是……只是还要再等片刻方能进来。”   慕容煜没有答话,只微微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大宗伯。   大宗伯赶紧质问下属,“为何要再等片刻?我不是再三叮嘱过,千万不能误了吉时吗?”   礼官见上司一句话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忍不住暗暗叫苦,慌忙解释说道:“禀大宗伯,原本是应无误,可郡主所乘之辇乃是九马所御的金辂,无法从偏门通过。下官已经吩咐另寻辇车,替换下郡主的金辂。”   此时日渐西斜,吉时将至。重新另找乘辇,再装饰布置出喜庆格调,至少需要两三刻钟的时间。   大宗伯脊背一凉。若是因为别的原因而延误了婚礼,他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责任推到下属身上,但眼下是因为未曾事先打听清楚婚车的大小而导致王妃进不了宫,这准备不周的罪名迟早还得扣回自己的头上。可搜肠刮肚地思忖再三,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来。   正踌躇间,却听慕容煜缓缓开口吩咐道:“那便让她从正门进来吧。”   大宗伯愣了一瞬,以为陛下一时忘了规矩,低声提醒道:“陛下,依照宫制,只有正宫王后的凤辇方能在大婚之日经正门入宫。若是让王妃也由正门入宫,恐怕有违祖制。”   慕容煜剑眉轻蹙,视线从宫门方向撤了回来,淡淡地在大宗伯脸上扫过,“寡人不想误了吉时。宫制里的这一条,从今日起,就废了吧。”   身后的群臣闻言皆是一震,纷纷交换着眼色,更有心思敏锐之人,将目光投向了一旁观礼席上的纤罗公主,揣度着她的反应。   大宗伯背上冷汗直流,局促地左顾右盼着。他一方面觉得,因为马车进不了侧门就要改写几百年传下的祖制实有小题大作之嫌,另一方面又没胆量当众反驳圣意,只盼着朝臣中能有人快些站出来谏言。   正在这时,宫门处却有了动静。   先是重重棽丽的华盖从侧门中涌了进来,分列两旁。紧接着,两道红色的身影,一前一后地从侧门中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穿着一身极为华贵的绛色婚服,金箔印出的牡丹图案在夕阳中闪烁着耀眼光芒,曳地的裙摆逶迤于身后,宛如云霭间绽出的一抹红霞。乌黑的发髻中,挽着顶金灿夺目的瓒凤冠,步摇珠坠之间,是一张娇妍而生动的面孔。   走在她身侧后方的红衣男子,身姿轩昂,俊美的不似凡人,只是眉宇间隐隐透着冷冷的阴戾,让人既想侧目流连,却又不敢逼视。   二人的容貌并不相似,但又流露出一种相近的气质来。然则相近之中,又有些细微的不同。在前者的身上,是一种仿佛什么也不在乎的倔强飞扬,而在后者身上,则成了一种略显轻蔑的傲倨。   依照习俗,入宫嫔妃的车辇应直接驶入宫门,停于大殿玉阶之下。而眼下,这位陈国远嫁而来的新王妃竟然选择弃辇独行,即便是在宫规礼制不甚严格的燕国,也引得众人愕然吃惊,甚至有人低声议论着扶风侯府恐怕是恃财而骄、才敢这般恣意妄为……   昭璃郡主穿过两旁华盖列出的通道,步态从容而端庄,徐徐行至了大殿的白玉台阶前。   燕国的习俗与南朝不同,新娘在婚礼过程中不用以盖头遮面,因而视线亦不受阻碍。   从她的角度向上望去,大殿外两侧乌央央的人群好似拥有摧城之势的黑云,笼罩上方。而正中间群臣所簇拥着那个高大身影,仿佛黑云间的一抹朝阳之光,英姿夺目。   延羲走到阿璃的身边,朝她伸出了手。   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默,眼中那种熟悉的阴戾之色中,透着些许压抑。   阿璃回想起昨夜篝火畔他眉眼含笑地对着自己唱歌的情景,只觉虚无缥缈的恍如隔世。   她垂下眼帘,缓缓把手放到延羲掌中,另一只手轻撩裙摆,拾阶而上。   二人携着手,徐徐登上了大殿。   殿前站着的,多是慕容煜身边的近臣,除了此次前去陈国迎亲的长宁侯吴予诚,还有追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右将军程武、禁军统领雷鸣等数位武将。其中几人都曾在八方客栈中见过强买追云马的阿璃,此时见她一身华贵的出现在面前,方知原来她就是陛下迎娶的新王妃、陈国扶风侯的表妹,不禁个个目瞪口呆,同时又有些恍然策悟。而程武的心潮翻涌,则是更胜旁人。所有人当中,恐怕只有他最清楚,陛下为何费尽心思想要退掉和月氏公主的婚事,又为何在东越仲奕葬身东海后大病了一场……   移步顾盼间,似乎有道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阿璃,凝濯于她的一举一动。阿璃亦有察觉,却只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捕捉到了一袭看不太真切的紫色身影。   另一旁以相国高忱为首的文官,却是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延羲的身上。   这位出身庶子,却能一步步登上权力顶峰、富甲天下的男子,早已成为酒坊茶座间最被热议的人物。种种传闻,或是有关他的身世,或是有关他发迹的经过,几经渲染,带着些神秘与可怖,渐渐地被四海八荒上至权臣下至平民的万众所熟知。   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如传闻所言,杀父弑兄,逼迫外甥禅位,抑或是毒死前任陈王,两番嫁妹联姻来为自己谋夺权势,世间但凡有些抱负和野心的人,即便是鄙夷他的手段,却难免不艳羡他所得到的一切。试问谁不想和风延羲一样,做到不论出身亦能封侯拜相、富甲天下?   延羲的神色冷峻傲倨,弧形优美的双唇紧紧抿着。他执着阿璃的手,缓步走到了慕容煜的面前。   两人皆是出类拔萃的男子,此时相对而立,气势仿如渊渟岳峙。身旁的众人摒息凝神,翘首见证当世战神与扶风侯府缔结姻亲的一刻。   延羲缓缓将阿璃的手交给慕容煜,目光锐利冷冽,唇角却勾出道笑来,“陛下,恭喜了。”   延羲的手指是冰冷的,而慕容煜的掌心却是温热的。一丝异样的悸动由阿璃的指尖传到了心间,让她不禁暗生出莫明的惧怕来。   从早上醒来开始准备婚礼诸事时起,她就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拿出两军对垒的决然气势来面对慕容煜。   他不是乌伦,不值得自己心软。他骗过自己,不值得再信。   这场披着华丽嫁衣的交易只有两个目地:救人,复国。   阿璃垂着眼眸,微微屈膝行礼,“陛下。”   大宗伯躬身奏请:“吉时快到了,请陛下携郡主入殿。”   慕容煜扶起阿璃,只见珠环翠绕之下,是一张熟悉的娇俏面孔,弯弯的新月眉,两排微翘的睫毛低垂着、掩住了一双顾盼飞扬的清澈双眸,嘴唇上一抹嫣红,让整个人愈加明媚逼人。   他胸中五味杂陈,辨不清是喜还是悲。梦里勾画过千万次的容颜,绝望中苦苦思念了三年的人,今日终于成为了自己的新娘。若不是那些命运造就的恩怨纠葛、生离死别,他是否会欣喜若狂,是否会不带半点的戒备,任由自己心驰沉醉、意乱情迷?   阿璃跟着慕容煜踏入大殿,接受册封。   纳妃不同于娶后,说简单些,只是一道确认名份的册封仪式。只因阿璃身份特殊,又是慕容煜登基以来娶进宫的第一位女子,才有了这场仪式隆重的婚礼。   大宗伯居高而立,朗声宣读着诏书。   阿璃按部就班地叩拜,起身,再叩拜,受赐金册、王妃印玺,行礼……内心却是一片茫然怅惘。   鼓乐声中,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重现:八方镇上初相识,幕天席地把酒畅谈,生平第一次,她放下戒备,让一个男人走进了自己的心里。祁州城外,海棠花谷,两人相拥相吻,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那时的她,也曾甜蜜地憧憬过嫁人成婚时的场景,可眼前的这场婚礼,跟自己当初想像的样子似乎相差甚远……   她掐着手指,收回涣散的思绪,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应对这至关重要的一夜。   礼成后,王族宗亲移至内殿,与新王妃见礼问好。   王室的几位叔、祖长辈上前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慕容煜得体地回应着。   女官在阿璃耳边低声介绍着在座人等,阿璃一一地奉茶敬酒。   一个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的少年捧着酒杯,稍显腼腆地走到阿璃面前,朗声说:“祝王妃与陛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阿璃看那孩子衣色华贵、身材修长,眉眼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官附耳道:“这是太子洵。”   阿璃面色微凝,迅速地接过酒一饮而尽,别过头不再多看慕容洵。   册封仪式之后,殿外群臣即移步乾元殿参加婚宴。   燕国人尚武好酒,即使是在宫宴上,也能喝得肆意酩酊,因而以往碰上这样的场合,慕容煜都鲜少露面,或者随意喝上几杯便找借口离开,以便让臣子们尽情尽兴,不必担心冲撞了圣驾。今日又值新婚,按理应该早入洞房、蜜爱温存,可慕容煜却低头吩咐近侍摆驾乾元殿。   阿璃凑近慕容煜身畔,低声问道:“陛下,不送臣妾去寝殿吗?”   慕容煜握着酒杯的手指倏地紧了紧。他探究地看向阿璃,却无法捕捉到她的目光。   站在近旁的一位王族叔祖却把阿璃的问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仗着自己年岁已高,不用顾及什么尊卑礼仪,高声笑道:“春宵一夜值千金,陛下可不能让王妃独守空殿啊!婚宴那边自有我们这帮老家伙帮衬,不怕喝不尽兴!”   周围其他人虽不明就理,但听老叔祖催促新人入洞房,也纷纷大起胆子跟着起哄,嚷着恭送陛下和王妃起驾。   慕容煜神色有些紧绷,微抿了抿嘴角,转身吩咐了声,缓缓牵起阿璃的手,低声道:“走吧。”   阿璃心事重重的跟着慕容煜朝殿外走去。   今夜无论成败,都将是一场苦战。   踏出殿门的一瞬,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延羲。   人影绰绰间,他孤寂而立,仿佛一柄失去了剑柄的利刃,冰寒孤绝的无法靠近。      ☆、苦恨阻从容 (二)   承元殿曾经是慕容煜母亲的住处,而慕容煜登基以前也在此住过一段时日。殿外花木繁茂,殿内陈设还是依照太后在世时的原样摆放的,典雅堂皇,大红的灯烛和床帐,添置出了喜庆的氛围。   蘅芜和萋萋已经将近身所用的物品搬入了内室,侍女们也麻利地收拾好床榻,肃立在一侧,等候吩咐。   阿璃拖着曳地长裙,环佩叮咚地进到室内。   侍女们齐齐行礼,就欲上前帮阿璃宽衣卸妆,却被她抬手制止了,“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揣测着王妃新来乍到,还不习惯被外人服侍,于是瞅了瞅蘅芜和萋萋,躬身退了下去。   延羲很早以前便在燕国宫中安插下了细作。蘅芜和萋萋此番以阿璃陪嫁侍女的身份住进王宫,就是为了方便同细作联系,即时将身边的消息送往宫外。   阿璃摆出和蔼可亲的笑脸,对姐妹二人说:“你家公子去了乾元殿参加婚宴。他明日就要离开蓟城了,你们要不要去跟他道个别?”   萋萋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道别的,我反正是常年都见不着公子的。再说,他交待过,要我和姐姐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蘅芜面露不悦,“萋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燕国王宫中要凡事谨慎,不可失了规矩。在王妃面前,你需得自称奴婢。”   萋萋低头吐了吐舌头。她从小跟在风青遥身边,一直是高门子弟竞相讨好的对象,地位不同旁人,也很少以奴婢自称。因为东越仲奕抛下风青遥不辞而别一事,她对阿璃一向报有敌意,说起话来并不恭谦。   阿璃笑道:“没外人在的时候,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就好。”她走近了些,拉起萋萋的手,“其实在我心里,早就把你看作了妹妹。”   这话落在萋萋耳中,又有了另一层的含义。   事实上,若不是因为沃朗的缘故,她根本不会答应来作阿璃的贴身侍女……   她脸颊微微泛红,可终究对阿璃怀有芥蒂,只咬着唇不答话。   阿璃清了清喉咙,“一会儿延羲要接青遥出宫,你们就算不用向延羲道别,去看看青遥也是好的。”她略微压低声音,目光转向蘅芜,“韩楚他们虽然混在了送亲队伍中,但未必能有资格跟延羲去乾元殿赴宴。燕国人对扶风侯府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倘若真起了什么变故,我担心延羲势单力薄,寡不敌众。你们二人身份不同,拿着承元殿的腰牌以我的名义去见延羲,没人敢拦你们。”   蘅芜垂目沉吟着。   萋萋跟随青遥多年,感情不比寻常。东越王宫失守那日,她依照青遥的吩咐独自逃了出来,心中一直愧疚后悔,此刻一听可以见到小姐,立刻恳切地望向姐姐。   蘅芜思量半天,终于点了点头,“那我和萋萋去一趟乾元殿,看公子有没有什么吩咐。”她顿了顿,略有担忧地看了眼阿璃,“一会燕帝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阿璃满腹思绪,脑子里一直紧绷着根弦,根本无暇分析蘅芜话中的深义。   “你们不用担心我,赶紧去吧!”   她半催半请地把蘅芜姐妹送出了承元殿,才暗暗松了口气。她走到镜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华丽金灿的瓒凤冠,放到案上,再慢慢除下其余的头饰珠翠。   按照燕国的习俗,新郎要先行更衣,再入洞房。慕容煜跟阿璃来到承元殿后,在侍女的引领下去了偏殿更换礼服,除下了婚服旒冠,换上了一身玄色绛纹的常服。   等他踏入卧房之时,阿璃正抬着手,对镜摘着耳坠。   铜镜中蓦然映出慕容煜修长的身影,寂寥沉静地立在门口,眉目依如记忆中的一样英武清朗。   阿璃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耳坠的细钩在耳垂上划过,带出轻微的刺痛感。   慕容煜挥手摒退侍从,沉默着伫立了片刻,方才缓步走近阿璃。   “阿璃。”   短短的两个字,却似包含了万语千言,透着沉甸甸的期盼与渴望。可同时又因为声音唤得极轻,落到阿璃的耳中,竟觉得有些不太真切……   阿璃从铜镜里看了慕容煜一眼,淡淡地应了声:“陛下。”   镜中人,水中月,虚实难辨。   曾经缠绵的情话、炽热的亲吻、笃定的誓言,而今也如这眼前的影像,终究化为了一场幻境。   阿璃伸手解开腰间衣带,褪下了印有金箔的大红婚服。   慕容煜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神情中一丝紧绷。   阿璃从铜镜里将慕容煜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心中似忧似悲,似怨似怒,却莫名地抿了下嘴角,看上去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婚服下其实是一件红色的深衣,从头到脚依旧是包裹得严严实实,只不过少了拖沓的裙尾。   阿璃取过腰带系上,缓缓转过身,抬头看着慕容煜。   “陛下可还记得与臣妾的约定?”   慕容煜看着阿璃,忽然意识到,这好像还是她今天第一次正视自己。   整个婚礼过程中,她一直是眉眼低垂。旁人皆以为是新娘害羞,可慕容煜能感觉到,阿璃是刻意在回避着自己。   而此时此刻,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透着淬玉似的清寒,冷冷地望向了他。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握成了拳。   “记得。婚宴之后,风延羲会带她们出宫。”   阿璃挑了挑眉,“延羲带她们出宫?陛下当日允诺的是将他们三人交到臣妾的手中,如今怎可失信交予旁人?”   慕容煜揣摩着阿璃的语气,似有不解,“风延羲是风青遥的兄长,亦是你的表哥。交予他同交予你有何区别?再者,”他顿了顿,垂目说道:“你如今……留在了蓟城,也不可能带她们返回南朝。”   阿璃不为所动,神色清凛地说:“怎么没有区别?臣妾的家事陛下能知道多少?陛下应该也听说过延羲曾经逼小越王禅位之事吧?若非如此,青遥何以与他决裂,裴太后又何以兵行险招?臣妾和延羲都想让青遥得到自由,但这不代表青遥愿意回到延羲的身边。”她顿了顿,低头理了下衣袖,语气中陡然多了丝强硬:“臣妾答应过的事已经办到,烦请陛下遵守当日承诺,将她们立刻交到臣妾手中。”   慕容煜嘴角牵出一道苦涩的弧度。   交易,终究是交易。自己所求的既已得到,即便换来的只是这一声声冷漠疏离的“陛下”和“臣妾”,也终需为此付出许诺过的代价。   半晌,他声音沉沉地开了口,“好。”   三年前,为报杀夫之仇,风青遥曾暗遣龙骑营火烧蓟城的燕军大营,一夜之间,上万名燕国兵士哀嚎丧命。东越亡国后,青遥被带回蓟城,燕国朝中上下要求将她处死的请奏一直不断。跟她一起被俘的裴太后在越州行刺过慕容煜,依照刑律,也是应当处以极刑。但慕容煜一一驳回了要求惩处的奏请,只将她们软禁在了西宫的摘星台。   摘星台楼高十数丈,通体为实石所造,唯一的入口设在了台顶之上,守卫森严,不易进也不易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延羲曾屡次设法营救青遥,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飒飒夜风之中,阿璃跟着慕容煜登上了摘星台。   台上灯火通明,弓弩手们严阵以待。   阿璃的视线轻扫一圈,不禁暗暗佩服燕国人治军确有其长,即使只是宫中的禁卫,也流露出沙场男儿独有的警觉与肃杀。   看守的武官打开通往台内的铁门,躬身在前领路。门内是一道狭窄且陡峭的石梯,伸延而下。   慕容煜停住脚步,向阿璃伸出手,“这梯阶甚是陡峭,我扶着你。”   阿璃眼都没抬一下,盯着黑黝黝的石梯说:“既然此处难行,那还是让臣妾走在前面为陛下探路为好。”   说完,她低头越过慕容煜,快步地走了下去。   朝下走了一段,到了一处平台,亦是灯烛明旺。再往前行几步,见有侍女守在一扇檀木门前,阿璃料想此处便是囚禁青遥等人的房间。   武官示意侍女打开门,领着慕容煜和阿璃入内。   屋内尚算开敞,只是烟烛气息稍重。阿璃留意四周墙面,见并无窗户,只有几个窄小的通风口。她蹙起眉,正欲发问,却见西面垂挂的纱帘动了动,走出来一个人。   乌发如云,青衫似水,纵使不施粉黛、面色苍白,依旧美的令人心动。   阿璃有时候会经不住想像延羲和青遥母亲的模样。   她应该是位何等美丽的暗夷女子,才能生出一双如此漂亮的儿女……   “青遥。”   风青遥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瞪大眼睛望着阿璃。   因为久居暗室的缘故,她的肤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愈加衬显出一双盈盈的秋水寒星眸。   阿璃见青遥骇然地盯着自己,缓步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青遥,是我,阿璃。我来接你出去。”   话音刚落,纱帘后猛地踉跄走出来一人,疾步奔至阿璃跟前,攥住了她的手臂,“你没死?你没死!仲奕呢?他在哪里?”   阿璃下意识地想挣脱开来,可随即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陡然停止了挣扎,任由手臂被紧捏着,低声唤道:“太后……”   裴太后容颜憔悴,掺着银丝的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略显凌乱,昔日锐利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声音嘶哑地追问道:“仲奕呢?仲奕是不是还活着?”   阿璃顾及着身后的慕容煜,只得咬牙摇了摇头。   “啪!”   裴太后一掌扇在了阿璃脸上。   阿璃不避不闪,硬生生地吃了这一掌,左颊立刻红肿起来。   慕容煜上前揽住阿璃的肩,痛惜地看了眼她的脸颊。   裴太后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死了,你竟然还有脸活着!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舍我而去?若不是为了带你远走高飞,他又怎会死在这个贼人的手里?”   阿璃脸颊火辣发疼,心中却蔓延着涩涩的酸楚。一直以来,仲奕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心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总能拿捏把握得太好,好到在东海的三年里,她几乎忘却了他曾因为自己而失去了什么。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地行刺慕容炎,仲奕就不会无辜地担负起仇恨和骂名,被南朝人唾弃、被燕国人憎恨。若不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对他的隐瞒,他不至于与母亲决裂,也不可能败在慕容煜的手中!   裴太后手指颤抖地指着慕容煜,似乎想用目光将他凌迟。片刻,她的视线忽而又移到阿璃身上,上下打量着,神情渐渐变得惊骇起来,“你……你们……”      ☆、苦恨阻从容 (三)   阿璃顺着裴太后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虽然只是常服深衣,但王室制度繁琐,不同品阶不同场合的服饰皆有其规格。阿璃自己对此从不曾多加留心,可裴太后久居宫闱,一眼就认出了阿璃和慕容煜身上的新婚衣饰。   裴太后凄厉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盯着阿璃,“你是不是早就勾结了燕人,故意把仲奕引去了峤州?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通仲奕何以要驾船北上,原来竟是你设下的圈套!”   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从帘子后钻了出来,头发略有些蓬乱,睡眼惺忪,像是刚被吵醒。他愣愣地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迅速跑到青遥跟前,怯生生地把头藏到她的裙子里,低低喊了声“母后。”   青遥蹲下身,把儿子搂在怀里,抬眼看着阿璃,目光中充满了厌恶与憎恨。   阿璃定了定神,轻轻挣脱开慕容煜的揽扶,走到青遥面前蹲下,用暗夷话说:“我是和延羲来救你们出去的。你先跟我出宫,然后我再给你解释。”   青遥冷笑了声,用中原话说:“你想给我什么解释?解释你如何骗得君上对你死心塌地,再一点点把他引入圈套?当初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出现在我大哥身边,我就该想到,你这个女人实则心机深重、狠如毒蝎!我只想问你,你跟慕容煜暗通款曲、合谋杀害君上的时候,有没有一点点的羞愧?”   阿璃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半晌,她缓缓站起身,吸了口气,居高临下地对青遥说:“是,我是对不起仲奕。可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得失对错也只能由我们自己去评判。你如今是燕国的阶下囚,而我是燕国的王妃,我要你做什么,你没有能力说不。”   阿璃弯腰向青遥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跟我出宫。”   青遥挥开阿璃的手,自己站起身来,用手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对裴太后说:“母后,既然他们要带我们出宫,我们就出去透透气。我倒想看看,他们还能打什么主意!”   裴太后一直怨恨地瞪着阿璃。   猝不及防间,她猛然扑向阿璃,五指成爪,长长的指甲划向她的脖颈,“我杀了你这个贱人!”   以阿璃的身手,要化开这一袭并非难事。   可她,却一动不动。   慕容煜护住阿璃,格开了裴太后的手。长而尖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   守在门口的侍女惊叫出声,“陛下!”   门外的武官领着侍卫冲了进来。   慕容煜抬手示意自己无碍,淡淡地吩咐了几句。侍卫们拥上前,半请半押地带着裴太后、青遥和小越王朝门外走去。   侍女取出药膏,清理着慕容煜手上的伤口。   阿璃扫了眼那几道血淋淋的指痕,随即移开了目光。   她望着摇曳烛光中自己被拉伸开来的影子,游游荡荡,单薄飘零,惶惶无所依。   侍卫们押着青遥等人上到摘星台顶,慕容煜和阿璃也跟了上来。   阿璃走到青遥和裴太后面前,低声说了句“得罪了”,继而迅速出手点了三人的哑穴。   她可以任由她们在此处对自己恶语相向,却不能冒险让她们出宫的路上走漏风声、引来延羲,令苦心策划的一切功亏一篑。   接应的马车安排在了西面的宫门外。   慕容煜,阿璃,以及送押的侍卫等人,在昏黄宫灯的照映之下行至了西宫门。   此时夜风突然毫无缘由地变得湿重起来。   宫门打开的一瞬,一阵浓雾涌了进来,顷刻间便笼罩住了四周十数丈范围的一切。   侍卫们见此情景皆觉得颇为诡异,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警惕地护在了慕容煜和阿璃的左右。   阿璃却是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转身走到青遥的面前,“接你们出宫的人到了,跟我走吧。”   青遥戒备地望向雾气深处,面露疑虑,紧搂着儿子,不肯挪步。   阿璃伸手去拽青遥的手臂,却被裴太后掐住了手腕。   僵持了片刻,阿璃渐渐失去耐心,用力甩开了裴太后的手,再出指点了一下青遥臂上的麻穴,猝不及防地把东越晋阳从她怀中拉了出来。   “不想我伤害他的话,就马上跟我走!”   阿璃抱起晋阳,疾步走出了雾气萦绕的宫门。   裴太后和青遥又惊又急,当下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东越晋阳在阿璃怀中簌簌发抖,可苦于穴道被封,哭叫不出,只能在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   阿璃心中甚是不忍,低头哄道:“乖孩子,别怕,姑姑是在逗你母后。我们其实啊,是在玩一个追人的游戏……”   乳白色的雾气中渐渐显出一道熟悉的人影来。   阿璃心头一喜,喊道:“沃朗!”   “姐姐!”   阿璃回头看了眼紧跟过来的青遥和裴太后,问沃朗:“马车呢?”   沃朗指了指左侧,“就在那儿。我布下了雾障,但马上就要散了,你赶紧带她们上车吧!”   阿璃点了点头,抱着晋阳朝左走了几步,摸到了马车的车厢。她把孩子推上了车,转身对青遥和裴太后说:“上车吧,我弟弟会送你们出城!”   青遥顾不得许多,上车紧紧把儿子搂在怀中,嘴唇贴着他的额头。   阿璃推着裴太后入了车厢,屈身凑到青遥身边,伸手解开她的哑穴,低声用暗夷话说:“青遥,仲奕还活着。”   黑暗中,青遥的身体猛颤了一下,怔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你说什么?”   车外传来了燕国侍卫呼喊“王妃”的声音,似乎是在雾障中迷了方向,因而失去了阿璃的踪迹。   阿璃知道自己不能久留,咬了咬唇,快速地说:“等你见到他,自会明白。”   她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到了青遥的手。   那双略有些冰凉的柔荑,纤细软滑,跟自己常年习武拿刀用剑的手很不一样……   阿璃握住青遥的手,字字清晰地问:“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好好照顾仲奕,永远不让你哥哥伤害到他?”   青遥心中交跌翻滚着惊喜与疑虑,还有一丝难言的畏惧。她指尖有些微微发抖,人却迟迟没有开口。   阿璃有些着急,追问道:“你能答应我吗?”   青遥的手指终于紧了紧,“我答应。”   漆黑的车厢中,她们十指相握,却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青遥缓缓扬起了头,盯着黑暗中阿璃的方向,语气酷似延羲般的傲倨,“我答应,并不是因为你。仲奕是我的夫君,这些事,不必你来请求我。”   名份这种事,不一定是有多重要。   可很多时候,两个人是否属于彼此,终究是要由名份来决定的。   阿璃感悟的同时,又觉得有点莫名的苦涩。   她慢慢松开手,低声说了句:“好。”   车外的呼唤声越来越近。   沃朗挑开车帘,“好了吗?雾障快散了。”   暗夷的巫师皆通晓操控自然之力的法术,而沃朗身为执掌一族的大巫师,要在更深露重的夜里弄出些雾障来并非难事。只是以法力操控自然终究无法持久,阿璃必须赶在雾气消失之前将人送离侍卫的视线,以确保慕容煜不会派兵暗中追赶。   阿璃迅速拂开裴太后和东越晋阳的穴道,翻身下了马车。   裴太后哑穴解开,张口骂道:“贱人……”,却被青遥扯住了衣袖。   沃朗恳切地望着阿璃,“姐,跟我们一起走吧!”他扶住阿璃的双肩,“我搞不懂你跟延羲大哥到底在图谋些什么,值得你牺牲这么多……”   阿璃摇了摇头,“这事我早就跟你解释过,怎么现在又开始劝我?”   沃朗皱眉朝阿璃的身后看了眼,“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察觉到,这地方到处都是和你相冲的煞气,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阿璃心头一凛,蓦地想起了沃朗用巫术探试慕容煜送给自己的那支金丝白玉簪时所说的话:你跟他有夫妻之缘,但你却会因他而死……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开始相信起弟弟的话来。   命运似乎有意地把原本不该有任何牵连的两个人绑到了一起,直到满目疮痍的今时今日,依旧无法断开这段注定无果的孽缘!   沃朗催促道:“姐,上车吧!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从长计议、另谋他法的?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阿璃犹豫着。   现在离开,抛开过往的一切恩怨纠葛,不必再强迫自己去面对不想见的人,做不想做的事,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功成圆满了?有沃朗在身边,可以时时施以禁咒,让延羲无从追查自己的下落。又或者,她还可以狠下心,以青遥的性命相挟,逼延羲种下蒙卞曾用在延均身上的那种蛊虫……   正在迟疑之际,她忽觉胸口一窒,体内的蛊虫有了反应。   阿璃铁下心来,“我不能走。你现在来不及对我下禁咒,延羲马上就会追过来。还有,如果我走了,燕国人也不会善罢甘休,你们想要走出蓟城就更加困难。我决不能让仲奕落到他们手里!”她推了沃朗一把,“快走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苦恨阻从容 (四)   沃朗眉宇间愁绪萦绕,重重地叹了口气,伸臂用力抱了下阿璃,转身上了马车。   沃朗的马车渐行渐远,雾气也随之慢慢散去。   慕容煜终于看清了阿璃的身影,疾步奔至她的身边,“阿璃!”   阿璃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拜在慕容煜面前,“还望陛下遵守承诺,让他们顺利离开燕国。”   慕容煜伸手扶起阿璃,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有那么一刻,他曾以为,阿璃会无踪无影地消失在这迷雾之中,就如同从未重回到自己身边一般。   看不见,是痛,可看见了,难道就不再有痛?   回承元殿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无语,各自思索着心事。   一阵清凉的夜风,夹杂着茉莉的幽香,从东面的花园处吹拂而来。   溶溶月色之中,一袭红色的身影如流光月影般飘然落下。   侍卫们大惊失色,齐齐拔刀举剑。隐身于附近的暗卫也跃了出来,护在慕容煜左右。   领头武官喝道:“什么人!”   燕国王宫向来守卫森严,禁卫兵训练有素,有胆量单枪匹马冲撞圣驾的人,以前还从未出现过。   延羲掸了下衣袂,神态轻蔑地扫了一圈严阵以待的侍卫,目光在阿璃身上停驻一瞬,继而又转到了慕容煜脸上,问道:“陛下可还记得许诺过在下的那件事?”   昨日吴予诚回宫复命之际,已替延羲递上了信函,约好了今日婚宴之后即带青遥出宫。   慕容煜抬手示意侍卫退至一旁。   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是谁,经不住暗自惊叹,陈国的这位相国大人不仅有钱,想不到连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   延羲走到慕容煜面前,问:“青遥呢?”   慕容煜看了眼阿璃,对延羲说:“令妹,就在不远处。”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这个回答,并不算撒谎。但阿璃心知肚明,慕容煜是故意在字面上做文章,让延羲以为青遥正在来的路上。   她不想领他的情,但也很清楚,眼下只有拖住延羲才能确保青遥和仲奕安全出城。   阿璃绽出丝笑,问延羲:“乾元殿的婚宴可好?燕国人有没有逼你喝酒?”   延羲盯着阿璃,似乎想从她难得的笑脸上揣摩出什么来。   他没有回答阿璃的问题,而是用暗夷话反问道:“你为何不在寝殿?”   刚才他打发蘅芜和萋萋回了承元殿,不多时,两人又匆匆折返,说阿璃和慕容煜双双离开了寝宫,不知去向了何处。   他心思百转之际,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慌乱。   而眼下见两人漫步于月光之下,神态静谧,延羲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的可笑。   阿璃“哦”了声,双目微垂地说:“我干嘛要留在寝殿?又不是真的跟他做夫妻,难不成还真要洞房花烛?我让他带我出来逛逛,省得留在屋里大家都尴尬。”   延羲的神色不再似先前那样紧绷,“逛逛?我告诉过你,燕国眼下国库空亏,你手里绝对有足够的筹码跟他谈条件,用不着委屈自己。”   阿璃这才明白过来,延羲之前所说的不必委曲求全是什么意思……   她换了个话题,问:“对了,昨晚我喝醉了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骂你?”她很少喝醉,但一旦醉了,记性就会基本全失。   延羲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眼中却仿佛有了笑意。   慕容煜立在几步之外,望着彼此相视的两个人。他听不懂暗夷的语言,只能从他们的表情来推测谈话的内容。阿璃的神情分外生动,流露着他初识她时所熟悉的那种慧黠。而延羲,似乎敛去了阴戾之气,整个人变得和缓而专注。   阿璃只想继续拖住延羲,锲而不舍地追问着:“怎么,不肯告诉我?是不是被我骂得生气了?所以今天一直对我摆着张臭脸?”   延羲缓缓伸出手,似乎是想轻抚阿璃的发顶,却又在半空中收了回来,转而拍了下她的肩膀,“我以后再慢慢回答你,眼下还有正事要做。”   他转过头,换了中原话问慕容煜:“还要等多久?”   慕容煜不动声色,“再等等。”   延羲开始意识到似有不妥,思忖一瞬,盯着慕容煜,“从摘星台去乾元殿,应该不是这条路。青遥倒底身在何处?”   慕容煜牵了牵嘴角,并不正面作答,“相国大人对燕国的王宫倒是很熟悉。”   阿璃觉得自己装不下去了。   这样搪塞下去或许能拖住延羲,可她不想再平白地接受慕容煜的帮助。   他们之间,最好只是淡漠,疏离,客气,就如同从未相识过一样……   阿璃心一横,拽住延羲的袖子,提高了声音说:“你别问他了。我已经把青遥送走了!”   延羲扭头看着阿璃,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阿璃对自己多多少少还怀有敌意。可两人既然决定联手,阿璃又以风氏小姐的身份嫁到燕国,今后的夺权、复国,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帮助。而且单凭阿璃的一己之力,不可能这么容易就送走青遥……   可是,从陈国到蓟城的路上,阿璃见过谁、和谁说过话,延羲都了如指掌,却并未觉察到她在跟谁合谋着什么……   延羲思绪纷沓,下意识地扫了眼阿璃身边的慕容煜,却见他视线凝于阿璃身上,眼中尽是关切。   延羲似有些恍然彻悟,面色逐渐冷凝,捏住阿璃的手腕,一点点把她的手拉离自己的衣袖。   阿璃反手抓住延羲的手,紧紧攥着,改用了暗夷话,说:“青遥心系何人你也很清楚,你如果真的为她着想,就该放她自由,让她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留在你身边,不一定会更快乐!”   延羲勾出嘲讽笑意,“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妹妹来了?你带走她,无非是想用她来钳制我。你今日和慕容煜联手骗我,选择与我为敌,就不怕违背曾许下的誓言吗?”   “我没有跟他联手。”阿璃摇着头说:“我也不是要与你为敌,我只是……”   她无法自圆其说,可又不敢就这样承认。   失去了延羲的支持,她在燕国的每一步都将走得无比困难,实现复国大业更是渺茫无望……   延羲眼中似有一簇火光,显得唇畔讥讽的笑意愈加邪魅,“只是什么?只是怕我用蛊毒伤你?还是舍不得让我夺了你这位好情郎的天下?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赌咒发誓,求着要跟我结盟。”   他深吸了口气,逼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质问道:“阿璃,你要我相信你,可由始自终,你可曾有半分地信任我?”   话音刚落,阿璃心口骤然一阵噬心剧痛,手陡然松开,整个人瘫软下去。   慕容煜惊呼出声:“阿璃!”   他飞身上前,揽住了阿璃,剑眉紧蹙地盯着延羲,“你对她做了什么?”   延羲只是想逼阿璃放手,此刻见她负痛倒下,随即停止驱动蛊虫,衣袍轻卷,转身疾行而去。   侍卫们急拥上前,却不知是追还是不追,摒息等待着慕容煜下令。   慕容煜望着怀中脸色惨白的阿璃,厉声吩咐道:“快传御医!再传令禁军,务必拦下风延羲!”   阿璃撑起身子,“不用!不用传御医。”她脚步虚浮地站了起来,稳住呼吸,说道:“延羲是神族后裔,内力不同旁人。刚才他只是有些气恼,不小心误伤了我,其实并无大碍。”   她扫了眼左右的侍卫,对慕容煜说:“陛下也不必派人去追他。他们……不是他的对手。”   慕容煜见阿璃气色似有好转,稍微放下心来,说:“你现在是大燕的王妃,安危荣辱关乎国体,寡人不会允许任何人在出手伤了你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他转头交待了几句,领头的武官领命带着侍卫追了出去。   阿璃知道延羲肯定会调遣人手去追回青遥,燕国的禁军纵然拦阻不了他,总也能拖上一拖,为沃朗他们出城争取更多的时间。于是,她没有再作争辩。   少顷,有侍从匆匆送来宫辇,阿璃在慕容煜的护送下返回到了承元殿。   刚到殿外,阿璃便抬眼瞧见了焦急守候在此的蘅芜和萋萋。她想起刚才跟延羲的争吵,更觉忧思深重,朝两姐妹摆了摆手,也不搭话,径直进了内室。   蘅芜跟萋萋交换了一个眼色,正准备要跟着进屋去,却见慕容煜也走了进来。   阿璃进到房中,抄起食案上的喜酒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咕咚喝下。   暖意从胸腹间升起,整个身体松懈出倦怠和疲惫,而心底深处的那根弦,依旧紧紧绷着。   沃朗离开了,仲奕离开了,唯一可以倚靠的风延羲又与自己交恶,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都需要她深思熟虑地去算计。   阿璃不喜欢算计。   事实上,在她遇到风延羲之前,根本无法想像一个人可以活得那么辛苦。做杀手的那十年,她的每一步都有风伯钦在幕后指点,即使偶尔需要自己花工夫思考策略,却不必担忧前因后果,更无需违心地伪装自己。   诚然,她也有她做杀手的小聪明,总能在临危之际心思敏捷地做出判断和决定。但那种为达目的不得不日日戴着面具、一步步筹谋布局、把身边每个人都看作棋子的生活,她没有办法去喜欢!可眼下,她把自己带入了一个亲手设置的局中,无法脱身,难以两全,稍有疏忽,受到伤害甚至丢掉性命的绝不只是她一个人……      ☆、苦恨阻从容 (五)   卧房中红烛明艳,映出一圈圈温暖的橙色光晕。   阿璃发怔地盯着床榻上喜庆鲜红的香毯衾枕,只觉这一切荒谬的可笑。   可这,又偏偏是她自己的决定……   或许,她应该听沃朗的话,不管不顾地逃走,大不了豁出性命去拼杀一场,也胜过活得这般不自在!   她仰头又喝了杯酒,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烛光中蓦地多出了一道身影。慕容煜不知何时,已进到了屋内。   阿璃的双颊因为酒意有些微微泛红,左边的一侧更有些红肿,裴太后那一掌留下的指印尚隐约可见。   慕容煜缓步走到阿璃身边,伸指轻轻碰了下她的左颊,“还痛吗?”   阿璃身子僵硬,装作倒酒避开了慕容煜的触碰,“没事。”   慕容煜的手上裹着药纱,手腕上还有一道极深的旧伤。阿璃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了目光,沉默地给自己灌着酒。   慕容煜说:“你刚才受了内伤,不要喝那么多酒。”   阿璃低头晃着酒杯,“没关系,死不了。”   慕容煜从食案上另取了酒壶,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握在手中,却一直没有喝。   他沉吟了会儿,“你跟风延羲……”   很明显,延羲并不知道阿璃会偷偷送走青遥,而青遥对阿璃也并不友善。从表面上看,阿璃似乎是做了件与风氏利益相悖的事情。而三人间的关系,也绝不像是血脉相连的表亲。   慕容煜攻下越州之后,曾让人暗中打听过有关阿璃的事。其间听过一种传闻,说阿璃当初进宫侍奉东越仲奕,是风延羲一手安排的,为的是在风青遥有可能失宠的情况下,依旧能维持跟东越王室的联姻。   可当年阿璃在峤州决然跳海,证明她跟东越仲奕之间绝非逢场作戏。而她和风延羲的相处,也亲密随意,并不像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慕容煜从小跟随父亲兄长身畔,耳濡目染地学着如何辨人识心、察颜观色。十几岁起就开始坐镇帷幄,调兵遣将的过程中更是磨练出了过人的洞察力。可眼下,他却没把握猜透阿璃的心思……   “我跟延羲的事,陛下不必操心。”阿璃出言打断。   她喝了口酒,似笑非笑地说:“谁家的兄妹没有口角之斗?只是我们更习惯动手而已。”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沉默下去。   火红的喜烛在壁帘上投下了两道交叠在一起的人影,相依相偎。   阿璃深吸了口气,转身看着慕容煜。   她神色清冷,五官线条有些紧绷,“我听说,你这几年过得很辛苦。”   慕容煜心头一颤,不敢确信地抬眼看着阿璃。   阿璃继续说:“燕国如今国库空虚,连救济灾民的钱都拿不出一分来。没有钱救助灾民,只能逼得他们暴乱造反,而这样的话,你又需要扩充军饷出兵镇压。”她顿了顿,说:“我的陪嫁中有三百万两的银子,只要你肯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可以把这些钱都交给你。”   慕容煜的神情中似有失望,但还是问道:“什么条件?”   阿璃说:“第一,我有一个远房的小表弟,名叫林崇。我曾答应过他父母要一直照顾他,所以我想把他留在身边。可他快满十二岁了,住进后宫恐怕是不太方便,你能不能找个法子把他留在王宫里?”   慕容煜稍作沉吟,“这不难办。他与洵儿年岁相仿,我可以安排他住在东宫陪伴洵儿。你平时要见他也很容易。”   阿璃想起那个容貌酷似慕容炎的孩子,胸口有些发堵,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你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阿璃低头盯着酒杯,手指在杯沿边无意识地摩挲着,好半晌,才开了口:“你跟我的这场婚事原本就是场交易。我嫁给你,是为了换回青遥。你娶我,是为了跟扶风侯府联姻,稳定你和南朝的关系。既是交易,那便不必有……不能有……”   她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想说的几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慕容煜从阿璃的神态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嘴角牵出道略显苦涩的弧度,低声说:“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勉强。”   阿璃清了清喉咙,迅速说道:“第三个条件。我虽然是你名义上的王妃,可手里并没有什么实权。我要你暂时将执掌后宫的权力交给我,直到你迎娶了正宫王后。”   慕容煜圈着酒杯的手指骤然紧了紧。   他把酒杯放回案上,手扶着案角而立,低头不语。   阿璃见慕容煜一直不答话,以为他是在犹豫,毕竟这件事牵连颇大,不同于前面的两条。   想了想,她解释道:“并非是我在觊觎着什么,只是我初来咋到,又是在这里不怎么受欢迎的南朝人,不得不为自己争取些实权,免得受你们燕国女子的欺负。等纤罗公主入宫以后,我自当将执掌后宫的大权交出来。”   慕容煜的眸中压抑着黯然。   “阿璃,”他的声音有些哑,“我和月氏国的公主……”   他的语气中饱含着歉疚与惶恐,还有一种难以言绘的深深痛楚。   这种痛楚,仿佛共鸣共振般,让阿璃封藏于心底深处的一根弦、在这一瞬铿然断开。   她有些情绪不受控制地截然打断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你不用解释什么!”   她的态度,却让慕容煜突然有了勇气。   他猝不及防地捉住了她的手腕,“阿璃,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隐瞒身份!我曾经好几次想把实情告诉你,可又担心……担心你知道我订了亲……我那时急于攻打南朝,就是为了有能力退掉和月氏的亲事!”   阿璃甩开他的手,背转过身,声音中一丝愠怒,“我都说了,让你不必解释!”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只觉得自己此刻心跳如鼓,可浑身的血液却在发凉。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墨翎死了,慕容炎也死了。她和他,也再也回不到过去!   如果没有这些阴差阳错,如果一切可以重头来过,如果他能早一点告诉自己真相……   可惜,没有如果。   慕容煜从身后猛地拥住了阿璃,双臂收得紧紧的,用黯哑到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我必须解释。阿璃,我必须解释……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我,又为何会因此而动怒?你生气,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我……你说过的那些狠话,都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   阿璃浑身颤抖,嘴唇开合了几次,却因为喉间的哽咽而说不出话来。   慕容煜贴在阿璃耳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祁州许下的誓言?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   阿璃的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直至鲜血淋漓。   她咬着唇,冷冷开口道:“当日在东海,我苦苦相求,你却执意要逼死仲奕。你若当真顾念旧情,又何以把我逼到绝境?”   慕容煜缓缓说:“你没有体会过,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惨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痛。前一刻还在跟我谈笑风生的大哥,一转眼就毒发身亡、形骸扭曲……”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字字清晰地说:“我承认,是我逼得东越仲奕在东海自尽,也明白你因此而恨我入骨,可我,还是不后悔!”   不后悔……   阿璃双目紧闭,身体簌簌直颤。   慕容煜不禁心生怜惜,整个人也变得柔和起来,下巴轻轻摩挲着阿璃的鬓角,喃喃说道:“阿璃,我跟东越仲奕之间,是男人对男人的争斗,就如同战场上的厮杀,半点由不得自己。你如果不能理解,也因此无法原谅我,那我无话可说……可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自始自终从未变过。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都绝不会放弃。”   慕容煜的怀抱温暖而坚实,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味和男子身上独有的阳刚气息。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阿璃似乎忘记了汕州那夜的恶战,忘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墨翎,忘记了自己用毒箭射向慕容炎的那一刹那,只想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来慰藉自己的孤独寂寥无依……   可一瞬的时光,稍纵即逝。   她睁开眼,从慕容煜的怀抱中撑离开来,神色清凛地说:“我的第三个条件,你倒底答不答应?”   慕容煜的手臂颓然滑落。   他费力地牵了牵嘴角,笑得有些无奈,“我的后宫里只有你一个人,自然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我要的是执掌后宫一切的定夺大权。”   “好。随便你管这叫什么……”   阿璃沉默了会儿,说:“那好,既然陛下都答应了,我也会遵守约定,如数奉上那三百万两。”   慕容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不是为了跟你作交易。你向我提任何要求,只要在我能力范围,都会替你办到。”   “既然如此,”阿璃缓缓伸出手,指着房门,漠然说道:“夜已深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寝宫休息吧,恕臣妾不相送了。”      ☆、孤独起徘徊 (一)   妆奁案上传来轻微的声响。   阿璃拿起案上的金瓒凤冠,贴在耳边聆听片刻,神色紧张起来。   她迅速地从妆奁中抽出一截素色纱巾,在案上平摊开来,再重新拿起凤冠,手指用力在底部一抠,打开了藏在冠底的一个暗匣。她手腕轻抖间,一条黑色的蠕虫落了出来,在纱巾上扭动着身躯。   阿璃伸出左手,触向黑虫的头部。黑虫立即张开口,咬住了她的中指指尖,贪婪地吸起血来。   这是沃朗留给她的双生蛊。这种蛊,双生双虫,靠人血喂养,亦能被血操控,用来互通信息。   不多时,那蛊虫的身体圆滚肿胀起来,松开了阿璃的手指,慢慢地在纱巾上爬行起来,浸出一行歪歪扭扭的血迹。   沃朗用暗夷的语言写到:已出城,一切安好。   阿璃的手贴在心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不敢想像,在自己触怒了延羲之后,若是仲奕重新落回到他的手中,会有怎样的危险……   她把纱巾放到烛火上点燃、烧尽,再小心翼翼地把蛊虫收回到瓒凤冠中。   门外有人冷声唤了句:“王妃。”   阿璃听出了蘅芜的声音,无奈地应了声,“进来吧。”   蘅芜冷着脸,推门而入。萋萋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进来。   阿璃打量着蘅芜的神情,猜想她已经知晓了今晚发生的一切,于是开口问道:“延羲已经出宫了吗?”   萋萋抢在蘅芜前面开了口,“你为什么要背叛公子?”她虽然跟延羲并不太亲近,但在大事上还是立场很坚定的。   阿璃此时身心俱疲,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面对一波接一波的棘手难题。   她微微吸了口气,说:“我没有背叛延羲。我不过是送走了青遥,这并不影响我跟延羲之间的约定。”   萋萋张口欲言,却听阿璃又说道:“青遥现在是跟仲奕在一起。论名份,仲奕比延羲更有资格带走青遥,你们不会不同意吧?”   萋萋悻悻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青遥对仲奕的心意,也没有人比她更希望青遥得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蘅芜盯着阿璃,慢慢说道:“公子现在已经出了宫,可他手下的一些人被燕国禁军扣了下来。”顿了顿,继续说:“我来是想告诉王妃,我和萋萋,都只听命于公子。现在他没有新的命令传来,我们还会照原定的安排来守护王妃周全,但如果公子有了别的吩咐,我们也自当从命。”   阿璃揉了揉额角,“我明白,如果延羲要你们立刻杀了我,你们绝不会手软。”   她何尝不明白,得罪了风延羲的结果会很严重……   蘅芜咬唇沉吟不语。   阿璃叹了口气,“行了,两位姐姐,到时候延羲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总成了吧?明日我会去见燕帝,让他放了扣下的陈国人。”   蘅芜略微点了下头,朝阿璃行了个礼,拉着萋萋退了出去。   阿璃坐到床上,慢慢歪斜着躺到大红喜衾上,盯着帐顶上的鸳鸯璧合图案出神了良久。   堆积了一天的疲倦沉沉地袭来,她合上双眼,却迟迟无法入眠,辗转了良久,一直到天光微露,才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几日,蘅芜和萋萋除了对阿璃态度冷淡以外,倒没做出什么让她心惊的事来。   阿璃暂时按捺下忐忑的情绪,打起精神,认真研究起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   燕国的王宫,跟阿璃以前住过的陈国王宫、东越王宫都不太一样。论人事复杂,远不及嫔妃众多的陈国。论管理有条,又不及有太后当政的东越。   慕容煜的父亲慕容坚在世时,后宫中的嫔妃并不多。他离世前,颁下御令,让育有子女的嫔妃出宫与已分府的王子、公主居住,以颐养天年。因此最后留在宫中的,除了王后,只有两个没有生育过的妃子。   到了慕容炎在位的时候,后宫的人数大有增长,但他的突然薨逝,又让这十多位正值华年的嫔妃茫然间失了倚靠。慕容煜继位后,为了避嫌,将兄长留下的这些嫔妃迁至了蓟城以南的行宫中居住,又在行宫附近修筑公主府,赐予了两个尚未成年的侄女,以便她们就近得享生母的照料。   所以算起来,除了两位上了年纪、深居简出的太妃,整个后宫之中,就只有阿璃一个人。   阿璃以往住在东越王宫中时,还有青遥和裴太后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来分散前朝后宫的大部分注意力,她乐得清闲,躲在温泉岛上过着逍遥恣意的日子,偶尔还能隐身于花木山石间听听宫人们的壁角。可如今偌大一个燕国王宫基本就她一个有头衔的女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不少朝臣的女眷通过各种途径来宫中拜访阿璃。有的只是出于好奇,有的是为了阿谀巴结,还有的是为了从她口中打探出对家族有利的信息……   阿璃自小长在风伯钦身边,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偶尔亦有其圆滑之处。   但这并不表明,她喜欢做这样的事。   刚开始,她想着自己与延羲的计划,还抱着拉拢朝臣的心思勉强应付着来访的贵妇,后来次数多起来,就实在有些吃不消了,索性摆出副冷傲的模样,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见。   可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太长,又难免无聊发闷。   这日午后用过膳,阿璃借口午憩躲进内室。等侍女离开后,她翻身而起,换了套宫人的衣裙,推窗跃出,蹑手蹑脚穿过承元殿外的花园,低眉敛目地隐入了宫阙之中。   秋高气爽,蓝天开阔。   阿璃扮作宫女在宫中闲逛了一阵子,觉得心情畅快许多。   她路过御花园,见花繁木盛、果香扑鼻,忍不住想静坐下来细赏一番,又恐被人撞破身份,于是拣了处僻静的假山,纵身跃上,躺到了山顶平坦宽敞处。   阿璃双手交叠脑后,仰面望着碧蓝天空中缓缓而过的细白流云,在微风中聚散离合,组合出曼妙的各式图案。   她闭上双眼,经不住又想起了在东海的那些惬意日子来……   眼下这条路,究竟走得是对还是错?   如果失去延羲的支持,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和决心坚持到底?   仲奕说,她最渴望得到的,不是无牵无挂的漂泊,而是心甘情愿的羁绊。   可什么样的羁绊,才能让她觉得甘之若怡?   她蓦地又想起新婚之夜慕容煜的那些话,还有他灼热的目光,温暖的怀抱……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都绝不会放弃。”   阿璃觉得自己的心,又如麻般乱了起来。   她正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却听见有人声由远渐近地传来。   “这里人少,咱们到这里来说。”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听上去像是年轻的宫女。   “陛下的婚礼都已经结束了,怎么你们还是那么忙?”另外一个女子问道。   “别提了。怎么,你们泰安殿那边没添什么活儿?”   “没有。可也没少。原本我们以为,王妃入宫以后,陛下待在泰安殿里的时间就会少些。可陛下除了每天下朝后去承元殿瞧上一眼,剩下的时间还是留在了泰安殿,跟以前基本没什么区别。”   “陛下在寝殿不过是看看奏表、读读书,你们也没啥重活,不像我们,每天浇花施肥的。前段日子上面传下御命,要我们在园子里多种些海棠,这才忙得差不多了,又让我们种什么山茶花。那种花只生在南国,在蓟城怎么可能栽得活?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还能是谁?我猜,八成是陛下为了讨好新来的王妃,特意要在宫里添些南朝的花木。可这王妃也不知咋想的,从来不上咱们泰安殿请安不说,我听跟着陛下去承元殿的几个内侍说,她见了陛下也是冷冷淡淡的。”   “啧,人家毕竟是扶风侯府的小姐,又是陈国的郡主,自然端着架子呗。哪儿像咱们这种出身的人,要能让陛下正眼瞧一下,死了都愿意。”   “陛下好是好,可有时候太严肃了,还是长宁侯最温柔,斯斯文文的。”   “你这妮子,长宁侯有跟你说过话吗?你怎么知道他温柔了?”   两人像是互相掐打了几下,又压着声音地娇笑了一会儿。   “等纤罗公主进了宫,陛下怕是不会再对这王妃怎么上心了。毕竟那才是正主儿,模样长得又美。”   “嗯,关键是脾性好,对谁都和蔼可亲的,还特爽朗。陈国王妃要总端着架子,迟早落得跟平阳公主一样的下场。”   “哪个平阳公主?”   “就是以前东魏国的那个平阳公主啊。你进宫晚,是还不知道吧?七年前东魏灭国以后,先王本是要把平阳公主赐给陛下的,可陛下没答应,先王就自个儿把公主收作了妃子。刚开始先王对平阳公主也特别上心,还专门按照她以前在东魏王宫的寝殿样式,修了座月华殿送给她。可那公主记恨着东魏被咱们大燕所灭,对先王一直冷冷淡淡的,也从不怎么笑。日子久了,先王也就没了耐心,后来,就不再去月华殿了。直到五年前平阳公主病逝,先王都没去看过。”   “那也真是挺命苦的……”   “什么命苦呀,就是自作自受。有男人对自己好,就该懂得知足。”   “你整天就惦记着男人……”   两人又嬉笑着揪打了几下,朝花园另一端走去。   阿璃慢慢睁开了眼,望着碧空中依旧变幻的流云,默默出神良久。   林崇在阿璃入宫后几日,以太子伴读的身法,被安排住进了东宫的流云殿。   阿璃总算找着个可以陪自己说说话的人,时常去东宫探望他。   这日她刚踏入流云殿,就见林崇撒腿飞奔过来,“阿璃姐姐!”   阿璃撑住林崇的肩膀,笑道:“阿崇,我还以为你在宫中住了几日,人也会学得有规矩些,怎么还这般毛毛躁躁!”   林崇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嗫嚅道:“那个,其实,在外人面前我还是挺有规矩的,连太子也夸我呢。”   对于阿璃嫁给燕国国君这件事,林崇颇费了一番工夫才理解接受了下来。除了阿璃连哄带骗的一顿解释以外,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太子洵。   阿璃对身后的侍女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退得远些,再拉着林崇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声问:“太子现在何处?”   “太子还有些功课要做,现在应该还在书房吧。”   阿璃暗暗松了口气。   因为慕容炎的事,她总有些害怕见到慕容洵。   她做杀手的时候,曾取过不少人的性命,可那些都是奉命行事,归根究底是风伯钦要杀他们,阿璃并不觉得愧疚。   但慕容炎,是阿璃唯一一次自己决定去行刺的人,却偏偏搅乱了她一生的命运……   她换了个话题,问林崇:“你这几日,又学了些什么?”   林崇刚搬进东宫时,阿璃就叮嘱过他:“你不可能一辈子住在宫里,像太子一样养尊处优。东宫里有的是师傅,你要趁这个机会,学一些有用的本事,将来长大了也不愁谋生。王族子弟的待人接物、举止言谈你可以挑好的学,但千万不要沾了他们奢侈懒散的习惯。”   阿璃小时候在宛城见多了陈国几位王子骄纵奢靡的一面,唯恐阿崇跟燕国太子处久了也耳濡目染地养成不好的习惯。可林崇跟慕容洵相处了几天,发觉他跟阿璃口中所说的奢侈懒散相差甚远,不但待人温和有礼,学任何事也是十分专注认真,简直有点让自己自惭形秽……      ☆、孤独起徘徊 (二)   林崇拉着阿璃走到流云殿侧的一处空地,指着场上立着的几个草人,“我这几日都练剑术来着,我演给你看!”   自从前次在东海被延羲掳上了船,林崇就一直暗自盘算着找机会学功夫,免得将来遇上坏人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东宫里专门有教太子习武的师傅,还有禁军陪练,十足是衬了他的心意。   林崇取过一柄铁剑,亮出架势,猛力挥向草人。草屑飞扬中,草人的胳膊歪斜斜地折断下来。   他扭头朝阿璃看了眼,咧嘴笑了笑,得意地露出一对小虎牙。接着,又连挥数剑,砍、刺在草人身上。   阿璃在旁边留心看了会儿,走到林崇身旁,指点道:“你出手的速度不够快,落剑时刀口也不够平整。”她握着林崇执剑的手,“你看,要这样。”   阿璃手腕轻抖,剑锋平直疾速滑过,齐整整削下了草人的头。   林崇瞪着双眼,正要开口惊叹,却听见身后传来抚掌声,“王妃好剑法!”   阿璃和林崇闻声回头,见一身短衣装束的太子洵手挽弓箭,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右将军程武和几名禁卫。   阿璃忍不住低头剜了林崇一眼,这小子不是说太子在书房吗?   慕容洵快步上前向阿璃行礼,眼中光采熠熠,“王妃娘娘也懂剑术?可否也指导侄儿一二?”   阿璃没有说话。   慕容洵只当阿璃是默许了,高高兴兴地从林崇手里接过剑,也出手演练了几招,回首殷切地望着阿璃。   他年纪比林崇尚小一、两岁,但自小得名师指点,技巧上自然是远胜过了林崇。   阿璃淡淡笑道:“殿下剑法精湛,我瞧不出有什么不足之处。”   慕容洵眼中隐约有失望之色,慢慢收起铁剑,递还给了林崇。   林崇收剑回鞘,一面问道:“殿下刚才不是说要去书房吗?怎么又来了流云殿?”   他二人年岁相仿,又都是喜欢舞刀弄枪的男孩,意气相投,见面不久就成了朋友。林崇也因此,颇为乐意地住进了东宫。   慕容洵看了眼身后侧的程武,“叔父请了程将军授我箭法,原是定在了明日,可程将军有公务在身,需得明日出京,因此就改到了今日。”   程武犹豫了一瞬,走上前来,朝阿璃略欠了欠身,语气僵硬地说:“末将见过王妃。”   阿璃早就认出他来,轻轻抬了下手,“程将军别来无恙?”   慕容洵面露惊讶,“娘娘认识程将军?”   阿璃垂眸理着袖口,“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四年前曾在八方镇偶遇过程将军。”   慕容洵一下起了兴趣,转身问程武:“是真的吗?这么说,宫里传闻说叔父与王妃早就相识也是真的了?”   程武嗤笑了声,接过话去,“末将不记得有没有‘偶遇’过王妃。那么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   阿璃听出程武话中有话,却也不加计较,转头对林崇说:“阿崇,既是太子要在此练箭,不如我们暂往别处如何?”   慕容洵连忙摆手,“娘娘切勿离去,侄儿正想同林崇兄讨论讨论剑法。”说着他拉起林崇,走到草人前比划起来。   阿璃站到一旁,神色沉郁地盯着慕容洵看了一会儿。   她敏感地觉察到,这孩子似乎一直在尽力地亲近自己。从她住进燕国王宫以来,慕容洵已曾好几次到承元殿求见。最初的时候,阿璃以为他只是拘于礼节、不得已而为之。再后来,她猜想着或许是因为他的母妃搬去了行宫,而小孩子毕竟依恋女性的慈爱,所以转而来寻求自己的关怀。   可无论她如何冷淡疏离,慕容洵仍旧表现得锲而不舍。   阿璃渐渐地意识到,慕容家的男人,都有一股子让她难以理解的拗性。   就如同每日早朝后必定来承元殿探望的慕容煜,即使阿璃永远只是客气疏离地敷衍,也逼不了他放弃……   身旁的程武冷冷地开了口,“几年不见,王妃的性子似乎淡然了不少。”   阿璃弯出一丝浅笑,说:“程将军说话也委婉了许多。换作以前,恐怕是要直接答说当年的相遇是我刻意安排出来的。”   程武绷着脸,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压着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倒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做出伤害陛下的事来,我绝不会放过你!”   阿璃唇角笑意更深,“我为什么要伤害陛下?自古两国联姻,图得都是各自的利益。既然是有利可图,我断没有伤人伤己、自毁财路的道理。”   程武有些语噎,他没料到阿璃的反应会是这样的。在他的记忆中,阿璃因为一语相激而拼着命驯服了烈马追云,也因为东越仲奕自尽而不顾一切跳入过鲨群。她应该是倔强而决绝的,而不是这般的……凉薄淡然。   闷了一会儿,他说道:“你若真无恶意,就应该劝陛下早日和纤罗公主完婚。陛下为了你,将这桩婚事一拖再拖,再这样下去,只怕朝内军中有更多的人失望心寒!”   阿璃抬手轻抚发髻,指尖掠过金瓒凤冠,触意生凉。   “陛下娶不娶月氏公主,全凭他一人之意,我如何劝得?”   程武颇为恼火地瞪着阿璃,“你不要说你不知道陛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婚期!他对你如何,你心里最清楚,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如果心里有他,就该为他着想,为大燕的江山社稷着想!你如果心里没有他,就索性让陛下对你死了心,再没半点的念想!”   阿璃扭头盯了眼程武,“将军说这话,算不算是妄议僭越?”   程武“哼”了声,说:“我本来就是粗人一个,自小没爹没娘地长在军营里,没什么话是不敢说的!不错,当初是我们在东海逼死了东越仲奕,可他是罪有应得,一报还一报,不算冤枉!就算陛下因此对你有什么愧疚,他也拿命还给你了。你如果还心存怨恨,想借机报复,那我宁可拼得玉石俱焚,也不会放过你。”   阿璃的心间掠过一丝凉意。连小武这样大咧咧的人都能看出自己的意图,以慕容煜的精明,不可能猜不出自己来燕国是伺机为仲奕报仇。可既然明明知道,为何还装出一副对自己情深不移的模样?难道说,他也是在演戏?   沉吟半晌,忽又记起什么,抬眼问道:“你刚才说,他拿命还给我了,是什么意思?”   程武瞠然一瞬,惊疑地瞪着阿璃,“你,竟然不知道?”他的口气中陡添怒意,“你在东海跳船以后,陛下就重病不起,躺了足足两个多月!旁人猜不出缘由,可你不会不明白。”   阿璃垂下眼,淡淡地说:“哦,也无非就是病了一场。”   一直以来,她反复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与慕容煜之间的矛盾和仇怨,刻意执着于他曾经的欺骗与隐瞒,逼着自己不得不坚信他是自己的敌人。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稳下心来,为仲奕夺回东越……   程武火气上涌,顾不得许多,咬牙切齿说道:“无非就是病了一场?我跟随陛下十几年,即使是战场上受了伤,也不曾见他在病榻上躺过一天。可那时在回蓟城的路上,找来的名医个个都束手无策,不论怎么用药就是不见好。后来我才无意中发现,陛下竟是自己把药全倒掉了!我当时都快气疯了,怎么也想不通,堂堂大燕国的战神,我自小崇拜的大英雄,居然会为了个女人而一心求死!”他恨恨地盯着阿璃,“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风青遥,要不是她派陈国龙骑营突袭蓟城、火烧燕军大营,陛下恐怕也不肯打消求死的念头!”   阿璃盯着程武,只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字字的清晰,可落到耳里又成了模糊而不明其意的嗡嗡声。   一名内侍匆匆而至,奉御令请太子前往前殿。   慕容洵走到阿璃跟前,“陛下定是又要考查侄儿的学问。今日恰好娘娘也在,不如也去听听侄儿这几日学的功课?”   他言语间大有殷切之意,阿璃本就有些思绪飘忽,一时不知该如何出言拒绝,竟怔怔地点头应允了。   慕容洵喜出望外,跟程武和林崇交待了几句,随即拉着阿璃,步履轻快地往前殿行去。   到了殿外,早有慕容煜的近侍恭候相迎,见到阿璃不禁微有惊讶,上前踌躇奏道:“王妃,太子,陛下此时正在殿内议政。陛下的意思是……请太子殿下在偏殿听政。”   自古王储的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项,便是听政。慕容洵年纪尚幼,不能直接参加议政,所以慕容煜有时会安排他在偏殿里一处暗厅中观摩自己与朝臣商议政务。   阿璃原本就心不在焉,闻言对慕容洵说:“既是前朝议政,我就不便去了,殿下请自己进去吧。”   慕容洵哪儿肯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与阿璃相处的机会。   他拽着阿璃的手,“娘娘只送侄儿进去,稍歇息片刻再走。”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阿璃进了偏殿。   偏殿里的暗厅中没有点灯,几近漆黑。   慕容洵拉了拉阿璃的衣袖,踮脚凑到她耳边说:“娘娘别担心,这地方原本就是修给后宫女子用的,你是我们大燕的王妃,来旁听政事也不算越矩。”   这间略显狭长的隔间,是慕容煜曾祖父在位时,特意为其母后所建。当年曾祖以冲龄继位,登基之初,大小事宜皆由其母后帮忙定夺,待年纪稍长亲政时,也凡事多请教母后。但因为担心朝臣的非议和轻视,便想出这个暗室听政的法子,用一层约半寸厚的纸壁在偏殿和议政的前殿之间,隔出一间屋子来。太后每日藏身于暗厅内,观察国君与近臣论政,事后再将值得褒贬之处细细分析给儿子听。隔墙的纸壁上绘有绚丽的山水图案,巧妙地隐藏住了几个用作窥视的小眼,若不留心细看,根本无从发觉其中端倪。   阿璃拿不定主意是去还是留。   踌躇之际,却听得纸壁另一面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按我们月氏的风俗,自家没有的也可凭武力夺了来,强弱有序本就是自然法则,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她话音刚落,一个男子亦开口附和道:“公主说得不错。依微臣愚见,燕陈既已联姻,陈国必有懈怠,陛下当趁此良机,集结大军一举灭陈!等天下都统一了,再考虑如何治理的问题也不迟。”   阿璃再不敢犹疑,移到壁前,从窥眼处向内张望。   只见殿上七、八个人,围着一幅长宽过丈的與图而立。为首的一人英姿华服,正是燕帝慕容煜。   左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开口道:“大司马说得轻巧,眼下朝廷是再拨不出半分军饷来,敢问大司马准备从何处集结大军?”   大司马横眉微拧地说:“司徒大人不必多虑,我大燕将士向来神勇,只需速战速决,花不了多少银子!再且,除了关中的大军,我们在淮北尚有二十万的降军。到时候,可以遣他们从东面包抄,围攻襄南!”   司徒大人捻着胡子嗤笑了声,“花不了多少银子?敢问大司马,大燕国的将士都是喝着风长大的么?年初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官粮尚且征收不够,行军打仗的粮草又要从何处去寻?就算军士们不用吃饭,他们的妻儿老小总要有人养吧?这养家的军饷,又该怎么算?”   大司马是个虬髯黑面汉子,此刻脸色是愈加的黑沉。      ☆、孤独起徘徊 (三)   慕容煜剑眉微蹙,缓缓抬了下手,众人随即噤声肃立。   他踱至與图前,修长的手指沿着燕国的边界线轻轻划过,“边境一带的军力,绝不可减,一旦削弱防御,难保陈国不会趁虚而入。”   大司马闻言连连点头。   慕容煜继续说道:“然则,眼下最重要的事,并非南征、统一天下,而是休养生息、安民强国。自古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贫则危乡轻家。诸位可还记得,寡人四年前征伐东越时,江南一代的百姓纷纷逃离家乡、远迁燕陈?正所谓,民不安,则国难治。寡人若没有能力治理好手里这片江山,就算打下了天下,怕也是守不住。”   他曲指在图上的几处点了点,语气笃定地说道:“汕州、宛城、关中的兵防不变,淮北和关北的驻军全部归入农户,分予田地耕种,再免除河朔和淮南三年的赋税。凡退役兵士肯迁往河朔者,再加免赋税一年。”   大司马急道:“那万一陈国突然集兵北上怎么办?”   站在慕容煜右侧的纤罗公主俏生生地接过话去:“那又如何?我月氏国的五十万骑兵早就迫不及待南下了,陈国人若敢妄动,我们就从北边把他们逼进大江里去!”   众人被纤罗公主的话逗得笑起来,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纤罗也笑道:“陈国南边不是还有暗夷吗?到时候陈国人南退无路,不只能跳江吗?”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盈盈流转于慕容煜的脸上,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在意。   阿璃听她最初的口气,似乎是赞同起兵南下,紧接着,却又变成了支持减少驻军、休养生息。转换间,全依慕容煜的态度而行,但又显得自然而然,不着痕迹。   纤罗今日穿着件淡紫色纱衣,长发按照月氏的风俗梳成了许多条细辫,垂至腰间。发箍和腰带上,皆点缀着熠熠宝石,愈加衬托得皮肤白皙,五官的轮廓分明。   她目光莹莹动人、顾盼生辉,腰间别着的鲨皮刀鞘和匕首又给她增添了份英气,高挑的身材站在慕容煜身边显得十分般配。   阿璃生平见过很多美人,可还是第一次起了比较之心。她心思婉转之间,只觉得这纤罗公主处处远胜过了自己……   一时间,阿璃竟有了种想立即抽身离去的冲动。   殿上的朝臣说笑了片刻,抬眼去瞅慕容煜的反应,却见他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众人也渐渐敛了笑意。   慕容煜缓缓开口道:“陈国如今腹背受敌,恐怕亦不敢轻易举兵。削兵一事,寡人心意已决,不容复议。”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上殿,对慕容煜附耳奏报了几句。   慕容煜一面听着,一面将视线移向了纸壁的方向。   阿璃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明明知道慕容煜看不见自己,可又偏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思被他瞧了个透透彻彻,无处可藏……   她顾不得知会慕容洵,转过身,脚步仓促地夺门而出。   回到承元殿,阿璃急急唤来蘅芜,问道:“你家公子还没有消息?”   蘅芜因为阿璃暗地里送走青遥,连日来一直态度冷淡。   “回王妃,没有。”   阿璃望着一脸淡漠的蘅芜,郁闷地叹道:“蘅芜,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可这件事上,我并没有伤害到谁。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   蘅芜紧抿着唇,不说话。   阿璃明白,蘅芜这次是真生气了。看起来,得罪风延羲的后果确实很严重……   两人沉默无语地对峙了半晌。   阿璃想起刚才纤罗公主一句话就把众人逗得大笑的场景,胸中那种相形失色的苦涩愈加强烈。偌大的王宫里,除了还是个孩子的林崇,竟再找不出一个能陪自己聊聊天说说话的人来。   她深深地呼了口气,“算了,你不理解也无所谓。但我现在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延羲商量,你能不能帮我递个话给他,请他来见我一面?”   沃朗利用蛊虫送来过三次消息。最后一次的消息上说,他们一行人已快抵达出海的港口。想必延羲也追至了附近……   蘅芜看了阿璃一眼,扭头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阿璃在屋里呆坐了会儿,只觉心绪还是难宁,起身出门走到了殿外的花园中。   这座园子曾是慕容煜母后的心爱之所,花费了十多年时间亲自打理园里的每一株花草,一年四季皆有花开,香气不断。   此时正值秋末,桂花、秋菊、芙蓉开得正好。阿璃走到一株芙蓉树下,抬头仰望着盛放着今年最后一抹娇艳的花簇,怔然出神。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双腿感到有些微微发僵,她才慢慢转回身,准备朝回走。   刚一抬头,竟看见负手立于自己身后的慕容煜。   阿璃早料到慕容煜会找来,可乍见一下,仍不觉吃了一惊,微微地抽了口气。   慕容煜薄唇轻抿,笑得山水温柔,“我吓到你了?”   阿璃悻悻的垂目不言。   凭她的警觉,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走到近前,可不知为何,慕容煜总能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走近她的身边……   慕容煜又问:“你喜欢芙蓉花?”   阿璃摇了摇头。   她缓缓抬眼看着慕容煜,“陛下……是来问罪的吧?”   慕容煜的目光澄澈而柔和,“洵儿都告诉我了,是他硬拉你去的。再且,你如今是燕国的王妃,多了解些本国的政事也实属应当。”   他此刻站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英挺坚毅的五官线条被镀上一层略显虚幻的光影。阿璃竟恍惚间有种错觉,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刚才殿上那位气度俨然的君王,而只是她记忆中那个笑声清朗的蓝衣男子……   “是吗?你就不怕我把你们的兵防部署告诉陈王?”   “你会吗?”慕容煜朝前踏了一步,视线始终不离阿璃双眸。   阿璃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背后的芙蓉树上,“你不要以为我是暗夷人,就不会帮着陈国。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她深吸了口气,语气讥嘲地说道:“你们燕人果真是贪婪成性,得了中原还不满足,表面上装作息兵和解,私底下却等待时机灭掉陈国。”   慕容煜淡淡反问道:“两国对峙,敌意在所难免,难道陈国人就不想灭了燕国?”   阿璃咬唇不语。   沉默了半晌,她略带恼意地低声说了句:“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就该躲我躲得远远的!”   慕容煜凝视着阿璃,唇角却慢慢逸出了笑。   他伸手握住了阿璃的手,“来,跟我去个地方。”   阿璃一路思绪飘忽地跟着慕容煜出园上了御與,又一路思绪飘忽地到了王宫北面的典厩院外。   管事的官员早己在院门口躬身迎接,恭恭敬敬地将慕容煜和阿璃引入了院内。   阿璃正满腹疑惑之际,却见一名马夫牵着匹毛色纯黑的马驹走了过来。   慕容煜摒退随从,上前牵过马驹,抬手轻抚马颈鬃毛,回首对阿璃笑道:“姑娘觉得此马可合心意?”   阿璃想起与慕容煜初遇的情景,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惆怅,缓缓走到马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带迟疑地问:“这马和追云……”   “这是追云和绝影的孩子,已经一岁半了。”慕容煜拍了拍小马的额头,“我原以为会是匹小赤马,不想却是随了追云。”   阿璃望着小黑马一双清亮的褐色眼睛,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伸手抚摸着它的额头,轻声说:“你长得可真俊……”   慕容煜闻言漾出笑来,目光熠熠地望着阿璃,须臾不离。   他抬手摸着黑马的头,手指似不经意地滑到阿璃的手边,“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上鞍了。你若喜欢,就留它作你的坐骑如何?对了,它还没有名字。我原先想着,既然它毛色纯黑,不如用个墨字。你觉得如何?”   阿璃手中的动作猛然一僵。   她仓促地收回了手,脸色开始微微泛白,气息凌乱地说道:“不必了!”   慕容煜站直身子,担忧地看了阿璃一眼,轻声唤道:“阿璃。”   阿璃手指攥着衣袖,指甲掐进肉里,冷冷开口说:“陛下的好意臣妾心领了。臣妾如今住在宫里,用不上坐骑。”   慕容煜声音有些低沉发涩,“你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他伸手想去握阿璃的手,却被她侧身闪躲开来。   两人僵立了会儿,阿璃慢慢抬起头,眼色清寒冷冽地望着慕容煜,“陛下是在说笑吧?陛下跟我,怎么可能好好的?以往的那些事,陛下或许忘了,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慕容煜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却听阿璃继续说道:“陛下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何苦如此不惜颜面?陛下不会不知道,我曾经是东越仲奕的女人。不仅如此,正如青遥所言,我还曾经侍奉过她的大哥风延均,陪他在襄南住过好一段日子。以前东越的朝堂内外,有关我和风延羲的传言更是从未断过。敢问陛下,我这样的女人,你也肯要吗?”   慕容煜脸色煞白,深沉的眸色中溢满了痛楚,“阿璃,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故意气我对不对?”   阿璃狠掐着手,冷笑道:“是真是假,陛下难道查不出来?”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   慕容煜一把拉住阿璃的手臂,声音黯哑地说道:“我不介意……就算全是真的我也不介意……”   阿璃猛力甩开他的手,嘲讽地说:“不介意?不介意就是不在意。原来陛下一直是在演戏,装出这般深情款款的模样,暗地里又在算计着什么?”   慕容煜竭力控制住紊乱的内息,咬牙问道:“你当真决意要如此对我?”   阿璃心中一片凄苦,狠狠地点了下头,埋首离去。   夜里阿璃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昏昏睡去,竟又做了个纷杂迷乱的梦。   梦里她和仲奕正乘着艘大海船,扬帆出海。仲奕倚在船舷,笑意温柔地望着自己。墨翎展着巨大的双翼,在海船上方来回盘旋,发出欢快的啸声。阿璃撑着栏杆望着脚下翻涌的浪花,只觉得心情畅快无比。   可她抬起头时,仲奕突然消失了,墨翎也不见了踪影,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海洋。   阿璃惊惶失措,甚至觉得有些凄冷的惧怕。   四下张望之际,却发觉自己站到了一面铜镜之前。镜子里,她看见延羲凑到自己耳边说:“你若不肯花心思装扮,又如何跟一国公主争男人?”   阿璃摇头,“我不要公主的男人。”   延羲问:“那你要谁?”   阿璃扭头去看他,身畔却是空无一人。   眨眼间,她又回到了海船上。船首并肩立着一男一女,携手相依。   仲奕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她说:“阿璃,我要成婚了。”   阿璃扯住他的衣袖,“仲奕,我不想一个人,我好孤独……”   仲奕的声音却越来越飘忽:“阿璃,你不欠我什么……我希望你能幸福……墨翎,也希望你能幸福。”   须臾间,阿璃的手中空然无物,颓然趴在了船舷上。   程武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算陛下因此对你有什么愧疚,他也拿命还给你了。”   阿璃惊慌地抬起眼,只见整片大海被染成了血红色。脚下的海水中,慕容煜的身体正缓缓地沉入海底。   “乌伦!”   阿璃大叫了一声,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棱洒入房内,秋夕的夜风轻卷起榻上悬着的纱帘,抚过阿璃微微颤抖着的肩头。   她曲起双腿,慢慢地把头埋到膝盖上,呜咽地哭泣起来。      ☆、生死相许 (一)   阿璃将自己关在承元殿里,终日足不出户。蘅芜好几次看见她恹恹地坐在窗边出神,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气般的无精打采。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就在蘅芜忍耐不住,打算开口相询的时候,阿璃却突然来了精神,从箱子里把出嫁前延羲交给她的那幅帛卷翻了出来。帛卷密密麻麻列着燕国朝堂之上的大臣名字,以及他们彼此之间交错复杂的联系。   阿璃执着笔,回忆着那天旁听议政时看到的几个人,在卷上把他们的名字圈了出来。   她咬着笔杆思索了一阵,自言自语说道:“延羲说的不错,要想削弱燕国边防的势力,利用文官牵制武将,就必须拉拢高家……”   她抬头问蘅芜:“慕容炎的王后高氏是不是和太子的母妃一样,也搬去了行宫?”   蘅芜答道:“嗯。慕容煜登基以后,先王的嫔妃都迁往了城南行宫,王后高氏亦不例外。”   “那再好不过!蘅芜,你能不能替我打点些礼物送去行宫,顺便拜访一下先王诸妃?”   蘅芜思忖道:“既然是拜访,你亲自去岂不更好?”   阿璃摇了摇头,“我亲自去的话,恐怕会引人怀疑。你只管自去,然后找机会帮我给高后传一句话,就说我如今执掌后宫,正有意为陛下再甄选几位嫔妃。”   高后是高忱的女儿,一旦高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愁高忱不主动找上门来。自己唯一要花心思琢磨的就是,该如何跟高忱谈条件才既显得有诚意、又不让他怀疑自己的动机……   蘅芜狐疑地盯了阿璃一眼,“怎么……突然想起要选妃入宫?”   阿璃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揽住蘅芜的肩膀,“我这不是按照你家公子的计划行事吗?”   蘅芜绷着脸把阿璃的手拉开,“现在想起我家公子了?”   “什么叫现在想起他了?我跟延羲是盟友,商量好要做的事我可一直都记得。”   阿璃思索了数日,终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因为慕容煜的温情款款而有所迟疑。早日谋成大事,她也才能早日全身而退。   她凑近蘅芜,“如何?你肯不肯帮我去一趟?”   蘅芜扭开身子,“去就去,不必腻腻歪歪的。”说完,她转身朝外走,嘴角却不经意地向上牵了牵。   阿璃坐到窗边,头斜靠着窗棱,兀自出神。   傍晚时分,有侍女进来通报说泰安殿派了人过来。   阿璃犹疑片刻,缓缓起身,走出了内室。   来人是慕容煜身边的一名近侍,名叫黄永,阿璃也认得。   黄永躬身道:“陛下请王妃前去摘星台一聚。”   阿璃有些想笑,嘴里却又满是涩意。   慕容煜已经好几日未曾踏足承元殿,她还以为,自己的那番狠话终于起了作用……   “替我转告陛下,我今日身体不适,不便出行。”   周围的侍女互相交换着眼色,摸不清这位王妃倒底在想些什么,自入宫来一直对陛下不冷不热不说,如今更是连传召都不放在了眼里。   黄永又行礼道:“太子殿下和林崇公子也在摘星台伴驾。殿下嘱咐奴婢,一定要请得王妃过去。”   阿璃迟疑了。   慕容煜怎么会把林崇带去了身边?那小子会不会一时松懈,把仲奕的事讲出来?   踌躇片刻,她点了点头,“那好,我随你过去。”   到了摘星台时,天色已暗。台顶上数名侍卫手执火把而立,却并不见慕容煜的身影。   黄永指了指铁门,“陛下他们在里面,请王妃随奴婢下去。”   阿璃觉得有些奇怪。摘星台的里面,应该就是以前囚禁青遥和裴太后的地方。慕容煜要自己在那里见面,倒底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她心中掠过一丝凉意,难不成真是林崇走漏了口风?   她顾不及多想,快步走将进去,顺着狭窄且陡峭石梯朝下而行。   到了筑于中央的平台之上,阿璃抬眼瞧见通往密室的檀木门前密密匝匝站着七八名戎装带刀的士兵,心中的担忧骤然剧增,忍不住高声唤道:“阿崇!”   黄永上前躬了躬身,“王妃,林公子就在里面。王妃请。”   阿璃回头张望,却不见随行的侍女跟上来。   她心中疑团更甚。可一则担心林崇,二则自信凭自己的身手,就算真动起武来也不会没有把握,于是把心一横,跟着黄永踏入了门内。   屋子里,空无一人。   几盏油灯映出微弱的昏黄光晕,在垂挂的纱帘上投射出扭曲的阴影。   阿璃翻然醒悟,盯着黄永厉声问道:“你是何人,骗我来此又所为何事?”   黄永转过身来,面上的表情不再毕恭毕敬,“我是何人,王妃难道不知道吗?”   阿璃旋身朝回走,却被门口的士兵堵住了去路。   黄永尖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妃好好看清楚这里每一个人的脸,今夜的黄泉路上,王妃走得也不算孤单。”   阿璃冷笑一声,“你们想取我性命,也要说个缘由出来,好叫我死个明白。”   黄永走上前来,“好,既然王妃想讨个明白,奴婢就当着众弟兄的面问个清清楚楚。敢问王妃,王妃跟陈国风氏是什么关系?”   阿璃说:“世人皆知,我是扶风侯风延羲的表妹。”   “如此说来,王妃与陈国公主风青遥亦是表亲?”   “不错。”   “那敢问王妃,陛下放走风青遥,是否是因为王妃的缘故?”   阿璃似有所悟,紧抿住嘴唇,不再说话。   黄永紧逼道:“是不是王妃让陛下放走了风青遥?”   阿璃镇定心绪,扬头道:“是又如何?青遥是我的表妹,我不能置她于不顾。”   黄永阴测测地笑了几声,“王妃说得不错,人非草木,自然不能置亲人于不顾。”他伸着手指,朝堵在阿璃面前的士兵身上挨个指过,“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有家人命丧风青遥之手。敢问王妃,杀亲之仇,该不该报?”   阿璃笑了笑,似不经意地抬手整理着衣袖,淡淡地说:“诸位要报仇,应该去找青遥。杀我又有何用?”   “王妃以为我们不想杀了风青遥吗?”黄永朝前一步,隐于阴影中的面容显得鬼魅骇人,“从风青遥被关进摘星台的第一天起,我就想杀了她为死去的弟弟报仇……一万多条人命啊,就那样莫名地葬在了火海里马蹄下!我宁可他战死沙场,也不要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阿璃早已解下了藏于袖中的匕首,却只掩在袖子里不肯亮出。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屋中众人,朗声说道:“自古两国交战必有死伤。燕国人逼死了东越仲奕,青遥为夫报仇又有何错?诸位执意冤冤相报,只能让仇恨永无终结。”   领头的一名士兵面露悲愤之色,厌恶地看着阿璃,“你这个陈国妖女,魅惑主上,竟哄得陛下不顾上万弟兄的血债,为你放过了风青遥。留你性命,只会让陛下沉溺女色,毁了战神的一世英名!今日除掉你,不仅是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也是为大燕国除掉了一个祸害!”   他拨出佩刀指向阿璃,“兄弟们,杀了妖女!兴我大燕!”   阿璃见他们是铁了心要取自己性命,亦不再多言,手腕翻转,亮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来,冷笑道:“就凭你们?”   两名士兵抽出长刀,抡圆了胳膊劈向阿璃。   阿璃身法灵活地侧转闪躲,旋身之际,手中的匕首已刹那间划过二人的咽喉,鲜血噗地涌了出来。   士兵们见状,皆是大惊失色。   因曾见过阿璃在东宫陪林崇练剑,宫中不少人都知道这位陈国来的王妃是懂些功夫的。   可懂功夫,不等于能手法如此熟练地取人性命……   领头的军士大喝了一声,余下数人齐齐拔刀,将阿璃团团围住。   阿璃一手执着匕首,目光警觉而锐利地环视众人,一手解开腰带,褪下了华丽的长裙,神色轻蔑地说:“你们一起上吧!”   阿璃手中白刃翻转,在昏黄的光影中与六人斗在一起。她身手灵敏,招式狠辣,每次出手皆是直取要害。手里的利器更是削铁如泥,匕首过处,铁刃应声而断,创口鲜血直喷。须臾间,已有三名士兵倒在了地上。而阿璃的后背也吃了一刀,温热的血液渐渐浸湿了脊背。   空气中传来呛人的气味,门外有火光腾然明盛起来。巨大的火舌舔入室内,继而风驰电卷地在屋里的每一处角度焚燃起来,一股呛人喉鼻的气味,带着炽烤的灼热,将众人紧紧包裹。   熟悉的气味。这是……石漆?   阿璃见识过石漆火的威力,心头不觉一紧。   事实上,刚才进屋的时候,她已经留意到一股淡淡的异味。可因为密室的墙面上没有窗户,只有几个窄小的通风口,屋内一直都有燃灯留下的烟火气味,所以阿璃并未放在心上。岂未曾料想,此处四壁上已涂满了石漆。   黄永手持火把站在门口,提高了尖利的嗓音说道:“王妃,不要妄想能逃出生天了。出口已经被我封死了,今晚我们十人一同上路,也不算轻慢了你!”   阿璃脊背发凉,这才意识到这帮人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来暗算自己。   刀剑相拼她尚有把握胜出,可这连水都浇不灭的石漆大火……      ☆、生死相许 (二)   一名士兵被火舌卷住,手中长刀铛啷落地,慌乱地拍打着身上越燃越烈的火苗,连声发出凄厉的惨叫。其他两人也猛力咳嗽起来,手中动作明显地缓了下去。   阿璃毕竟做了十年的杀手,生平所遇险境不计其数,越是危急之际反而越是镇定。她摒住呼吸,趁他们分神的一瞬,抓住破绽,挥动匕首,闪身夺门而出。   屋外火光冲天,四壁上全是腾腾烈火,把整个空间照得明亮如昼。阿璃用衣袖掩住口鼻,沿着来路奔向石梯。   梯阶上也早已被泼洒了石漆,此时完全浸于火海之中。   阿璃脸颊被高温熏得火烫,可心里却是一阵冰寒。她调转身往回走,待回到密室门前,发觉入口竟已被火势封住,过丈高的檀木门轰然倾倒,横于一片火焰中。室内传来声声惨叫,撕心裂肺的令人不寒而栗。   阿璃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地四下另寻出路。   平台的另一侧,有一截通往下层的石梯。阿璃裹紧衣衫,快步循梯而下。   下到尽头,她抬头张望四周,心底涌出了万念俱灰的绝望。   摘星台的最底一层,只是一片空荡的巨大石厅,四面的墙壁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且不要说门窗,就连通风的石孔也没有开凿。   这里虽然尚未有火势,但浓烟至上而下地蜂拥而入,逐渐充斥弥散开来。   阿璃很清楚,在大火烧塌摘星台之前,自己就会在浓烟之中窒息而亡。   她咬着嘴唇,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靠着墙壁颓然滑坐到地上。   难道真如沃朗所说,她命中注定要死在这燕国的王宫里?   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千万条的思绪纷飞杂乱,却什么也抓不住。   ×××   慕容煜坐于案后,凝神细阅着各地上呈的奏表。   偏居东北的濊貊族再次出兵滋扰边境,掠走牛羊牲畜……   河朔的灾情已有缓解,但灾民失了田地,纷纷南下,数千人迁往了陈国……   江南高门显贵联名上书,请求罢免淮北侯钟符邑宰之职……   慕容煜抬手按了按额角,继而执起朱笔,在奏表上一一做着批示。   继位以来的三年中,他早已习惯了每日都有新难题出现的情况。也正亏得这烦冗单调却又不得不担负起的责任,他才捱过了那许多孤独寂寞的日子。   自幼年起,他便跟在父亲和兄长左右,耳濡目染地学习身为王族嫡子所应通晓的一切。无论是对朝臣的恩威并用、牵制平衡,还是对治理大众所用的弘扬礼仪道德、佐以刑法徭役,他都并不陌生。领兵打仗的十余年里,他亦是治军有方、威德兼施,因此才深受将士爱戴,誓死追随。   可如今的燕国,比他父王在位时大了不止六倍。要治理偌大的一个帝王,单凭一人用心是绝对不够的。如何选人、用人、信人、服人,是帝王不可或缺的课题。   而父王曾说过,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要想成为合格的君主,就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   所谓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慕容煜放下朱笔,神情中略有怔忡。   适才接到承元殿的密报,说阿璃的贴身侍女蘅芜午后匆匆出宫,去了城南的行宫。   以阿璃的个性,旁人示好巴结都不理不睬,如今却主动结交先王嫔妃,所为何图?   慕容煜不是不明白,将阿璃留在自己身边意味着什么。她背后的风延羲曾屡次出手暗害自己,野心昭著。而阿璃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东越仲奕的死而耿耿于怀?   可是,他无法不留她。   如果没有东海的那一场死别,如果他没有眼睁睁看她跃入鲨群,没有过那种胆裂心碎恨不得一同死去的体会,他或许会选择远离阿璃,硬起心肠来斩断过往的一切恩怨纠葛。可正因尝过失去的痛不欲生,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次放手。   即便是近在咫尺亦不相见,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或许,也就足够了……   一名侍从趔趔趄趄地跑进殿来,惊慌奏道:“陛,陛下,摘星台走水了!”   慕容煜抬头扫了他一眼,“走水便走水了,何须如此慌张。”   摘星台虽处宫中,但孤居一方,不与其他宫殿相连,火势并没有蔓延的可能。   那侍从磕磕巴巴地说:“可王妃……王妃在里面……”   慕容煜愣了一霎,随即倏然起身,疾步奔了出去。   摘星台四壁上开凿的通风窄口正冒着黑黑的浓烟,夹杂着扑窜的火苗。   禁卫军长满头大汗,半跪下奏道:“入内的铁门从里面封死了,且已烧得火烫炽热,根本无法开启。”   慕容煜盯着跪在一旁簌簌发抖的几名承元殿的侍女,“王妃确在摘星台中?”   一名侍女呜呜咽咽地说:“奴婢亲眼见王妃随黄永下到其中……奴婢该死……”   慕容煜抬眼看向蜂拥而出的黑烟,只觉遍身发寒。   三年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痛楚再次袭了上来,攥得他一颗心生生发疼。   那些因为阿璃的冷漠疏离而生出的伤楚、迟疑、理智,统统都不再重要了……   摘星台内此刻已是浓烟密布,气温灼烧。   阿璃抱膝坐在墙边,头埋在膝盖上,浑身被烤得火烫,心却如置寒窖。   她暗自劝慰着自己,或许这样的死法,并不太坏。至少,胜过了坠下万丈悬崖,胜过了死于鲨鱼的利齿之下……   可为什么,她依旧怕得要命?   她合上眼,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能让自己觉得平静满足、毫无遗憾地迎接生命最后时刻的片段。可这样的记忆,似乎少的可怜……   恍恍惚惚中,她想起了自己早已淡忘的模糊的童年,老实巴交慈眉善目的阿爸,笑意温柔歌声动听的阿妈,竹楼里饭菜的香味,邻居阿哥吆喝牲口的声音,沃朗哇哇的哭声和咯咯的笑声……   “哐”的一声巨响突然在头顶炸开。   阿璃撑着墙壁站起身来,越过黑黄的烟雾抬头望向石梯上方。   噼啪的烧灼声中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阿璃心中一动,张口欲呼,却立刻吸进了一口浓烟,呛得整个人猛力咳嗽起来。眼泪从眼角漫了出来,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印出两道白皙的泪痕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开始沿着梯阶迅速而下。   阿璃努力地睁大双眼,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快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全身都裹在了氈毯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可这双眼睛,阿璃却是再熟悉不过。   她捂着嘴,抬眼望着他,手掌微微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越涌越多。   这一刻,面对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一切的恩怨情仇都显得那么苍白单薄,甚至变得渺无意义……   慕容煜看着靠墙而立的阿璃,只见她雪白的中衣被鲜血和烟尘染出一团团污色,头发凌乱不堪,熏得脏兮兮的脸上是一双泪光盈盈的清澈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他胸中情绪起伏,种种释然、自责、愤怒交杂翻动,只恨自己没能再早来一步。   他伸手把阿璃拉进氈毯,揽着她沿着石梯往上走。   这时,上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咚隆声响,脚下的石阶也随之摇晃了几下。   两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却听得那咚隆之声不肯断绝,像是有重物接二连三地坠落而下,夹杂其间的,还有惊惶呼叫的人声。   摘星台的主体是由石块所筑,而粘合石块之间的胶合砂浆此时早被大火烤得融化,再加上适才慕容煜令人砸开铁门时的猛力撞击,高台上方的石块再难相持,开始纷纷砸落下来。   随之涌下来的浓烟越来越重,连保持双眼睁开都变得十分困难。   往上走的路被封死,往下走亦别无生路。   慕容煜扶着阿璃,两人四目相望,相顾无言。   阿璃张了张嘴,立即被呛得猛烈咳嗽,每咳一次又吸进更多烟去,渐渐气喘不接。   慕容煜迟疑一瞬,像是拿定主意般断然掀开氈毯,将阿璃横抱怀中,沿着摇晃的石梯往下走去。   他将阿璃放到西北面的墙角下,自己则俯下身在地面上摸索起来,很快触到了一枚生锈的铁环。   他一手抠住铁环,一手伸臂揽过阿璃,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阿璃咳得面色发青。慕容煜再不敢犹豫,手指用力,拉起了铁环。   轰的一声,身下的石面骤然翻转,两人齐齐跌落入一道漆黑的洞口之中。   坠落的冲力让阿璃头脑一阵晕厥,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她费力撑起身子,咳嗽喘息着。   四周一片漆黑,无火无烟,空气中弥散着潮湿阴冷的腐朽气味。   她抑住了咳嗽,嗓音嘶哑地喊了声:“陛下。”   没有人回答。   阿璃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寻到了他的手臂,肩膀……   阿璃突然记起,适才坠落的一瞬,竟是慕容煜用身体护住了自己。   一瞬间,她有些胆颤心惊起来,又蓦地回想起那晚的噩梦,不觉失声唤道:“乌伦……”   静谧中,没有一丝回应。      ☆、生死相许 (三)   阿璃血液发凉,哆嗦着摸索到他的脉搏,才稍稍放下心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慕容煜方幽幽转醒,气息微弱地叫了声:“阿璃。”   阿璃抚在他脸庞上的手指骤然一僵,缩回一半时,又凝在了半空之中。   慕容煜试着动了动,却感觉肩胛和腿上剧痛难耐,忍不住“呲”地抽了口气。   阿璃连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摔伤了?你不要乱动!”   慕容煜牵起嘴角,在黑暗中循声望向阿璃,“我没事。你怎么样?我刚才瞧见你受了伤。”   阿璃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慕容煜指得是自己背上的刀伤。   她摇了摇头,“那点伤,不算什么。我已经封住穴道止了血。”   “是什么人做的?”   “是些想杀了青遥为家人报仇的士兵。”   慕容煜静默片刻,“对不起,是我大意了。”   他不是不知道军中有人对风青遥心存杀机,也有可能因此而迁怒阿璃,但却没有料到,竟有人胆敢在自己眼皮底下作出伤害阿璃的事来……   阿璃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终究还是忍住了。   先前的一场恶斗早已让她耗尽了体力,如今整个人早已疲惫不堪,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不均。   慕容煜问道:“你是不是很累?要不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阿璃确是累到了极点,此时见慕容煜转醒,心中紧绷的弦缓和下来,顿觉再无气力。于是轻轻“嗯”了声,缓缓侧身躺下,头枕到胳膊上,刚合上眼,人就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阿璃才再有了意识。脑中一阵阵的眩晕发痛,嗓子里更是如冒烟般干裂灼烧。   “你醒了?”   慕容煜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我在发烧?”阿璃的声音哑的几乎不可闻。   “嗯。”   “我睡了多久?”   “……有一会儿。”   阿璃想撑起身来,背上的刀伤却是撕裂般的痛着。   四周还是一片黑暗寂静。   “怎么还没人来找我们?”她努力理清思绪,“还是,我们必须自己找出口出去?这个地方,宫中的禁卫知道吗?”   慕容煜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说道:“这里原是燕国王族用来藏身的密室。一千年前,神族消亡,统御中原的葑帝也在战乱中失踪,天下大乱,诸侯国的国君纷纷自立为王,割据一方。大约五百年前,我慕容氏的先祖也占据蓟城,以高辛王族后裔之名建立了燕国。当时的燕国,人单势微,时常被邻国侵扰。为防万一,先祖在王宫之中修筑了这座摘星台,用作危急时的避难之所。摘星台四面实墙,入口设在台顶,易守难攻。除此之外,先祖还在摘星台底修凿出了一条秘道,直通宫外。”   他顿了顿,微微吸了口气,“到了我曾祖父时,燕国的国力逐渐强大起来。曾祖父是位少年得志的君王,性情……较为张扬。他一方面觉得最初修建摘星台的目的不复存在,另一方面也认为在王宫中备下逃生之路是一种怯懦的做法,于是便下令将这条秘道封死了。”   阿璃怔然片刻,方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只是秘道的入口,再往下走,并无出路。”   “那,那其他人知道这个入口吗?”   “这条秘道记载于王族宗卷之中,只有国君一人有权翻阅王族宗卷。换而言之,”慕容煜缓慢而艰难地说:“除了你跟我,再无第三人知晓这条秘道。”   阿璃霎时明白过来,心底涌出锥心彻骨的冰寒。   失血和大火中的高温已让她的身体因为缺水而几近虚脱,她很清楚,以现在的状态,恐怕再撑不过一日的时间。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不出三日,慕容煜也必死无疑……   “阿璃……”慕容煜担忧地唤了声,伸手在黑暗中摸寻着阿璃的手。   阿璃咬了咬唇,眼角酸胀发涩,“你这个傻子……谁要你来救我,你若不来,也不会陪着我送死。”   慕容煜握住了阿璃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心事脱口而出:“我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你离去,阿璃,那样我也活不了。决定来找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想清楚了,既然都是死,我宁可和你死在一起。”   阿璃沉默了良久,哑着嗓子似恼还羞地问:“你,你就那么喜欢我?”   慕容煜费力挪动身体,把阿璃圈在了怀中,声音低沉而笃定地说:“爱若生命。”   阿璃哽咽说道:“你就是个傻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傻兮兮去喜欢……”   慕容煜轻抚阿璃的头发,“情不问缘由。有些事,无须算得清楚,也无从算得清楚。”   阿璃最后一丝苦苦支撑的理智铿然而断。   濒临绝境,死亡迫近,还有什么是值得顾虑的?   她把头埋到慕容煜胸前,泪水簌簌直下,“对不起……乌伦……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她头痛欲裂,直想把一切和盘托出。是她亲手杀了慕容炎,是她害得他活得这般孤独辛苦……   慕容煜忍着肩胛剧痛,伸指拭着阿璃的泪水,柔声哄着她:“跟你没关系……别哭了……”   他干涸的嘴唇在她滚烫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他却感到无比的幸福。如果说,他必须给出一个喜欢阿璃的理由来,那就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此刻怀中的这个女子,值得他同生共死。   阿璃终究是舍不得说出真相,毁掉这最后的幸福。她环住慕容煜,紧紧依偎着他,只觉得自己眼皮愈发沉重、脑中眩晕的厉害,却再不似先前那般的害怕了。   上天终究是仁慈的,没有让她孤零零一个人死去……   “我以前说的那些话,都是故意气你的……我其实……其实,你现在陪着我死了也挺好……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你也就不用去娶月氏国的公主了……我不想你娶她……也不许你看她……”   慕容煜牵了下嘴角,语气却带出了一丝哽咽,“阿璃,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妻。”   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两人静静相拥。   阿璃愈渐迷离的意识慢慢堕入了虚空,一点点失去了知觉。   *****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   慕容煜的手指轻抚着阿璃的发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和微动。   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地从他深爱的姑娘的身体中抽离。   空气中散发着潮湿而腐朽的味道,四周黑暗的令人心生怖畏。而慕容煜的内心,却是异样的平静。   从小到大,他一直拥有着天之骄子的荣耀。天资聪颖,才华过人,不到二十岁就名冠天下,成为当世“战神”。蓟城的名门闺秀莫不费尽心思,借力于各种关系,唯求得与这位王族嫡子出身的大将军有一面之缘。可那个时候,他一心想的是如何灭魏逐北,顾不上半点儿女私情,甚至觉得在女人身上花功夫是件极其无聊的事情,王后安排至大将军府的侍妾们,也一一被他馈以重金、送出了府。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倾力于戎马四海,为大燕征服八荒,却不曾料到,终有一日,自己亦会如寻常男子一般,甘愿放弃所有,为情所绊。   当阿璃把玉簪掷于脚下,冷冷地告诉自己一切只是欺骗时,他痛的撕心裂肺。   当阿璃为仲奕的死失魂落魄、不惜用匕首割伤自己的那一刻,他震怒不已。   他怨愤过缘分的变幻莫测,也因为阿璃的冷漠感到心灰意冷,甚至为她的绝情起过恨意。但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眸中,即使刻意装出傲慢与冷漠,依旧流露着难以解释的无奈和歉疚,让他不由得心生眷恋,心有不甘,舍不得放手。   命运的演绎总是峰回路转地让人毫无防备。   慕容煜回想着阿璃昏厥前说的话,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自己终究,还是没有看错……   他自小长于父兄身旁,耳濡目染地学习如何察颜观色、识人辨才,从十几岁起便坐镇帷幄,洞察力远胜常人。他不太了解女人的心思,却能直觉地感受到阿璃疏离冷漠讥嘲的面具之下,有着无法启齿的苦衷。垂目时的那一瞬失神,笑意中的那一抹无奈,眉宇间的那一丝黯然,都在不经意间泄露着她心底的秘密。   而她终究,还是卸下了那张面具……   慕容煜吃痛地收了收手臂,把阿璃拥得更紧了些,缓缓阖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吵杂的声响所惊醒,身边的地面似乎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伴随着纷纷落下的呛人的尘土。   慕容煜费力抬起眼帘,在刺眼的光亮中调整着视线。   一袭修长的人影,立于雪白的光芒之中。   因为逆光,慕容煜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见他迅速掠至自己身边,居高临下地注视了片刻,继而抬起右掌凝聚内力,似要猛力劈下。   他猛然反应过来来者是谁,但此时全身无力,嗓子也干涸的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挥掌劈下。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焦急的问询声。   “可有找到?”   紧接着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亮光中又多出了几道人影。   身前来人闻声身形微滞,仿佛迟疑了一瞬,继而收掌卸力,弯腰把阿璃从慕容煜的怀中抱了起来,转身离去。      ☆、萤飞鹊度两难凭 (一)   阿璃醒来的时候,头脑胀痛发晕,昏沉沉的只觉得自己犹在梦中。口鼻间萦绕着草药香气,四肢软弱无力,太阳穴痛的厉害。   一时间,她记不起自己缘何会如此,睁大眼睛,恍恍惚惚地仰望着头顶上方的鲛纱帐。   “你醒了?”耳旁一声低呼,随即是连串的喊声:“姐姐!姐姐!阿璃姑娘……王妃醒了!”   阿璃定了定神,慢慢转过头,看见了跪在卧榻前的萋萋。   萋萋微肿的眼眶中滚出泪来,扶着榻沿,语无伦次地说:“你总算醒了……都是我的错,我本该跟去的……是我任性……要是你真死了,公子不会放过我,沃…大巫师他也不会原谅我……”   萋萋因为气恼阿璃送走了青遥,很长时间一直对她冷颜相对。阿璃被请去摘星台那天,萋萋其实是知道的,却拗着性子没有跟去,等听说出事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   阿璃此时终于记起了摘星台中发生的一切,嘶哑着嗓音问道:“慕容煜呢?”   萋萋抹了把眼泪,似乎没反应过来,“什么?”   阿璃再度开口,费力提高了声音,“慕容煜,燕国国君,他……可安好?”   萋萋尚未来得及作答,却听见屋门处传来了冷冷的一句:“他没死。”   阿璃抬起眼睫,对上了风延羲那双阴戾的寒星眸。   延羲缓步走到榻前,低头扫了眼萋萋,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这次算你运气好。身为暗卫,当知主死、亲卫存者皆斩的道理。”   跟着延羲入屋的蘅芜脸色苍白地跪倒在门口,“公子,萋萋已经知错了。既然王妃安然无恙,求公子就饶了她这一次吧!”   延羲不置可否,只抬腕轻挥下手指。   萋萋惶惶恐恐地退到门口,扶起了蘅芜,姐妹二人相携退下。   阿璃从睫毛下窥探着延羲的神色,见他表情淡淡,似乎看不出喜怒。   她揣度着他的心思,努力挣扎坐起身来,却牵动了后背上的刀伤,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这事……跟萋萋没关系。再说,对方处心积虑要取我性命,就算萋萋功夫再好,去了也不一定有用……”   延羲不言不语地盯了阿璃半晌,伸手把她按回到榻上。   “你若不想死,就老老实实躺着。”   阿璃的伤口又被扯得钝痛,龇牙咧嘴的趴到榻上,微微喘着气。   延羲旋身坐到了榻沿上,拉过被子盖到阿璃背上。   “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吗?”   “嗯……是一群记恨青遥火烧蓟城大营的士兵。”   阿璃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延羲听过后垂目沉吟着。   阿璃回想起自己送走青遥那晚延羲的震怒,心中暗自忐忑。   她一直没有从沃朗那里收到仲奕等人已上船东行的消息,可眼下观延羲的神情,对自己冷冷淡淡、似有恼意,又并不像已经查找到了青遥的下落……   思忖片刻,她迟疑问道:“你怎么会在蓟城?你不是去追……去找你妹妹了吗?”   延羲扬起眼帘,一瞬间眼中闪过冷冽之色,光华慑人。   他冷笑了声说:“不是你让蘅芜带话给我,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同我商量?我原本还以为你真有什么急事,没想到竟是等着我来救命。”   阿璃垂目不去理会延羲语中的讥嘲,忽又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伴随着两侧太阳穴处鼓起的胀痛。   她吸了口气,有些浑浑噩噩地问:“是你救了我?”   延羲看着阿璃,眼神复杂,“那你认为是谁救了你?”   摘星台下的密室除了慕容煜本人,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   延羲赶到蓟城时,摘星台已被大火吞灭、壁墙坍塌。待禁军完全扑灭火势时,整座高台已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堆废墟,困在里面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慕容煜冒死进入摘星台营救王妃一事传出,宫中诸人皆惊惶哀呼,朝臣们匆匆入宫、齐聚东宫,商议对策。   一时间,人心惶惶,乱成一片。   可就在这时,风延羲却站出来说,摘星台下藏有密室,慕容煜和阿璃或许尚存一线生机。   谁也不知道,延羲和阿璃的身上,种有相连相知的子母蛊,他只需驱动母蛊,便轻而易举地知晓了阿璃究竟身在何处。   众人将信将疑之际,也顾不得深究缘由,由雷鸣领着的禁卫军开土凿石、挖地三尺,当真找到了密室的入口。   阿璃抬手抵着额角,抵制着太阳穴突突直跳的胀痛,只觉得烦躁异常。   “我现在不想跟你辩……总而言之,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延羲弧形优美的唇角勾出道凉薄的笑来,“你以为我想救你?我不过是惦记着你许诺过的半壁江山。”   阿璃头脑中的眩晕感越来越强,倦意席卷全身。   她倚在枕上,眼皮沉逾千斤似的再难睁开,恍恍惚惚间,感觉到延羲扶住了自己,伸掌将温热的内力源源地注入到了自己体内。   “阿璃,”   延羲的声音犹如从虚空中传来,模糊难辨,却又字字分明。   “不要忘了你许下的誓言。”   ×××   阿璃再度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   蘅芜领着宫女送来药剂,服侍着阿璃饮下,又更换了她背上的刀伤药。   或许是因为严重的失血和脱水,阿璃这次恢复地十分缓慢。从蘅芜口中,她得知自己竟然已经在高烧昏迷中度过了半个多月。   “若不是公子日以继夜地用内力帮你疗伤,”蘅芜一边往帐顶挂着的鎏金薰球里添着香料,一边说:“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阿璃倚着靠枕,试探问道:“延羲……有找出青遥的下落吗?”   蘅芜手中动作一缓,继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阿璃很清楚,从蘅芜的嘴里是套不出话来的。但从昨天的情形来看,延羲应该是没有找到青遥,否则也不至于在自己面前一脸的凶巴巴。只可惜,藏在凤冠里的那条蛊虫十几日不曾喂食,想必已经僵死,再无法从沃朗那里获取消息。   蘅芜像是调换话题似的迅速说道:“对了,上次我已经按你的吩咐,去城南行宫拜望过了先王的嫔妃,也把选妃一事私下告诉给了高后。”   阿璃突然有些提不起精神了,蔫蔫地问了句:“她怎么说?”   蘅芜答道:“她能跟我一个奴婢说什么,只说知道了。不过,你昏迷的日子里,高家的夫人倒曾来探望过一次,送了些补药,还在前殿略坐了会儿。”   阿璃沉默了会儿,问:“还有谁来看过我?”   “太子和林崇公子来过几次。”   “哦。”   “还有谁来过?”   蘅芜转头盯了眼阿璃,缓缓开口:“你是不是想问什么?”   阿璃被看得莫名心虚,垂目低声答道:“随便问问而已……”   这时,一名宫女躬着身,快步走了进来,跪奏道:“禀王妃,陛下的御驾已到了承元殿外。”   阿璃的心立刻紧绷起来,手指不安地揉搓着被角,竟有些荒谬地期望着自己此刻能再度昏迷过去。   当日被困密室之中,身负重伤,无路可出。在以为绝无可能逃生的情况下,她将自己压至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可如今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眼下,她又该如何去面对慕容煜?   蘅芜打量着阿璃的神情,挥手摒退了宫女。   她几经犹豫,开口说道:“阿璃姑娘,我只是公子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婢,出身微贱,难得你一向待我如友,这次又在公子面前为萋萋说情,这份情谊,我总是会记在心上的。”   说罢,她屈膝行了个礼。   阿璃琢磨不出蘅芜此言的用意,却又听她说道:“我虽然资质愚钝,但跟随公子多年,一些有关朝政局势、利益纠葛的事还算看得明白。有几句话,我想以朋友的身份讲出来,还望姑娘勿怪我唐突。”   阿璃见她表情严肃,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讲吧。”   蘅芜说:“燕帝是位出色的男子,对你也十分用心,可你们毕竟处在敌对的两方,中间又隔着他兄长的血仇,万一将来事情败露,就算他不杀你,太子、燕国朝臣、甚至燕国百姓都会要你的性命。摘星台的事,就是一个例子。到时候,一面是家国亲情,一面是你,以他的性子,你觉得他会怎么选?”顿了顿,又说:“如今局势混乱,也只有公子能护得你周全。公子这个人,很多事都藏在心里……可你不会看不出来,他对你终究是与旁人不同。你要是选择跟他作对,恐怕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你。”   阿璃听蘅芜言辞切切、句句直击自己心中所愁,不禁颇为动容,可听到最后一句时又经不住有些恼火。   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问:“照你这么说,我就合该一辈子誓死效忠风延羲,任凭他差遣?”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蘅芜瞅着阿璃,轻轻叹了口气,“你曾说过,你无法信任公子。可公子这些年的付出,难道就没有让你对他多出一点点的信任?我曾听蒙卞大哥讲过你幼时的经历,”她顿了顿,“我能理解,你何以比常人多了一份偏激与猜忌……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先付出、先去爱,也只有像燕帝这般笃定坚决、不吝表达的男子,才有可能让你动心。但公子做的事,不比他少。在汕州、在东郊密室,他都是拼了性命去救你。这次慕容煜被困摘星台,本是个除去他的好机会。只要他一死,燕国的江山便如公子的囊中之物。可为了救你,公子还是舍弃了这个机会……”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屋门被人缓缓推开。   阿璃瞥到门口一道高大的身影,本已缭乱的心情更添慌张,迅速转过身去,背朝向外。   周遭的一切似乎已消声遁迹,只剩下脑海中充斥着的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彼此争论不休。   事到如今,她若再装出冷漠疏离的样子来,只会显得矫情。可蘅芜说的不错,她和慕容煜之间,始终隔着慕容炎这笔血债。即使到最后慕容煜肯原谅自己,他的族人、他宠爱的侄儿,都不可能再接纳她。以慕容煜那种光风霁月的性子,在家国亲情的牵绊下,该如何继续跟自己相处?   慕容煜坐到阿璃身畔,伸手把她一头散落榻沿的青丝轻轻地拢到了枕上。   “阿璃。”   阿璃闭目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来。      ☆、萤飞鹊度两难凭 (二)   慕容煜眉目英朗,目光笃定而温柔,其间若有星辰光泽闪耀,诉说着满眼的相思,黑发一丝不苟地冠于头顶,额前鬓边夹杂的些许银丝,载着那许多不曾说出过的苦楚与寂寥。   阿璃的心紧缩着,低声问了句:“你……还好吧?”   她视线扫过慕容煜身后,见蘅芜正躬身退至门口,眼神担忧地朝自己看了一眼,方才关门离去。   偌大的房间之中,只余下阿璃和慕容煜二人。   慕容煜理了理阿璃鬓边的乱发,“我没事。风延羲说你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还会时常头痛发晕。你自己觉得如何?”   慕容煜这个几乎有些过于自然的动作让阿璃腾地红了脸。   她低垂着眼眸,手指捏着被角,答非所问地说:“你真的还好?我记得在密室里的时候,你好像摔伤了,动都不能动。”   从密室入口坠落的一刹,是慕容煜将阿璃护在了胸前,用自己的身体卸去了下坠的力度。   慕容煜唇角牵出道笑意,柔声说:“真的还好。否则也不能自己走着来看你。”   阿璃“哦”了声,依旧垂着眼,手指在被角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两人沉默了良久。   “在密室里……”慕容煜最终开了口。   “那个,”阿璃突兀地打断了他,“你,知道是延羲把我们从密室里救出来的吗?”   慕容煜点了点头,“知道。”   他顿了顿,缓缓补充道:“所幸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摘星台下藏有密室这个秘密,令人凿开了封道……”   阿璃暗自腹诽着,风延羲,你就编吧你,平日里摆出副目空一切的张狂模样,其实也怕让人知道你用蛊毒操控弱女子吧?   慕容煜则有着另外一层的想法。   如果说,获悉密室的秘密尚可归因于延羲手下无处不在的眼线和暗探,那他为了阿璃而放弃了除掉自己的这个绝好机会,着实让慕容煜觉得意外。   世人口中的延羲公子,是个为达目地而不择手段之人。   杀父弑兄,逼迫外甥禅位……   却缘何为了一个名义上的表妹而选择退让?   但如果说他真的心系阿璃,又何以让她嫁与旁人,且又能在她送走青遥后毫不怜惜地出手相伤?   阿璃见慕容煜剑眉微蹙,呼吸间,似有些心事重重,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慕容煜抬眼,见阿璃大病初愈略显消瘦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的清澈动人。   “没什么。”他笑了笑,将脑中杂念摒弃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阿璃,继而伸手轻覆上她捏着被角的指尖,感受着传来的一丝颤栗。   “在密室里,你跟我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早知道这个问题回避不了,可听到的一瞬,阿璃还是经不住心跳如鼓,太阳穴处隐隐作痛。   她垂目踌躇半晌,暗自拿定主意,迎上慕容煜的视线。   “记得。”   不等他再言,又微微吸了口气,迅速说道:“我承认,我心里一直有你。可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只是乌伦,不是慕容煜。”   慕容煜怔然一瞬,继而豁尔一笑,山水温柔。   他曲起手指,把阿璃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中。   “慕容煜是我,可乌伦亦是我。由始至终,我都从未变过。”   他转头望着透过窗棱依稀可见的园中花影,“乌伦,是我母后为我取的小名。我小时候住在这承元殿时,父母兄长皆唤我乌伦。”   阿璃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煜敛了笑意,研究着阿璃的神情半晌,语气倏地有些艰难苦涩,“…还是因为东越仲奕?”   阿璃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摇头,“仲奕的事……我确实怪你,但并不因此恨你。”   她咬了咬唇,“事实上……其实我和仲奕,并不是传闻中那般……我们,只是极要好的朋友……”   阿璃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急于澄清和仲奕的关系。或许是此刻头脑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晕,又或者,仅仅只因为慕容煜眉梢眼角的那一瞬的悒郁与黯然。   可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藉口继续抗拒慕容煜的深情款款?   慕容煜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阿璃,目光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释然、喜悦、甚至,感激。   原来,曾经以为的不介意终究还是久成心结……   阿璃不敢再看慕容煜,别过头说:“以前的事,可以不计,但眼下的情形,却也是容不得你我……”   她顿了顿,长出了一口气,“我跟延羲,虽然不是真正的表兄妹,但确是有着无法摆脱的牵连。你或许已经猜到,他和青遥的生母,也是暗夷人。我的弟弟,是他外公的弟子,而我自己,也受过他父亲的恩惠。纵然我跟他没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却也不可能站到跟他对立的一方。延羲是什么样的人,世人皆知。眼下连燕国普通的兵士都容不下我,更何况朝臣亲贵?事实上,我跟他在一起,能图谋些什么,你不会猜不到……你留我在身边,只能是自寻麻烦。”   慕容煜垂目一瞬,继而语气凝重地说:“摘星台的事,我已经在亲自彻查,绝不会让人再伤害到你。”   阿璃有些着急,抬头看着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难道,你就不怕我和延羲在联手算计你的江山、你的王位?”   慕容煜牵了牵唇角,剑眉轻扬,“可我也惦记着陈国的江山啊。”   他伸手掠过阿璃额前的发丝,手指停留在她耳边,轻轻地摩挲着她鬓角,声音低沉而诚挚,“阿璃,江山王位都是男人之间的争斗,你根本无需为此费心。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是我们这些因为命运和野心而陷入其中的人,所必须接受的结局!东越仲奕也好,风延羲也好,同样由始至终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谁也没有权力将你拉入我们之间的争斗中,而你,只需安心留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谁也不帮,便已足够!”   阿璃眼角涌出酸意,心口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封堵着。   她六岁便遭父母所弃,孤身流落异国,饱尝艰辛。十几年来,刀光血影、谋算布局,哪一件事不是自己亲历亲为?   不是没有过渴望被人呵护怜惜的小女儿情思,只是从没料到,当机会真正来临时,她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   傍晚时分,延羲从重华驿馆入宫,来承元殿为阿璃疗伤。   阿璃已经从蘅芜口中得知,自己病情一直有所反复,每日非得由延羲以续以内力方能稳定。   以往疗伤的时候,阿璃还在昏迷之中,毫无知觉,今日却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再次接受延羲的“帮助”。   延羲闭口不问青遥的下落,又不惜内力为自己疗伤,阿璃忍不住思忖着,他倒底是放弃了追回妹妹,还是为了那半壁江山而跟自己妥协……   蘅芜扶着阿璃在榻上坐起来,阿璃唉声叹气地说:“我都已经醒了,你还像摆弄死人一样摆弄我。”   延羲这时刚好进屋,表情依旧淡淡,径直撩袍坐到阿璃身侧,伸手去探她的章门穴。   阿璃触电似的一躲,头一下撞到蘅芜的肩膀上。   延羲睨了她一眼,“你像死人的时候倒更容易摆弄些。”   阿璃揉着头说:“我已经醒了,还需要疗伤干什么?”   延羲示意蘅芜退下,自己则移到阿璃身后,盘膝而坐,一手扳住她的肩膀,一手聚力,戳向她腰间的章门穴。   阿璃头部两侧陡然胀痛,胸口气血翻涌,“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延羲从袖子里扯出条丝帕,递给阿璃,“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还需要疗伤吗?”   阿璃拿帕子抹了下嘴,调整气息,“我到底怎么了?”   “你中毒了。”延羲说:“若我猜得不错,在摘星台划伤你的刀刃上,应该涂的有剧毒。大概是他们担心一击不成,不想给你逃生的机会。可惜我认不出这倒底是何毒,不敢冒然用药为你解毒,只能每日用内力将毒性压下。此毒每日沿经脉上行于百汇穴中,天色越晚毒性越强,若不以内力压制,你头顶的大穴将会一一被封,最后失去意识昏厥而死。”   阿璃咬唇沉吟着。   连风延羲都不知道的毒,恐怕并不寻常。   而提供这种毒的人,只怕背景也不会简单……   延羲仿佛看穿了阿璃的心思,又道:“这次谋划在摘星台行刺你的人,绝非寻常士兵。一般的人,根本买不起价值连城的石漆,也不会有连我都查不出名字的毒。”   “那你觉得会是何人?”阿璃抬眼问他。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只是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是谁?”   延羲盯着阿璃,慢悠悠地问:“如果我说,是跟慕容煜很亲近的人,你会不会信?”   阿璃跟延羲对视了片刻,移开目光,“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不如何。”延羲伸手把阿璃的头发拨到肩上,“我只是好奇,你曾以性命起誓,不会再对慕容煜动心,可如今他不顾性命地相救于你,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感动?”   阿璃侧身跟延羲拉开距离,垂眼说:“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许下的誓言,也必不会违背。”   延羲闻言,沉默了良久,继而说道:“你中毒的事,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燕国之中,想取你我性命的人数不胜数,若是你身中奇毒的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再次出手。”   语毕,他闭目凝气,双掌缓缓推落到阿璃的后背上。   阿璃也合上双眼,心绪却一片纷杂。   慕容煜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情,风延羲冷嘲热讽的提醒……   南北之争,势如水火。   而她,必须作出选择。      ☆、萤飞鹊度两难凭 (三)   阿璃在承元殿躺了数日,身体渐渐恢复,除了时有发作的头晕以外,坐立行走已完全自如。   北国寒冷而干燥的初冬,让从未在燕国过过冬季的阿璃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清冷。   这日她裹着暖裘,倚在美人榻上,一边听林崇唧唧呱呱地讲着话,一边思忖着心事。   林崇咬了口芙蓉糕,问:“对了,阿璃姐,今晚的酒宴你也去吗?”   阿璃一时有些怔然,“酒宴?什么酒宴?”   “咦,你不知道吗?濊貊族的使者到了蓟城,陛下特意吩咐了设宴款待。太子今早一直都在书房温习有关濊貊的学问。”   濊貊族是居于燕国东北面的游牧民族,早年和北燕一样,经常遭月氏国兵马侵扰,势力一直很薄弱。几年前慕容煜攻下月氏,濊貊族从此再无后患,因此野心滋长,扩疆开土,常常在边境生事。   阿璃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不过这濊貊族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就算知道了我也是不去的。”   她最近一直想方设法地回避着慕容煜。少见他一次,她就少一份的犹豫……   “怎么没关系?”林崇说着站起来,“我听说,燕国和濊貊可能会打仗!万一真打起来了,我还寻思着去战场上看一看呢。”他捏着糕点比划了几下,“最近教我武艺的师傅一直夸我,说我极有天赋!”   阿璃见状,忍不住抿嘴笑道:“你激动什么,燕国打仗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燕国人。”   林崇闻言顿时敛了神采,悻悻地坐下,垂头默默啃着糕点。   阿璃想起自己幼时的事,不觉有些后悔出言,遂坐直身子轻揽住林崇肩膀,“阿崇,姐姐不是那个意思……世上这么多国家,你愿意是哪国人都可以!你看我,生在暗夷,长在陈国,现在又嫁到了燕国。对了,我还在东海住了几年呢。”   林崇绷着唇角,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阿璃说:“阿璃姐姐,要不我们走吧!回东海去。反正这里也不是我们的家。”   这句话,触动了阿璃本已不宁的心绪。   逃离,或许是最容易的办法。   可是,她所决定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不再逃避、不再躲藏吗?她想要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与命运抗争……   她兀自沉默了片刻,又意识到什么,问林崇:“阿崇,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阿崇扭过身,含含糊糊答道:“没有。我就是想家了,想裴大哥了。”   阿璃迅速扫了眼门口,然后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我告诉过你,在宫中可千万别提你裴大哥。”她伸手把阿崇的头转过来,盯着他问:“你在宫里一直住得很好,现在突然想离开,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林崇望着阿璃,眼中渐渐有了雾气,抽了下鼻子说:“谁也欺负不了我!”   阿璃这下更是确信无疑,“快告诉我!”   原来,每日在东宫陪伴太子读书练武的,还有几个高门世家的公子。那些少年见林崇住进了东宫,又与太子格外亲厚,原以为他跟陈国扶风侯府有亲戚关系,一开始时对他还算客气。可时间一长,了解到他不过寻常出身,跟王妃还是远亲,便开始时不时说些冷嘲热讽的话。   “他们挤兑我,管我叫蛮子,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我受不了他们说……说你的坏话。”林崇越讲越气,咬着牙说着。   “哦,他们说我什么啦?”阿璃挑了挑眉,“我倒想听听。”   “他们说,你嫁到燕国,就是想……想什么蛊惑君心的。说你让陛下放走了东越的王后,又撤去了淮北和关北的边防驻军。上次在摘星台,还差点为你丢了性命。”阿崇抓了抓脑袋,努力学着那几人的口吻,“他们还说,当初要不是指望跟扶风侯府的结亲来缓解国库空虚的难题,陛下根本就不会娶你。谁知道你嫁过来以后,什么忙也帮不上。眼下连跟濊貊族开战的军饷都没有着落,只能巴巴地跟人家议和。”   阿璃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些孩子的话,多半是从他们在朝为官的父兄口中听来的。而同样的话,摆到了朝堂之上,又引出的是何样的争论?   阿璃叹了口气,俯身把头埋进了枕头里,脑海中莫名回响出沃朗临走前说的那句话:“这地方到处都是和你相冲的煞气,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如果燕国人知道自己就是刺杀了慕容炎的杀手魍离,还不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你把那些银子都私吞了?”   风延羲倚在门口,双手抱着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阿璃。   阿璃闻声抬起头,脸上神情郁郁。   “我记得在你的嫁妆了放了三百万两银子。你若舍不得借花献佛,也就怪不得人家嫌你小气了。”   阿璃回过神来,想起新婚之夜慕容煜答应过自己的三个要求。   不是她舍不得,而是他根本就不肯收……   她掀开暖裘站起身来,迎上了延羲若有所思的注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她每日尚需延羲用内力将体内毒性压下。因为此毒通常在晚间发作得最为厉害,延羲一般要等到日落之后,方才入宫。   延羲走到阿璃近前,拉过她的手腕,探了探脉。   “我来带你去赴宴。”   阿璃愣了愣,反应过来,随即甩开手,“我不去。濊貊族的酒宴我去做什么?再说,也没人叫我去。”   “没人叫你去,是因为你还在病中。可依你的脉象来看,撑上两三个时辰还是可以的。”   延羲扫了眼正低头啃着点心的林崇,俯身在阿璃耳畔说:“你整日躲在这后宫里,我们跟高忱的生意该如何谈?别忘了,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兴复你的东越。”   ×××   阿璃跟着延羲踏入大殿时,殿内早已灯烛高照,宾客满坐。宫人们躬着身、鱼贯而入地上着美酒佳肴。   众人抬眼见到阿璃和延羲,不觉都动作一缓,原本略显吵杂的环境,也顷刻间安静了下去。   这场为濊貊族使者所设的酒宴,自然不关陈国的风延羲什么事。虽然礼官出于礼节,也把帖子递到了驿馆,但压根本没猜到风延羲真的会厚着脸皮来出席。   灯火摇曳间,阿璃瞄到居中而坐的慕容煜正略带惊讶地望向自己,一时间,又经不住忐忑起来。   慕容煜的右侧,坐着濊貊族的使者。   使者名叫克尔合,是濊貊族族长的胞弟,四十岁上下,浓密的褐色头发和胡须微微卷曲,眼鼻处轮廓很深,一看便不是中原人士。   慕容煜的左侧是太子洵,而太子的旁边,端坐着月氏国的纤罗公主。   众人尚在惊愕之中,延羲已径直走到纤罗公主左边的几案前坐下。阿璃迟疑一瞬,亦轻拂逶迤长裙,在延羲的右侧坐了下来。   克尔合意识到殿中气氛的变化,探究地向慕容煜问询道:“这二位是?”   慕容煜一直神色复杂地望着阿璃,此时收回目光,“寡人的王妃,还有,王妃的表兄。”   克尔合手摁前胸,朝对面行了个礼,“原来是王妃娘娘和陈国的相国大人,克尔合久仰大名。”   阿璃微一颌首,延羲亦拱手说了句寒暄话。   趁着宫女上酒菜的工夫,阿璃举着酒杯,扫了眼延羲左边的燕相高忱,低声说:“我们一来,这堂上就鸦雀无声,我看你还怎么跟人谈生意。”   延羲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时候尚早。”   少顷,有丝竹舞乐声起,十几名宫娥飘然上殿,翩翩起舞,堂上气氛顿时活跃许多,众人也渐渐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延羲和阿璃的身上,饮酒阔论起来。   阿璃偷偷朝慕容煜的方向瞄了一眼,见他正侧头与克尔合聊着什么,表情十分专注。   她收回目光,却刚好撞上了身旁纤罗公主的视线。   这还是阿璃第一次近距离地与纤罗照面。   烛火灯光之中,只见她高鼻白肤红唇,一双大眼睛盈盈生辉,美的明艳照人。   纤罗含笑着朝阿璃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仰头喝下。   阿璃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随即也举杯一饮而尽。   纤罗笑道:“没想到王妃也是个爽快性子,倒像是我们大漠的女儿。”   阿璃见她开朗随和,字面上又颇显亲近,本想说几句客气谦逊的话,可一开口却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咄咄之意:“公主言重了,不过就是喝个酒,跟性子爽不爽快没什么关系。”   身旁的延羲似乎轻笑了声,阿璃扭头瞪他,“你笑什么?”   延羲睨了阿璃一眼,并不答话。   阿璃撇了下嘴,抬眼却看见慕容煜正望着自己。   慕容煜今夜穿着件玄色绣金线的华服,衬得五官分明,英姿飒爽,此刻见阿璃看向自己,薄唇弯出了道浅笑。   阿璃却迅速移开了目光,低头喝着酒。   舞蹈换了几轮,殿上的气氛越发活跃起来,开始有人站起来四处敬酒。   延羲低头对阿璃说:“燕国人嗜酒。所谓的酒宴,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耍酒疯。”   阿璃颇有些吃惊,“可这是王宫啊,他们也敢乱来?”   延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阿璃,“你偷偷送走青遥那晚,我不是也在这乾元殿跟这帮人喝过酒吗?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他凑到阿璃耳边,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你看看,燕国的舞姬实在太丑,非得要人喝得酩酊大醉了,才能看出些美感来。”   阿璃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呛得咳嗽不已。   这下又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不多时,一名内侍跪到阿璃身后,低声说:“王妃,陛下请您前去一同就席。”   阿璃沉吟一瞬,“你去回禀陛下,说我坐在这里便好。”   内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阿璃是在拒绝,彷彷徨徨地退了下去。   纤罗公主转头看着阿璃,眼中似有不解,“陛下要你坐到他身边,你为什么不去?”   阿璃听纤罗的口气,倒像是在为慕容煜忿忿不平,不觉有些意外,反问道:“为什么他叫我去,我就必须去?”   纤罗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这能为什么,且不说陛下是一国之君,单凭他是你的夫君,你就必须听他的话。我母后一生之中,就从未顶撞过我父王一次,也从来没有不按他的意愿行事过的。”   阿璃想起那日在暗厅中窥视慕容煜与近臣议政,纤罗的目光始终流转于慕容煜的身上,那份女儿心事,毫无保留地写在了脸上。   在阿璃的印象中,公主、或者世家高门小姐,举止间都会多多少少流露出矜持骄傲之色。就如青遥,即使为仲奕付出良多,心思不言而喻,亦不会在旁人面前毫无掩饰地表达倾慕之情。   而眼前的这位纤罗公主,倒是十分不同。不但自己不吝表达,似乎还巴不得别的女子也对慕容煜一心一意……   这或许,就是正宫王后该有的端淑大度、高尚品行吧?      ☆、萤飞鹊度两难凭 (四)   阿璃沉默着喝了口酒,问:“那若是你母后遇到了十分不愿的事,也能不言不语、甘愿忍受?”   纤罗微微偏过头,神色中似有怔忡,“应该是吧……我母后一生中,最不情愿答应的,恐怕就是我跟陛下的亲事了。她为此发誓一辈子不再见我,可也始终没有对父王说一个不字。”   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我的两个嫡亲哥哥全都死在了和陛下的交战中,因为这件事,我母后哭瞎了眼睛……”   阿璃手中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纤罗。   纤罗缓缓扬起睫毛,打量着阿璃的神情,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真的不介意。两国交锋,必有死伤,陛下是当世战神,真英雄,所以才能赢了我们月氏。我的哥哥们败在他手里,并不丢脸。”   她抬手抚摸着垂于胸前的发辫,似陷入了回忆中,声音放柔说道:“我第一次看见陛下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那时,所有的人都面露惧色,唯独他一脸的从容镇定,那笑容就好似我们月氏传说中的天神一般。所以我明明知道他们是燕国人,可还是给他们指了路,带着他们出了沙漠。”   阿璃听到此处,脑中“轰”的一声。   她嘴唇翕合了几下,磕磕绊绊地问:“莫非,公主就是,在沙漠中引路的那位紫衣姑娘?”   阿璃初遇慕容煜时,曾听他讲过在大漠的沙暴中迷路,幸得一位神秘女子所救的故事。   纤罗娇俏一笑,“怎么,陛下跟你讲过我们的故事?”她凑近了些,略显羞怯地说:“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日他还把随身的佩刀赠予了我?在我们月氏,一个男子送佩刀给女子,就表示想同她结亲……”   阿璃举杯啜着酒,酒入喉,却不知味。   推杯换盏几巡,席间气氛愈发活跃起来。一些官职较低的朝臣纷纷起身,向上座的宾客敬酒。   几名燕国朝臣走到阿璃和延羲的席前,举杯要向延羲敬酒。   延羲今夜抱着拉拢燕国朝臣的目地而来,言语间似乎也客气恭谦了许多。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举起道:“实不相瞒,在下从不饮酒,此间便以茶代酒回敬诸位了。”   来人中一位已有几分醉意,不依道:“相国大人何故推辞?陛下和王妃的婚宴上,大人可没少喝啊!难道是嫌弃在下官职低微,不配与相国大人同饮?”   延羲沉默一瞬,伸手另取了杯子过来,正要给自己倒酒,却被阿璃“啪”地按住。   阿璃举起酒杯,对面前几人说:“我表哥确实不喝酒,你们要喝,我陪你们便是。”   说罢,也不看对方的表情,举杯仰头饮尽,继而又再满上,连喝了三杯才停下。   那几人面面相觑,神色紧张的各自干完杯,匆匆移去了别处。   延羲轻抿唇角,美目流盼地盯了眼阿璃,“你要帮我挡酒,也不用太卖命。你体内的毒尚未解,多饮不宜。”   阿璃没有理会,又自斟自饮起来。   延羲慢慢蹙起眉,正欲出手夺过酒壶,却见克尔合领着一个人站到了面前,举着酒盏笑道:“王妃好酒量,克尔合也敬王妃一杯!”   阿璃能感觉到右上方有两道灼灼的视线凝在了自己身上,却固执着不去理会,从克尔合手里接过酒盏,一口气地喝下。   克尔合侧过身,介绍身旁之人,“这位白原白先生,原是住在贝海尔湖的隐士,后来因为一场奇遇与我们族长相识,被族长尊为贵客。白先生本是中原人士,这次听说我要来蓟城,也跟着过来看看。”   阿璃抬眼看去,见白原莫约五十来岁的模样,只是须发皆已雪白,神态沉静,眼神举止细微之处颇有出世高人之风。   白原按中原的礼节行了一礼,“白某见过王妃,见过相国大人。”   礼毕,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在延羲脸上逡巡而过。   延羲微微颌了下首,“贝海尔湖乃是苦寒之地,常人难以久居。先生选此处归隐,莫非是有什么深意?”   白原不紧不慢地答道:“白某曾犯过一个大错,为求自赎,特意去了那苦寒之地。”   阿璃闻言,心中不禁生出些感触,垂眸沉思不语。   这时,克尔合已站到了纤罗公主的面前,取来一盏酒,朗声道:“尊敬的公主,未来中原帝国的王后,克尔合代表濊貊族人,向公主敬上美酒一盏。”   纤罗身后的侍女小雅上前取过酒,奉给了纤罗。   纤罗大大方方饮下,说:“愿草原的子民再不用经历战乱之苦。”   克尔合转身对慕容煜躬了躬身,抬手卷着髭须说:“记得数年前,我兄长曾送给当时还是燕国大将军的陛下一匹赤色骏马。如果克尔合记得不错的话,那马是陛下打算送给未来妻子的吧?今日见到纤罗公主,克尔合觉得,也只有公主方能配得上那匹神骏啊!”   阿璃低头盯着案上的酒杯,朦朦胧胧地似乎听到慕容煜答了些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的头又开始昏痛起来,可一颗心偏如置冰寒窖底似的,没有半点知觉。   丝竹舞乐声渐渐被宾客的高谈阔论声掩了下去,吴予诚等相熟之人也来席前问好敬酒,朝臣们纵然忌惮厌恶延羲和阿璃,碍于慕容煜在场,面子上倒也都客客气气。高忱就坐在延羲的下首,二人亦数次推杯换盏,却不谈政事。   阿璃抵着额头,颇为恼火地问延羲:“你拉我过来跟高忱谈生意,结果你们一晚上都在聊些诗啊歌啊,到底还谈不谈?不谈我走了。”   延羲云淡风轻地喝了口茶,“你今夜就这般沉不住气?”   阿璃深吸了一口气,做势就要站起来。   延羲按住她的手腕,神色郑重起来,“再等等。”   这时,对面的克尔合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在确保已吸引住全场的注意力后开口说道:“陛下,为了表示此次议和的诚意,濊貊族长特意从族中挑选了两名出身高贵的美丽女子,进献于陛下。”   他拍了拍手掌,两名身段婀娜的濊貊女子款款地走上了殿。二人皆丰姿冶丽,容貌秀丽,齐齐拜倒在了慕容煜面前。   慕容煜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阿璃,却见她似乎根本没在留意殿上的一切,而是扭头紧盯着风延羲。风延羲的手覆在阿璃置于案上的手腕上,正低声对她说着些什么。   慕容煜移开目光,客气地对克尔合笑了笑,“此次议和的诚意寡人并无疑虑,族长实在无需多此一举,还是让两位姑娘回家,另行配与族人为好。”   克尔合摸不清慕容煜的想法,连忙说道:“札木娜和多穆儿是族里最出挑的姑娘,能歌善舞。这次跟着克尔合来蓟城前,已经辞别过家中亲人。按照濊貊习俗,已经算是出了嫁的女子,再不能回去了。”他示意两名女子起身,“你们赶紧为陛下献支舞。”   此时殿上众人大多已醉,闻言纷纷鼓起掌来。札木娜和多穆儿似乎也受了鼓励,不等慕容煜表态,便径直舞动起来。   阿璃盯着面前两道蝴蝶般翻飞的身影,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迟钝停滞,恍恍惚惚间只听见延羲靠近说道:“你若连这濊貊族的女子都无法带入宫,又如何让高忱相信你有能力让高氏女入宫为妃、诞下王嗣?今晚你只有让慕容煜当着众人的面接受这两个女人,才能让高家下定决心跟我们合作。”   慕容煜登基数年,后宫一直空置,朝臣们纵有心与王室结亲,却总被他以各种理由回绝。   阿璃咬了咬嘴唇,讥讽道:“原来你的生意就是这样谈的。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延羲朝慕容煜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又移回到阿璃脸上,“你是不如我……我由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舞既终,殿上掌声雷动。   克尔合面带自豪笑容,朝慕容煜再鞠一躬,“陛下可还满意?”   慕容煜眉头渐渐蹙起,语气中已然有了不耐烦的味道,“寡人已经说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席间有掌声再度响起,在此刻显得颇为突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璃抚着掌,红唇上笑意款款,黛色的两弯新月眉下,带着几分醉意的明波流转,乌发云鬓间的华贵钗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玲珑声响。   “两位姑娘果真舞姿出众、长袖善舞,就连我都看得如痴如醉。”   她身畔的延羲亦含笑朝二女举了举杯,“确实是难得的佳人。”   延羲今夜穿着件湖水蓝的锦袍,缎面在烛光下映出一层淡淡的银色,连同发间的那支羊脂白玉簪,衬得整个人少见的清雅闲适。   札木娜和多穆儿闻声向他看了眼,不觉皆是一怔,继而又齐齐红了脸。   阿璃缓缓抬起眼,望着慕容煜的方向,但视线却逃避着他的目光,含笑道:“两位姑娘不远千里而来,又身负和亲重任,可敬可佩。陛下不如借今夜盛宴之际,赐她二人个名分吧。”   慕容煜剑眉紧拧,“阿璃……”   阿璃不等他往下说,转身看着纤罗公主,“公主是未来的中宫之主。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纤罗神色似有一刻的尴尬,继而笑声清脆地说:“我自然巴不得陛下后宫充盈,多些人近身服侍。我父王说过,男子多妻多妾是福气。”顿了顿,又说:“这事如今还得王妃说了算,现在后宫的定夺大权可是在王妃的手里。”   丝竹乐曲不知何时已弱了下去,朝臣们的目光反复在阿璃和慕容煜脸上逡巡,却无人敢开口再言。   慕容煜脸色紧绷地坐在御案之后,沉默不语。   克尔合意识到气氛的不对,额头开始渐渐冒出汗来。   阿璃的太阳穴突突跳痛,烦闷异常,她握了握拳,准备拿出执掌后宫的架势来了结一切,却听见慕容煜清清冷冷地开了口:“既如此,烦劳王妃将她们带回西宫,寡人改日再行封赐!”   说罢,他站起身,眼也不抬地大步离去。   群臣匆匆忙忙起身恭送,一时皆噤若寒蝉。待确认慕容煜离开之后,又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时而朝阿璃投上一瞥。   阿璃呆坐了会儿,蓦地起身,脚步微有些踉跄地朝殿外走去。   萋萋守在殿外,见阿璃出来,连忙上前递上披风。   阿璃伸手推开,径直朝前而行,“不要跟着我!”   冬夜寒气刺骨,阿璃却意识混沌,说不清自己倒底在气恼谁、躲避谁,只想着逃离一切,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她避开宫人,转到宫墙僻静处,索性撩起裙摆,飞身跃墙而过。   深夜正是她体内毒性最强的时刻,加之刚才毫无节制地饮酒,此时提气运功酒气毒性直冲百汇,顿觉天旋地转,身体摇晃几下,跌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诉衷情 (一)   延羲一手扶住阿璃,一手按在她背上,缓缓注入内力。   无月的夜晚,天空却分外明亮,少顷,竟有雪花漫卷落下。   延羲的内力浑厚温暖,浸入到阿璃的四肢百骸之中,让她慢慢又有了意识。   恍恍惚惚,似梦似醉,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家中,围坐在厨房的灶火前烤着火,一会儿,又置身于东海的沙滩之上,惬意地晒着太阳。   阿璃微微睁开眼,只见雪光映出眼前的一抹蓝色,颜色纯净温润,犹如浮云之间的天色,可望而不可及……   她胸中忽起悲怒,握拳捶向那蓝色,口中喃喃道:“你骗我,你骗我!”   延羲慌忙撤去内力,一面调整着内息,一面握住阿璃的拳头,“我骗你什么了?”   阿璃双目微阖,睫毛轻颤,两行晶莹的泪珠潸然而下,“你骗我……”   延羲曾见过阿璃许多不同的模样。   生气的、倔强的、得意的、失落的……   可却从未见过,她在自己面前毫不设防地流露出最脆弱彷徨的一面。   他抬手去触阿璃的脸颊,可手指又僵在了半空,半晌,轻声说道:“我怎会骗你……”   阿璃的肩头微微抖动着,双手攥住延羲锦袍的两侧,脸靠着他的胸口,啜泣道:“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延羲身形一滞,僵立着,任由阿璃依偎自己胸前。   阿璃紧抓着延羲的衣服,哭得呜呜咽咽。   延羲长长地出了口气,终是伸臂揽住了阿璃。   雪花飘飘扬扬,纷纷洒洒,落到两人的发顶肩头。   延羲微俯着身,替阿璃遮挡着落下的雪。   依稀间,他记起了另一个雪夜,和自己那颗悸动过、又被残忍剖开碾轧的心。   他踌躇,怀疑,举棋不定,他生平从不犯同样的错误两次……   可最终他的吻还是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阿璃的前额,然后覆上了挂着晶莹泪珠的羽睫,再缓缓移向她的唇角,流连着不再向前。   阿璃身体发抖,攥着衣袍的手指松了开来,环住了延羲的腰。   意识中的某些东西瞬间溃散殆尽,延羲猛地把阿璃推靠到墙边,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湿热的唇舌相触的一刹,两人皆是身子一颤。延羲时而几近狂热地深入着,时而又带着些许迟疑般的轻柔辗转着。他紧紧拥着阿璃,仿佛想就此与她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轻卷着,在寂静中将两人包裹起来。   时间,无休止地停止……   “啪”,脚步踏在枯枝上的声音。   延羲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身黑衣的蘅芜立在不远处。   蘅芜盯着地面,声音低若蚊吟,“公子,刚才有人跟过来。奴婢虽把他引开了,可那人武功极高,奴婢担心他马上又会回来……”以公子的内力和警觉,不可能轻易被人跟踪。可自己刚才连番弄出动静提醒,他竟毫无察觉……   延羲稳住呼吸,轻轻松开手臂。阿璃脚跟发软似的瘫了下去,被延羲顺势横抱了起来。她眼皮沉重,四肢无力,整个人已陷入到一片混沌的晕厥之中。   ×××   这一夜,阿璃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做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梦。   梦里有蓝天,有火光,有厨房的灶火,有东海温软的沙滩,还有,那个牵着马站在海棠花中的蓝衣男子……   四更天刚过,她便醒了过来。   脚步蹒跚地下了地,她推开窗户,伫立寒夜凉气之中,凝视着窗外覆满落雪的一片白茫茫。   雪地上,隐隐还留有一串足迹。是谁人,也像自己这般风立露中霄?   阿璃静立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直到晨曦已露,才扶着僵硬的腿坐回到榻上。   她从榻前的妆奁里取出一副玉匣,缓缓打开,拿出了支掐金丝的白玉簪。   她把簪子拿在手中摩挲许久,抬手挽到发髻间,然后起身回到窗前,下定决心般地深吸了口气,纵身跃出屋外。   阿璃一路穿庭越廊,直奔慕容煜的寝宫泰安殿。   泰安殿外的宫人见从未出现过的王妃突然驾临,仓皇着躬身相迎。   “陛下在吗?”阿璃劈头问道。   宫人被阿璃的气势震慑住,磕巴着说:“回王妃,陛下一大早,就,就跟濊貊使者出城,到北苑狩猎、狩猎去了。”   阿璃怔了一瞬,随即转身而出,沿着上次慕容煜带她走过的路径,一直急行至了王宫北面的典厩院。   典厩院的官员忙活了一清早,刚准备坐下喝口茶休息休息,却被匆匆而入的阿璃给惊了起来。   “王妃,”官员小心翼翼地躬着身,“不知王妃驾临敝所所谓何事?”   阿璃一边朝马厩里走,一边说:“帮我选匹马,我要去北苑。”   典厩官额头冒汗,“这,这……”良马倒是不少,可这大雪天,又要出城,万一把金枝玉叶的王妃摔着了可怎么办?   他正搜肠刮肚地寻着藉口,寻思着劝说阿璃改乘马车,却见她在一处马棚前驻了足。   棚内的黑马高大神骏,毛色炳耀,神态骄傲。   典厩官眼见着阿璃缓缓伸出手,吓得魂飞魄散,“王妃小心啊!此马性子极烈……”   阿璃置若罔闻,抚摸着马颈上亮黑的鬃毛,慢慢地把脸贴到了马儿的脖颈上。   典厩官睁大眼睛,呆滞地看着曾踢倒过无数马夫的烈马追云,此时温顺地蹭着阿璃的面颊,快活地甩着尾巴。   阿璃转身问道:“陛下怎么没带追云?”   典厩官回过神来,如实答道:“回王妃,因为今儿的狩猎邀请了濊貊使者,所以陛下就挑了绝影。”顿了下,觉得自己解释地不够到位,又补充了一句:”绝影是匹濊貊马。”   阿璃轻轻点了下头,解开追云的缰绳,把它牵了出来,“你不用帮我选了,就它了。”   典厩院上下一众人等,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璃牵着追云一路出了门。   阿璃在院门外飞身上马,踏着满地皑皑白雪,向北疾驰而去。   北苑的林场位于蓟城以北,是王族和贵族大臣狩猎的场所。   当年风青遥派人火烧了燕军大营之后,蓟城驻军也迁移至了北苑。   眼下正值林间狩猎的最好季节,昨夜的初雪又一直下到了清晨,随慕容煜出行的大小官员,无论文官武将,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慕容煜安排这场狩猎的本意是想让濊貊人见识一下蓟城的卫军和燕国的兵力,从旁起一个威慑和警告的作用。谁知那濊貊使者克尔合酷爱打猎,尤其是雪地围猎,一到北苑便策马挽弓地加入了捕猎的队伍,忙着找寻起野兽的足迹来。   司徒龚谦说话向来刻薄,嗤笑道:“蛮族终归是蛮族,还是什么族长的胞弟呢,依我看,尚不如我们燕国的一介村野莽夫。”   大司马在马上朝慕容煜行了个礼,“陛下,虽说只是狩猎,但也不能让濊貊人占了头彩,小觑了我大燕。”   慕容煜今日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剑眉微蹙,薄唇紧抿,连跟濊貊使者寒暄,都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此刻听得大司马进言,他沉吟了片刻,一手挽着坐骑缰绳,一手取过长弓“落日”,吩咐道:“大司马和大司徒留在原地堵截猎物,雷鸣,予诚,你二人随寡人入林!”语毕,驱策着绝影,飞驰入了林间。   绝影的速度非寻常马匹可比,很快就把雷鸣、程武和一干猎手落得远远的。   雷鸣等人跟随慕容煜征战沙场多年,早习惯了被扔在后面的行路方式,倒也不焦急追赶,只稳稳前行着,一面搜寻着猎物的踪影。   慕容煜飞驰了一阵,远远望见一群人正在林间的空地上围猎一头野兽。他按辔缓行上前,看清楚原是右将军程武领着部下试图射杀一只野猪。   那野猪头长体肥,灰黑色的鬃毛高高竖起,身中数箭依旧毫不示弱地四下乱窜,拱翻了好几名猎手,逼得众人节节退入林间。   程武急得满头大汗,一面高声指挥着,一面策马围堵着野猪的退路,行动间,蓦然瞥到了慕容煜,赶紧又调转马头上前行礼。   被众人蜂拥围截的野猪见圈子里突然露了个破绽,撒开了四蹄,猛力朝程武留下的那个缺口闯去。旁边一人连忙驱马拦堵,却不知野猪拼尽了全力逃生,一对尖尖的獠牙不顾一切地拱了下去,将那人的坐骑撞了个趔趄,生生把背上的主人给甩下背来。   程武回头一看,不禁惊呼出声,连忙翻滚下马,扶起落地之人。   余下人等拔刀挽弓,追赶着仓皇而逃的野猪。直至奔入密林之中,突听得箭风扫过,紧接着野猪肥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额头赫然多了支铁箭。   众人惊喜回头,见慕容煜正收起落日长弓,翻身下马。   这时程武搀扶着那落马之人也走了过来,上前单膝跪地,“末将保护公主不周,还望陛下责罚!”   慕容煜扫了眼程武身旁的人,见她此刻除了毡帽,露出了盘于头顶的发辫,一双盈盈的大眼正望向自己,俏声说道:“陛下不要责罚程将军,这事与他无关!”   慕容煜扶起程武,转身问纤罗,“公主怎么没有留在大营?”   纤罗弯腰扶膝,笑着说:“我才不要守在那里干等着呢!我又不是不懂得骑马围猎的娇弱女子,小时候跟兄长们在大漠里玩得比这个还疯呢!”   她一瘸一拐地朝慕容煜走了几步,又猛地跌坐在了雪里。   慕容煜犹豫一瞬,伸手拽住纤罗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程武打量情形,说:“眼下公主行动不便,也骑不了马,不如……”   慕容煜打断道:“你速回大营让人送副担架来。”   程武本打算提议让陛下和公主共乘一骑,闻言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吩咐了部下几句便上马离去。   兵士们牵着马,收拾了猎物,退到了远处守着,剩下慕容煜和纤罗两人沉默地相对。      ☆、诉衷情 (二)   慕容煜仍伸手扶着纤罗的手臂,但却刻意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纤罗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意,低声问:“你跟我在一起就那么不自在吗?”   慕容煜说:“公主多虑了。”   纤罗扬起睫毛,望着树林上方的碧蓝天空,“我没有想到,留在蓟城苦苦守了你三年,还是不能让你正眼瞧我一次。”   慕容煜声音平静地说:“公主为燕国所做的一切,我都铭记于心,我曾说过很多次,只要公主愿意,大燕可以保公主一世安宁荣华。”   纤罗咬着嘴唇,“我如果稀罕安宁荣华,当初就不会离开月氏,千里迢迢地来蓟城助你登基!现在月氏国落到穆勒手里,我这个公主之位,恐怕迟早要被他废了去。你扶助他登基,大概就是想借他的手来除掉我吧?”   慕容煜的目光终于移到了她脸上。   他缓缓开口道:“公主今日既然想把话挑明来说,那请问,上个月在摘星台刺杀阿璃一事,是否与公主有关?”   纤罗抬了下微微颤动的睫毛,又立即垂下,神情变得紧绷起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问。那件事,明明就是几个想为亲人报仇的士兵所为。”   慕容煜说:“普通士兵一个月的军饷不过二两银子,如何买得起价值连城的石漆?公主难道想否认,那些西域出产的石漆不是源至公主府中?”   纤罗沉默了会儿,明白慕容煜已将事情原委查清,索性不再否认。   “我的侍女是稀里糊涂地给过他们一些石漆,可她当时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   慕容煜冷冷道:“若非公主暗中相助,那些士兵如何能进到宫中,又如何能换下摘星台原有的守卫?公主应知,行刺一国王妃,其罪当诛。”   纤罗抬起头,蓦地提高了声音,“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不会看不出来,那个女人心里根本没有你!昨晚我就坐在她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自从她到了燕国,所做的每一件事,全都对你有害无益。如果她心里真的有你,就该事事为你着想,而不是让你为了她而处处为难。”   慕容煜紧抿唇线,没有答话。   纤罗被他疏远冷淡的态度激怒了。   “军中传言,说她就是以前风延羲送给东越国君的那个宠姬。如果是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慕容煜皱眉盯着纤罗,“这话你从何人口中听来的?”   当日在东海目睹阿璃跳海的兵士大多为淮北将军钟笃的部下,长期戍守在江南沿海,怎会见到蓟城新王妃的容貌?   纤罗打量着慕容煜的表情,眼中神色似悲又怒,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锵锵的兵刃出鞘声,夹杂着连串的呼喊,“有刺客!”,“保护陛下!”,“小心对方的暗箭!”   一名侍卫奔至慕容煜面前,奏道:“陛下,林中有人以箭偷袭,还请陛下和公主……”话音未落,一支黑羽箭从他后背传胸而出。   慕容煜来不及多想,将纤罗扶靠到一株大树后面。   几个白色的人影从林间窜了出来,一人拿着弯弓,余者各执刀剑,急速向慕容煜的方向包抄而来。   程武手下的士兵完全不是这些刺客的对手,转眼在惨叫声中接连倒地,雪地上四处狼藉、血痕满目。   一名刺客跃至慕容煜面前,挥刀劈下。慕容煜拔出佩刀隔开了对方的攻势,再顺势划向来人前胸。那刺客竟然不躲不闪,以命相搏般地再度狠劈而下。   纤罗靠着树,哆嗦地从腰间取下皮鞭,紧握在手里。她一生亲睹过金戈铁马、王朝迭代,却毕竟是月氏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何曾见过眼前这种鲜血横飞的生死搏杀。   两个持剑的白衣人也加入过来,联手围攻着慕容煜,其中一人拣了个破绽,纵身跃到纤罗面前,长剑一挥,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慕容煜,你若想你的未婚妻活命,就乖乖束手就擒。”   慕容煜一瞥之下,见纤罗满脸惊惶,不觉手中动作一缓,胳膊上立即吃了一刀。   他直觉地意识到,这些人根本没打算让自己活命,可眼睁睁看着纤罗命丧剑下,心中终是不忍。   正在迟疑间,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自树间翩然飞落。   疾如电光石火,白刃凭空一闪,挟持住纤罗的刺客颓然倒地,颈间喷出鲜血,染红了地面一片白雪。   纤罗瘫软地滑坐到地上,抬眼望去,竟见是阿璃衣衫单薄地站在自己面前,凌乱的发髻间插着支金丝白玉簪,手里握着的匕首正嗒嗒地滴着血。   一支黑羽箭从暗处袭来,直射慕容煜后背。   阿璃的速度极快,飞身挥刀截断羽箭,顺势转身,匕首直刺而出,插入了一名刺客的前胸,招式凌厉狠绝,不带一丝犹豫。   慕容煜见识过阿璃的身手,也听她提过曾杀了不少人,可眼下目睹她出手取人性命,身法迅速、精准果断,绝非寻常练武之人所能企及。   剩下的那名刺客见身陷劣势,虚晃一招,收刀后撤。林中暗伏的同伙连发数支羽箭,阻止阿璃和慕容煜追赶。   阿璃扫了眼纤罗,对慕容煜说:“你在这儿守着她,我去追!”话未说完,人已纵身追了出去。   这时,吴予诚和雷鸣也领着麾下猎手赶了上来,见此情状,又惊又恐。   慕容煜顾不得解释,吩咐了一句“保护公主”,便往阿璃离开的方向疾奔而去。   阿璃赶到北苑的时候,并不曾费太大工夫找寻慕容煜,只轻挽着缰绳,任由追云带路。果不其然,追云很快把阿璃带到了慕容煜和绝影身边,同时也是一个血腥的杀戮场。   阿璃到的时候,照料马匹和猎物的士兵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她心头一紧,连忙脱下轻裘,飞身跃至树间,凭借她当世无双的轻功,及时为慕容煜解了围。   可这寥寥数招,已让她耗费太多内力,追出去没多远便感觉体内怪毒又开始上行,头脑昏痛,眩晕的厉害,脚步蹒跚了几下猛地跌倒在地。   慕容煜很快追了过来,远远看见跌落雪地之中的阿璃,不禁心急如焚,昨夜酒宴上生出的那些气恼与愤懑,此时早已不再重要。   他急冲上去,脱下大氅裹住阿璃,“阿璃!”   阿璃抬起眼帘,气息不稳地说:“让他们逃掉了……”   “你又何必冒险去追!那几人出手皆是以命相搏,分明是存了死志,就算擒住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来!”慕容煜跪在雪地里,把阿璃扶在怀中,迅速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体,见并无外伤,于是伸手去探她的手腕,“你伤到哪里了?”   阿璃转腕轻握住了慕容煜的手,吸了口气说:“乌伦,我来找你,是因为有话想对你说。”   她双眸澄澈晶莹,在雪光中倒映出慕容煜英武的面容,“我早上想了很久……我曾经,努力去想你的不好,努力说服自己你并不适合我,可到头来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强迫着自己去相信的那些你所谓的不合适,而是不管我再怎么想尽办法去讨厌你,却终究还是放不下你。”   阿璃话说得急促,一时间内息紊乱,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抬手抵住额角,声音却越来越低,渐成呓语一般,“我什么都不想顾及了……人生这么短,我还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做……”   慕容煜只觉呼吸停滞,天地消失,明明担忧的要命,这一刻竟又欣喜的几乎落下泪来。   阿璃昏昏噩噩地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似乎是贴到了慕容煜温暖的胸膛,随即晕厥过去。   她再度有了知觉时,只觉头痛欲裂、神思混沌,待费力定下神来,才意识到自己靠在慕容煜怀中,两人正共乘着追云往大营的方向行去。   慕容煜感觉到动静,低头看了她一眼,手中缰绳拉紧,语带歉意地说:“是不是太颠簸了?我怕你出事,着急带你回去见御医,你稍微忍耐些。”   阿璃摇了摇头,“御医治不了这个。你能不能带我去……去个安静没人的地方?要快……”   慕容煜沉吟了片刻,调转马头,吩咐说道:“你们自行先去,寡人和王妃稍后再回大营。予诚,你带人护送濊貊使臣回驿馆。”   阿璃微微撑起头,这才瞅见慕容煜身后跟着的黑压压一大群随从。   她想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不禁羞红了脸,迅速把头埋回到了慕容煜胸前。   慕容煜弯了弯唇角,驱策着追云朝东南方而去。   不多时,前方山峦处渐渐显出宫阙的黑檐朱墙来,皑皑白雪压在殿顶和四周松柏之上,周遭肃穆而宁静。   慕容煜在一座庭院的侧门前下了马,解开门上的锁链,再转身把阿璃从马上抱了下来,推门进到里面。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株树都没有,几间黑瓦白墙的屋子显得十分清冷。   慕容煜把阿璃抱进一间屋子,放到榻上。   阿璃靠着墙盘膝坐下,忍着头痛对慕容煜说:“我需要运功疗伤,你不要跟我说话,也不要让人打扰我。”   慕容煜点了点头,退出门外,轻轻地关上了门。   阿璃努力回忆着延羲为自己疗伤的过程,凝神运气,用内力慢慢地一点点将毒性下压。   她的内力远不及延羲,此刻又异毒发作、意识虚弱,反反复复尝试,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将毒控制住。      ☆、诉衷情 (三)   屋外竟又下起了雪,冰凉晶莹的雪花在风中四散飘洒而下。   慕容煜立在门口,身姿英挺,一动也未曾动,肩头、发间,已落满雪花。   他闻声转过头来,眼神探究而关切,“阿璃……”   阿璃疲惫地笑了笑,“我没事了。”   她走到慕容煜面前,抬手拂去他肩头的落雪,又抚着他的右臂,问道:“你伤口还好吗?”   慕容煜眼中漾起轻柔笑意,“无妨,适才雷鸣已经替我包扎过了。”   阿璃不放心,“还是让我瞧瞧。”说着,她拉着慕容煜进了屋,坐到榻上,再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衣袖。   慕容煜定定地望着阿璃,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既让他无比喜悦,又有些微微酸楚。   阿璃检查了一遍伤口,确认不像有毒,才又重新绑上了绷带。   沉默了片刻,两人同时开口道:   “昨晚……”   “昨晚……”   慕容煜笑道:“你先说吧。”   阿璃垂下眼眸,缓缓开口问道:“昨晚的事,让你生气了吗?”   “嗯,很生气。”   阿璃抬眼看着他,“是气我劝你收下那两个濊貊美女吗?”   慕容煜沉吟了片刻,道:““我气你对我没有丝毫的信心和信任,气你拒绝我,气你和风延羲太亲近……还有,”他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那两个濊貊女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女,你还逼着我收下。”   阿璃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煜,可听到最后一句时,又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她抿住嘴,努力敛了笑容,说:“跟你那位未婚妻相比,自然谁也算不上美女。”   慕容煜伸手握住阿璃的手,缓慢而认真地说:“她是美是丑,在我眼中没有任何分别。对我而言,她只是月氏国的公主,一个我为了大燕江山稳定而需要拉拢的人。说实话,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或许我会欢欢喜喜地娶了她,也会一辈子尊重她照顾她。可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我的眼里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   阿璃咬着唇角,艰难说道:“就算你心里没有她,可你还是不能不娶她……跟你一同上殿议政的人是她,宴会时坐在你旁边的是她,就连刺客想要要挟你,也都会选她……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她才是你将要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我们……”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垂着眸沉默不语。   慕容煜揽过阿璃,声音沉沉地说:“原来,昨晚你就是为这事儿生气……”   阿璃把脸藏在慕容煜怀中,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生气,就是嫉妒,就是讨厌你。”   慕容煜牵了牵嘴角,“是谁告诉你我不能不娶她?你难道就对我的誓言没有半点信心?自从和你相遇,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解除这桩婚约。当年攻打东越,今日跟濊貊议和,都是为了让我有能力钳制月氏!月氏的新王是纤罗庶出的弟弟,跟她并不亲厚,甚至十分忌惮她嫡嗣的身份。我再三拖延婚期,就是打算借月氏王来削弱纤罗在大漠的影响力。一旦她的地位起了变化,就算我想要娶她,也会有一帮朝臣跳出来反对。”   他顿了顿,又说:“我明白这件事拖了太久,可大漠部族分散,虽然名义上臣服了燕国,但控制起来十分困难,我必须步步小心谨慎,才能平衡各方势力。”   阿璃对不相干的政事一向都不太上心,更没有工夫去分析每件事背后的牵连和影响。眼下听了慕容煜的一番解释,才明白他确实为了解除跟纤罗的婚约而煞费苦心。   她倚在慕容煜怀中,静默了良久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其实就是个表面装得忠厚正义实则奸诈无比的人!”   慕容煜闷声笑了一下,“这也算奸诈?我若是真奸诈,就不会扶持那个野心勃勃的庶出王子……”   “算了,”他抬手轻抚过阿璃的发丝,指尖停留在白玉簪上摩挲着,“我不想你为这些事操心,你只须记得我的承诺便好。”   阿璃扬起头,“不行,你以后什么都不许瞒着我!我可不想跟月氏公主一样,被你骗了还对你死心塌地的。”   慕容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如何能叫骗?历代历朝,因为时局变化,许了又毁的王室婚约数不胜数,岂能轻易分出对错?我对她,一直光明磊落,并无欺骗戏弄之心。我心中无她、不愿娶她,她也是一早便知晓的。”   他顿了顿,又缓缓说:“不过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确实对她心存愧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她犯下大错,我也很难以重罪处之。”   阿璃听出慕容煜话里有话,遂问道:“她犯了什么大错?”   慕容煜看着阿璃,微微叹了口气,说:“我刚查清,上次摘星台放火行刺一事,其实是纤罗在背后策划指使。”   阿璃睁大了双眼,似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咽了回去。   慕容煜打量着阿璃的神色,“莫非,你已经知道了?”   阿璃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有过怀疑。”   她有过怀疑,但又不敢有定论。加上昨晚夜宴上,纤罗落落大方的态度,更让她觉得自己或许冤枉了好人……   她沉吟说道:“石漆价高难得,即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难得凑齐一罐。但此物产自西域,如果说蓟城中谁最有可能囤有大量石漆,出身大漠的纤罗公主绝对是其中之一。还有,我身上的毒,连延羲都寻不出解法,想来不是源于中原……”   “中毒?”慕容煜连忙打断问道。   阿璃不打算对慕容煜隐瞒,便把因刀伤而中毒之事讲了一遍。   慕容煜沉默地听着,眉头紧拧。   “这么说,刚才你晕倒,也是因为体内毒发的缘故?我竟没想到,她会如此的处心积虑。”   阿璃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这般处心积虑,还不是因为你。我瞧得出,她是真心喜欢你的。”   看上去那样一个爽朗大方的女子,不惜对自己暗下毒手,也只是因为一个情字……   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会否也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正如蘅芜所说,若非是知晓了对方的心意,自己恐怕也不会轻易将心付出……   慕容煜伸臂揽过阿璃,低头把嘴唇贴在她的鬓角,低声道:“她若真是为我,就不该做出伤害你的事来。你若因我而死,我又岂能独活?”   阿璃温顺地倚靠在慕容煜的臂弯里。   她怎会不知,怎会不懂。   生离死别,生死相依,纵然有过痴怨彷徨,她始终都知道。   慕容煜说:“你放心,我会让她交出解药。如今月氏王羽翼渐丰,纤罗想要保全自己,就必须得到大燕的庇护,她不会糊涂到与我为敌。”   阿璃点了点头,继而缓缓说道:“她对你有过恩,对燕国而言又是盟友,只要她肯交出解药,这件事,就不用再追究了。”   阿璃知道,纤罗曾在大漠中救过慕容煜的性命,又曾不远千里地来蓟城助他登基。这份情义,终是不能小觑。她不想他因此而为难。   再者,若不是摘星台里的那一场火,逼得她正视自己的内心、吐露真情,她和慕容煜,又岂会有此刻的相依相偎?从这一点上想,她倒有些感激纤罗公主……   慕容煜抚摸着阿璃的发丝,“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两人又静静相拥了一阵,慕容煜牵起阿璃的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璃跟着慕容煜出了门,从来时的侧门离开了小院。   两人沿墙绕行了一会儿,渐有黑檐朱壁的巍峨殿宇出现眼前,跟刚才的冷清小院大相径庭。   阿璃疑惑问道:“这倒底是什么地方?是行宫吗?”   慕容煜没有答话,牵着阿璃一直走到一扇朱门前。   门外站着四名侍卫,见到慕容煜连忙躬身行礼,但态度却不似宫中禁卫那般谨小慎微。   侍卫打开门,门内庭院四方开阔,覆着积雪的石砖道一路沿至螭陛阶下,簇拥起一座肃穆的殿堂来。   慕容煜领着阿璃缓缓拾阶而上,站到了殿门前。   他一手拉着阿璃,一手推开殿门,跨槛而入。   阿璃满腹狐疑地跟了进去,抬眼望去,不禁惊得掩住了嘴。   烛台之后,层层而上,满是镶着金边的牌位,上面写着慕容氏历代君王和王后的名字。   慕容煜撩起袍摆,跪倒在地,肃容说道:“父王,母后,王兄,我带阿璃来看你们了。”   阿璃怔然片刻,待回过神来,又经不住身体簌簌而颤,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炎的牌位。   慕容煜又开口道:“王兄生前就知道你,总惦记着想见你一面。”他指了指自己身边,“阿璃,你也来拜拜我的父母和大哥吧。”   阿璃拼命咬着唇,抑制着胸中翻涌的情绪,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   或许因为心念太重,她忍不住的彷徨失措。   难道,他已经知晓了一切?   阿璃慢慢地跪到了慕容煜身旁,声音发抖的问道:“你这是……为…什么?”   慕容煜转头看了她一眼,“当初为了留你在身边,我以交换风青遥和裴太后为条件,逼着你答应嫁给了我。后来,又因为朝臣反对,没有封你做我的正宫王后。在我心里,那场两国联姻的婚礼,掺杂了太多的权谋心机和不得已的苦衷,根本作不得数。”   他抬头望着重重的先祖灵位,郑重说道:“今日我慕容煜在大燕宗庙,当着列祖列宗、父母兄长的面,想与你正式结为夫妻,一生一世,永不离弃!”      ☆、诉衷情 (四)   阿璃的泪水蜂拥而出,唇角几乎被咬得流血。   在她的心中,始终横亘两人之间的不是慕容煜的婚约,也不是自己身为南朝人的立场,而是那个充斥着震惊、绝望、悔恨和愧疚的无月之夜。   她还清楚记得,墨翎的鲜血浸在自己双手中,那种濡湿温热、却让心彻骨冰凉的感觉。   也记得,她立于中军帐顶,朝慕容炎射出致命毒箭的那一刹那。   她明白,自己和眼前的这个男子不该再有任何纠葛。   可又,偏偏舍不得放手。   四目相望的悸动,相依相偎的甜蜜,生死相随的刻骨……   她试过遗忘,却终不能忘。   哪怕明日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哪怕余生注定孤苦伶仃,她也要抓住眼前的幸福,再也不松开!   就让自己用尽一生来赎罪吧,阿璃想着。   她颤巍巍向灵案俯身拜了下去,哽咽说道:“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并不求获得原谅,只求能长伴乌伦左右,终我一生,爱他护他……”   慕容煜见阿璃神情凄惶自责,猜想她此言大概是指之前对自己的冷酷决绝一事,又联想至当日自己不顾她苦苦哀求、逼死东越仲奕,不禁暗自心生愧疚。   他正想开口,却见阿璃缓缓坐直了身子,神色肃穆,一手慢慢抬起,指向天,一手指着心口,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暗夷族石海璃珠,与天盟誓,此生此世,绝不做任何伤害慕容煜的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慕容煜抓住阿璃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阿璃稳住气息,费力笑了笑,目光明净地看着慕容煜,“只有立了这个誓言,我才能安心作你的妻子。”   慕容煜望着阿璃,想到风延羲,想到她与南朝间那些无法摆脱、千丝万缕的联系,明白她的这句誓言,其实承载着许多的沉重与无奈……   他默不作声地把阿璃的手紧握掌心,跟她并肩在案前拜过天地,结为夫妻。   从宗庙出来,两人又回到那座清静小院。   此时天色渐暗,傍晚将至,慕容煜解开追云的缰绳,转头对阿璃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只怕雷鸣就坐不住了。”   阿璃心事复杂,轻挽着慕容煜的手臂,叹道:“我真不想回去……”   一旦回去,他就又成了肩负家国兴衰的一国之君,无可避免地被卷到与月氏、与陈国的争斗中。而自己,亦负着燕国王妃和陈国郡主这两个自相矛盾的身份,在南北两朝的争斗中越陷越深。   慕容煜被阿璃的神情触动,低头在她额前吻了一下,柔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待在宫中,可该处理的事终归是要面对的。等眼前的要紧事清理得差不多了,我就带你去塞外逛逛,可好?”   他从身后揽住阿璃,指着院里的那几间屋子,说:“再说,这里是祭祀时的休息之所。今日你我结为夫妻,总不能将就着在此处洞房花烛吧?”   阿璃顿生羞窘,啐了一口,从慕容煜臂弯中挣脱出来,拉起追云往院子外走去。   慕容煜朗声一笑,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共乘着追云朝王宫行去,一路上时而纵马疾驰,快意飞扬,时而按辔徐行,低语切切。   阿璃轻抚着追云的亮黑的鬃毛,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质问道:“你当初是不是打算把绝影送给纤罗公主来着?”   慕容煜清了清喉咙,唇畔噙笑,“怎么,昨晚我说的话你都没听见?”   阿璃没好气地说:“没听。”   她那时满肚子火气,恨不得把周围一切全毁得销声匿迹才好……   “咳……绝影既是濊貊族长赠送的礼物,自然不能转赠他人。所以,当时我想啊,要不就把追云送给我未来的妻子,绝影则留给我自己。”   阿璃低头想了想,意识到什么,“可是……”   慕容煜接过话去,“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见到月氏国的公主,就在八方镇遇见了一位十分美丽但却很蛮横的姑娘,啊!你别掐我……非要买走追云,还当着大家的面驯服了它。于是我就把它送给了那位姑娘,期望着有一天,追云能把她带回我的身边。”   他初识阿璃时,跟当时在场的大部分人一样,为她驯服追云的勇气和身手所折服,觉得她与寻常的女子相比,多了份沙场男儿才有的坚毅和果敢。后来,阿璃执意要买走追云,还拿出大丈夫言而有信的道理来,让自己无从反驳。   慕容煜很清楚,追云迟早还会想办法再回到自己身边。他有心结交阿璃,于是索性便把追云赠送给了她。   阿璃“哼”了几声,“你倒挺会算的!还偏装出副慷慨大方、义薄云天的模样,让我觉得占了你便宜,一直过意不去。”   慕容煜弯起嘴角,打趣道:“你觉得过意不去?我还以为,依你的性子,会琢磨着我对你有什么企图。”他学着阿璃的口吻,说:“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阿璃狠掐了慕容煜几下,却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她忿忿地嗔道:“可事实证明,我的话确实有道理,你当时,可不就是心怀不轨吗?”   慕容煜朗声笑着,把阿璃揽得更紧了些。   二人到了宫门时,早有禁军统领雷鸣等人备好了辇车恭候在外,另有七、八个暗卫也不知从何处跟了上来。   阿璃这才意识到,原来一路上都有人暗中跟着,难怪刚才慕容煜时不时地放慢了行速,以免侍卫跟不上追云的速度。   雷鸣上前躬身行礼,又凑近慕容煜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慕容煜将阿璃扶上辇车,对她说:“你先回承元殿休息一下,我有些事要处理,一会儿再去看你。”   阿璃点了点头,放下纱帘,在禁卫的护送下返回了承元殿。   她想起早上的不辞而别,估摸着又要被蘅芜追问缘由,于是在寝宫外下了辇车,转到花园,打算悄悄从窗户再翻回去。   花园墙角边的几株梅花正含苞待放,点点嫣红映着皑皑白雪,甚是动人。   园中凉亭里布置着茶案座席,萋萋跪在案前,正摆弄着茶具。   阿璃远远瞧见萋萋,吓了一跳,正打算蹑手蹑脚地另寻旁径,却被眼尖的萋萋逮了个正着。   “那个……你……回来了啊!”萋萋站起身唤道,似乎为该如何称呼阿璃迟疑了一刻。   阿璃硬着头皮走过去,扫了眼案上的杯炉等物,故作镇定亲和地询问道:“大冷天的,你弄这些做什么?”   萋萋的茶艺是跟着青遥所学,选茶、配茶、手法技巧,皆是一流。   萋萋撅着嘴说:“还不是姐姐吩咐的。她说你和公子都喜爱雪中赏梅,所以让我在园子里准备着。”   阿璃心里嘀咕着,我什么时候喜欢雪中赏梅了……   “你姐姐呢?”她问萋萋。   “姐姐刚才出宫去驿馆了,我还估摸着,你兴许也在那里呢!”萋萋说着,盯了阿璃一眼,“今早发现你人不见了,我急得直跳。还好姐姐说她知道你去了哪儿,叫我别急。”   阿璃闻言脸上有些发烫,讪讪问道:“蘅芜……她知道我今天去哪儿了?”   莫非自己在北苑的事已经如此迅速地传回了后宫?   “她是这么说的。可我问她你去了哪里,她也不说,只是抿着嘴笑。你知道,她那个人口风很紧,又总爱神神秘秘的。她还让我以后不要叫你王妃,要叫阿璃小姐……”   阿璃听得一头雾水。   蘅芜做事一向神秘隐蔽,而阿璃眼下也无暇去揣测这背后的原因,于是对萋萋说:“你别什么都听你姐姐的。天这么冷,谁会坐在外面喝茶?喝酒还差不多!昨晚已经辛苦了你送我回来,今天难不成还要让你受着冻为我泡茶?赶紧进屋去吧!”   萋萋说:“昨晚可不是我送你回来的。你出了乾元殿就走得飞快,还叫我不要跟着你。后来公子追了出来,我见他去找你了,就自己先回承元殿了。”   阿璃昨夜喝得醉醺醺的,恍惚只记得自己跃上了一堵宫墙,落下的一刻便失去了意识。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萋萋把自己送了回来,没想到,竟然是延羲找到的自己……   萋萋继续道:“最后是公子和姐姐一起送你回来的。公子为了替你疗伤,在宫里待到快四更天才走的。”   阿璃静默了片刻,怔然间又想起蘅芜之前提醒自己的那些话,心里有些微微发凉。   既然自己选择了慕容煜,也就必然地站到了跟风延羲对立的一面。将来他二人争夺天下,自己难保不会与延羲等人为敌,甚至兵戎相见……   慕容煜只让自己置身事外,不要卷入男人之间的争斗。   可他又岂知自己与延羲之间有着怎样的恩怨纠葛?   阿璃暗叹了口气,对萋萋说:“萋萋,你想法子帮我送个信去驿馆,让延羲今日不用进宫了。你告诉他,就说我已经可以自行运功疗伤了。”      ☆、花影乱 (一)   阿璃回到卧房,呆坐了会儿,抬眼间恰巧瞥到铜镜里的自己,差点没吓得跳起来。   镜中的女子发丝凌乱、玉簪歪斜,额前脸颊上亦有尘土之色,十足的不堪入目。   她记起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精心打扮了一番,结果刚现身就与刺客来了场恶斗,后来居然蓬头垢面的跟着慕容煜去了宗庙……   阿璃捂住脸喃喃自艾,再没了心思去操心将来的争斗。   她起身唤来宫女,置下香薰花露,沐浴梳洗了一番。   待梳洗齐整,又心血来潮地把陪嫁时带来的衣物翻找了出来,一件件地挑选着。   红色的太过艳丽,白色的又太过素净……   宫女们见王妃难得有了打扮的兴致,也个个提起了精神,把衣箱清了个底朝天。   “王妃,您看这件如何?”一个宫女捧着一袭白色的烟罗纱裙,“这套衣裙虽是素色,可裙摆和披纱上点缀得有梅花图案,配上着绛色的胸衣,既不太素净,又不鲜艳。”   阿璃看了一眼,认出这套衣裙是几年前在越州西亭驿站,蘅芜送来给自己穿过的。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站在镜前,满脸羞涩地想象着乌伦看见自己这身打扮的反应……   众宫女纷纷表示赞同,怂恿着阿璃穿上试试。   阿璃依言换上了衣裙,对着镜子扯了扯霞影纱的绛色胸衣,有些不太确定,“这件衣服的领口是不是太低了?”   刚才做推荐的那名宫女说:“这种配披纱的衣裙就是要低胸才好看。”   阿璃侧转着身子,反复打量着,拿不准这样穿倒底合不合适。   这时,有内侍在门口禀报,说陛下已经到了承元殿。   阿璃突然慌乱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坐下还是站着。   宫女们低头交换着眼色,抿着笑,收拾了衣物依次鱼贯地退了出去。   阿璃在榻上坐下,又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站了会儿,又想到了什么,匆匆回到卧榻边,伸手去取叠放在上面的雪貂轻裘。   慕容煜踏入屋内的时候,恰巧见到阿璃拿起裘衣,在榻前转过身来。   光影中,她身上的薄纱摇曳,勾勒出里面窈窕的身段。   阿璃把裘衣挡在胸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慕容煜失神一瞬,随即握拳掩唇咳了声,轻声说:“很快吗?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阿璃“哦”了声,就没了下文。   慕容煜缓步走到阿璃近前,伸手拿过裘衣,打开来,说道:“屋里虽有炭炉火壁,但还是不比南国,小心别着了凉。”   他做势要帮阿璃披上轻裘,却见她手拢着胸前的轻纱,眉眼低垂着,双颊羞红,一动也不动。   慕容煜低头嗅到阿璃发丝间白芷花露的清香,心里大致也明白过来了,忍不住弯起嘴角,俯身在阿璃耳边说:“既是专门打扮了给我看,又害羞什么?再说,那日在温泉洞中,我都已经看过了。”   阿璃腾地抬起头,再顾不得羞怯,一拳捶在慕容煜胸口,“你还好意思说!”   慕容煜扔下手中裘衣,抓住了阿璃的拳头,顺势把她拉进自己怀中,低头去吻她的唇。   他的吻炽热而缠绵,一如昨夜梦境中那般,让阿璃经不住地全身发软。她颤巍巍地倚在他的怀里,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席卷了整个世界。   慕容煜抱起阿璃,把她放到榻上,手指扣在她的腰间,克制着自己,低声问:“阿璃,还记不记得,你要我答应的那三件事?”   阿璃低垂着眼眸,“嗯。”   “我答应过你,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勉强……”   阿璃的声音低若蚊吟,“我……没说不愿意……”   今日在宗庙祭拜父母天地、许下郑重诺言的一刻,阿璃就已将自己看作了慕容煜的妻子。   比起几个月前那场繁复奢华、暗藏着诸多权谋心机的婚礼,今晚,才更像是两人的新婚之夜。   此时锦幄初温,芙蓉帐暖,四目凝望,情意蔓延。   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愿意?   慕容煜伸手拉下了床帐,俯身吻住了阿璃。   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痴恨怨恋在这一刻燃烧起来,直至灰烬。   他拉开阿璃腰间的系带,发烫的手指探进霞影纱的胸衣里,缓缓向上抚摸。   阿璃惊慌地扬起睫毛,对上了慕容煜灼灼的视线。   慕容煜凝视着阿璃,柔声唤道:“阿璃……”   他低头含住她忽闪的羽睫,再轻轻地一路吻至她的耳垂,“阿璃……”   衣衫渐褪,肌肤相贴,世间一切皆销声匿迹,只余紧紧相拥的彼此。   阿璃颤栗着,伸臂环住了慕容煜………   ×××   缠绵之后,阿璃依偎在慕容煜怀中,聆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手指轻抚着他臂上的绷带,“你的伤口还疼吗?”   慕容煜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慵懒的磁性,“不疼。你呢?”   阿璃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经不住羞红了脸,顺手在慕容煜手臂上掐了一下。   慕容煜闷声笑了起来,“我是关心你,你掐我做什么?”   阿璃“哼”了声,说:“在我们暗夷,可没这么容易让你……骗到姑娘。你得在篝火边为我唱首歌,若是唱得好了,我才会考虑你。”   慕容煜叹道:“幸好我生在燕国。”   阿璃半撑起身子,挑眉看着他,“你不唱,我可就走了。”   慕容煜连忙揽住阿璃,“我唱,我唱……”   他冥思苦想了半天,哼唱起那首阿璃曾唱过的猗嗟歌来。   这支曲子,他曾让宫中乐师反复奏给自己听过,曲调尚且熟悉,但歌词却不大记得,因此唱得磕磕绊绊,几不成调。   阿璃依在慕容煜怀里咯咯直笑,轻捶着他的胸口说:“就你这样的水平,在暗夷恐怕得孤老终身!”   忽又想起什么,抬头问道:“你为什么唱这首歌?难道……”   慕容煜薄唇轻抿,“你说为什么?”   “你!你当时装睡!”   阿璃这才知晓,原来自己当时唱的歌、说的话,都被装睡的慕容煜给听了去,忍不住恼羞成怒,“你这个阴险狡诈的……”   慕容煜捉住阿璃伸过来欲掐自己的手,俯身再度吻住了她。   一直到大半夜后,阿璃才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突然有了吵杂的声响。   有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喊了几声“陛下”。   阿璃迷迷糊糊地转醒,见慕容煜已经起身下了榻,低声朝门外吩咐道:“…不要让他靠近承元殿。”   门外的人领命离去。   慕容煜取过衣衫穿上,转头见阿璃已醒,遂坐回榻边,对她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哪儿也不要去。”   阿璃倦怠地撑起身子,“出了什么事吗?”   慕容煜把她按了回去,“雷鸣手下的人闯了些祸,不需你担心。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他低头亲了下阿璃的额头,又柔声哄了句:“乖,听话。”   慕容煜离开后,阿璃却再也无法入睡。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着,只觉得浑身酸痛,但人就是静不下来。   一时,回忆起今夜的种种,羞红了脸,抱着被角怔然出神。   一时,又想起下午在慕容炎灵位前说的那些话,想起墨翎,想起眼下南北的局势,心头又涌起一阵怅然,默默地叹着气。   或许,仲奕说得不错,那些逝去的人,更愿意见到自己和慕容煜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宽慰着自己,兀自发了会儿呆,正准备再度尝试入睡,突然听见殿外似有人声传来。   阿璃因为身体中毒,耳力大不如前,可那声音清越绵长,像是注有极深厚的内力,一声之后又是一声,语气迫切。   阿璃坐起身来,侧耳聆听片刻,隐隐辨出那声音,竟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阿璃!”   阿璃匆匆穿上衣裙,趿着鞋跑了出去。   刚到殿门口,她就被守候在此的禁军统领雷鸣给拦了下来。   “王妃,陛下吩咐过,请您务必留在殿内。”   雷鸣身材魁梧,堵在阿璃面前,遮挡了她的视线。   阿璃探头向外张望,隐隐约约的,见大殿之外的石阶上下,竟密密匝匝地站着禁卫,将承元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心中疑惑万千,问雷鸣:“倒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在喊我的名字?”   那声音,听上去好像风延羲……   雷鸣迟疑答道:“末将今日奉陛下之命彻查北苑行刺一事。那批刺客行动隐秘、出手狠绝,且所用兵刃上皆铸有陈国龙骑营的龙形图纹,末将因此判断,他们是龙骑营帐下的高手。”   阿璃闻言惊愕地望着雷鸣。   雷鸣又继续说道:“能调遣龙骑营的人,除了陈王,便只有……”   他顿了顿,看了眼阿璃,说:“于是我们派人去了重华驿馆,想找风延羲问个究竟,谁料他突出重围之后,竟闯进了宫里……”   阿璃脑中轰轰作响,渐渐明白过来,说:“这件事不可能是延羲的主意!他现在身在蓟城,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让龙骑营来行刺陛下,还留下带有龙纹的兵器?如今燕陈停战,两国交好,就算他真有什么企图,也不会傻到把事情做的这么明显,断了自己的后路。”   雷鸣垂首道:“末将只是听令行事。还请王妃依照陛下吩咐,留在殿内。”      ☆、花影乱 (二)   晨曦雪光之中,一袭月影流光般的身影掠至殿阶前。   “阿璃!跟我走!”   阿璃努力越过雷鸣和殿门口的禁卫士兵向外张望,只见风延羲黑发凌乱地飘扬着,怀中扶着一人,正抬头望向自己。   雷鸣拦在阿璃面前,转头吩咐禁军:“放箭!”   阿璃喝道:“住手!”   她侧身闪过雷鸣的拦阻,敏捷地翩然奔下殿阶。   她身法极快,雷鸣来不及出手相阻,焦急之下,也只得示意士兵们引弓待命。   阿璃走到近前,才看清延羲怀中之人竟是身中一箭的蘅芜,脸色惨白,气息微弱。   “她……怎么了?”阿璃惶恐地抬眼看向延羲,见他额前的长发汗湿,脸色沉郁,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替我挡了一箭。”延羲一手扶着蘅芜,一手伸向阿璃,“事不宜迟,你快跟我走!”   阿璃脑中思绪纷杂,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延羲的手,“我不走,你快带蘅芜走。”   延羲上前拽住阿璃,急促说道:“我不能丢下你。”   蘅芜喘息着说:“公子……不要管我,快……带阿璃姑娘走……”   凭延羲的身手,要带走负伤的蘅芜并非难事,但要再带走身中异毒的阿璃却不太容易。   阿璃镇定下来,盯着延羲,“派遣龙骑营刺杀慕容煜的倒底是不是你?”   她一头绸缎般光滑黑发垂在腰间,未束未系,白色的烟罗纱裙,霞影纱的绛色胸衣,映衬着身后的雪色,出尘动人。   延羲记得,这是四年前,自己在越州特意为阿璃订制的那套“梅花映雪”……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死死盯着阿璃脖颈和前胸上的粉红印记。   阿璃的手臂被延羲攥得吃痛,又见他迟迟不答话,心中渐起疑惑,挣扎着说道:“果真是你做的?你疯了!”   脚步声匆忙由外而来,程武和吴予诚领着一众军士,跟在慕容煜身后奔了过来。   “姐姐!”被两名士兵擒住的萋萋被拖了进来,扭着身子朝蘅芜大喊着。   慕容煜上前一步,眼锋扫过延羲攥住阿璃的手,神色紧绷,“风延羲,你放开阿璃!”   延羲恍若未闻,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璃。   阿璃望向慕容煜,“让你的人先退下,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她看了眼失声痛哭的萋萋,又说:“不要伤害我的侍女。”   慕容煜对程武使了个眼色,程武十分不情愿地吩咐部下后退了几步,又命人放开了萋萋。   萋萋扑上前抱住蘅芜,“姐姐!你怎么样了?”   延羲松开蘅芜,旋身揽住了阿璃,顺势飞身而起,越过宫墙而去。   ×××   阿璃跟着延羲一路纵跃,穿行于宫阙园林之间。   身后,禁卫军紧锣密鼓的追赶声时近时远,却一直不曾断绝。   阿璃气喘吁吁,头又开始发起晕来。   她拽住延羲,说:“你自己走吧。”   延羲目光阴戾地看了她一眼,“我说了,我不能丢下你。”   “我留下又不会有性命之虞……再说,难道你打算把蘅芜和萋萋扔在这里?”阿璃喘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倒底做了些什么。如果龙骑营的人不是你派去的,那你跟我回去见慕容煜,把话说清楚。如果确实是你派去的,那我只能说,一切是你咎由自取,我也帮不了你!”   延羲语气嘲讽,“是不是我做的又有什么区别?慕容煜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眼下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岂能错过?”   阿璃摇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不可能无凭无据地诬陷你。”   延羲看着阿璃,唇角紧抿,攥着她的手腕又前行了一阵,把她半拽半拖地拉到一处宫墙之下,狠狠推靠到壁上,冷冷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昨晚在这里做过什么?”   阿璃被撞得吃痛,怒道:“我怎么知道?昨晚我不是醉了酒又毒发,你和蘅芜送我回去的吗?   延羲伸手掐住阿璃的脖子,指尖因为触到上面的吻痕而微微颤抖着。   他的瞳孔幽深,溢满着震怒与痛楚,死死地盯着阿璃。   阿璃抬手握住延羲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拉开,却完全使不上力气。   延羲的嗓音透着压抑,缓慢而艰难地说:“当初你跟我定下盟约,要合力除掉北燕……现在,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跟不跟我走?”   阿璃仰头瞪着延羲,嘴唇翕合了几下,无声地做了个“不”的口型。   延羲手指用力,阿璃徐徐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不出延羲如此震怒的原因,却暗暗下定了决心,即便是死,也不能背弃今日在宗庙许下的诺言……   延羲猝然松了手,背转过身去。   阿璃滑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原本可以编个理由,骗一骗他,再往后拖上一拖,拖到他离开蓟城……   可她不想再摇摆不定,不想再戴着面具做人……   该了结的,终究要面对,即使眼前的这一切,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阿璃平稳住了气息,抬头说道:“不错,当初我为了帮仲奕复国,跟你联手设了这个局。可我,从未想过要取慕容煜的性命。”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但口气却十分坚决,“你可以说我善变,也可以笑我懦弱,但是这件事,我不想再做了!你要天下也好,权势也好,尽可自己去夺!我欠你的,早在帮你盗取女娲神石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   延羲依旧背对阿璃,头微微仰着。   半晌,他幽幽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越州发过的那个誓言?”   阿璃垂下眼眸,记起那晚自己以性命起誓,绝不对慕容煜再动心。   她点了点头,“我记得。”   延羲沉默了一瞬,又说:“那你又明不明白,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你就是魍离,会如何对你?以他的脾性,当年可以不顾你苦苦哀求、逼死东越仲奕,他日也照样会取了你的性命。”   阿璃撑着墙慢慢站起来,声音低沉,却透着一丝决然,“我知道。可我除了顺从自己的心,再没有别的办法……”   她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人生苦短,我不想每日都活在爱而不得的痛苦里。哪怕要我因此明日就死去,我还是不后悔!”   幸福的滋味太甜蜜,即使是要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她也不后悔!   晨风轻拂,扬起了延羲的长发。   一缕白色的发丝,在晨曦的光芒中染上了点点金光。   阿璃靠着墙,怔然地望着那缕银丝。   她恍恍惚惚地,记起了蘅芜曾讲过的一段故事:“……公子确认你死了的那天,一个人在东海边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为他梳头的时候,发现他的一缕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不知为何,阿璃从未想过要证实这件事的真假。   又或者说,这件事是真是假,对她其实也毫无意义……   阿璃沉默了良久,欲言又止,最后放轻了声音,缓缓道:“延羲,你走吧,趁禁军还没有追来……以后你跟慕容煜怎么争斗,我都不会插手。只要你不选择与我为敌,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延羲语中笑意凉薄,“朋友?”   他缓缓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已再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以为,你的朋友,只有那个让你最关心、最在意的东越男人。”   仲奕?   仲奕此刻应该已经和家人在东海安顿了下来吧……   阿璃垂下了眼,语气中隐约有了歉疚,“青遥和仲奕,现在在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担心。若是,若是你肯发个誓,永远都不伤害仲奕,或许,过段日子,我可以把青遥的下落告诉你。”   延羲伸出手指,轻抚过阿璃的脸颊,强迫她抬起眼与自己对视。   似自语一般,他缓缓而低声地说:“阿璃,凭什么你一个人得偿所愿?”   他问得突兀,阿璃有些疑惑不解,“……什么?”   禁军士兵的声音越来越近,迅速往这个方向而来。   “阿璃!”慕容煜焦急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阿璃的目光努力移动搜寻着,无奈下巴被延羲捏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延羲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璃,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恍然不觉。   阿璃无奈地望向延羲,却不禁有些怔住。   相识多年,她还从未见过他眼中交迭出如此复杂而矛盾的神色。   似悲似怒、似怨似痛、似恋似恨……   延羲的嘴角慢慢勾出道浅笑,俯身凑近阿璃耳边,“可我就是受不了你过得这么快乐……怎么办?”   他顿了顿,一字字清晰地说道:“你的那位知己好友,现在在我手里。”   阿璃脑中“轰”的一声。   思维凝固的一刹,她感觉延羲蓦然松开了自己,继而旋身一纵,跃上了宫墙。   雷鸣抬手示意,麾下弓弩手中早已拉满的弓弦铮铮齐响,羽箭急雨般的射向延羲。   延羲不避不闪,衣袖轻扬,凭空挥掌而出,箭矢噼啪地纷然落下。   他立在墙头,居高临下、神态轻蔑地看了慕容煜一眼,眼锋掠过满面惶恐的阿璃,断然飞身而去。   雷鸣带着人追了过去。   慕容煜疾奔至阿璃身边,伸臂拥住了她,“你没事吧?”   阿璃机械地摇了摇头,整个人却感觉像被抽空了一般。   她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将会彻底被卷入到一场你死我亡的交锋之中………      ☆、花影乱 (三)   慕容煜用浸了热水的锦帕裹住阿璃的左足,轻轻揉捏着,“刚才你赤脚站在雪地里,竟也不知道冷。”   阿璃靠在榻上,神情有些恍惚,目光幽幽地盯着慕容煜的一举一动。   慕容煜像是感觉到阿璃视线一般地抬了下眼,又随即垂下,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是我太心急,不该连夜就围攻驿馆……”   昨日慕容煜和阿璃从宗庙回到宫门的时候,雷鸣便将自己彻查北苑行刺一事的收获,奏报给了慕容煜。   慕容煜安排送阿璃回承元殿后,自己则领着雷鸣去了前殿,跟早已恭候在此的几名近臣商议对策。   程武等人皆力谏擒住风延羲,不管他认不认,都要以行刺国君的罪名将他拿下。就连行事一向谨慎稳重的吴予诚也说:“从今日那帮刺客的身手和兵器来看,确实是陈国龙骑营无疑。能调遣龙骑营的,除了陈王,便是风延羲。如果这件事不是风延羲的主意,那就是陈王亲自下的令。所以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陈国先背弃了两国的停战之约,风延羲是陈国的相国,我们就算将他就地正法,也不算理亏。”   阿璃听慕容煜讲到此处,忍不住冷声嗤笑道:“照这样说,我还是陈国的郡主呢,你们是不是也该把我就地正法了?”   慕容煜抿紧唇线,凝视阿璃一瞬,缓缓说:“你是我的妻子,跟陈国再无关系。”   阿璃深深地呼了口气,把脸埋到双手中。   “怎么可能没关系?”她的语气踌躇艰难,“我顶着陈国郡主的身份,不是想撇清关系就能轻易做到的。再者说,万一延羲把暗夷也拉进来,到时候连我的亲弟弟也成了你的敌人……”   慕容煜挪坐到阿璃身边,把她的双手从脸上拉开,“我知道。可是阿璃,你既然选择了我,就不能再有别的犹豫。”   阿璃抬眼看着慕容煜灼灼清亮的双眸,心中百般纠结。   她摇了摇头,“延羲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派人刺杀你,陈王也不可能这样做……燕陈刚刚停战,双方都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而且,一旦两国交恶,我跟他在蓟城就会立刻身陷险境。他们不可能这样蠢。就算他们真的有错,可你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想过?”   慕容煜握住阿璃冰冷的手指,说:“燕国和陈国之间,不可能有永久的和平。联姻、停战、议和,都只是权宜之计。这些,你不会不明白。”   阿璃语带讥讽,“我当然明白。当初你跟月氏公主订婚,不也是权宜之计吗?”   慕容煜的瞳仁被刺痛般地骤缩了一下,继而缓缓说道:“我与月氏国订亲,是为了招降。我与陈国议和,却是为了娶你。”   “我从王兄手中继承了大燕的王位,身负社稷重任,很多事,再不能单由着我的心意来做。可你需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是这个世上我最不愿失去的人。我承认,下旨让禁军围攻重华驿馆,是有我的一些私心。”   他神情笃定,凝视着阿璃说:“阿璃,我不愿让你再夹在我跟风延羲之间左右为难,所以我想帮你下个狠心……我已经因为东越仲奕而失去过你一次,我没有办法想像,你因为别的人而再度离开我……”   在宗庙中阿璃发下的那个毒誓,让慕容煜觉得担忧、觉得心疼。   他想像不出,是什么原因,让阿璃不得不以自己的性命来起誓,绝不做出伤害爱人的事……   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有风延羲。   虽然他猜不出风延羲能用怎样的手段来逼迫阿璃,但他能感觉到,阿璃在害怕……   阿璃听到仲奕的名字从慕容煜口中说出,经不住回想起延羲临走前,语气中的那种阴狠决绝,心瞬间如置寒窑,忍不住阖上了双眸。   她猜不到,延羲是如何找出了仲奕的行踪。她和沃朗的计划,可以称得上缜密周详。沃朗跟随延羲多年,对他安插在燕国境内各处的人手据点都很了解,加上拥有巫术灵力,想要避开延羲的搜捕,并非难事。   可延羲的口气,又不像是在骗自己……   慕容煜抬手轻抚过阿璃额头的乱发,有些艰难地说道:“我知道你跟陈国风氏渊源颇深,可风延羲跟我早就已经势不两立。”   “八方镇外的追杀、两年前我几个异母弟兄的谋反,全都由他一手策划。就连当初火烧蓟城军营,如果没有他的默许,风青遥又怎能轻易拿到兵符调遣龙骑营?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日他在摘星台下的密室里找到我们时,本想将我一掌毙命,所幸禁卫及时赶到,他才打消了念头。以当日的情形,就算我命丧他掌下,旁人也未必能知晓,只道我是自己摔死在了密室里……”   阿璃猛然睁开眼,“什么?”   她坐直身子,稍整思绪,忍不住伸手握住慕容煜的手臂,“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忧心与延羲决裂的后果,但并不表明、她能容许延羲伤害慕容煜的性命。   慕容煜按住阿璃扶在自己臂上的手,缓缓说:“我说过,我不想把你卷入到我跟他的争斗之中。”   阿璃盯了他半晌,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这些事,不是你瞒着我,就能让我置身事外的。”   她把头轻轻靠在慕容煜肩头,低声说:“乌伦,我对你的心,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包括风延羲。延羲对我来说,跟仲奕并不一样。我同仲奕,相识于幼年,就如同亲兄妹一般……因为他的事,我对你心存怨气,所以,我曾和延羲订下盟约,想联手算计燕国的江山。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即便是我因此对仲奕心存愧疚……”   她曾那么努力地回避和否认自己对慕容煜的感情。   冷漠、逃避、拒绝、甚至刻意激怒对方。她以为,漫长的岁月和疏离,迟早会抹去两人之间那些仅存的美好回忆。   可终究,她还是失去了挣脱的勇气,任自己沉溺于他的柔情与呵护之中,不再去顾虑横亘于彼此间的恩怨纠葛……   慕容煜拥着阿璃,低头在她发丝间柔声说道:“我明白。阿璃,我不会让你后悔今日的选择。”   阿璃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坚定地看着慕容煜,“乌伦,我这个人,最怕被人骗。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从今往后,不管你做任何决定,都不要瞒着我?   慕容煜语气郑重,“我答应你。”   他想了想,坐直身子,“我发誓……”   阿璃捂住他的嘴,“我只是让你答应,又没叫你赌咒发誓的。”   慕容煜拉住阿璃的手,紧贴到胸口,说:“阿璃,也请你相信我,相信我的决定。我做过的很多傻事,其实也只是为了留你在我身边。”   阿璃靠在慕容煜怀中,轻轻“嗯”了声。   静默了半晌,她迟疑着开口问道:“乌伦,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慕容煜抬手抚着阿璃头顶的发丝,“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阿璃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仲奕还活着,你还会非取他性命不可吗?”   慕容煜手中动作一顿,沉吟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低头去看阿璃,“你为何突然问我这个?”   阿璃垂着眼睫,“我刚才说过,跟你在一起,心里总还是觉得对他有些愧疚……”   慕容煜的手指在阿璃发丝间轻轻划着,呼吸变得缓慢起来,像是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开口问阿璃:“如果,他还活着,而我仍旧要取他性命为王兄复仇,你又会如何?”   阿璃心乱如麻,仓皇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抬头看着慕容煜,“当年风青遥派人火烧燕军大营,令上万士兵一夜丧生,可你却能放过她。你其实也明白,就算你杀了她,也不能让失去的将士复生。”   慕容煜嘴角牵出道无奈的弧度,“原本,我是打算将她一辈子囚禁在摘星台,让她永远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之中……如此,也算对得起那些无辜丧命的将士。”   “我生平行事,力求公允,唯有放走风青遥一事,让我觉得有失公正。”他低头看了眼阿璃,继续道:“但我,并不后悔。如果那是我能留住你的唯一办法,就算做一回昏君又如何?我有负那死去的上万将士,还可以通过将来的征战为他们赢取荣耀,即使退一步来说,不被谅解,甚至被后世史书冠上不公不仁之名,终究也只是我为政上的错误。   “但我王兄,”他顿了顿,语气低幽的说:“他养育我成人,为父为兄,若我放过害他之人,便是不孝不义,连做人最基本的资格都没有。如果,东越仲奕还活着,或许我会因为你,饶他一命……但那样的话,我也再无脸面面对洵儿、面对大燕的先祖和百姓。我想,我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向大哥谢罪,祈求他的宽恕……”   阿璃的一颗心,沉入了无边深渊,游游荡荡,冰冰冷冷,凄凄惶惶。   慕容煜见阿璃沉默不语,紧紧拥住了她,宽慰道:“东越仲奕既然已逝,你就不要瞎想了。也不要因此觉得愧疚,我说过,那都是男人间的争斗。他若真如你所说,是你最好的朋友,就该希望你幸福。”      ☆、逐鹿中原 (一)   风延羲调遣龙骑营行刺慕容煜一事,很快传遍了燕国朝野。   新年的休沐刚刚结束,诸位大臣便迫不及待地齐聚前殿,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阿璃藏身暗厅之中,聆听着此刻殿上激烈的争论。   大司马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微臣早就说过,与陈国开战宜早不宜迟!据臣手下的密探回报,风延羲逃回陈国后,在短短的半月便集结出近三十万的兵马,可见其早有准备!当初的联姻,无非是他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罢了。”   先代陈王还在世的时候,就因为跟卫国和暗夷的交战折损了大量人力,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才选择了与东越结盟。眼下风延羲能召集到这个数目的兵马,没有两三年的暗中准备,是绝无可能的……   右将军程武出列说道:“从襄南到宛城,不过数日的脚程,陈国若要开战,必以夺回宛城为第一步!我军在宛城、关中的兵防加起来虽然有十多万,但河朔一带,因为去年的灾民暴乱,人心本就有些不稳,再加上关北的驻军又被撤离了,若是陈国大军集中兵力攻打宛城,只怕很难守住。为今之计,只有派兵增援宛城,封住他们的北上之路!”   武将之中,大多数人都附和着点头称是,有几人还跃跃欲试,争先自荐要作领军的先锋。   阿璃在暗厅中见此情景,不禁叹服燕国果然是以武立国,一旦有战事兴起,人人摩拳擦掌,争当先锋,换作以前东越的朝堂,还不知道会怎样的推来推去……   文官一列中,为首的高忱一直沉吟不语,待到堂上的局势渐渐倒向一边时,才微微侧身,朝身后的大司徒递了个眼色。   大司徒龚谦心领神会,上前出言道:“两个多月前,陛下下令将淮北和关北的驻军散入了农户,这样算下来,我大燕境内的兵马统共只余下六十万。其中十万驻扎在了北境,以防濊貊族有所异动。还有十万留在江南,用于震慑东越遗民。如果此时燕陈开战,我们能用上的兵马只有四十万而已。而这四十万的军士,经历三次南伐,早已疲惫不堪,加上粮草军饷短缺,未必能有把握击溃陈国大军。”   程武驳道:“那依大司徒之言,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陈国人挥师北上,把宛城和河朔又夺了回去?当年我们千辛万苦地攻打陈国,折损了数万将士性命才拿下的城池,岂能拱手相让!”   大司徒说道:“陈国人未必就真的打算开战。将军不要忘了,陈国的南面还有一个暗夷,如果燕陈全面交战,岂不是又给了暗夷人渔翁得利的机会?陈国人就算再傻,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   程武说:“未必就真的打算开战?风延羲都派出龙骑营刺杀陛下了,意图还不够明显?”   龚谦说:“行刺走得是捷径,战争却牵连天下苍生,赌得是一国的命数,岂能同归一类?”   双方一来一往,各执己见,不肯相让。   长宁侯吴予诚缓步上前,朝居中高座的慕容煜揖礼说道:“陛下,以微臣愚见,我大燕久经战事,当以休养生息为上策。可如果陈国起兵北犯,却也不能坐视不理。这种情况下,何不让月氏国派出十万精锐骑兵,以速战快打之法,阻截陈军,令其有所忌惮,再观其下一步?月氏骑兵行军迅速,军耗所需不大,更重要的是,月氏虽然是大燕的属国,但由他们出兵毕竟与我们亲自出兵不同,也不至于让燕陈关系陷入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吴予诚出身名门,仪态中自有一派高贵从容之气,虽然说话的声调不高,却也引得殿上众人凝神倾听。   阿璃早在吴予诚前往襄南迎亲之时,就看出他行事周全稳重,此时听他权衡各方利弊、思路清晰周详,果然是胜人一筹,难怪慕容煜平时也对他另眼相待……   慕容煜沉吟片刻,侧头看了眼侍立一旁的雷鸣,“雷鸣,你把月氏王的信读给大家听听。”   雷鸣合拳领命,从案上取过信函,展开读道:“蒙陛下圣恩,小王登基已近一年,其间执掌月氏朝政,渐有绩效,漠北漠南三十二部落已鲜有叛乱之意,民心安定,四方稳固。然小王眼下尚有一事,祈盼陛下圣裁。小王嫡母自去年年中便重病卧床,唯思念纤罗公主心切,忧郁难解。小王恳请陛下,准许公主暂返休密,侍奉嫡母左右。”   雷鸣读完了信,叠好后恭敬地放回案上。   慕容煜问吴予诚:“予诚,你听了月氏王的信,又作何想?”   吴予诚四下环顾,这才意识到,以往都会出席议政的纤罗公主并不在场。   他思忖片刻,心中渐渐明白过来,缓缓开口道:“月氏王在信中说自己执掌朝政顺利,恐怕是想暗示陛下,他如今已有了跟大燕讨价还价的资格。而这个价码,就是纤罗公主。”   程武抢过话去,“那月氏王本是庶出,一向忌惮公主的身份!如今他坐稳了王位,表面上是请公主归国探母,实际上却是想借机除掉她。陛下万不可答应!”   一直沉默观战的相国高忱,此时却忍不住轻捋胡须,接过话去,“程将军可曾想过,若是不答应,月氏王又会如何?”   程武说:“他能如何?一个附属国的国君,难道还敢反了不成!”   龚谦嗤笑道:“将军恐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以眼下的局势,南有陈国,北有濊貊,再加上个月氏,个个蠢蠢欲动。难道将军能有三头六臂,挡得住三面的敌军?”   他与高忱是姻亲,也深知高家一直觊觎着王后之位。   高忱的女儿嫁给了慕容炎为后,却未能生下男嗣。现下,庶出的慕容洵被立为了储君,但这,并非没有转圜的可能。只要慕容煜有了自己的儿子,龚谦相信,高忱就有能力扳倒太子、换立储君……   而纤罗公主在蓟城的这几年,亦曾费心结交过朝臣武将,深得人心。   当年她不顾危险来到燕国、助慕容煜登基,让忠于战神的一班将领心生敬重和钦佩。后来,她曾经在大漠中救过慕容煜的事渐渐传开,更是赢得了诸多人的好感。   此刻月氏王意图加害的心思被程武喊破,殿上众人纷纷进言,请陛下庇护公主周全。   慕容煜缓缓抬起手,示意朝臣噤声。   “寡人,不会让纤罗公主返回月氏。”   此言一出,殿上诸人神色各异,却都猜测着,陛下终究是心疼公主,舍不得让她身陷危险……   但慕容煜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吃惊不已。   “只是以如今的情况来看,寡人与公主也不宜再有婚姻之约。寡人欲以燕国公主之位赐封纤罗,与其结为兄妹,赐其燕姓。这样,一则全了公主与大燕相交多年的情谊,二则,亦不让月氏王对她再有所忌惮。”   如果纤罗放弃月氏的身份,而转而成为燕国的公主,那她就不再拥有继承月氏王位的资格,也就不再对她庶出的弟弟有所威胁。   慕容煜话音一落,堂上朝臣武将面面相觑,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换作以前,朝中半数以上的人,仍会强力支持纤罗公主成为燕国王后。可如今月氏新王羽翼渐丰,成为了统领漠北的领袖。纤罗对月氏的影响力大不如从前,而且还颇招新王忌惮,此时再让她成为王后,对燕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类似高忱这样、有心让自家女儿入宫诞下王嗣的,更是乐见其成,暗自欣喜着少了个争宠的强敌……   也有一些人深谙纤罗对陛下的一片痴心,在心头悄悄为她惋惜。   但自古两国联姻,掺杂各宗利益,难辨对错,再者,改封为大燕国的公主,也不算亏待了纤罗……   唯有程武一脸愤然,张口欲言,却被予诚拉了下衣袖,拦了下来。   大司马素日只对战事上心,此时顾不得分析公主改了燕姓有何利弊,只追问道:“那,月氏国的骑兵倒底可用不可用?”   慕容煜说:“寡人会修书一封,令月氏王备下二十万骑兵。但若非万不得已,寡人并不想动用月氏的军力。月氏归附不久,新王又野心勃勃,让他们的铁骑深入中原腹地,绝非良策。”   他目光在殿上扫过,“长宁侯。”   “微臣在。”   “寡人命你即日出发,前往宛城,督建前线防卫,以防陈军突袭。”   “微臣领命。”   “大司马,调汕州和关中的驻军各七万,增援宛城的驻防。”   “是。”   “翟司空,此番与濊貊族使者一同进京的白原,向寡人进献了几份兵器设计图。其中的倒钩箭、连弩弓和攻城犀角威力甚强,且设计精巧、节省铸造用铁数倍。寡人已赐了白原客卿身份,着司空署照其图纸,两个月之内,造出连弩弓万张,倒钩箭千万支,以备战时所需。”   阿璃听到此处,不觉留了神。   濊貊族使者克尔合离开的时候,慕容煜让他把先前进献的两名女子也带了回去。克尔合面子上本有些挂不住,但见慕容煜让人专门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让二女在族人中另择良配,又派了太子和长宁侯出城相送了三百里,给足了颜面,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而与他同来蓟城的白原,本是个避世而居的隐者,看上去也颇有出世脱凡之风,阿璃有些想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作官?      ☆、逐鹿中原 (二)   下朝后,阿璃跟着慕容煜回了他的寝殿。   她回想着刚才朝堂上的政论,忍不住发问道:“那个白原怎么会帮着你们造兵器?”   慕容煜刚换上常服,一面整理着袍袖,一面对阿璃笑道:“怎么?帮我们造兵器又什么不妥吗?”   阿璃摇了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原本是个避世而居的隐者,连贝海尔湖那种苦寒之地也住过,可现在突然决定投身朝廷、做起官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慕容煜说:“有什么奇怪的?很多隐者之所以选择避世而居,正是因为空有满腹才华,却投报无门,或又是苦于仕途艰险、人心复杂,索性远离了争斗。但如果有机会能实现一生的抱负理想,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阿璃却不以为然,“照你这样说,白原的毕生理想就是造几副弓箭,助你攻打陈国?倒钩箭和连弩弓虽不常见,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大凡对兵器有所研究的人,都能造得出来。算得上哪门子的满腹才华?”   慕容煜坐到阿璃身边,微笑着望了她片刻,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下颌,“你怎么对别的男人如此上心?还好尽是些贬低之词,否则我……”   阿璃勾着嘴角,“否则你想怎样?你还打算把白原……”   她抬手比了个砍头的姿势。   “那倒也不至于。”慕容煜豁尔一笑,继而思忖说道:“白原确是人才,难得他肯自荐为我大燕效力。你刚才说,倒钩箭和连弩弓并非稀罕物,但你可知道,要铸造出有作战力的倒钩箭和连弩弓却也十分不易。”   阿璃说:“我知道。”   她自小在风伯钦的安排下,师从名家习武,对各类兵器十分了解。   “所谓倒钩箭,就是在箭头旁边,还多出了一个带刺的倒钩。人若被这样的箭头射中,不但创口深阔,想要拔出来箭头,也非得要撕扯地皮开肉绽不可,因此作战时威力不同凡响。可正因为箭头处多了个倒钩,重心难免较寻常羽箭不同,若不是用惯了这种箭的兵士,恐怕出箭时力度和准心都会有偏颇。”   慕容煜颔首说道:“正是如此。但白原却设计出了一种专门发射倒钩箭的连弩,箭槽根据箭身和箭头的重量比做了调整,士兵们使用的时候,只须照往常的方式瞄准,却依旧可以命中目标。更甚者,此种连弩,可以连发十二只弩箭。”   阿璃闻言,心底不禁隐隐泛起担忧,却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似乎刚刚才被慕容煜逗乐的心情,瞬间又低落了回去。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敢确信,仲奕是否真的落到了延羲手中……   蘅芜重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萋萋又仿佛毫不知情。她没有办法向延羲讨要证据,却又不得不时刻担忧着他以此威胁自己做些什么,而这些要求又会对慕容煜造成怎样的伤害……   慕容煜打量着阿璃的神色,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阿璃,又在想些什么?”   阿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慕容煜轻抚着她的手腕,“你体内的毒刚解,若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记得传召御医再来看看。”   他知晓阿璃身中异毒一事之后,便亲自去一趟纤罗公主的府邸。   两人具体谈了些什么,阿璃并不清楚,只知道纤罗最后交出了解药,并答应跟慕容煜解除了婚约。   即便是没有权力上的交迭,她策划谋杀一国王妃,便已是重罪。一旦此事被昭告天下,她恐怕再难得到燕国的庇护。   以今日朝堂上的见闻来看,纤罗被逐渐执掌漠北的月氏新王所排挤,失势已成定局。   可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燕国人对她的好感和维护依旧不减。   阿璃不得不承认,在某种程度上,纤罗公主对慕容煜的付出与帮助,远远超过了自己……   阿璃翻转手腕,与慕容煜十指交握着,缓缓说:“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想起今天你们在朝堂上的争论,有了些想法而已。”   “哦?”慕容煜牵起嘴角,“什么想法?”   以往两人也曾偶尔讨论过天下局势,但阿璃主动提起,还是第一次。   阿璃说:“燕陈开战,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燕国久经战事,又缺乏钱粮,如果真的跟陈国持久交战,怕是会落于劣势。”   慕容煜点了点头,说:“现在看来,风延羲应该从很早开始,就在暗中准备这场战事了。龚谦以为陈国会受暗夷牵制,但暗夷早已重获自由,且并无兵力和野心向北扩张。二则,风延羲和暗夷牵连甚深,断不会倒戈相向。”   阿璃想到沃朗,不觉忧思更盛,思忖说道:“陈国大军一定会首先取道河朔,想办法夺回宛城。河朔一带,因为去年的天灾、人心涣散,又收了风延羲送去的赈粮,说不定早就想反了你们燕国,重新归附陈国。这一点,身为暗夷人,我再清楚不过。河朔一旦失守,便如同打开了宛城的门户,只靠加固防御,并非长远之计。”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地望着慕容煜,“我若是你,就会亲自驻守宛城,安抚降民,让他们明白,如今河朔已臣属燕国,而燕帝亲临宛城,就是为了保护子民,不让他们再受战火之苦。百姓与贵族不同,图得无非是安稳度日。若你能让他们安享太平、生活富足,他们没有理由反你。我手里的那三百万两银子,到时候就散给灾民,也算用得其所。”   慕容煜垂目思索着阿璃的话。   “我亲去宛城,确是可以起到安抚民心、激励前线将士的作用,可这样一来,蓟城便无人坐镇。濊貊族现在虽然与大燕修好,但也只是表面上的暂时退让,难保不会再兴风波。”   阿璃说:“蓟城不是还有太子吗?”   “太子年纪尚幼,不足以委以此等重任。”   阿璃想了想,问:“濊貊以前因为月氏,一直不敢在北境妄为。如今这个月氏新王恰巧野心勃勃,你何不想个办法挑起他们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   她低头垂眸,在脑中分析着局势,一面缓缓站起身来,踱到案前,拿起案上的暖香银薰球,在手中把玩着。   “我们去宛城的话,便与陈国咫尺之距。或许,我能想出个法子,让陈王与延羲决裂。一旦他们起了争斗,恐怕就再无心力与燕国开战,你就又多了些时间来准备……陈王的性子刚愎自负,心里多半对延羲很是忌惮。这次北苑行刺的事,若是陈王的主意,说不定就是想借你的手除掉延羲……”   说到此处,她下意识地看了慕容煜一眼,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怔然望着自己。   阿璃有些赧颜地反应过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慕容煜面前大谈背后算计别人的法子……   她讪讪地住了口,继而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想法不够……光明磊落?”   慕容煜凝视阿璃,豁尔一笑,伸手把她拉回身边坐下。   “岂止不够光明磊落。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满脑子阴险念头的歹毒丫头。”他把阿璃搂进怀中,曲指刮了下她的鼻子。   阿璃捂着鼻子,张口想辩解些什么,却听慕容煜低声在耳边说道:“你肯花心思为我筹谋,即便再阴险歹毒,我也喜欢。”   阿璃闻言,心中泛出了一丝甜意。   她把头倚在慕容煜怀中,指尖抠着镂银薰球上的纹路,“我其实,也不是什么恶毒的人。他们内讧,好过兴起战事,白白连累旁人跟着受苦。”   慕容煜说:“我明白。你其实是胸怀天下,心系黎民百姓,连我也自愧不如……”   他话没说完,胸口就被阿璃似嗔还羞地捶了一拳。   阿璃撇了下嘴,忍住笑意,说:“其实,我提议去宛城,还有一个原因。”   她抬头看了眼慕容煜,“你可听说过风氏的女娲神石?”   “听过。”   阿璃问道:“当年你攻下宛城以后,为什么没有想办法,把女娲石找出来?”   慕容煜说:“女娲石的灵力,需要伏羲氏族人的血方能开启,就算我得到了它,也没有什么用。”   阿璃摇了摇头,“那倒未必。”   “即便是不开启灵力,女娲石仍然孕育百物、滋养自然。你只需将神石置于一处,不出一月,其方圆十几里之内,便可枯木逢春、花草再生。更重要的是,女娲神石在陈国人心中,就如同镇国之宝一般。若是陈国的士兵知道它最终落到了你手里,定会失了士气。”   她撑起身子,手轻轻扶着慕容煜的手臂,目光熠熠,“若是你能带我去宛城,我便把女娲神石取来送给你!”   慕容煜统领大军多年,深知人心士气的重要性,闻言也不禁颇为动心。   他转念想起什么,对阿璃说:“可我听说女娲神石被封在了风氏的一间庄园中,其间以伏羲六十四卦布下了重重机关,除了风氏嫡子,外人根本无法破解。”   阿璃抿唇一笑,“我既然说了,自然是有法子办到的。”      ☆、逐鹿中原 (三)   一个月之后,燕帝携王妃,在早春尚未融化的茫茫白雪中,启程前往陈国的旧都宛城。   太子慕容洵,领着留于蓟城的相国高忱、禁军统领雷鸣和右将军程武,一直送驾至城外三十里处,方才返回王宫。   对于此次南下,除了想助慕容煜在南北开战前取得先机,阿璃也有她自己的一些私心。   一则,她需要确定仲奕是否落在了延羲的手中,而此事,又是否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二则,宛城离襄南和暗夷都不算远,她或许能寻得机会和沃朗见上一面,劝服他不要搅进燕陈的战事之中。   临行前,阿璃犹豫过要不要把林崇也带在身边,免得他再受蓟城世家子弟的欺负,但转念又一想,年少时的苦难也算得上是一种磨练,加上太子洵跟阿崇相处甚睦,必不会让他陷入困境,于是说服他继续留在了东宫。   慕容煜打算在离京之前,就颁下诏书,册封阿璃为后。   为了解除与纤罗的这一纸婚约,他曾领军攻打东越,间接导致了慕容炎在汕州的遇刺身亡。也曾费心算计,扶植了野心勃勃的穆勒登上月氏王位。其中所经的重重波折,让他愈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自由,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予阿璃他许诺过的身份。   阿璃却着急南下,劝慕容煜道:“若是要行册封礼,又得耽搁许多时日,而且现在马上要和陈国开战,我的身份特殊,你手下那班朝臣中多半会有人提出异议,到时候又是一场唇枪舌战,想着就烦。还不如等南北的战事了结了,他们也找不出反对的原因了,再谈这件事。”   慕容煜知道朝中诸臣一向对阿璃持有偏见,虽然碍于他的强势不敢妄加非议,但立后的决定一旦提出,少不得要费些工夫施些手腕,才能让出身陈国的阿璃顺利登上后位。   与其如此,倒不如等灭了陈国,再行册封……   阿璃又踌躇着说道:“你们的那个相国高忱,你觉得可靠吗?其实之前我和延羲,想过要拉拢他,他似乎对此也没有过抵触。还有当初你继位时,高家的人没有少为难你。你一直对他委以重任就够奇怪的了,现在又将蓟城和太子留在他手中,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慕容煜宽慰阿璃说:“外臣想要谋反篡位,谈何容易?风延羲在陈国权倾朝野,位同国君,却也不敢废陈王而自立,何况是高忱。高家无非是想通过诞下王储来巩固家族势力,只要这个拥有高氏血脉的孩子一日不出生,高忱便不敢对洵儿如何。他位居文官之首,也确实很有能力,代替我处理朝政公务必不可缺。你放心,雷鸣和小武皆是我的心腹,有他俩在蓟城,自当万无一失。”   阿璃知道慕容煜处事一向考虑周全,便也不再多想,安心随御驾往宛城而行。   一路之上,由北至南,从北国的白雪皑皑,渐至春回大地,风光旖旎,别有意趣。   阿璃体内奇毒既解,身子逐渐强健起来,原想着直接骑马速行,慕容煜却怕她因风雪受寒,非要她乘车缓行。   阿璃索性把重病卧床的蘅芜也带上了车,由萋萋沿路照看着。   蘅芜那夜在重华驿馆,与延羲遭燕军围攻,胸口中了一箭,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了意识。   阿璃急于从她口中打听出仲奕的下落,蘅芜却一直缄口不言,任阿璃软磨硬泡,也不肯相告。   眼看就要行入河朔境内,阿璃终于忍无可忍,对蘅芜说:“你不告诉我也罢,大不了到时候,我拿你和萋萋去交换便是!”   蘅芜靠着软枕,唇色全无,“你以为,公子会为了两个婢女而让步?”   阿璃说:“你既然知道他无情无义,又何必对他处处袒护?我又不是要你做什么伤害他的事,我只想知道,仲奕倒底在不在他手里。”   蘅芜冷冷地瞅着阿璃,“你这么着急地打听东越国君的下落,就不怕被燕帝听了去?”   阿璃唇线紧抿,盯着蘅芜好长一会儿,终是放缓了语气,说:“我不管你心里是怎样看我的,可由始至终,我没有把你和萋萋看作过是敌人。”   “那公子呢?”蘅芜语气咄咄,“在你心中,公子他算什么?那夜他为了带你离开,冒死闯入王宫。而你,却选择留在了燕帝身边。你这样做,跟拿刀扎他的心有什么区别?”   阿璃说:“你不要把他说得那般重情重义。他对你们都不管不顾的,要是我不留下来,你跟萋萋怎么办?”   蘅芜却不以为然,冷笑道:“你难道是想说,你对燕帝也是虚以委蛇?”   阿璃努力控制着怒气。   一旁的萋萋忍不住插嘴道:“姐姐,要不是阿璃姑娘相救,那晚我们就死在禁军手里了。你重伤昏迷的时候,也是她让燕帝派了最好的御医来为你医治……”   蘅芜一语不发地盯着阿璃,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其实,我告诉你也无妨。马上就要到宛城了,就算我不说,公子也会想办法让你知道的。”   她微微吸了口气,说:“他们确实是在公子手中。”   阿璃骤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如果说在这之前,她还尚存了几丝希冀,眼下也幻化作了绝望。   蘅芜抬手捂住胸口的伤处,有些费力地继续说道:“公子本也没打算把他们怎样。小姐,那么在乎东越仲奕……可是,”她抬眼看着阿璃,一字一句地说:“公子此生最不容的便是背叛。如今他恐怕不会再对东越仲奕手下留情。”   阿璃再难平静,伸手握住蘅芜的手臂,“延羲怎么找到他们的?沃朗呢?沃朗又在哪儿?”   萋萋上前想拉开阿璃的手,忽又听到沃朗的名字,手中动作不禁一缓,也抬眼望向姐姐。   蘅芜冷笑道:“你以为有大巫师相助,公子就找不出他们?”   “大巫师对公子在燕国的人力部署确实很了解,又拥有巫术灵力,所以公子一路追至海边,也找不到他们的确切位置。于是,公子让人沿海散布流言,说你在蓟城遇刺身亡。”蘅芜微微扬起眉梢,“你猜,结果如何?”   阿璃颓然坐下。   以她对仲奕的了解,又怎会猜不到?   蘅芜稳了稳呼吸,“那时,小姐他们已经上了海船。想来,是后来,从往来渔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东越仲奕竟然不顾一切地返转回来,在港口被公子的人捉了个正着。”   她打量着阿璃的神情,慢慢说道:“直到今日,我猜,他都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阿璃脑中一片空白,心头冷热交替。   半晌,她咬着牙说:“你们做了这种事,还指望我对风延羲忠心耿耿?”   蘅芜说:“是你背叛在先,怨不得公子。”   萋萋在一旁低声追问:“那大巫师呢?他跟他们在一起吗?”   她素日接触的机密讯息甚少,并不清楚事情始末。   蘅芜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缓缓说道:“大巫师,应该在送他们上船后,就离开了。如今,多半是在暗夷。”   阿璃恍若未闻,紧捏着拳头,怔然而坐。   车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接着,响起了梆、梆,数声敲击车窗的声音。   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   慕容煜姿态潇洒地挽着追云的缰绳,策马立于窗外。   他唇畔噙笑,微微俯身望着阿璃,递进一支盛放的红梅,“刚才路过一处山岭,梅花开得正好,便折了支来给你。”   阿璃盯着那支梅花半晌,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慕容煜脸上的笑意渐渐被疑惑所代替。   他正欲开口发问,却见阿璃倏地起身,掀开车帘,径直下了马车。   阿璃快步走到慕容煜马前,仰头望着他,“你让车队停下,就为了折支花给我?”   慕容煜被问得有些不解,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随即翻身下马,关切地握住阿璃的手,“你下车做什么?外面风大,小心冻着……”   他话音未落,阿璃突然伸臂抱住了他。   她抱得那么紧,仿佛一旦松开就会永远失去。   再不顾及周围面露惊讶与尴尬的侍卫和随从,也再不想顾及无望和未知的将来。   软弱也好,矫情也罢,愧疚、自责、胆怯、恐惧,她统统都不想在意了!   自幼的孤独飘零,大半生的不得自由,命运的无情捉弄。   凭什么她就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哪怕是短暂的可怜……   谁也不能逼她放手,阿璃心想,谁也不能!      ☆、逐鹿中原 (四)   慕容煜抵达宛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底。   吴予诚奉命已先行到了宛城,负责督建前线的防卫。他让人提前将陈国的旧宫收拾整饬一番,用作燕帝和王妃在宛城的行宫居所。   阿璃在宫门处下了马车。   前来迎接的大小官员和宫中侍从,黑压压一片地跪在地上,俯首噤声。   阿璃的视线越过众人,望向曾在记忆中有过不同意义的巍峨殿台,心中五味杂陈、百般感慨。   她第一次踏入这座王宫的时候,还是暗夷进贡的一名贱奴,没有姓氏,前程未卜,佝偻着小小的身躯,满心惶恐地站在宫墙下,偷偷打量着高耸奢华的楼台。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很快地、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重重宫阙之中……   可谁能料想,有朝一日,她竟以这座宫殿的女主人的身份,重返故地?   宫人们将行李等物安置妥当,又在长庆殿中燃起熏笼壁炉,顿时炭香扑鼻、满室温暖。   慕容煜脱下大氅、递给宫女,一面问随他与阿璃一同入殿的吴予诚:“宛城的防御工事进行得如何?”   吴予诚说:“回陛下,汕州调来的七万大军已于前日到达,微臣让他们暂时驻扎在了华阳关外。”   两人走到殿中摆放着一副沙盘面前。   吴予诚指着盘中山脉丘陵的一处,“华阳关位于宛城的东南面,地处山谷谷口,地势险峻,可谓是阻挡陈军北上的天然屏障。”   慕容煜研究着沙盘中的地形,“宛城自身的防御能力,比三年前弱了多少?”   予诚说:“宛城的城墙并无太多需要修补的地方,微臣已命人在城楼上预备下了篝火木柴,以备守城之需。只是,陛下入城时大概已经看见,城外的护城河已经填实,一时无法再度开凿,让宛城的防御能力比以前弱许多。”   三年前,燕军攻打宛城的时候,为了突破城外护城河的阻挡,上万名前锋营的战士,不得不以血肉之躯对抗着城楼上射出的火箭,用尸体堆积出一座人桥。   宛城攻破之后,为慰告亡灵,慕容煜下令将埋葬着无数将士英魂的护城河彻底地封堵住了。   慕容煜剑眉微簇,手指轻敲着沙盘的边缘,思忖说道:“宛城毕竟曾是一国都城,城楼险峻,外又有华阳关这样的天然屏障,在防御上,还是优势居多。”   阿璃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忍不住插嘴打趣道:“既是如此,当初又是怎么被你们攻下的?”   慕容煜笑了笑,继而肃容说:“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士气。若能做到全军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即便是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亦有机会胜过十倍于自己的对手。当年我们攻打宛城,是为报龙骑营火烧蓟城之仇。那时大军之中,一多半以上的人都曾亲眼目睹过蓟城大营被烧的惨景,提起陈国人来便个个咬牙切齿,攻城之际,都恨不得冲在最前面。”   他顿了顿,说:“只可惜,这样的士气,只能用上一次。”   阿璃明白慕容煜的意思。   既然燕军攻下了宛城,也就如同报得大仇,士兵们胸中原有的恨意也自然而然不那么强烈,再回不到攻城时那种奋不顾身的状态。   吴予诚颇有感触地说:“河朔一带,经陈国统治已有近千年的时间,在百姓心中,宛城就是陈国,而陈国,就本该拥有宛城。不管是城中的居民也好,守城的士兵也好,多多少少都会被这种想法所影响,面对攻城的陈国大军,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陈国的三十万大军虽然尚未北上,但从襄南到华阳关不过数日的脚程。这场仗,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他向慕容煜揖礼道:“陛下此次亲临宛城,不但可以提升前线将士的士气,还能更好地安抚归降的百姓,令他们不再生有异心,同我们的守军合力守护宛城!”   慕容煜听予诚所说,与阿璃当日劝服自己南下所举的理由不谋而合,忍不住看向阿璃,笑道:“阿璃,你可知,予诚在朝中素有才子之名。如今他赞同了你的想法,我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才女?”   阿璃抿起嘴角,“我如何能跟长宁侯相提并论。”   她缓步踱至沙盘前,“我不过见多了世上的人情冷暖,觉得能让百姓安心,便能令天下太平而已。”   吴予诚拱手道:“好一句能让百姓安心,便能令天下太平!王妃胸怀天下,又何必自谦?”   慕容煜握拳掩唇地咳嗽一声,揶揄道:“好了,你们俩就不用互相吹捧了。”   他指着予诚,对阿璃说:“予诚是我的从表兄弟,小时候便在一起读书习武,私下相处倒也随意,你不用跟他客气。”   他转身问吴予诚:“军中之事倒也罢了,只是安抚民心这一桩,还得要你多出些主意方可。眼下虽有赈灾的银两发放,但毕竟只是公事公办,算不上真正的亲民之举。你到宛城已有些时日,对于收服城中百姓的民心,可有什么想法?”   吴予诚沉吟了会儿,说:“再过数日,便是上巳节。此节在南朝,乃是踏青出游、临水饮宴的热闹日子,民间素来颇为看重。陛下何不趁此时机,亲自举行庆典,与民同庆?”   慕容煜负手思考片刻,继而点头应允,对予诚说:“主意不错,就依你所奏。”   他侧头看了眼阿璃,“王妃熟悉南朝的习俗,你若有什么问题,可以同她商量着办。”   予诚躬身答道:“微臣遵旨。”   用过午膳,慕容煜匆匆出宫,前去察看城楼一带的戍卫和兵力部署。   吴予诚跟阿璃坐在书房之中,筹划着上巳节庆典的安排。   予诚一面翻阅着宛城的地志,一面问道:“王妃以往在南朝过上巳节,都会做些什么?”   阿璃沉默了一会儿,略显含糊地答了句:“喝酒,跟朋友一起。”   予诚思索着说:“若是以酒设宴,只怕场面难以控制……再者,如果以陛下的名义赏赐酒食,若让混入城中的奸细趁机投毒,只怕更起祸端……”   阿璃闻言插话问道:“平时你们会盘查出入宛城的人吗?”   予诚听她问得突兀,略觉诧异,抬头看了阿璃一眼,答道:“陈国的军队尚未离开襄南,此时封锁城门、实行宵禁,反倒让城内居民心生惶恐。平时,守城的卫兵只会盘查看似可疑的人物。”   阿璃漫不经心地翻着案上的几卷古籍,似笑非笑,“什么叫看似可疑?有心躲过的人自然会乔装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谁会特意让自己看起来可疑?”   予诚说:“王妃所言甚是。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既不扰民,又能疏而不漏。”   阿璃眉心轻拧,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抿住,沉默无言。   两人各自翻看着手中的卷籍,予诚又执起笔,在卷帛上写了几句。   “王妃昔日同友人过节,除了饮酒,还会做什么?”   阿璃垂眸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上巳节讲求的是临水饮宴。所以,每年我们会挑一处可以泛舟的湖,一边在船上喝酒,一边欣赏湖边的景色。”   “泛舟湖上……这倒比席地而饮更合适些……”予诚想了想,说:“可这个时节恰逢冬去春来,景致恐怕会略显的萧条。”   阿璃合上书帛,轻轻呼了口气,缓缓说:“三月的蓟城,或许还是一片萧索,但在南朝,早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她抬手托着下巴,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江南三月的时候,桃花已经开了。风吹过的时候,落英纷纷,花瓣飘落到湖面上,浮起一片粉色,远远望去,就像着了色的雪一样……”   予诚抬眼看着阿璃,眼神疑惑而探究。   江南与陈国相隔甚远,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这位扶风侯府的表小姐不计千里迢迢地前往?难道说,只是为了那落英如雪的美景?   他蓦地记起一些曾经听过的传闻,不禁有些忐忑起来,半晌,才轻声接过话说:“王妃与王妃的朋友,倒是懂得闲情逸致之人。”   阿璃正兀自出着神,闻言轻抿了下嘴角,笑意透着一丝苦涩。   吴予诚研究着阿璃的神色,沉吟良久,继而斟酌出言道:“南朝百姓,对燕人多少还是心怀排斥的。大燕收降东越以后,江南一带的百姓表面上虽没有抵触,但一旦利益被有所侵犯,便将所有责任推到朝廷身上。将来陛下统一天下,要想安抚民心降将,恐怕还需要王妃从旁协助。”   阿璃扬起眼帘,“我?”   她豁尔一笑,说:“我不过是后宫的一个嫔妃,能协助什么?”   “王妃此言差矣。王室中的女子,言行决策,皆可左右前朝动向。就算只是斡旋于朝廷命妇女眷之中,亦能促成对政局有利的世族联姻。就拿眼下的情况来说,燕国虽然收服了南朝的大半江山,但并不熟悉这里高门士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对哪些人该放权、该笼络,对哪些人该打压、该防备,王妃应该比微臣这样的燕人更清楚。”   吴予诚语气郑重,“王妃是我大燕国地位最尊崇的女子,亦是陛下最为信赖珍惜之人。只要王妃能舍弃对南朝的眷顾,一心为我大燕社稷筹谋,必能做出一番成就。”   阿璃抬眼盯着吴予诚。   虽然有从表兄弟这层血缘关系,但吴予诚和慕容煜在容貌上,并无相像之处。   予诚的父亲,是蓟城出了名的风雅侯爷,家中常有歌姬名伶出入。丝竹弦乐、莺歌笑语,让将领出身的长宁侯,比旁人多了种倚马斜桥风流公子的气质。   而此时此刻,他眼中的诚挚与毅定,却让阿璃莫名地想起了慕容煜……   她缓缓垂下眼帘,“侯爷的意思是说,我若不把对南朝的眷顾断得干干净净,就算不上对燕国忠心了?”   吴予诚站起身来,朝阿璃合手揖礼,继而开口道:“正因知道王妃是重情重义之人,微臣才斗胆进言,还望王妃勿怪。”   他态度恭谦坦诚,丝毫不隐瞒自己一番话的用意,颇有坦荡荡的君子之风。   阿璃心中其实很清楚,在燕国,对她心怀戒备的人又何止吴予诚?   换作程武,早不知何等严词厉色讥诮挖苦了。   她抬起头,对予诚笑了笑,“侯爷放心,我既然随陛下来到宛城,便是下了决心要同他并肩作战。”   她缓缓起身,眼锋扫过案上展开的帛卷和上面端正隽秀的字迹:   上巳节,泛舟,饮酒,赏花……   “普天之下,没有人,比我更愿意看到风延羲一败涂地。”      ☆、拭泪相看是故人 (一)   吴予诚最终将庆典安排在了宫城附近的镜湖畔。   镜湖连着樊江,湖面宽广,四周有楼台阁榭、格调高雅的茶坊酒肆,是宛城世家子弟平日里呼朋引友、最时常出入的场所。   为了制造出与民同乐的气氛,予诚让府尹将镜湖周围比较有名气的酒家掌柜召集起来,吩咐他们各自备下游湖画舫,泊于湖中,再在画舫里安置下酒案坐席,供游人饮宴使用。   吴予诚做事一向细致缜密,思量着虽然是以国君之名安排庆典,但酒食游船皆由商户自家准备,就算中间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损了朝廷和陛下的颜面。   上巳节这日,慕容煜携近臣官员,登上了镜湖畔的楠楼。   楠楼原名登峰楼,乃王室敕建,主体采用金丝楠木而筑,因而被宛城百姓称为楠楼。   楠楼倚水而建,分上下三层,每层楼临水的一面都有一个向外略微延伸的栏台。从最高一层处望出去,恰能将镜湖的全景尽收眼底。   慕容煜和阿璃站在三楼的栏台之上。   阿璃今日打扮素净,青丝间只挽着只金丝白玉簪,身上裹着件素色的斗篷,倚着栏杆,向外望去。   湖面上大约停了七、八座画舫,挤满了游人。又有三三两两的舟艇游船穿行其中,像是城中富贵人家出游用的私船,装扮的金翠华丽,偶有笙歌丝竹之声由内传出。   湖岸上已有迎春花开,夹杂于抽芽的柳树之间,随风摇曳,彰显着春意。   侍者上前为慕容煜和阿璃斟酒。   慕容煜执起酒盏,凭栏而立。   第一杯酒,他仰头一饮而尽。第二杯酒,他抬手缓缓洒入了湖中。   湖面上掌声雷动,夹杂着欢呼人声。   三日前,阿璃带来的那三百万两银子已由府尹分发至河朔灾民手中,一时间,民意沸腾,之前对朝廷的诸多怨言亦有了扭转之势。今日燕帝又携王妃亲临镜湖,与民同庆佳节,更增加了安抚拉拢降民的效果。   慕容煜穿着身蓝色的锦袍,外罩黑貂大氅,气质尊贵却不显得骄奢。他身姿英武地立在栏边,俯瞰湖面,引得画舫中游人竞相挤身探头,争相一睹当世战神、燕国国君的真容。   慕容煜将酒盏递还给侍者,微笑着看了阿璃一眼。   阿璃早听予诚讲过庆典的步骤,遂执起酒盏,站到慕容煜身侧,照他刚才的样子,先自饮一杯,然后洒酒入湖。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慕容煜和阿璃并肩而立,又再饮过一巡酒后,在栏台设下的酒案后坐下。   阿璃握着酒杯,目光越过雕栏,怔然地望着来往的舟艇。   慕容煜留意到阿璃今日似乎有些神情恹恹,开口问道:“阿璃,你在想什么?”   阿璃收回目光,弯了下嘴角,“没想什么。只是这里的景致我从小便很熟悉,今日跟你来故地重游,觉得挺有感触的。”   她打起精神,抬手指向东面的一座红楼,说:“那座红楼叫望月楼,是宛城有名的酒楼,一般人可是进不去的,官衔超过六品以上的,方才有机会订到位子。”   “旁边那处稍矮些的、黑檐白墙的庭院,以前曾是陈国庆阳侯的私宅。庆阳侯是当今陈王的叔祖,为人极好风雅,他这座私宅的后花园,在宛城也是出了名的。他让工匠按照四季花卉的不同颜色,层层栽种,由紫转蓝、再转红,从远处看去,倒像是雨后的七色彩虹一般,所以宛城百姓都管这园子叫七彩园。我小时候,曾偷偷翻墙去瞧过一次,果真好看的很。”   那时她刚刚习武,翻墙的功夫并不比仲奕好很多,只能踩着他肩膀才能勉强够着墙头……   慕容煜听阿璃娓娓讲述着宛城旧事,眸光渐渐深邃起来。   阿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中断了讲述,低声道:“你盯着我干嘛?”   慕容煜垂目喝了口酒,缓缓说:“我在想,若是我能早一点遇见你,该有多好。”   他的视线扫过楼外的景色,继续道:“如果你我相识于少年、结伴出游,我便能陪你做许多的事,拥有许多共同的回忆。逛酒楼也好,翻墙也好,你回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都有我的影子在里面。”   他顿了顿,望着阿璃,“我甚至想过……要是小时候,王兄也送我去陈国做质子,我是不是就能早一步遇见你?”   阿璃脸上的笑意敛去,嘴唇轻轻翕合了下,沉默了一瞬说道:“净说些傻话。”   慕容煜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讪讪地移开了目光,眉头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扪心自问,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样的心态算不算妒嫉。   可即便是了,东越仲奕也已经死了,再让阿璃想起他,又有何益处?   阿璃凝视着慕容煜,被他的神情搅得心微微抽痛。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握着酒杯的手背上,轻声打趣道:“你也不想想,你比我大了八岁,就算我小时候真认识了你,恐怕你也只当我是小丫头片子,见着我还嫌烦呢!”   慕容煜望向阿璃,唇角不自觉地牵起。   他放下酒杯,把阿璃的手握在掌心,揶揄道:“恐怕会是你嫌我老吧?”   阿璃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也有可能。”   两人双手交握,相视而笑。   湖面上传来一阵琴声,悠悠扬扬、清越婉转。   顷刻之间,将周围其他杂断续的声响尽数掩了下去。   那琴声并不高昂,先是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潇洒,继而铮然起音,高亢激烈,最后又转为低吟慢哦,夹杂着一缕悲凄之意,兜兜转转、如泣如诉。   慕容煜握着阿璃手指,只觉得冰凉浸骨,关切地问道:“你手怎么变得这么凉,是不是觉得冷?”   阿璃摇了摇头,极力控制着不让目光移向湖面。   她身体有些发僵,费力笑道:“倒不觉得冷,只是突然有些疲倦,想是上次中的毒虽然解了,身体却还有些虚弱。”   慕容煜把阿璃的手捏在掌心,轻轻揉搓着,“此处楼高风大,待久了恐怕会着凉。”   他召来吴予诚,低声询问了几句,转头对阿璃说:“庆典余下的部分并不需要你一定在场,该露的面也露过了,不如我让人先护送你回宫吧。”   阿璃轻轻点了下头,神情怔忡。   慕容煜吩咐近身侍卫,“项虎,带着你手下的人,先行护送王妃回宫。”   项虎是禁军副统领,长得跟雷鸣一样,也是身材魁梧、燕颔虬须,闻言拱手揖礼,“是!”   阿璃扬起眼帘,“不必。”   她整理着思绪,说道:“这里人多,且又位置招摇,还是多留些人保护陛下的好。此处留行宫不远,项统领又武功高强,由他一人护送我乘坐普通马车回宫便是。随行的人太多,反而引人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慕容煜沉吟片刻,觉得阿璃说得也有道理,便对项虎说:“再带上两个得力的人,务必将王妃安全送回宫。”   项虎适才听王妃称赞自己武功高强,瞬间精神抖擞,连声音都提高了一倍,“末将遵命!”   慕容煜扶着阿璃站起身来,嘱咐道:“回宫后好好休息,记得传御医来看看。”   阿璃低声应承着,从慕容煜掌中慢慢抽出手来,对他屈膝敛衽一礼,转身越过起身恭送的一众官员,跟着项虎下楼而去。   为了不显得招摇抢眼,项虎在阿璃的授意下,找了辆随行官员的旧马车来。   他扶着阿璃上了车,自己撩袍坐到车夫身边,又安排了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地骑马相随。   阿璃入了车厢,迅速解下披风,目光在车内环视了一圈,停留在靠垫边的一个镂银暖香炉上。   她一手拿起香炉,一手掀开窗帘,待马车行过一个路口时,瞅紧机会,将手中香炉掷向路边熙攘的人群。   “啊呀!”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被砸到了头,捂着脑袋破口大骂道:“狗娘的,谁砸老子!”   阿璃出手极快,谁也没瞧见那香炉倒底是从何处飞来的。   被砸的商人不依不饶,捉着身边行人的衣襟,挨个问着。   几个被捉住的人也是脾气火爆,推推嚷嚷地开始对骂起来,周围开始渐渐地聚集起一圈看热闹的路人。   跟在马车后面的禁军侍卫,因这突如其来的喧闹争吵而警觉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群中的几个闹事者,待确认这不过是寻常街坊口角后,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就在他的注意力被争执吸引的一刻,阿璃缩着身子,挑开车后门帘,身法迅速地轻盈跃下,瞬间隐入了往来的人流之中。      ☆、拭泪相看是故人 (二)   阿璃原本就打扮得素净,除去斗篷,便只剩下一身白色衣衫,走在繁华街头的人群中,并不引人注目。   她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沿着临街所设的店铺酒肆急行了一阵,再转入一条青石路的巷子,从尽头处出来时,便已重新回到了镜湖湖畔。   从她现在的位置望出去,恰巧可以看见斜对面临江而立的楠楼。   因为离得有些距离,楼上那道蓝黑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就仿佛,隔了一层梦境,又好似,隔了一重人生……   阿璃呼了口气,抑制住情绪,然后微微低下头,开始凝神倾听着湖岸上下传来的各种声音。   碧柳画桥,风帘翠幕,一如记忆中的那般繁华。   小贩的叫卖声、游客的议论声、茶坊酒肆中的喧哗声、孩童的嬉笑声,在这春色初显的镜湖畔回响萦绕。   阿璃沿着河岸,在人群中穿行良久,却再也捕捉不到刚才在楼上听到的那一缕琴音。   自七岁时订下约定,十五年来,每一次的上巳节,她都与仲奕一同度过。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从未有过中断。   而这一次,恐怕是要错过了……   正要失望放弃之际,阿璃猛然被前面靠岸游船上的一袭身影捉住了视线。   那游船装饰典雅,乌木青帘,按照习俗装点着白玉兰和紫丁香编制的吊铃,在风中摇曳晃动着。   船头上的那个人,正踏着连接甲板和湖岸的跳板,缓缓走上岸来。   他穿着一身净白的衣衫,头上戴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左手胳膊下拄着根拐杖,在微微向下倾斜的船板上,走得十分艰难。   阿璃定定而立,再迈不出半步,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仿佛被什么炙热的东西烫到了一般,灼烧的发疼。   在东海的三年,因为人烟稀少,日子又过得悠闲缓慢,她并没觉得那微跛的步态显得突兀。   眼下身处红楼画阁之间,周遭风流名士醉品箫鼓、莺歌谈笑,这一瘸一拐的步子,就如同踩在了阿璃的心上,痛的让她透不过气来。   仲奕身后跟着数名侍从和抱着琴的小童,逐一跟下船来,却无一人上前扶他一把。   阿璃看得出,这些人皆是常年习武、内力不弱的高手。   她踌躇着挪动脚步,却不敢轻举妄动。   慕容煜就坐在对面的楠楼中,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来。   这时,游船的垂帘再度被掀开,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走了出来,随即罩上了烟青色的斗篷,戴上兜帽,在侍女的扶持下慢慢下了船。   阿璃失神一瞬,随即又思绪清明起来。   看身姿步态,那下船的女子,必是风青遥无疑。   如果青遥身在此处,那么延羲多半也在附近……   她捏着拳头,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可入目之处,都是出游的行人,人山人海、接踵不绝,哪里找得出风延羲的身影?   青遥挣脱开侍女的搀扶,快步追上仲奕,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仲奕的身形微滞,却没有挣脱,任由青遥扶着他继续前行。   前后的几名侍从,散至前后左右,将二人护于中心,密不透风。   阿璃狠捏着手指,迟疑着,举棋不定。   若她上前相认,只怕会被那几名高手阻拦,到时候引发混乱,反倒有可能让仲奕落入燕军手中……   若不上前相认……   若不相认……   沿湖的岸边,种着些垂柳,刚刚抽出些嫩绿的细芽来,在微风中轻轻地漾着。   阿璃记得,夏天的时候,这镜湖湖畔总会有卖菱角的小贩,挑着扁担沿街走着。   菱角脆脆苦苦的,但留在嘴里回味却又是甜的。   她和少时的仲奕,站在这枝条轻漾的柳树下,品尝着这苦苦甜甜的味道,相视笑着……   阿璃咬着嘴唇,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远,慢慢隐入了熙攘的人潮之中。   她心头百般滋味,丝丝轻卷蔓生,到最后,纠结而出的、尽是对延羲的无限恨意。   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女孩跑到阿璃跟前,略显羞涩地拽了拽她的衣袖。   “姐姐,刚才有个叔叔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说着,递上一个雕琢成鱼形的精巧木匣给阿璃。   阿璃迟疑着接了过来,继而迅速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截尺素。   上面的字迹隽秀飘逸:子时,双心桥   阿璃把绢条揉攥在手心,蹲下身问那女孩:“给你东西的那个人在哪儿?”   小女孩转身向后张望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他已经走掉了。”   阿璃站起身,朝女孩望去的方向疾奔而去,目光在人群中急切逡巡搜索着。   她在街头巷角穿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却终究是一无所获。   身畔来往的游人络绎,言行各色,唯有阿璃一人伫立街头,茫然凄惶地发着呆。   过了良久,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敛住心绪,转身迅速朝宫城方向而去。   项虎护送着马车到了宫门外,又命人抬来了宫辇、马凳子,立在车外恭请王妃下车。   连喊了几声车内都没有反应,项虎不禁有些着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车门。   他一看之下,忍不住大惊失声,里面除了王妃的披风,空无一人!   项虎急得六神无主,心知若真丢了王妃,便只能提着脑袋去回禀陛下,其余两名禁卫亦是心急如焚,可又怎么也想不出,王妃是何时离开的马车?   阿璃飞掠落地时,恰巧撞见项虎等人围着马车捶胸顿足的模样。   她自小长于宛城,城中路径烂熟于心,纵身上了街墙,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抄近路到了宫门。   阿璃上前清了清喉咙,唤道:“项统领。”   项虎闻声转过身来,看见王妃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差点没直接跪下大呼天神庇佑。   阿璃抿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路过市集,听见有人叫卖桂花糖,一时嘴馋,便下了车去。又怕让统领见笑,便没声张。”   她取过项虎手里抓着的披风,笑了笑,低声说:“此事就不必禀报陛下了,免得连累统领受罚。”   语毕,她裹上披风,径直上了候于一旁的宫辇,入宫而去。   项虎保持着刚才拿着披风的姿势,半张着嘴,呆立了良久。   ×××   镜湖的庆典一直持续到黄昏过后才结束,紧接着又有府尹安排的官宴。出席的地方官员难得有机会得见圣颜,纷纷以民情军务相奏,借机展示治理一方的成绩和能力。   待慕容煜回到寝宫,已是深夜时分。   他轻轻掀开纱帘,见阿璃面朝内、侧卧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慕容煜倾过身,小心翼翼地向上拉了拉被角,盖住了阿璃露出的肩头。   阿璃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慕容煜,“你回来了?”   慕容煜在榻沿上坐下,“我吵醒你了?”他伸手摸了摸阿璃的额头,“刚才听宫女说,你回来后也没传召过御医。既然现在醒了,干脆让御医替你把把脉,也好准备好药剂,明早起来喝。”   阿璃握着慕容煜的手,暗哑着嗓子说:“我没事,就是困的很,听到人声就觉得烦……就算要让御医把脉,也等到明天早上好不好?”   说着,她打了个呵欠。   慕容煜犹豫了一瞬,“好吧。你好好休息,早上我再让御医过来。”   他帮阿璃掖了掖被子,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今晚我去偏殿睡,免得吵到你。”   阿璃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慕容煜起身,推门出了内室。   房门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璃的双眼倏然睁开,先前惺忪的睡意早已散去,只余一片清明。   她翻身下榻,轻手轻脚地迅速穿上衣物,再弯腰摸了摸靴套里的匕首,确认一切无误后,走到窗户边,推开窗,纵身跃了出去。   长庆殿外守卫森严,又有暗卫藏身四周,阿璃不得不谨慎地绕过禁军关卡,隐身暗处,时退时进地向御花园的方向而行。   宛城旧宫的御花园,早在三年前,因为阿璃的一句戏言,被燕军的一把大火烧成了断壁残垣。   平日里,这里根本无人经过,到了夜间,更是显得清冷寥败、阴风测测。   因为水源未曾被截断,太液池里的水一直没有干涸,倒映着枯树枝蔓,静静地向望月台的方向流去。   阿璃放缓了步速,不由自主地在废墟的阴影中寻觅着旧日的记忆。   东面的桃园,西南边的回廊,她与仲奕初次相遇的那座庭院……   还记得,每逢上元佳节,太液池中就会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莲灯,载着少女们美好的心愿和憧憬,翩翩随波旋转着,往望月台的方向接踵而去……   她第一次许下的心愿,是什么来着?   阿璃沿着池岸,行至了最上游处的一座石桥之上。   石桥有两个同等大小的弧形桥拱,在水面上投映出两轮若断若连的圆弧。   桥身上,刻着三个笔锋挺秀的字:双心桥。   阿璃俯在桥栏上,低头看着桥下的流水。   少顷,风散流云,露出夜空中的一弯新月。   银白的月光洒落下来,映出伫立桥头的一道修长身影。      ☆、拭泪相看是故人 (三)   阿璃慢慢直起身来,目光须臾不离地盯着延羲,神情戒备。   她能猜到,延羲特意约了在双心桥见面,恐怕是打算狠狠地羞辱自己一顿。   可无论如何,自己也绝不能让步,就算他以蛊毒相挟,大不了拼个玉石俱焚,断不得让他一人全身而退。   延羲望着桥中央的阿璃,面色清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眉目依旧俊美如画,长发被夜风轻轻托起、舒展飘舞着拂过肩头。整个人,却如寒冰笼罩,周身散发着冷凝的气息。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淡漠的好像偶然相逢的游人。一个站在桥上,一个立在桥下,各自怀着深藏隐秘的心思。   阿璃率先打破沉寂,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仲奕?”   延羲垂下双目,缓步踏上石桥,走到阿璃面前,“你觉得我想怎样?”   阿璃扬起头,“我没工夫跟你打哑谜!你若真的关心你妹妹,就放过她和仲奕,让他们去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延羲笑意轻嘲,“你觉得,东越仲奕能让青遥感到安稳?”   阿璃按捺住火气,别开视线,望着黑黝黝的池水,“你有什么条件,就直接摆出来谈吧!别忘了,蘅芜和萋萋还在我手里。”   延羲挑了挑眉梢,“你以为,我会为了两个婢女而受你钳制?”   阿璃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蘅芜为了救你,差点丢掉性命,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延羲勾了下嘴角,“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惊讶的。四年前,在这座桥上,你不是曾说过,像我这样的人,连亲生父亲死了都可以不闻不问,又怎会对旁人手下留情?在我的眼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可以利用的,和不可以利用的。”   阿璃微微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你今晚若是想要跟我翻旧账,那行,我可以道歉。我是无权评价你的人生、你的选择,但你能不能也公平些,放过我,放过仲奕,也放过青遥?我们的人生,凭什么要被你搅乱?你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难道我们就没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延羲盯着阿璃,目光深幽,笑意凉薄,“我搅乱了你的人生?”   阿璃被盯得有些慌,别过头说道:“你就不觉得对青遥愧疚吗?当初若不是你逼着东越晋阳禅位,东越怎会降了燕国?青遥又怎会因此被俘?”   延羲转过身,望向湮没在残垣阴影中的池岸,沉声说道:“我逼越王禅位,是因为我不愿自己的妹妹,为了一份无望的感情消磨了人生。她那时,不过只有十八岁,凭什么因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牺牲余下的光阴,守护他的江山、他的姓氏?”   他侧头看了眼阿璃,“换作是你,你又可会愿意?”   阿璃有些语噎,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她总惦记着青遥对仲奕是否真心,却一直忽略了仲奕对她是否有情。   正如仲奕所说,在阿璃的心中,他比青遥重要的多。所以,很多时候,阿璃根本不会站在青遥的立场上,来看待这段感情的对错。   又或者说,在阿璃的心中,只要有仲奕相伴,本身便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她清了清喉咙,说:“这种事,如何算得清得失?说到底,还不是你自作自受,当初可是你费尽心机,亲手把她给嫁出去的。”   延羲没有答话,沉默地凝望着月光下的太液池。   那些字句,在他脑中萦绕着,回响着,肆意地嘲笑着。   所谓自作自受,有什么、堪比亲手为所爱之人披上嫁衣,再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他努力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个穿着暗夷花裙、身姿婀娜,笑起来好似山茶花开的姑娘,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别人的妻子?   阿璃瞅着延羲沉默的像块寒冰,辨不出他是在生气,还是被自己的话所打动。   她靠近一步,尽量轻言细语地说:“延羲,我们这样争下去,能有什么意思?我说过,你和慕容煜争天下,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谁也不会帮。只要他能好好活着,什么江山、王位、天下,我统统都不在乎……”   “谁也不帮?”延羲转头看着阿璃,眼中又有了那种熟悉的冷冷阴戾。   “那你今日在楠楼上又是做什么?你送去河朔的那三百万两又是为什么?阿璃,我不管你是真的心智单纯到愚蠢,还是故意装作不懂,既然你选择了慕容煜,就等同于选择了北燕。从今往后,你跟我,便是彻彻底底的敌人,再无半点交情可谈。”   与其纠结挣扎,不如断得一干二净。   只有彼此厌恶憎恨,才不会举棋不定,才不会心存痴念……   阿璃咬了咬嘴唇,终于失了耐性,“那你今夜约我见面,倒底是想怎样?你千方百计混进宛城,又费了那么大工夫引我去见仲奕,无非就是想用他要挟我做些什么!可正如你所说,我选择了慕容煜,就不可能做出伤害他的事来!大不了你逼死我和仲奕,让你妹妹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她神情倔强地望着延羲,等待着他的反唇相讥。反正,她本就是抱着大打出手的决心来的……   可延羲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良久,他淡然一笑,缓缓开口道:“要挟?对你这种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人,我能要挟你做些什么?”   他眸色深邃,看不出悲喜,“阿璃,这些年来,我何曾逼你做过什么?盗取女娲神石,刺杀慕容炎,还有这一次跟燕国的联姻,哪一次,不是你自己做的决定?要挟、强迫,在我眼中,都是内心懦弱的人才会做的事。”   阿璃把窜到嘴边的讥嘲压了回去,揣摩着延羲的语气和用意,试探说道:“既然如此……”   她的话才起了个头,却被延羲冷声打断,“可我,也不愿你得到幸福。”   他话锋转得突兀,阿璃不觉睁大了双眼,抬头望着他。   延羲伸手捉住了阿璃的手腕。   阿璃惊惶一瞬,随即扭着胳膊想挣脱开来,“你干什么!”   延羲紧攥不放,探着脉像,“你的毒解了。”   “关你什么事!你放开我!”阿璃瞪着他。   延羲把阿璃拽到胸前,手臂收在她的腰间,将她禁锢地死死的。   他俯下头,嘴唇凑近阿璃的耳边,“今天你在镜湖看见东越仲奕,怎么没上前相认?你难道,就不想他吗?”   他的声线低沉,带着些许魅惑、些许嘲弄。   阿璃咬着牙,正欲发作,却听延羲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是谁让他成了瘸子?你看见他那样,就不觉得心痛、不觉得愧疚吗?”   “你可知道,我是如何捉到东越仲奕的?他明明可以带着妻儿母亲、逃到天涯海角,却因为一道未经证实的你的死讯,自投罗网地返转回来。”   阿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风延羲,你倒底想怎样?有本事你现在就用蛊虫杀了我!”   “杀了你?”延羲清冷一笑,带着丝苦涩,“阿璃,我怎么舍得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留在慕容煜身边,一辈子都不要忘记跟他的血海深仇,一辈子记挂着东越仲奕,一辈子担心着他被慕容煜发现的后果,一生一世都过得不安心。就像今天一样,明知道我身在宛城,却什么也不敢说,明明离你心心念念的人只有几步之遥,却都不敢上前相认。”   他紧揽住阿璃,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耳畔,“阿璃,你知道吗?东越仲奕到现在,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阿璃闻言身子一颤,极力想扭转挣扎,却又动弹不得。   “不可能!今天仲奕在镜湖,我也在,他不可能不知道燕国的王妃还活着!”   延羲嗤笑道:“他周围全是我的亲信,若我不想让他知道,自然有的是办法。”   阿璃浑身发抖,“你对他做了什么?”   封穴?下药?   延羲慢慢卸下手臂的力度,“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更不会让他死。他活着,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话音未落,阿璃奋力扭身挣脱了开来。   她双掌聚力,运起十足十的功力,击向延羲的胸口。   阿璃的内力修为并不算高,但如此近距离地出手,又卯足了狠劲,一掌下去,亦有不少的威力。   出乎她的意料,延羲竟然不避不闪,生生地吃了这一掌。   阿璃不禁有些错愕。   延羲抑制住喉间涌起的一股腥甜,按住阿璃击在自己前胸的手掌,冷冷说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让你伤我。他日再见,我绝不手下留情。”   他眸中浮泛出晦暗迷离的神色,嘴角仿佛轻轻地牵了下,“说到底,你跟我,本就更适合彼此憎恶。”   他缓缓松开阿璃的手,转身朝石桥下走去。   阿璃身形微微趔趄,伸手扶住桥栏,朝延羲喊道:“风延羲!”   延羲闻声驻足,却没有回头。   阿璃握拳砸在望柱上,“你活该众叛亲离,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我诅咒你,诅咒你孤独一辈子!一辈子不得幸福!”      ☆、华阳关 (一)   第二天早上,御医奉命前来为阿璃把脉,只觉得脉象沉实、气血内困,斟酌着问道:“王妃近日可觉得有些心慌烦躁?”   阿璃暗自苦笑。   岂止烦躁,昨夜根本就是一夜无眠……   慕容煜侧身坐在榻边,闻言微微蹙起眉,说:“昨日王妃觉得身子困乏,可曾看出症结?”   御医颇有些诧异,但又不敢乱动声色,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依脉象来看,像是因虚致实,恐是前段时间旅途劳累的原因,以下官愚见,只需好生静养,便会有所起色。”   他开了付滋阴补虚的药剂,交给了宫女前去熬制准备。   御医退下以后,阿璃打算起身下榻,却被慕容煜伸手拦住。   “说了要好生静养,今日就乖乖地躺着,不许下榻。”   阿璃无奈地瞪着眼,“哪儿有那么严重?只是昨天有点累罢了。你刚才那么凶巴巴地问御医,他自然答得谨慎了些,没有的也说成了有。”   慕容煜笑道:“什么叫没有的也说成了有?我倒是盼着他说有,只可惜,却还没有。”   阿璃听得有些糊涂,“什么有没有啊?”   慕容煜剑眉轻扬,笑意促狭的盯着阿璃,却不答话。   阿璃渐渐反应过来,面颊发热,扯过被角拥在脸上,瓮声瓮气地嗔道:“瞎想什么呀……”   慕容煜俯下身,手指轻划着阿璃的鬓角,柔声说:“这能算瞎想吗?我可都一步步计划好了。等你给我生个女儿,像你一样的聪慧可爱,我一定把她奉若掌上明珠,让她成为天下最受宠爱的女孩儿。”   阿璃还是第一次听别人用“聪慧可爱”来形容自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她移开被角,清了清喉咙,揶揄道:“你把你女儿宠成那样,将来她长大了,喜欢上别的男人,你还不得嫉妒得发狂?”   慕容煜握住阿璃的手,低头吻了一下,说:“发狂我也乐意,只要你肯先把女儿生出来。”   阿璃抽出手去掐他,却又被慕容煜捉住,俯身细细地亲吻着她。   笑闹了一阵,阿璃依偎在慕容煜怀中,问他:“乌伦,你为什么想要个女儿?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男孩。”   慕容煜说:“我都喜欢。”   “只不过,”他垂下眼眸,神色和语气皆微微凝重起来,“你也明白,洵儿的身份特殊,若我有了儿子,只怕朝中又要因储君之位而再起争论。”   他低头看了眼阿璃,牵了牵嘴角,“不过这些事,也不用你为之操心。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去爱护。”   阿璃抬眼看着慕容煜,见他俊朗英武的眉宇间,隐隐蕴着些抹不去的倦怠与疲惫。   不知从何时起,曾经鲜衣怒马、笑声清朗的男子,被命运卷入了无休止的朝争博弈之中,就连生儿育女,都不得不衡量利弊、思虑周全……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他,轻叹道:“为什么不用我操心?我说过,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和你一同去面对!”   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阿璃撑坐起来,翻身下榻。   慕容煜正要出声相劝,却听阿璃一面低头穿鞋,一面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陈国大军不日就会拔营北上,还有许多事需要准备。”   她抬起头,“既然说好了要一起面对,我就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不管是做什么。你若当我是你妻子,就不要再劝我了!”   吴予诚说得不错,这个时候,她理当抛下所有顾虑,一心一意地站在慕容煜这边,以燕国的兴衰为荣辱。   虽然目前看起来,风延羲不会伤仲奕的性命,也不打算拿他来要挟自己,但一日不除掉这个劲敌,自己的日子就永远不会过得安宁,仲奕更是要一辈子活在内疚与痛苦之中。   如今彻底地撕破了脸也好,将来两军交锋,也不用再顾及往日的恩怨纠葛!   慕容煜颇为疑惑,“我派出去的斥侯尚未有消息传来,你又是如何猜到了陈军的动向?”   阿璃起身系好裙带,走到铜镜前,梳理着头发,“以我对风延羲的了解,他知道你如今身在宛城,又做了许多收服民心的举措,一定不会再坐视不顾。再者,陈国领军的统帅,多半会是郝毕,此人智勇双全,擅长急行突袭,一旦决意北上,恐怕须臾即至。”   慕容煜也站起身来,缓步踱至阿璃身后,思索着说道:“我曾与郝毕正面交锋过。他确是如你所说,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将才。”   三年前燕军攻破宛城之际,若不是郝毕率军奋力抵抗,陈国的王室宗亲和朝臣显贵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退至襄南。   阿璃笑着转过身,“怎么,你又打算招揽人才?郝毕可是陈国王室的姻亲,你想要劝服他投诚,只怕没那么容易。”   慕容煜抬手把阿璃额前落下的发丝捋到耳后,一面笑道:“就算他不肯降我,来日陈国覆灭,他照样要为我所用。”   阿璃撇了下嘴,睨着慕容煜,“自信过了头,小心好事也变成坏事。有句话说得好,骄兵必败。”   慕容煜咀嚼着最后这四个字,不经意地想起了第一次攻打东越的情景。   当初他何尝不是信心百倍,自以为稳操胜券,结果一夜之间痛失兄长,被迫撤军北归。   慕容煜幽幽地叹了口气,揽过阿璃,“你说得不错,是我口气狂妄了。我自诩生平从未吃过一场败仗,到头来,却连自己的亲兄长也无法守护,连累他惨死在魍离手中。若是当日我多存一份小心,王兄他也不至于……”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仿佛在惧怕着再度失去,“阿璃,一旦战事兴起,你也要格外小心。纵然你武功高强,但若是遇上像魍离这种擅长偷袭的杀手,不一定就有胜算。”   阿璃听得满心苦涩,想起昨夜风延羲的那番话,不觉愁肠百结,刚刚放松了些的心情又再度焦虑起来,可表面上也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轻声说:“嗯,我知道。”   此刻时日尚早,慕容煜原是打算去华阳关探视军营,又拗不过阿璃的言辞殷切,最后答应了带她一起前往。   从宛城到华阳关,来回需要一天的时间,阿璃和慕容煜虽有追云和绝影两匹神驹助行,却不得不放缓了速度,好让随行的人马有时间跟上。待抵达大营之外时,已是快晌午时分。   华阳关位于地势险峻的华阳谷口,三面临山,连接着樊山山脉,山阴处长着密密匝匝的高大树木,四周峰峦挺拔,自古便是宛城外围最坚固的一座天然屏障。   燕军大营设在了关口以北的平原上,旁边有樊水的支流经过。营外竖着防御用的木栅栏,绣有燕国国号的旌旗在风中舒展飞扬着,远远便可听见营内兵士操练的口号声和刀枪军刃的铿锵相撞。   从汕州和关中调来的增援军队,眼下业已进驻大营之中,加上宛城本地的守军,总计约二十万人。   前来营门口迎驾的将军名叫古鹏,是河朔驻军的统帅。   慕容煜登基以后,将手下几名得力的将领派遣至了南北重镇,戍守边境。古鹏,便是其中的一个。   阿璃依稀记起,自己当年在八方镇买走追云时,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古鹏也和慕容煜一样,扮作了牛马贩子,而今日再见,却是银盔铠甲、披着大红斗篷的一方统帅。   古鹏率领一众将领,在马前跪迎行礼,“恭迎陛下!”   慕容煜翻身下马,伸手扶起古鹏,“古将军请起。”   古鹏面泛红光,看上去颇为激动,“陛下亲临军营,末将等倍感殊荣!末将原本打算后日就去宛城觐见陛下,没想到陛下竟先来了华阳关。”   慕容煜笑道:“上一次见面,还是一年多前、你回京述职的时候吧?”   古鹏抱拳揖道:“回陛下,正是。承蒙陛下惦念了!”   慕容煜抬手在古鹏的肩头轻轻按了下,“将军随寡人征战多年,不必过于拘礼。”   古鹏随即又率着众将,一一拜见过随驾而来的王妃和长宁侯。   一行人在中军帐稍作歇息。   阿璃和慕容煜皆不是在饮食上过于挑剔之人,只随意用了些茶点,一面聆听帐中诸将谈论近日军务。   古鹏以下,还有一位杨姓的副将,然后便是各个营帐的统领主将。   汕州和关中的援军迁入以后,又重新按职能进行了编制,分别归入了骑兵、步兵、长弓、前锋诸营,斥侯、传令官等人员则直接由杨副将调派。   阿璃虽从小跟随名师习武,但对兵法只能算得上略通。   一开始,她还能大概听懂众将领所议之题,可后来谈到细节之处,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什么军阵变换,什么木雷、犀角冲,完全是闻所未闻、不知所云……   慕容煜却听得十分专注,时不时开口询问几句,或是给出自己的意见,与众将领一同商讨。   阿璃低头喝着茶,一面偷偷打量着身旁的慕容煜。   他今日穿着身简单的玄色锦袍,外罩深蓝大氅,虽非铠甲戎装,却依旧显得英气逼人,淡去了平日在宫中谨行威严、略显沉默的一面。   阿璃寻思着,这应该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军帐中的模样。   感觉上,好像跟以往记忆中的任何印象都不太相同。   倒不是因为神情中的那份专心致志,也不是因为言谈间的从容自信,而仿佛是,一种由心而发、不易觉察的喜悦……   阿璃不禁有些唏嘘。   她能猜得到,慕容煜对领兵打仗的喜爱,应该是远远胜过了他对朝堂之上帝王心术的兴趣。   可天下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的,又能有几人?      ☆、华阳关 (二)   慕容煜仿佛心有感应,转头对上了阿璃的视线,随即站起身来,“在帐中也休息了这么久了,不如去营中走走。”   众将遵命起身,逐一出了军帐。   慕容煜握住阿璃的手,低头轻声问道:“可是觉得乏了?还是觉得有些无聊?”   阿璃摇了摇头,抿了下嘴角,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什么都听不懂。等有空的时候,还得多多向战神大人讨教。”   慕容煜笑了笑,牵着阿璃走到帐外。   燕国尚武,国君、甚至王室女眷亲临军营本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慕容煜从十多岁起便是常驻军营,但今日,还是众将领头一次见他与女子神态亲昵地携手同行,经不住都偷偷地多瞄了几眼。又因为对这桩联姻的不同态度,各自揣着或喜或忧的心思。   阿璃一路上见燕军秩序整严,虽然大部分人都是近日从关中和汕州跋涉而来,却看不出疲态,口号声依旧响亮有力,操练地十分认真投入,足显出将领的治军有方。   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暗叹了口气。   即便是当年东越没有主动投降,真要正面交锋的话,恐怕,也不会是燕军的对手……   古鹏引领着国君,先后经过前锋营、步兵营、骑兵营和长弓营。   慕容煜时而与各营的主将交谈着,时而停步询问士兵生活和操练的细节,最后在长弓营的练操场停了下来。   操场的一头,整齐地列着两排箭靶,另一头的幡旗之下站着十几名手执长弓的士兵,见将领们簇拥着贵客出现,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躬身行礼。   长弓营的主将褚大庆,指向操场东侧接踵停着的十几辆牛车,对慕容煜说道:“陛下今日来得正好,翟司空命人从蓟城运来的倒钩箭和弩弓刚刚送到,末将正打算让营里的弟兄试试手!”   众人随着他的手势望过去。只见每辆牛车之上,皆载得有几口大木箱。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正指挥着脚夫,把箱子一口口搬到地上。   阿璃注目凝望,认出那名长者就是曾与濊貊使者一同进京的隐者白原。   众人走到近前,白原依次揖礼拜见诸人,然后又命人打开木箱,掀开用来防潮的油布,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弩弓和箭盒。   古鹏从白原手中取过一支倒钩箭,细细研究着,只见带有血槽的箭头旁,多出了一个铁制的带刺倒钩,构造精巧、作工细致,掂在手中比普通的羽箭略重了些。   这样的箭头,一旦射入人体,创口必定深阔,且拔箭时亦会扯开皮肉,痛苦不堪。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武将出身,见到新奇的军械兵器哪还能稳得住,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倒钩箭的威力。   古鹏将倒钩箭奉至慕容煜面前,说:“陛下乃是我大燕第一神箭手,若论试箭,理当恳请陛下让末将等开开眼界。”   慕容煜接过箭矢,垂目研究片刻,笑道:“这箭的重心,确是与寻常羽箭不同。寡人也没把握能一次就射中红心,就权当练练手吧。”   随行的近卫早有准备,闻言上前奉上慕容煜御用的长弓“落日”。   慕容煜接过长弓,大步行至幡旗下,搭箭引弓,神情肃凝,视线紧盯对面的箭靶红心。   他毕竟是纵横沙场十余年的名将,此刻名弓在手、箭绷于弦,姿态英挺如渊渟岳峙,浑身流露出一种极具威慑力的肃杀之气。   众将皆聚拢在慕容煜身后,摒息凝神地等待着。   阿璃却还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这一刻的慕容煜,让她无法遏以地回想起汕州的那个无月之夜。   那时的他,也如现在这样,散发着冷凌的杀气,陌生的让她觉得惧怕。   她目光游移间,蓦地撞上了白原的视线。   白原刚才作过一番粗略讲解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置身事外地立于一旁。   他素袍白发,言行举止颇有出世高人之风,因此就算冷冷站在一边,也未曾显得突兀。   阿璃本就对白原的经历十分好奇,此时与他目光相触,不觉绽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来。   白原客气地颌首笑了笑,缓步踱到阿璃身边,问道:“王妃怎么不去看陛下试箭?”   阿璃朝箭靶的方向看了眼,对白原说:“从这里也能看清箭靶,又何必费力多走几步?先生不是也没过去吗?”   白原捋了下胡须,但笑不语。   这时,只听“嗖”的一声,慕容煜手中弓弦铮响,箭矢破空而出,力度极大地钉入了箭靶中央的红心之中。   众将齐声叫好。   慕容煜却不甚满意。   他半眯着眼,打量着箭靶,摇头道:“还是稍有些偏,若是临阵对敌,只怕是要失手。”   练过箭术的人都知道,射静止的目标和射移动的目标完全是两回事。适才慕容煜在心里反复估算箭头重心变化所产生的影响,并依此调整准心,虽最终将箭射入靶心,却还是稍稍偏离了预期里最中心的位置。   以这种情况来看,换作寻常士兵,要在快速变化的战场上射中目标,只怕是十分艰难。   几名将领走到靶前研究了一番,又各自取来弓箭,试了几轮,果然全都失了准心。   褚大庆想起什么,转身朝白原喊道:“白先生,咱们不是还有连弩弓吗?”   白原的连弩弓是专门为倒钩箭所设计,箭槽根据箭身和箭头的重量比做了调整,士兵们使用的时候,只须照往常的方式瞄准,亦可命中目标。   白原抚须颌首,继而弯腰揭开箱子里的另一层油布,取出一把色泽乌黑的弩弓。   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弓箭,围了过来。   白原顺手把弩弓递给了身旁的阿璃,微笑道:“王妃要不要试试?”   阿璃用惯了弩弓,竟顾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就接了过来。   那弩弓入手沉重,想是用了极上乘的木料。弩身和箭匣亦是作工精细,只是箭槽的设计与普通弩弓并不相同,分了上下三层,形同一个盒子。   阿璃用力拉开牛筋弓弦,固定住,然后垂目研究着里面的箭槽。   她从小习武,练得最熟悉的兵器便是一把银弩弓。   现下看来,手里的这把连弩倒和原来的银弩弓有些相似,也是多层箭槽,可一次连发十箭以上。   阿璃取过白原递上的倒钩箭,手法熟练地装满了十二支,托起弩弓,缓步移到校场内。   她在箭靶前站定,扬头抬起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场上的焦点,几十道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在了她的身上。   阿璃有些忐忑起来,拿不准倒底要不要试这连弩。   慕容煜走到阿璃身畔,唇角轻牵,柔声道:“没关系,射不中也不要紧。”   阿璃侧头与慕容煜对视一瞬,心中主意渐渐拿定。   她弯腰把弩弓放到地上,伸手解开斗篷,抛给一旁的侍从。   斗篷下,是一身白色的骑马装,勾勒着婀娜的身段,却又不显得柔弱。   阿璃拾起连弩,托在手中,双腿微微分开,稳住身形,抬眼瞄准了前面的箭靶。   这一刻,她整个人仿佛冷凝成一尊雕像,像一只潜伏于暗处、伺机雷霆出手的灵兽。   周围众人不由得为她的气势所动,个个摒息提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阿璃腰身轻扭,手臂却端得十分平稳,手指扣动扳机之际,只听得“嗖,嗖”数声连响,十二支倒钩箭依次弹出,眨眼间,对面五张箭靶的红心正中,已经插满了箭矢!   周围一时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凭借上乘的连弩弓,要想连续射中同一个目标,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若想要在瞬息之间,连续射中几个不同的目标,则需要非常高的技巧。   在场诸人,皆是习武多年的沙场名将,却也没有把握连续射中两个以上的箭靶,更何况是五张!   白原最先回过神来,抚掌赞道:“王妃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如此的身法,想必是受过名师大家的悉心教导。”   众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开口称赞,慕容煜亦是含笑望着阿璃,目光中泛着自豪之情。   阿璃放下弩弓,从侍从手中取过斗篷披上,转身扫了圈众人的神情,不禁又有些后悔起来。   她想起小时候教自己如何杀人的鬼伯,笑得有几分苦涩,轻声敷衍着说:“扶风侯府里教授武功的师傅,倒是有几个不错的。”   陈国扶风侯府富甲天下,自然有财力花重金请来名师教导。   众人听阿璃这样说,倒也没有怀疑,只是忍不住又暗自揣测着,这些重金聘请的奇人异士,该是何等的高手……   慕容煜对古鹏说:“既然弩弓已经送到,即刻分发下去,让长弓营的士兵都尽快熟悉使用方法,若是有什么疑问,也好向白先生提出。”   古鹏领命,“是!”   旁边一个将领打趣长弓营的主将道:“褚兄,王妃一出手就是连发十二箭、命中五靶,你手下那帮家伙,可再别想再找出什么借口,破不了陈国的铁盾防御!”   褚大庆朝同僚胸口击了一拳,“你小子少胡说八道!我们营的兄弟何时寻过借口?不管怎么说,这次有了这批弓箭,咱们决计要让陈国人皮开肉绽,吃定苦头!”   众将齐声朗笑,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慕容煜和吴予诚一前一后地朝阿璃投去了目光,但见她神色自若,唇畔噙着丝浅笑,似乎完全没有介意褚将军的话。   副将杨超亦是精明之人,随即反应过来,王妃毕竟出身陈国,在她面前肆意讨论如何击溃陈军恐是不妥,于是握拳咳嗽了声,“这仗该怎么打,陛下自有圣裁,大伙就别乱聒噪了。”      ☆、华阳关 (三)   一行人又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天色渐渐暗下来,慕容煜跟阿璃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夜就在营中歇息,明日再返回宛城。   古鹏把中军帐的内帐腾了出来,自己则搬去了杨副将的营帐。   阿璃跟着慕容煜走进内帐,见里面陈设朴素,除了一张不太大的军榻,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   慕容煜曾见识过阿璃在树上睡觉的本事,倒也不担心她会睡不习惯,只微笑问道:“阿璃,你还是第一次进中军内帐吧?觉得跟你想像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阿璃转过身缓步踱着,像是在好奇地四下环顾着。   慕容煜并不知道,她生平第一次进入中军内帐,是在十五岁那年,奉扶风侯之命潜入卫军大营,刺杀了卫国大将军秦世景。   第二次,则是四年前,在汕州的燕军大营,刺杀了当时燕国的国君慕容炎……   可是,这些不堪的往事,又如何能向面前这位笑容明朗的男子说起?   半晌,阿璃轻声回答说:“嗯,比我想像的,要简单许多。”   慕容煜笑了笑,正欲开口,却见阿璃转过身来,继续道:“乌伦,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会把女娲神石取来给你?”   她走到慕容煜身旁,伸手挽着他的胳膊,“我央着你带我来华阳关,其实,是想从这里带一队人马跟我去东郊密室。”   慕容煜闻言微有诧异,“此处并不靠近宛城,你若是想调遣人手去东郊的庄园,理应从宛城直接出发,来得更方便些。”   阿璃摇了摇头,头轻轻靠着慕容煜的手臂,“我说过,去拿这女娲石,并不真是要借助它的神力,而是想起到一个振奋军心、挫败敌方士气的作用。其实,要从密室里把这神石取出来,只需我一人之力便可办到。但若是我带着华阳军营的士兵一同前往,让他们亲眼见证女娲神石成为燕帝的囊中之物,继而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不用我们昭告天下,便会自然而然地传遍整个战场。如此这般,好过我们直接从宛城去取了来。那样的话,就算我们大肆宣扬,旁人也未必肯信。说到底,没有风氏族人触发神石的灵力,女娲石看上去就跟一块普通的石头差不多……”   慕容煜琢磨着阿璃的话,忍不住揽住她的肩,低头去看她。   “阿璃,”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想法不错,考虑得亦十分缜密,只是……”   他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语气,缓缓说道:“我感觉,你看待事物,似乎有些过于多疑。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只不过,若你事事皆如此费心揣度,岂不是活得太辛苦?”   阿璃抬头看了眼慕容煜,旋即又垂下眼帘,似打趣地问:“怎么,你又想起我以前讲过的那些话了?”   两人初次在八方镇相识,其后又结伴同行,阿璃曾语重心长地告诫慕容煜:“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后来,慕容煜拿这句话揶揄过她,笑她当初怀疑自己居心不良。   慕容煜笑了下,说:“这倒也是,一开始认识你时,你就是这个性子。”   顿了顿,他接着道:“有警惕性并非坏事,我只是不愿你思虑太重。尤其是,为了我的事。”   阿璃回想起今日在练箭场的情形,她几经犹豫,冒着被人识破的风险,在一众将领前展示箭术,不就是揣度着燕国人至今对自己持有敌意,担心因而牵连慕容煜被他们看轻?   她很清楚,自己在燕国军营中的名声并不好。诸多关于放走风青遥、关于她与东越仲奕的传闻,让她成了人们心目中蛊惑了国君的红颜祸水。   她可以接受别人对自己的憎恶,却没有办法容忍慕容煜因此背负起贪色昏庸的罪名。   如果他们想要的,只是让自己成为一个个完完全全的燕国人,那她愿意去尝试。   即便是,她手中的弓弩注定要对准南朝的子民……   沉默了一瞬,阿璃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以前也没这么多心眼的。小时候,我阿爸还总说,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慕容煜听阿璃提过她少时的一些经历,猜测着她个性中多疑戒备的一面,恐怕也是因其身世飘零、孤独无依。   他不由得心生怜惜,收臂拥住她,说:“谨慎些也好。明日我会让古鹏多调派些人手,跟我们一起去东郊密室。”   阿璃点了点头,依偎到慕容煜温暖的怀中。   她聆听着他胸腔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觉得安稳平静……   纵使世间浮沉艰险,只要有身边的这个人相伴,再多辛苦也是值得的。   ×××   第二天清早,两人在帐中起身,简单地梳洗了一番。   慕容煜正准备让近卫去传古鹏过来,忽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响起,继而一波紧接一波,延绵不绝。   帘外传来吴予诚的声音,“陛下,微臣有紧急军情奏报!”   慕容煜回头看了眼阿璃,见她已穿戴齐整,遂上前掀开帐帘,“讲。”   吴予诚垂首奏道:“斥侯在华阳关外二十里处,发现有陈国军队扎营。营内大约有四、五万人,大部份都是骑兵,想来多半是陈国的先锋部队。”   慕容煜蹙眉一瞬,“不是有人专门在襄南盯着陈军的一举一动吗?他们拔营北上,为何我们没提前收到消息?”   吴予诚面色沉郁,“南下的那批斥侯至今无一人返回。今早还是例行出关巡逻时,才发现的陈国军队。”   号角声再次呜呜响起,伴随着渐渐喧哗的人声。   慕容煜沉吟吩咐道:“你即刻安排人传出话去,就说陈军突袭本在预料之中,务必稳定住军心。命长弓营主将褚大庆,率麾下精兵五百,在华阳关箭楼布下弩阵。骑兵营准备五千快骑,原地待命,再召六品以上的将领,立刻来中军帐听候调遣。”   予诚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恶战即至,予诚感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跟随慕容煜征战南北的日子,不知不觉间竟改了称谓,连自己都恍未觉察……   吴予诚退出帐外,慕容煜转身看着阿璃,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没法跟你一起回宛城了。”   “今天谁也不回宛城。”   阿璃早将予诚和慕容煜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心中决定亦是固然。   她走上前,扬头望着慕容煜,目光澄澈而坚决,“我要留下来跟你并肩作战,亲眼见证大燕的全胜!”   她要亲眼见证燕国的胜利,见证风延羲的一败涂地。   慕容煜握住阿璃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眼神熠熠地说道:“好,你我本当并肩作战、荣辱与共。阿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阿璃闻言心头一荡,紧紧回握住了慕容煜的手。   不多时,各营的主将,身着铠甲戎装,陆续赶到了中军帐。   慕容煜站在大帐中央的沙盘前,手执指挥棒,向众将演示作战的策略。   “华阳关易守难攻,陈军要想北上,必须夺下箭楼。”   他指向沙盘前关外的山谷,“箭楼由长弓营驻守,关外兵分三路。骑兵营,领精骑五千正面迎敌,力求速战、诱敌深入。步兵营,分东西两队,隐于关外两侧的山林之中。一旦陈国的先锋部队靠近,”他手中的长棍在沙盘上划了个圈,“即以响箭为号,迅速收拢包围,将陈军逼至箭楼之下。对方的兵力以骑兵为主,并无重盾防御,箭楼上的弓弩手可轻易围剿之。”   他抬眼看了下骑兵营的主将,“派出诱敌的军士和马匹必须是最精锐的,务必赶在包围圈收拢前安全入关。”   “是!”   慕容煜的视线缓缓扫过帐中众人,“大燕数年征战,军民皆已疲惫不堪,此战力求速战完胜,节省军耗,振奋士气。众位将军,可否做到?”   众将拱手合拳,齐声道:“末将定不负圣命!”   诸人领令各自退出大帐,准备开战。   中军帐内只剩下慕容煜,阿璃和吴予诚三人。   阿璃瞅见慕容煜眉头微蹙、似有所思,便开口问道:“刚才听你们的作战计划,十分周详缜密,难道还有哪个环节是不够确定的?”   吴予诚也说:“陈军虽然来得突然,但华阳关易守难攻,他们想以骑兵闯关,胜算不会太大。陛下还在担忧些什么?”   慕容煜看了阿璃和予诚一眼,似笑非笑,“果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俩,又岂能猜到我现在在担忧些什么?”   他取过斗篷给阿璃系上,一面缓缓说道:“如今国库空虚,下旨让白原打造这批连弩弓和倒钩箭的时候,已是耗尽了最后一笔可用的资金。倒钩箭的数量有限,这场战役打完,清理战场的时候必须把射杀了敌军的箭矢重新收回来,才能再用到下一次的战斗中。”   吴予诚明白过来,接过话说道:“所以,待会儿收围包抄的时候,一定不能留有破绽,让陈军有了突围的可能。箭楼以外的阵地,亦是绝对不能失守!”   慕容煜披上大氅,佩好战刀,拍了拍予诚的肩头,“想得不错。只是这战场之上,难得有‘绝对’二字,凡事需尽可能地顾全大局,以赢得最终的胜利为目标,方为上策。”   予诚抱拳颔首,“微臣受教!”   阿璃理了理衣袖,笑道:“你们也别急着操心怎么省钱怎么顾全大局了,还是先赢了今天这场仗再说吧!”   语毕,她掀开大帐的毡帘,踏步而出。      ☆、华阳关 (四)   华阳关,箭楼上。   山谷口的疾风吹得旌旗招展、簌簌作响,亦鼓起了城楼之上将士们的战袍、衣袂翻扬。   阿璃站在城楼中央,目光须臾不离地眺望着远处的动静。   箭楼外的左右两侧,是长有茂密树木的樊山山脉,夹着中间的一马平川,形成了一处开阔的山谷地形。   此时,步兵营的两万精兵已经埋伏在了两侧的山林之中,静候着骑兵营诱敌入瓮。   城楼上站着两排准备交替作战的弓弩手,手中的连弩早已装好了倒钩箭,蓄势待发,一刻也不敢松懈。   虽然陈军来得突然,长弓营的战士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熟悉连弩的操作,但好在白原的设计精巧,解决了准心方面的难题。待会临阵对敌,即使在上箭拉弦方面需要耗费多些时间,却至少能确保箭无虚发。   慕容煜站在阿璃的身旁,望着同样的方向。   他的身后,站着古鹏和吴予诚。两人皆是铠甲戎装,身佩长刀,手中执着上阵所用的兵器。   古鹏的兵器,是一柄坠有红缨的银戟,而吴予诚握得的,是一把玄柄的铁枪。   阿璃从未在战场上迎过敌,却明白近身相搏与偷袭暗杀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她低头瞄了眼脚下放着的连弩弓和箭筒,心想,这恐怕也是自己唯一能用得上的武器了。   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镫、镫的在山谷中回响。   一人一骑疾驰至箭楼之下,来人飞身下马,高声奏道:“报!骑兵营引出了陈军的先锋队伍,约七、八千骑,正朝华阳关行来!”   古鹏在城墙头俯身,朝报信的斥侯挥了下手,“再探!”   斥侯得令翻身上马,撩起黑色披风,再度朝山谷方向疾驰而去。   古鹏面有喜色,转身对慕容煜说:“陛下,敌方的先锋骑兵不过七、八千人,想要突破我方两万精兵的包围,只怕是没有可能。眼下就只等着他们上钩入局,再一举歼之!”   慕容煜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思忖说道:“我们的诱敌之举十分明显,郝毕不可能看不出破绽。他若想正面交锋,理应不止派出区区几千人……”   陈军在华阳关外扎营的人数约有五万,且几乎全为骑兵。在明知道华阳关易守难攻的情况下,就算只是想前来一探虚实,也至少应该派出三分之一以上的兵力。否则,只是让兵马白白地送死。   他话未说完,远处已经开始隐约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先前报信的斥侯又返转了回来,“报!我军骑兵已至二里以外!”   古鹏再顾不上耽搁,大声吩咐道:“传令,开城楼门!让骑兵营的人入关!杨副将,准备发信号!”   语毕,他向慕容煜行了一礼,转身匆匆带着几名亲随下了城楼。   城楼两角“嗖,嗖”射出两支冲天的响箭,在空中划出尖锐的哨音。   阿璃仰头看着箭矢划破长空的轨迹,一颗心不禁提了上来。   她手扶着墙头,极目远眺山谷的方向,只见马蹄踢打扬起的尘土逐渐翻卷行近,宛若平地上骤然蒸腾起了黄色的烟雾。   整个山谷似乎都在震动,城楼上竖起的旗杆也开始没有规律的左右摇颤起来。   慕容煜一手按在阿璃的手背上,一手指向山谷,说:“骑兵驰骋,声势浩大,方圆数里皆可闻其声。沙场作战之时,最忌讳的一点,就是让敌军骑兵的声势影响了自家步兵的勇气。”   阿璃点了点头,叹道:“以前想像沙场征战,无非就是刀剑相拼、敌死我活,今日身临其境,才知道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调配不同种类的兵力、掌握军心和士气的变动,都需要丰富的临阵经验和军事知识。   说到底,战争拼得并不单是军械强弱,亦不是某一个人的能力,而是整体的人力兵力。   箭楼下传来轰轰几声巨响,古鹏指挥着麾下兵士打开了厚重的楼门。   山谷间冲来的骑兵已到近前,行在最前面的正是骑兵营的主将张之顼。   张之顼在楼门前勒马立定,一面挥手大声疾呼:“快入关!快!后面的都跟上了!”   城楼上的长弓营,在主将号令下,托起连弩,瞄向楼外,视线须臾不离。   慕容煜的禁卫项虎上前道:“陛下,烦请与王妃后撤几步,以免被敌军流箭所伤。”   他指挥着手下其他几名禁卫,举起盾牌,护在了阿璃和慕容煜周围。   阿璃正欲开口,只听得风声呼啸,十几只羽箭已经破空而来,在盾上、墙上折落下来。   她穿过盾牌和城墙间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身着陈国军服的骑兵已然追赶至庆阳关前,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在马背上力挽长弓,瞄准尚来不及入关的燕军和城楼上的守卫,手中羽箭齐放。   城楼下的骑兵营主将张之顼大吼一声,将手中的一柄九尺长的斩马刀抡圆舞动,挡下了陈军射来的箭矢,催促着手下最后一批人马入关。   陈国的骑兵也冲上前来,试图在城门关闭前挤入关内。   古鹏眼见陈军就要冲进楼门,只得咬牙吩咐道:“关城门!”   张之顼和麾下的几十名骑兵尚未来得及入关,此刻被关在了城门之外,被涌上来的几千陈国铁骑围得死死的。   城楼之上的长弓营的主将褚大庆,和张之顼一向交好,此刻见朋友身处险境,慌忙奔至慕容煜面前,“陛下,张将军还在外面!我们还放不放箭?”   城楼下箭矢所能及的范围内,既有陈兵,也有燕兵。虽说陈国人占了绝大多数,但弩箭无眼,一旦射发,难保不在混战中伤到自己人。   这时,山谷两侧传来嘹响的号角声,埋伏于山林的两万燕国步兵高喊着冲杀下来。   陈军外围的士兵不得不调转马头,转而对付突如其来的援军。这样一来,之前的阵型被打乱开来,涌在前面扑杀的铁骑也有了减少的趋势。   慕容煜在城头俯身观望,见张之顼挥舞着大刀,正与敌军的一名将领在楼前战得难解难分。   阿璃也倾身过来,张望了片刻,认出陈国的那名将领是自己几年前,在上元夜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魏姓将军。   那魏显伦亦是沙场名将,攥着杆红缨铁枪,在马背上灵活地横扫点刺,一边招架着张之顼的攻势,一边抓住破绽,刺向张之顼近旁的一名副将。   枪头瞬间贯胸而穿,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枪杆流下。   张之顼见副将惨死,怒吼一声,挥刀劈向敌将,却被几个陈兵策马封堵住了攻势。   慕容煜正要下令,阿璃已弯腰取过连弩,倚在墙头俯身向下扣动机括。   守在城楼下的陈军弓箭手捕捉到阿璃探出的身影,连忙拉弦放箭,却还是晚了一步。   围住张之顼的几个陈国骑兵,尚未来得及出声,便逐一坠下马来,喉咙上骇然地钉着乌黑的箭矢。   项虎举着盾牌,护在阿璃面前,“王妃小心!”   慕容煜连声吩咐道:“褚大庆,挑选你营中好手,用弩箭封住城门前陈军的攻势!予诚,让古鹏尽快接应张之顼入关!”   “末将遵命!”   “是!”   阿璃扭头说:“张将军周围的陈兵就交给我好了。”   她射发弩箭的手法精准,基本没有会误伤自己人的风险。   慕容煜点了下头,又命人取来了自己的弓箭,准备助阿璃一臂之力。   阿璃又探身发了一轮弩箭,抽身回退之际,忽听见有人高声喊道:“郡主!”   陈将魏显伦看清了阿璃的面容,认出了她就是自己曾在上元夜宴上见过的扶风侯府表小姐璃珠。   魏显伦一面挥枪击挡城楼上射出的箭矢,一面提高了嗓门说:“郡主出身陈国显族,岂能临阵助敌,伤我大陈将士?”   阿璃原本不想理会,但寻思着或许能分散陈军的注意力,好让予诚他们有机会接应张之顼入关,于是在铁盾后侧身而出,朝魏显伦喊道:“魏将军,怎么你还不知道?我表哥早就降了燕国,今日我便是打算跟他里应外合,让陈国大军尽数葬在这华阳关内!”   她的这句话喊出,但凡听见了的陈国士兵,皆是手中动作一缓,心中疑惑暗生。   阿璃继续喊道:“我表哥早就不甘心,做一个区区诸侯手下的相国。识时务者为俊杰,魏将军,你若肯降了燕帝,我担保,你至少也能获封个侯爵!”   魏显伦气得满面涨红,喝道:“休得胡说!燕国蛮人欺凌妇孺,强夺了东越的传国玉玺,厚颜无耻地自封为帝!南朝百姓,没有一个人心服!今日之战,相国大人已胜券在握,慕容煜若是识时务,就趁早开门投降!”   他跟随陈国大将郝毕征战多年,算得上是一名颇有头脑的将领,关键时刻,即便是自己气得发疯,讲起话来,还是把振奋军心放在了首位。   阿璃低头瞅着古鹏已经将张之顼等人顺利地接入了关内,并重新封住了楼门,于是抽身退下,对褚大庆点了点头,“可以放箭了。”   褚大庆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中令旗,“弓弩手!”   城墙上的弓弩手依次排开,瞄准城下敌军,手指扣在了机括之上。   褚大庆大力挥下令旗,“破敌!”   密密匝匝的倒钩箭如蝗倾巢飞出,雨点般的落入到陈军阵中。      ☆、华阳关 (五)   倒钩箭配以连弩弓,威力极大,一旦穿透皮肉,稍有动作便会拉扯得创口痛苦不堪。   一轮弩箭射完,靠近箭楼的陈国骑兵已有近半数,哀嚎着跌下马来。   褚大庆再次挥动令旗,“再破!”   古鹏和吴予诚,领着接应回关的张之顼登上了城楼。   古鹏神色兴奋,“陛下,王妃,陈军已经入瓮,接下来便只需慢慢围剿之!”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朝阿璃颔了下首,目光中添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尊敬。   吴予诚的视线扫过阿璃时,也轻轻牵起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   如果说昨日阿璃在练箭场的一展身手,赢得了燕国诸将的敬佩,而今日她的斗智斗勇,襄助张之顼脱险,则让在场的许多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把她看作了燕国的王妃,一个有资格站在大燕战神身旁的女人。   慕容煜望向楼下鲜血飞溅的战场,明明是燕军占了极大的赢面,可他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一阵风,自南而起,穿过山谷,吹向华阳关。   城楼上飞扬着的旌旗突然变换了方向,朝与先前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翻展开来。   这个季节,南风并不寻常。   大部分的将士尚未留意到风向的变化,就已看见远处的山谷深处,开始有淡青色的浓雾弥散开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箭楼的方向涌来。   这雾起得十分诡异,城楼上的弓弩手不觉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惊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浓雾。   关外的陈国骑兵,围堵的燕国步兵,尽数湮沒在了雾气之中。   阿璃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喊道:“不好!快撤!”   她话音未落,浓雾已经弥散漫卷至了城楼,四周诸物皆隐入了一片青褐色的迷障之中。   雾气中夹杂着一股腥味,众人莫不掩鼻捂嘴。   阿璃摸索着找寻慕容煜,心急如焚,“乌伦!”   “阿璃!”   阿璃循声奔去,踉跄中,恰巧跌入了慕容煜的怀抱。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慕容煜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一阵倏然而起的剧痛袭遍了全身。   他腿脚一软,整个人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定。   周围的诸人,亦痛叫出声,雾气中回荡起弩弓兵刃纷纷落地的声响。   阿璃再顾不得其他,上前扶住慕容煜,“我们得马上离开!”   慕容煜忍着痛,说:“两军对垒,主帅岂可弃城而逃……”   阿璃架起他的手臂,“你今早上不是还跟长宁侯说,凡事需尽可能地顾全大局,以赢得最终的胜利为目标吗?眼下这种情况,不退就是等死!”   她提高了声音,喊道:“众将听令,立即撤离箭楼!”   此时风过,雾气渐渐散去,四周人影依稀可辨。   项虎抽刀拄地,撑起身子,“禁卫军,护送陛下和王妃!”   古鹏等人也咬牙挣扎着起身,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跟着阿璃朝城楼下走去。   关外传来了陈军震天的喊声,似在庆祝着什么。   很显然,这场让燕军全部倒下的毒雾,对他们没有起到任何伤害。   阿璃架着身材高大的慕容煜,缓缓下了箭楼,走得有些艰难。   听到关外陈军的喝彩声,慕容煜脚下一顿,凝滞不前。   阿璃猜到,他是记挂着外面那两万名步兵战士。   她咬了下嘴唇,催促道:“再不走,陈军就攻进华阳关了。以我们眼下的状态,根本无法跟他们抗衡。”   慕容煜垂目一瞬,继续朝前走,努力让自己的步子快起来。   关内军营之中的情形也同样糟糕。   那场大雾像是算好了方位、时间,直至散入了燕军大营,才终于散了去。营中十几万人,全部中毒倒地。   慕容煜站在大营门口,耳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士兵们的哀叫呻/吟之声,一颗心沉入无底之渊。   他突然意识过来,为什么陈军派遣了数万的骑兵来作先锋,攻打这易守难攻的华阳关。   他们根本就不是来闯关的,而是来追猎丧失了战斗力的逃兵!   阿璃转身问张之顼:“张将军,大营之中,共有多少匹马?”若她记得不错,牲畜应该不会受这种毒的影响。   张之顼斜靠在斩马刀上,抽着气说:“不……不足万匹。”   华阳关一带的地形,并不适合骑兵作战,因此燕军并没有准备过多的马匹。   阿璃听到答案,经不住心口发凉。   此处的军营之中,集聚了燕国在中原几乎全部的战斗力。而这么多人之中,能有机会逃出生天的,竟不足十分之一!   “陛下,诸位将领,”阿璃镇定心绪,微微吸了口气,说:“若我猜得不错,刚才的那阵雾气之中,藏有一种名叫青冥蛊的蛊毒。”   众人闻言皆大惊愕然。   巫蛊之术,在中原一向被视为妖邪,无论是王室还是民间,都甚为忌讳。   而将蛊毒用在了战场上,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燕将们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却又都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上。   阿璃继续说道:“虽然是巫蛊之术,但据我所知,这种青冥蛊只会令人疼痛,却并不致命。且用雄黄粉撒在中蛊者的身上,便能解毒。”   古鹏满头大汗,强忍着痛说:“雄黄粉……军医帐中应该有。”   阿璃问清楚军医帐的位置,扶着慕容煜缓缓坐下,“我先去取药,马上就回来。你控制住内息,千万不能让蛊毒入了心脉!”   当年的扶风侯风伯钦,就是因为被青冥蛊反噬了心脉,而丧命于东郊密室。那种惨状,阿璃犹能清晰忆起……   阿璃解下斗篷,疾奔入营,迅速朝军医帐的方向行去。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中毒的人,取解药的任务责无旁贷。   一路上,她拼命抑制住脑中飞驰窜腾的念头,努力不去想这突如其来的大雾与青冥蛊,究竟意味着什么。   眼下的形势,不容得事情再变得更复杂!   军医帐离大营门口不算太远,加上阿璃施展轻功发足狂奔,不多时便已到了帐前。   帐内几名士兵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其中几人支撑着身子、在装着药材的器皿中胡乱扒找着止痛的药剂。   “雄黄在什么地方?”阿璃急声问道。   一个军医模样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指向堆积一旁的几个罐子。   阿璃顾不得再问,上前逐一打开来,很快辨认出了红褐色的雄黄粉末。   她依照当年蒙卞为风伯钦解毒时的手法,捻起一小撮粉末,撒在军医身上,迅速交待道:“依照此法,可解大家身上的毒。”   她撤下一截衣裙,从罐子里倒出了些雄黄粉包上,揣入怀中,然后把罐子塞到军医手中。   军营大门与箭楼的距离并不远,慕容煜等人坐在营门口,将关外的厮杀声听了个清清楚楚。   整个山谷,俨然成了一座修罗地狱。两万身中蛊毒的士兵,丝毫没有抵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国铁骑践踏到自己身上。飞溅的鲜血,浸满了整个杀戮场。   士兵的哀嚎声,敌军的厮杀声,马匹的嘶鸣声,在樊山间盘绕回荡,声声撞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大家都很明白,再不用多久,陈国的军队就会攻下华阳关,打开箭楼大门,蜂拥而入,将这里的每一个燕人,杀得干干净净。   慕容煜阖着双目,指尖微微颤抖。   无数个嘲讽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肆意地大笑着!   二十万人的性命,二十万!   他驰骋沙场十多年,被世人尊为不败战神,而今日,在这华阳关内,他却注定要输得一败涂地!   阿璃奔至营门,取出怀中布包,放到地上迅速展开,小心翼翼地捻了一撮雄黄,洒到慕容煜身上。   接着,她又依同样的法子,为古鹏等人解毒。   不多时,洒落到众人身上雄黄粉末渐渐由红转青,疼痛感也随之减弱下去。   阿璃跪在地上,掸着慕容煜衣襟上的粉末,“蛊虫已经诱出,你可觉得好些了吗?”   慕容煜缓缓睁开眼,目光不再似往日那般清明笃定从容,而是满溢着深沉的痛楚与怆然。   褚大庆脚步踉跄地拜倒在慕容煜面前,“陛下!陈军马上就要攻破箭楼。末将愿率麾下弓弩手,拖延住敌军的攻势!请陛下尽快启程返回宛城!”   适才同阿璃等人一起下楼的长弓营弓弩手,约有二十来人,此刻蛊毒已解,听见主将的进言,纷纷跟上前来,跪于褚大庆身后,齐声说道:“请陛下启程!”   吴予诚也撩袍在褚大庆身边跪下,目光清亮殷切,拱手说道:“陛下,雄黄的数量有限,杯水车薪,救不了这二十万的士兵!营中尚有兵器和粮草需要迅速转移,微臣恳请陛下,恩准褚将军所奏!微臣愿留在华阳关,与长弓营的众将士共御陈军!”   他话音一落,余下诸人也纷纷加入到请愿的队伍。   “末将愿与华阳关共存亡!”   “末将也是!”   “誓死与陈贼血战到底!”   慕容煜薄唇紧抿,沉默不言。   他很清楚,华阳关失守已成必然,眼下最需要考虑的事,是如何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而他所要做出的选择,对于很多人来说,将会是十足十的残忍!   如果,他仅仅是一方统帅、一位以征战沙场为毕生所愿的将军,那他会毫无犹豫地选择留下!选择与袍泽们并肩作战、血洒沙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他身上背负着大燕国的荣辱兴衰,背负着王兄嘱托的江山社稷。   所以,有很多事,由不得他自己的心……   阿璃半跪在慕容煜身畔,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汗渍、尘土、疲色,亦掩不住他们眼中此刻激荡着的豪情。   这是一种阿璃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种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悲情壮志,一种她曾完全无法理解的爱与责任!   她的眼角渐渐被温热的液体浸湿,喉咙紧的发痛。   恍恍惚惚间,她依稀记起,曾有谁说过,对一个军人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死在战场上。   (卷五完)      ☆、手足情 (一)   华阳关外,陈军大帐。   “报!”传令兵跪倒在地。   案前的众将转过身来。   为首一名四十来岁的将领,目光炯然而迫切,急道:“快讲!”   “禀郝大将军,华阳关前的燕军已被尽数歼灭!魏将军请大将军速调攻城云梯和犀角冲,以助前锋营攻下箭楼!”   “好!”陈军主帅郝毕面露喜色,转身对几案后端坐的一人拱手道:“相国大人,华阳关算是拿下了!”   风延羲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杯沿,英俊的脸上波澜不惊,仿佛一切早已洞悉于心。   他不紧不慢地举杯抿了口茶,才缓缓抬起眼来,目光冷锐,落于郝毕脸上,“传令下去,燕人之中,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郝毕抱拳道:“末将遵命!”   语毕,他转身调配帐中众将,“林副将,速领攻城兵增援魏显伦!郝杰,率你麾下两万骑兵,随先锋营入关,力求以最快速度堵截住撤逃的燕兵!陈将军,随我集合余下兵力,拿下燕军大营!”   “是!”众将齐声领命,接着逐一退出。   延羲放下茶杯,望着微风鼓动的帐帘出神一瞬,问身旁的近卫韩楚道:“沃朗和蒙卞呢?”   韩楚躬身答道:“属下已派人去接他们回营了,此刻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延羲淡淡地点了下头,“一旦回营,便带他们来见我。”   “是!”   韩楚垂首迟疑了片刻,有些踌躇地开了口,“那个……公主刚才又差人来过……”   延羲抬起眼,盯了韩楚一霎,旋即又垂下,半晌,轻叹了口气,缓缓站起了身来。   “走吧,带我去看看她。”   风青遥的营帐设在了一个避风的僻静处,远离士兵的军帐,周围有里外几重的侍卫和亲兵把守着。   韩楚侧身撩开毡帘,延羲低头入到帐内。   帐中央放着座铜镂的薰炉,袅袅地升着薄烟。薰炉南面,是挂着鲛纱帐的卧榻,东面,则另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坐榻。   东越仲奕一袭白衣,斜靠于坐榻之上,手中握着一册竹简,正垂目细阅着。   他听到声响,长长的眼睫似乎动了动,却始终没有扬起,略显苍白的面孔,透着出世般的沉静。   青遥起身走到延羲面前,一双盈盈的秋水寒星眸中似有两簇火光在闪动着。   “哥哥,你终于肯来见过我了!”   “青遥。”   延羲伸出手,想如小时候那样,摸一下妹妹的发顶。   青遥侧身避开了延羲的触摸,抬眼盯着他,“你打算要软禁我们到什么时候?”   延羲的手指在半空凝住,慢慢地收了回去。   他扫了眼如老僧入定般的仲奕,视线重新落回青遥身上,语气清冷下来,“如果你又是为了他,那我们还不如不见。”   语毕,他转身快步走到帐门口,掀帘而出。   青遥追了出去,“哥哥!”   侍卫拦在了她的面前,把她跟延羲隔了开来。   延羲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际线上西沉的落日,沉默了片刻,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转过身来。   他抬起手,示意侍卫退下,然后对青遥说道:“你跟我来。”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谷间的一条蜿蜒小径,慢慢朝上而行。   青遥穿着一身金丝淡绿锦裙,裙摆拖沓,走得有些缓慢。延羲时不时在山径中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妹妹。   青遥提着裙裾,紧随着哥哥的背影,延羲微微侧着身,下意识地朝妹妹的方向伸着手。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很多年前,跟着母亲住在暗夷的那些岁月。   那个时候,小小的青遥,也是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身后,越过茂密的枫林,翻过起伏的山岭。   他们牵着手,相依相偎,就好像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份亲密,变成了隔阂深重……   延羲在山崖前驻足,眺望着远处即将沉入地平线的一轮血色残阳。   “还记不记得,”半晌,他幽幽地开口说道:“我们离开暗夷的那天,落日也是这般的红。映在红枫林中,好似烧得绚烂的烈火。”   “我记得。”青遥朝西方看了眼,轻声说:“可我,并不觉得那像火。我觉得,像血……像阿妈身上流出的血……”   她兀自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你觉得那像烈火,是因为当时你满心愤怒。而我,却只是害怕的要命……很多时候,人会因为心境的不同,而做出不同的判断。”   延羲慢慢转过头来,盯着妹妹,“你想说什么?”   青遥望着夕阳,微微吸了口气,说:“哥哥,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不愿意我受一点点的委屈。可每个人想要的幸福,是不一样的。”   “曾经,我也气恼过,嫉妒过,恨不得把他从我脑中抹除得干干净净!可当我真的失去他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只要他能留在我身边,只要我能每天见到他,跟他说说话、看他笑,陪伴他做他想做的事,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我毕竟,是在陈国的侯府长大,有些事,不如哥哥想得执着。对我来说,世家出身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更何况,他只是藏了个人在心里而已。”她抬头看了延羲一眼,“哥哥在暗夷生活了十二年,对于这种事,难免,跟我想得不一样。”   青遥有些不自觉地牵起嘴角,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语气也柔软下来,“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们刚到宛城那会儿,有一次,延均哥哥邀请了一些朋友过府游玩,几位官家的小姐缠着你一同放风筝什么的,被你凶巴巴地拒绝了。后来我私下打趣你,你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将来,要在暗夷的篝火畔寻一位美丽的姑娘,对她唱最动听的情歌,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她一人。”   延羲笑意苦涩,“是吗?我倒不记得了。”   青遥说:“哥哥要的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人,所以不能理解我的选择。我不奢求得到你的祝福,只希望你能放我和仲奕自由,让我们回暗夷避世隐居。他母亲,现在还和晋阳留在暗夷,一老一幼两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延羲找回青遥等人后,便把他们安顿至了暗夷。   东越王族的身份特殊,留在陈国境内,反倒容易被人识破,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青遥扬起头,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味依靠哥哥庇护的小女孩了。我清楚自己的选择,也愿意为此承担所有的后果。或许,我一辈子都比不过阿璃在仲奕心中的份量,又或许,我永远不会有延承自己血脉的儿女。但我,不会后悔。我爱过,且为此付出过我能付出的全部,便已足矣!”   延羲沉默地望着妹妹。   她绝世美丽的面容中,洋溢着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决然,目光犹如斗士般的坚定,迎上了自己的视线。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绘的滋味,似有些无奈悲怆,又似乎怅然若失。   竭尽全力地去爱,不顾一切、不计得失,付出全部。   世上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良久,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问道:“当真,不会后悔?”   “当真。”   青遥眼眸微垂,轻声说:“他对我,其实也是很好的。虽然,有些太过客气,太相敬如宾……可我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弃我于不顾。”她有些赧颜地笑了笑,“说实话,小时候见惯了男子的殷情模样,对我越是热情的男人,越让我心生防备,觉得厌烦。反倒是,像他那样的,真真是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延羲亦不自觉地勾了下唇角。   青遥慢慢伸出手,挽住了哥哥的手臂,歪着脑袋靠着他,“哥哥,不要怪我离开你。不管将来如何,你永远都是我最英俊、最无所不能的哥哥!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自己所爱的人,一辈子快乐幸福地生活。”   延羲轻笑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得好像我没有你便活不下去一样。”   青遥仰起脸,目光殷切,“你是答应了吗?”   延羲沉默良久,慢慢侧过身,把青遥揽在怀中,像哄小孩一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走吧,我想先和他谈谈。”   夜幕已降,四周的景物有些晦暗迷离起来。   两人牵着手,沿着来时的路径,朝山下走去。   青遥踌躇了一会儿,试探地开口问道:“这么多年,你可有遇到过喜欢的姑娘?”   延羲神情云淡风轻,“你觉得呢?”   青遥垂目思忖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以前,我觉得你对芙蓉姐,似乎比旁人不同。可后来,她嫁给了陈王,你也不见得有过伤心。若你真喜欢她,又怎会容许她嫁与旁人?”   延羲没有说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语带自嘲地轻声道:“也许是我太自负,以为不管她飞多远,最后都会回到我身边。”   青遥停驻脚步,仰头盯着哥哥,“你难道……真的喜欢她?”   延羲低垂眼睫,牵了牵唇角,“我再怎么自负,也不会傻到喜欢一个恨自己的女人。”   “恨你?怎么可能?芙蓉怎么会恨你?”   延羲抬起眼,仿佛从怔忡中回过神来,“芙蓉?”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芙蓉,也确实恨我……年末的时候,她明知我身在蓟城,却盗用了陈王的兵符,暗调龙骑营行刺慕容煜。她这样做,大概是想借燕国人的手,让我命丧异乡吧。”   青遥闻言骇然,“她为什么要那样做?这不可能啊。”   青遥认识芙蓉十几年,只知她对延羲一往情深,即使如今作了陈王的嫔妃,也断想不到她会做出任何伤害延羲的事来。   延羲凉薄一笑,“有什么不可能?我猜,当初她自愿入宫为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吃上苦头。”   他抬眼看着妹妹,似揶揄、又似认真,“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女人,怎么都那么爱记仇?是不是,只要犯过一次过错,就一辈子罪无可恕?”   他话问出口,却又不等青遥回答,旋身继续朝前走去。   山下的营帐周围,已经生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染出一圈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青遥追上延羲,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延羲却已停下了脚步,徐徐地转过身来,修长的身影中,似乎透着种说不出的寂寥落寞。   “青遥,我要订亲了。”   他面色已然恢复清冷,口气平静的似乎不带一丝波澜。   “我打算,跟月氏的纤罗公主成亲。”      ☆、手足情(二)   仲奕感觉有人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   他没有抬眼,却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南番出产一种名贵的香料,气若兰芷,带有一种独特的清冽甘味,被中原人称作“盈袖”。   盈袖价胜龙涎,千金难求,寻常人更是一辈子无缘闻上一次。   在充斥着腥风血雨的华阳山谷中,这样的气息,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彼此沉默了许久。   延羲最终缓缓开口,声线中,带着一丝无奈的悒郁,“在你心中,青遥算是什么?”   仲奕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目光依旧凝在了手中的竹简上。   延羲伸手抽出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地上,视线紧盯仲奕。   仲奕终于抬起了眼,眼神澄澈,宛如墨色的水晶。   他缓缓开了口,却是反问,“阿璃在哪里?”   因为长时间不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   延羲冷笑了声,“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回答你的。”   仲奕移开目光,沉吟一瞬,轻声说:“青遥,是我的妻子。”   延羲又问:“以你之见,何谓妻子?”   仲奕说:“不离不弃,相伴终老。”   延羲的嘴唇翕合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抿住。   仲奕侧头看着延羲,“你的问题,我已作答。现在请你告诉我,阿璃在哪里?”   延羲的眼底泛起嘲讽的神色,“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若非如此,你又何必自投罗网地返回中原?”   仲奕苦涩地笑了笑,“以你不择手段的行事方法,什么谎话编不出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缓缓说:“我最初,确实有过疑虑。但我做不到置阿璃于不顾,所以,即使明知有可能是圈套,却不能不回来。可这几日,我反复思考,若是阿璃真的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留我在世上?你不愿让青遥继续守在我身边,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除掉我。你之所以肯留下我的性命,想来,是为了要挟阿璃。这一次,你把我们带去宛城,又让我在上巳节那日游湖弹琴,恐怕也不只是想带青遥出门散心这么简单。”   延羲盯了仲奕半晌,说:“我留下你的性命,是不想让青遥伤心。就像她小时候喜欢的那些小猫小狗,我也都会帮她养着。”   仲奕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笑。   他目光清明地看着延羲,“延羲,若我记得不错,我十一岁的时候,就与你相识。可我想不起来,倒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如此地憎恶我?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的恨意,是因为我夺走你的妹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延羲没有答话,眼神冷若寒冰。   铜镂薰炉里的银炭静静燃烧着,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让人没来由的觉得心惊。   眼前这张看上去有些苍白淡漠的面容,总是能让延羲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来,和她曾为他做过的许多事……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是因为东越仲奕,很多事,会不会就不一样?   至少,她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埋下了根深蒂固的偏见与恨意,在他还没有准备好敲扣门扉的时候,就已经将一颗心紧紧封闭,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延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东越仲奕的情景。   那个沉默孤僻的东越质子,静悄悄地站在御花园一个不起眼的角度里,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太子詹拣起一块鹅卵石,倏地扔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太子身后的一众世家子弟一面轰然大笑,称赞太子手法精准,一面静侯着好戏上演。   可那白衣少年只是沉默着,甚至连眼都没有抬一下,就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太子詹冲着他的背影,得意洋洋地喊道:“东越仲奕,你这个孬种!懦夫!”   站在世家子弟之中的延羲,也经不住在心里暗暗冷笑,从此把东越仲奕这个名字,与懦弱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的延羲,亦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庶子,时常被两个年纪稍长的陈国王子欺辱,可他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他轻易认输、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低头,因而也绝不可能做到像仲奕那般,被打了还不还手……   仲奕微仰着头,缓缓说道:“阿璃心里的人,一直都是慕容煜。这一点,我或许比她自己,都看得更清楚。而慕容煜,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亦是最适合守护她的人。”   “所以?你就放弃了?”延羲冷嘲道:“你为了她放弃自由,返转中原,难道现在又打算彻底撂下她,带着青遥双宿双飞?”   仲奕说:“我有牵挂,是因为我不能确定,阿璃是否已放下心结、选择了留在慕容煜的身边。在这件事上,她有过怎样的犹豫和顾虑,你不会不清楚。”   他顿了顿,转头直视延羲,“只要你肯告诉我,她是否已经做出了我期望的那个决定,我便可从此不再记挂,彻底放下心中的那一点点执念。”   延羲盯着仲奕,半晌,说:“若我告诉你,她留在慕容煜身边,是打算跟他一起战死沙场,你还放得下吗?”   仲奕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的情绪,继而又归于一片平和。   他一字字说得缓慢而清晰,“我会痛心,但也会尊重她的选择。阿璃其实,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她怕被欺骗、怕被背叛、怕被遗弃……对她来说,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不离不弃,便是最大的幸福。而对我而言,只要她觉得幸福,我便就安心知足了。”   山谷间的夜风寂静地徘徊着,不知由何处起、亦不知在何处消殆,踪迹难寻。偶有营帐被吹鼓起发出的轻微簌簌声,更显得四下宁谧空寥。   延羲垂眸良久,蓦地哑然失笑。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放回到坐榻上,轻声说:“阿璃,现在的确和慕容煜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否觉得幸福,但如你所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延羲站起身,慢慢走到帐帘前,又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转过身子。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任何地方比得过我。可有些事,我承认,我确实比不上你。”   语毕,他掀开毡帘,大步离去。   ×××   中军帐内,沃朗和蒙卞早已等候多时。   沃朗的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身穿一件蓝色相间的褂子,上面绣着暗夷巫师特有的箸叶盘形图案,腰间系着五色的绦带。   他盘膝坐在茶案后,双目紧闭,面色青白。   适才施展巫术操控云雾,让沃朗耗费了太多的法力。为了改变风的方向,他不得不借助通灵之法、召唤巫灵,实施对自身有着极大伤害的血咒之术,才让那阵夹带着青冥蛊毒的疾风,调转方向,横扫整座华阳关。   蒙卞蹲在一旁,发着呆,半黑半百的胡须一撅一撅的,像是在和谁赌着气。   看见延羲进帐,蒙卞嗖地站起来。   “延羲,你快劝劝他,让他赶紧跟我回暗夷去!”他指着沃朗,气哼哼地说道。   延羲上前按了按沃朗的手腕,继而一语不发,迅速撩袍坐到他身后,双掌聚气,将内力注入到沃朗体内。   蒙卞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延羲运功什么的,不依不饶地唧呱道:“以前觉得大巫师少年老成,做事谨慎,可其实就跟他姐姐一个样,犟的像头骡子!”   他摊开手,边来回踱步边比划着,“以前吧,恨陈国人。现在好了,反过来帮陈国人对付燕国人!若说是为了阿璃,那倒也罢了,不过,又何苦这么拼命?你以为陈国人会领情,会感恩戴德?到头来,还不是嫌我们是蛮夷,视巫蛊为邪门歪道?”   蒙卞走到延羲跟前,口吻严肃地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帮陈国人打仗,我心里并不乐意!你也不想想,当初我们暗夷被他们害得多惨?要我帮忙也行,你赶紧把那陈王给废了,自己当国君,然后……”   “哇”的一声,沃朗喷出一口鲜血。   蒙卞慌忙弯腰扶住他,拿袖子拭着血渍,“这又是怎么了?”   延羲收回手掌,慢慢撑起身来,额头已浸出了一层薄汗。   “我用内力替他疏通了体内经脉。这口血淤堵住了他的心脉,吐出来是好事。”   沃朗半睁开眼,气息微弱地问:“我姐呢?”   延羲取来一个靠枕,让蒙卞扶着沃朗躺下,一面缓缓说道:“她现在,应该在华阳关内。”   沃朗挣扎着坐起来,“不行,我要去找她。华阳关内现在危险非常,还有那蛊毒……”   蒙卞插话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上次去偷女娲石的时候,我给她下过克制青冥蛊的解药,一辈子都管用!再说,你现在急有什么用?”   他瞟了一眼延羲,继续道:“当初她要嫁去燕国的时候,你怎么不劝劝她?就我一个人在那儿干着急,弄得好像是我舍不得她嫁似的。”   蒙卞心里一直没想明白,对于阿璃嫁给慕容煜这件事,沃朗似乎一直都很支持,更确切地说,一直没有怎么反对过。直到三个多月前,沃朗去襄南见了一次延羲以后,就突然转性了一般,铁了心地要对付燕国人,恨不得即刻就取了慕容煜的性命。   沃朗紧紧咬着嘴唇,却没有说话。   延羲拍了下沃朗的肩,“陈军的将领,皆知阿璃是我表妹,必不会伤到她。你毋需担心,先安心养伤。”   他起身传来近卫,将内帐中的卧榻收拾齐整,把沃朗搀扶进去歇息。   蒙卞跟延羲出了内帐,嘀咕道:“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你得赶紧想个法子,把阿璃接回来!她这样跟着燕国人在一起算什么?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她嫁给燕国国君,是为了什么别的打算。既然如此,这场婚事也作不得数!再说,她是我们暗夷的姑娘,要按照习俗在沧云河畔祭拜过九黎祖神,才算得上正式成亲。依我说,你就该尽早把她带回暗夷,重新跟你成亲。这样,你也称了心,大巫师也安了心,我呢,也就省得再操心!”   延羲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这时,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传令兵匆匆奔入内,跪倒。   “报!禀相国,我军已拿下了华阳关!”      ☆、莫教离恨损朱颜 (一)   阿璃驾着追云马,挽紧缰绳,在车队旁停了下来。   “还要再快些!”她催促道:“追兵就要赶上来了。”   牛车驼载着的麻袋里,紧塞着粮草和军械,沉重不堪,因而行速十分缓慢。   禁军副统领项虎策马疾驰而来。   夜色中,他的头发凌乱不堪,声音泛着沙哑。   “王妃!陛下已行至三里以外,王妃怎么还在此处?”   阿璃回首望向华阳关的方向,怔忡出神一瞬,扭头对项虎说:“我没事。项统领请快些折返,尽快护送陛下回城!”   项虎急了,“这怎么行?且不说陛下记挂王妃安危,这行军打仗的,怎可让女子断后?要不这里我留下照看着,请王妃速行北上与陛下会合!”   阿璃摇了摇头,“这批粮草和军械,是古将军他们拿命换来的。无论如何,我也要确保它们能安全运抵宛城!”   她此刻心中的沉重与负疚,旁人又焉能体会?   她盯着项虎,神情中有了种不容置喙的决然气势,“项统领是禁军长官,应以保护陛下为首职,不可随意离开!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毕竟出身陈国侯府,就算遇上敌军,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请你转告陛下,我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宛城!”   说完,她手中马鞭一扬,追云的马蹄卷起一阵呛人的烟尘,急速朝车队的队尾奔去。   车队的最末,白原走在了一辆牛车旁,一手扶着车轭,一手挥着鞭子,吆喝着前行。   他是今夜,能安然走出燕军大营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整座华阳军营中,有机会解除青冥蛊毒的人不足两千。   雄黄虽然是常用的药剂,但军医手中的存量不过数罐,杯水车薪,救不了太多人。   这些得以解毒的兵士,大部分选择留在了华阳关,与长弓营的弟兄们一同筑起了抵御陈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古鹏,吴予诚,张之顼,褚大庆,杨超,还有几个阿璃叫不出名字的将领,也统统都留了下来。   余下的几百人,以最快的速度把粮草和军械装上牛车,送离军营。   军营之中,还有近一万匹战马,并没有受到蛊毒的影响。中了蛊毒的军士,但凡还稍有些气力的人,两人一骑地爬上了马,在慕容煜和禁军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向宛城行去。   马匹的速度终究轻快,即使驮载着两人,也很快就把笨重的牛车远远落在了后面。   阿璃勒住追云,问道:“白先生,需不需要我帮忙?”   白原摇了摇手里的鞭子,微微喘息着说:“不用。我们再怎么驱赶,牛车的速度也只能如此。”   阿璃抬头朝南眺望,星星点点的火光已隐约可见。   她默默地出神一瞬,对白原说:“那烦劳先生尽量跟紧车队,夜黑路暗,务必多加小心!”   白原点了点头,语气果决,“王妃放心,我辛苦铸造的这些弓弩,说什么也不能落到陈国人手里。”   阿璃朝他颌了下首,驱策着追云,迅速朝南而去。   陈军的左前锋郝杰一马当先,领着麾下两万精兵,急切地向北追赶,志在堵截燕国逃兵。   郝杰出身将门,是陈国大将军郝毕的长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好强气盛,恨不得立即追上燕军,生擒慕容煜,立下头功,得一个活捉当世战神的威名。   骑兵们一手策马,一手高举火把,将官道上牛车留下的车轮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郝杰瞟见那车痕深重,明白车队中定是载了军械,行动甚缓,不禁心中暗喜,正要大声吩咐随行众人打起精神加速前进,却猛然勒住缰绳,略带惊愕地望着拦在了道路中央的一人一骑。   “什么人?”   郝杰两侧的近卫反应迅速地搭箭拉弦,厉声喝问。   阿璃端坐在追云的背上,神色傲倨,远处火把的光亮将她的一身白衣染成了暗橙色。   众人看清来者是名手无寸铁的女子,稍稍放松了戒备。   阿璃朗声说道:“我是燕国的王妃,敢问来将姓名?”   郝杰抬起手,示意近卫收起弓箭,朝阿璃抱拳道:“原来是郡主。末将郝杰,陈军左前锋。”   他驱策坐骑,朝前进了几步,问:“不知郡主等候在此,有何吩咐?若是郡主想求见相国大人,末将可派人护送郡主一程。”   他表面上虽然对阿璃恭敬客气,可言辞间却难掩战胜一方的得意心情。   他心想,纵然你是陈国的郡主,可毕竟是嫁出去的女人。眼下夫君战败,也只能乖乖地回去求相国庇护。   阿璃却不动声色地探了下头,朝郝杰的身后望了眼,“郝前锋身边,可还有其他将领随行?”   郝杰微愣了下,随即猜想阿璃大概是想找个有官阶的人护送,方能配得上她郡主的身份,于是笑道:“末将身边虽无有品级的将领,但几个亲卫皆是……”   他话尚未说完,阿璃已飞身纵起,双掌迅雷不及掩耳地击出,将郝杰震落下马。   她出手的动作快若电光火石。周围军士齐声惊呼,可谁也没有看清,刚才郡主是何时从坐骑上飞身而起的。   郝杰在地上翻坐起来,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抵住了喉咙。   阿璃把郝杰拽起来,一手扣住他的右手脉门,反剪到身后,一手拿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冷声道:“让你的人,待在原地别动!谁敢再往北迈出一步,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既然陈军队伍中再无其他将领,捉住郝杰,便是控制住了整个局面。   “少将军!”几个近卫忍不住呼出了声,手指紧拉着弓弦,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郝杰低头看了眼脖子上的匕首,“郡主,你乃我大陈子民,又贵为显族,如今倒戈相向,就不怕让族人蒙羞吗?”   郝杰出身名门世家,一向把家族荣耀看得极重,料想阿璃顾及扶风侯府名声,断不敢做出让相国大人过于难堪的事来。   阿璃却冷笑道:“我若帮了陈国人,才真是会让族人蒙羞!你少跟我废话,快传令!”   说着,她手腕稍稍下力,匕首在郝杰的脖子上拉出了道血痕。   郝杰咬了下牙,对部下心腹使了个眼色,“传令下去,原地休息。”   两万人的骑兵队伍,在官道上排成了几里长的长队。队伍最前面发生了什么,后面的人根本无从知晓。   一名近卫翻身上马,沿路高声传着军令:“传左前锋令,全军下马休息,原地待命!”   阿璃依旧全身紧绷,丝毫没有松懈的打算。郝杰试探着开口道:“军令已传,郡主可否移开匕首?末将脉门被扣,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阿璃没有理会,只问:“华阳关的情况如何?你们……俘了多少人?”   算起来,古鹏等人竭尽全力苦守箭楼,竟将这场原本顷刻即败的战事拖延了两个时辰。   阿璃无法想像,他们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宁可他们投降被俘,至少这样的话,还能有一线生机……   郝杰转着心思,说:“破关之际,箭楼上的燕军几乎全部阵亡。大营那边,是由大将军亲自领兵攻破的,伤亡情况末将并不知悉。不过,相国大人下过军令,燕人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阿璃拼命咬着嘴唇,抑制着由心底升起的寒颤。   全部阵亡。   全部!   一日之前,这些人还在练箭场上谈笑风生、揶揄打趣,而今夜就已埋尸沙场、魂散异乡!   他们之中,阿璃最为熟悉的,应属吴予诚。那位倚马斜桥风流公子般的儒将,温和恭谦的让宫女们也心生爱慕的长宁侯,本该是鲜衣怒马醉花卧柳的年纪,却葬身在这凄风惨雾的华阳关!   还有华阳关的主帅古鹏,追随慕容煜多年,南征北战,赤胆忠心。兄弟情深的张之顼和褚大庆,沉默精明的副将杨超……   阿璃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跪在慕容煜面前请求与陈军誓死一战时的豪情壮语,清楚地记得,自己为此而激荡的心情与落下的热泪……   而此时此刻,这些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那场将所有人置于死地的毒蛊大雾,无论她怎样说服自己不去相信,都不可能跟自己的亲弟弟没有关系!   郝杰见阿璃迟迟不开口说话,斟酌着继续劝道:“郡主,燕军这一仗,输掉了在中原几乎全部的兵力。宛城、河朔,如今已是我军囊中之物,若趁胜追击,攻下蓟城也未必没有希望!郡主乃是识时务之人,又何必执迷不悟?”   “你闭嘴!”阿璃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再说一个字,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神经紧绷,箭楼上的激战、解毒救人、组织撤离,已让她身心俱惫。眼下挟持着身形高大的郝杰,手臂支撑着他的一部分体重,腿脚开始有些发麻。   可她想着那批将士们用生命换来的军械粮草,不敢有半毫的松懈,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追兵再往前一步!   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多时辰,陈军的队伍渐渐有了动静。   阿璃警觉地朝前望去。   只听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却是走得不疾不徐。   陈兵们手持火把,自主地躬身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几骑银铠重甲侍卫,簇拥着为首一人,策马从人群中缓缓行了出来。   月色火光之下,来人身上的红衣宛如镀了层华贵的淡金色,更衬得容貌绝世、气质雍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挽着缰绳,姿态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轻蔑傲倨的睥睨之意。      ☆、莫教离恨损朱颜 (二)   延羲居高临下地静静望向阿璃,嘴角的弧度似透着一丝嘲弄。   郝杰忍不住张了张嘴,“相国大人,郡主她……”   “叫你闭嘴。”阿璃手臂一紧,手中白刃压向郝杰咽喉。   她抬头看着延羲,冷声说:“风延羲,你若不想见这人身首异处,就马上撤军!”   任他再冷血无情,也不可能当着麾下士兵的面,任由部属被人斩杀。   延羲沉默地打量着阿璃,继而缓缓问道:“你觉得,你有能力做我的对手?”   他话音未落,阿璃猛地感觉胸口一窒,体内的噬心蛊虫像是被倏然唤醒了一般,不安地躁动起来。   她手指一颤,匕首在郝杰喉间的皮肤上轻轻擦过,惊得郝杰失声叫道:“郡主!”   郝杰并非胆小怯懦之人,尤其眼下当着一众部属和顶头上司,更要维持英勇无畏的高大形象,但被冷冰冰的刀刃割开脖颈的感觉,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想尝试。   他愿以为郡主也就是闹闹脾气,于是刚才施眼色让心腹借传令的机会,急速去请相国大人。谁知道风延羲的出现,反倒似乎引得阿璃杀气更盛。两人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怎么看,都不像是手足情深的表兄妹……   正忧心忡忡之际,郝杰突然感觉身体一松,脚下趔趄了几下,差点没摔倒在地,仓皇间回头,惊诧地发现郡主竟然已经放开了自己。   阿璃握着匕首,眼锋凌冽地望向延羲。   适才蛊虫的躁动,只是个提醒。提醒她,她的这条命攥在了风延羲的一念之间。   只要他愿意,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她的性命。   如果可以,她宁可拼得玉石俱焚!为华阳关丧命的将士复仇也好,不让弟弟再沦为棋子也好,总之是要立刻取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性命!   可她清楚,正如延羲所说,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一日一夜的恶战,已让她心力交悴,满面疲色,发髻亦是凌乱歪斜,唯有清澈双眸中的那抹倔强,依如往昔。   延羲移开了目光,自语般的低声讥嘲道:“刚才竟然还有个人告诉我,慕容煜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适合守护你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可阿璃还是听到了。   她想到被延羲软禁和欺骗的仲奕,心中愤怒更烧得炽烈,握着匕首的指尖也不觉微微颤抖。   “风延羲,”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说:“有本事你不要用卑鄙的手段,正大光明地跟我和燕帝决一死战!你身为陈国相国,竟然在战场上使用暗夷的巫蛊之术,就不怕被人看穿你跟暗夷的关系吗?”   陈国和暗夷,敌对了近三十年。三年前,暗夷掐准了燕国攻陈的时机,突然揭竿起事。陈国不得不派出一部分兵力南下镇压,却因此遭到燕国和暗夷的南北夹击。兵力分散的结果,就是都城宛城的失守。先代陈王因为这件事,至死也未能释怀。   眼下阿璃当着众人,用中原话喊出延羲与暗夷的关系,就是想让他背负起叛国的大逆罪名,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若换作以前,她或许会犹豫、会迟疑,至少,或许不会把延羲跟暗夷之间的牵连如此广而告之地公布于众。可这一刻,所有对他的愤怒与恨意集聚而发,再不想留半分的余地!   延羲冷冷地盯着阿璃,半晌,勾起了唇角,“怕?你觉得我会怕什么?怕被人嘲笑行事不择手段,还是怕让人知道、我的母亲是暗夷人?”   阿璃瞪着眼,惊疑地望着延羲神色自若地当众讲出了他生母的身份。   这个十多年来,在陈国讳莫如深的话题,此刻由他亲口提及,却不料是如此轻松、如此闲适……   延羲轻抖了下缰绳,策马踱至阿璃近前。   “今时今日,就算我连半个陈国人都不是,也照样能和慕容煜一争天下。”他在马背上微微倾下身,神色嘲弄地看着阿璃,“有谁规定过,暗夷人只能做贱奴,不能为帝王?”   阿璃的指尖狠掐着匕首的刀柄,心头滋味杂陈,却又说不出句反驳的话来。   她咬了咬牙,握着刀慢慢地后退,目光始终冷凝于延羲的脸上,“那好,你要争天下,要做帝王,就凭真本事来一较高下!你若依仗巫蛊之术取胜,就算得了天下,子子孙孙、千秋万载,还是会被人耻笑鄙视!”   她口中的巫蛊之术,指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蛊毒,还有她自己身上的、让她一辈子受制于风延羲的主仆蛊。   阿璃心想,风延羲既然有了称帝之心,就不能不顾及名誉声望!就算他自己可以厚颜无耻、不择手段,也总得为后世子孙江山社稷考虑。如果他借用巫蛊操控他人、操控战局的事情流传出去,最终也必会被中原正统所不齿与轻视!   她退至追云旁边,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鞍,挽起缰绳,正掉头准备疾驰离去,却听见延羲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我曾被人诅咒,一生孤独、不得幸福,又何来的子子孙孙?”   阿璃听出他的讥诮,但并不理会,径直驾驭着追云,电掣而去。   郝杰合拳跪至延羲马前,“末将失职,延误了军情,还请相国大人责罚!”   延羲淡淡说道:“起来吧。此事并不怪你,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郝杰站起身来,扭头朝阿璃离开的方向看了眼,试探问道:“郡主……”   延羲明白他的意思,“不必追了,她的坐骑并非寻常马匹。”   “那,追击燕国逃兵之事?”   延羲调转马头,“也不必了。”顿了顿,神色漠然地说道:“给燕国人留下点希望,才好让他们输得更痛。”   阿璃一路飞驰,凭着追云的神速,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便追上了运送军械和粮草的车队。   而慕容煜带领着撤离的伤兵,已早一步抵达了宛城。   慕容煜吩咐府尹将人马安置妥当后,便匆匆率着两千宛城守军前来接应车队。   他远远瞧见阿璃的身影,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急策着绝影上前唤道:“阿璃!”   阿璃见到慕容煜,眼角忍不住泛起了酸意,微微别过头说:“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这里。”   慕容煜瞧出阿璃神情有异,却又无暇细问,只道:“伤兵已经安置妥当。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护送车队,万一陈军追上来……”   阿璃截然打断了他,“万一陈军追来,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取你的性命!你是燕国的国君,死生皆系万民祸福、江山社稷,岂能轻易涉险?要知道,你的命,不仅仅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她想起华阳关丧命的一众将领,想起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的沃朗,脑中一片悲痛凌乱。   慕容煜目光澄明地望着阿璃,语气中却多了几分淡淡的伤痛与惊诧,“正因我是一国之君,才不能坐视不顾、置身事外!若要我再如此,我……”   他有些艰难地顿住,抑制住情绪,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出了什么意外,朝中储君已立,不至于陷入混乱的境地。更重要的是,阿璃,你不会不明白,我不可能留下你一人于危险之中。”   一日之内,他已经做了太多无法两全的决定。   取舍抉择之间,除了那许多的愤怒、挫败与无奈,还有深深压于心底的愧疚和悲痛。   因为他是帝王,是众人仰望的统帅和榜样,所以,他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以免动摇士气军心。所有的情绪,只能被收敛起来,强行压至了最深处。   而此刻,身边最亲近之人的不理解,让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苦楚……   阿璃咬了咬唇,低声说:“我有追云,再怎么,也不至于落到陈军手里。”   慕容煜轻蹙着眉,暗暗叹了口气。   若非知道她有追云,他又岂会容许她留在队伍最末之处断后?   两人各揣着心思,皆沉默下去,没有再言。   所幸的是,陈国的追兵一直未见踪影,在守军士兵的帮助下,车队终于驶进了宛城。   慕容煜下令关闭了各处城门,加强城中的戍卫和城楼的防守,并在宛城之中开始施行宵禁。   阿璃派人从城中各个药铺搜寻来雄黄,为中了青冥蛊的士兵解毒。   乘马撤离的燕兵大约有两万人,在府尹的安排下暂时住进了宛城各处的官衙和客栈之中。阿璃领着随行的大夫,将所有安置有士兵的地方都查问过一遍,确认蛊毒已解,才安下心来。   等她忙完诸事,回到行宫时,早已是天光大亮。   阿璃的身心,俱是疲惫不堪,进到寝殿,也顾不得回答侍女们的问安和请示,径直爬上卧榻,倒头就睡。   睡意深沉,思绪却不肯安宁。   恍恍惚惚间,她梦见自己站在了金戈铁马的硝烟战场之上。   双方的士兵们刀剑相向、殊死拼杀,入目之处,鲜血淋漓、残肢断躯。   那些倒地的军士中,每一张面孔,她仿佛都认识,但又怎么也叫不出名字来。   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睁着眼,冷冷地盯着阿璃……   不远处,慕容煜银盔亮甲,正挥刀砍下敌军一名将领的头颅。   那颗头颅落到地上,滚了过来,最后,停在了阿璃的脚下。   熟悉的清澈双目尚未合上,酷似母亲的两片嘴唇似乎还在蠕动着,轻轻地唤着“姐姐”。   阿璃喉间堵塞,胸口窒息,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挪动着双脚,想后退逃离,却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那人贴在她耳边,声音冰冷而邪恶,“阿璃,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活得痛苦。”      ☆、莫教离恨损朱颜 (三)   阿璃浑浑噩噩地转醒,召来宫女询问,却得知自己不过只睡了两个时辰而已。   她倦意沉重地从榻上起身,想起适才梦中所见,不觉有些神思恍惚。   携着花香的一缕微风,从百合刺绣的霞影窗纱间吹了进来。   阿璃经不住打了个寒颤,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物,才发现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怔忡了片刻,吩咐侍女在暖阁中备下浴桶花露,再摒退左右,解衣散发,泡进了水里。   阿璃用手掬起一捧水,低头将脸埋入其中,静默了片刻,才抬起头来。   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面颊滑落,滴嗒嗒地坠下。   她双目紧闭,两排微翘的睫毛仿佛墨蝶润湿了的翅膀,在氤氲水汽中、轻轻地颤动着。   她原本确实猜想过,燕陈一旦开战,暗夷会或多或少地被牵连进来。   暗夷地处南蛮之地,群山密林环绕,气候潮湿炎热,多有毒虫瘴气之害。但也因其独特的地理气候,农产作物丰盛,昔日作为陈国的属国,每年纳贡所缴的贡米、茶叶和药材等物,不下百万石。   如今暗夷虽然摆脱了陈国的奴役,但只要作为大巫师的沃朗愿意帮忙,为陈军筹集到充足的军粮和药品,应该不是件难事。   阿璃知道,沃朗和蒙卞,一向与延羲交好。即便是上一次沃朗帮助自己送走过青遥,但在大事上,他不可能真正站到跟延羲对立的一面。而蒙卞,更是不会置延羲的利益于不顾……   可华阳关的那场毒雾,生生地扭转了风向,来得声势浩大,饶是阿璃对巫术并不十分了解,也明白沃朗只怕是用上了十足十成的劲力,抱着要让燕军全军覆没的狠心而来。   她想不出来,是怎样的原因,能让沃朗做出这般决绝的举动。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风延羲对他做过、或者说过什么……   要挟?   应该不是。   沃朗既然有这么强的本事,大可以调转矛头,把陈军弄得全军覆没。   欺骗?   很有可能。   阿璃想起延羲招揽人心的手段、手下那一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婢女暗卫死士,忍不住狠咬了下牙,眉心紧拧到了一处。   为什么,上天为她设下的这个棘手强敌,偏偏是命中的克星?   若不是身上的主仆蛊让他能随时地知晓自己的行踪,她恐怕早就杀进陈军大营去了!   可眼下,究竟该何去何从……   阿璃慢慢滑入浴桶深处,任由散发着花露清香的浴水漫过了自己的头顶。   身体被柔软的温水包围着,仿佛婴儿沉睡在母腹之中,心绪似乎亦渐渐安宁平和了许多……   过了会儿,有侍女在暖阁外禀报,说慕容煜也回到了长庆殿。   昨夜回到宛城以后,他便一直领着府尹等地方官员,着手布置守城的各项事宜,忙得无暇休息,一直没有回宫。   阿璃做了几次深呼吸,整理好情绪,匆匆起身穿上衣服,再拭干头发,对镜挽了个发髻。   她跟着侍女进到内室,见慕容煜正在几名宫女的服侍下,更换上一身蓝色的锦袍。   “陛下。”   阿璃犹豫了一瞬,屈膝行了个礼。   慕容煜望着阿璃,似想说些什么,但终只是轻轻的一句:“免礼。”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昨晚接应车队入城时的那番对话,让两人之间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尴尬,似乎都揣着沉甸甸的心思,却又都各自竭力遮掩着……   侍女鱼贯入内,奉来盥洗物品。   慕容煜挥手摒退了众宫女,挽起衣袖,打算自己动手。   “我来吧。”   阿璃低声说了句,径直上前取过锦帕,浸到雕花如意纹铜水盆中,再拧干来,送到慕容煜的面前。   两日一夜不停不休的忙碌,让他浑身被浓重的疲惫所笼罩,英武俊朗的面容亦显得有几分憔悴,剑眉不自觉地微微蹙着。   慕容煜接过锦帕,擦了擦脸。   阿璃咬了咬唇,问:“华阳关那边……有消息吗?”   慕容煜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暂无消息。陈国那边似乎对我军斥侯的行踪掌握得很准确,前段时间派去襄南打探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依眼下的情形,我更不能再让部属轻易犯险。等今夜天黑以后,我再派他们出城去探消息。”   阿璃踌躇着,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郝杰说的话告诉慕容煜。   说了,无疑是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他再经受一次重击。   可就算不说,她其实也很清楚,凭着慕容煜十几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又怎会不明白,昨日答应留下予诚等人守关,意味着什么……   阿璃无法想像,一个人究竟要拥有何等坚强的意志,才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作出选择。换作自己,恐怕早难以镇定自持,无法取舍!   所谓帝王家所擅长的杀伐果决,实则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艰难抉择中,将一个颗心磨砺得更冷酷、更理智。而其间所经受的负疚与彷徨,旁人又焉能体会?   阿璃沉默了片刻,轻轻握住慕容煜的手,拉着他在铜镜前坐下,自己则站到他身后,抬手除下了他的发冠,一面说:“你一晚上都没合眼,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去暖阁里准备些热水,一会儿你洗个澡,也舒服些。”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语气很柔,落在慕容煜的耳中,竟觉得好像是带着一份近乎低声下气的小心翼翼。   慕容煜心头一涩,紧绷着的身躯不觉松缓下来。   他拉过阿璃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嘴唇微触着她的指尖。   他阖上眼,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姿势,沉默了良久,继而有些缓慢而艰难地开了口,带着些许沉重的苦涩,“阿璃……我曾说过,要让你在华阳关亲睹我的胜利……”   慕容煜从小,便是受父兄宠爱的天之骄子,才华过人。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名冠天下的不败神将。   他不是自负之人,却也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尤其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   如果说,华阳关的这场仗,是他作为一军统帅所遭遇过的最为惨烈的挫败,那作为男人,这则是他在面对阿璃时,觉得最为羞愧的一次。   阿璃掩住了慕容煜的嘴,把他的头揽入怀中。   她的指尖揉进慕容煜的发丝间,温柔地轻抚着,感同身受地体会着他此刻的心情。   两万的燕国步兵,毫无抵抗能力地在华阳关外被屠杀,那惨烈的呼嚎声,犹响耳畔……   十六万的军士,困在了陈军占领的华阳关大营,生死未卜……   曾一同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得不由他亲自下令,死守箭楼,拿命换来了两个时辰的撤退时间……   阿璃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绪,又顷刻纷杂起来。苦苦摁抑住的愧疚,灼得她五内俱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怀中的这个男子,那场毒雾,竟是自己亲弟弟的手笔!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带着丝哽咽,“不是你的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风延羲,是他不择手段、无耻卑鄙,在战场上施巫蛊之术………”   慕容煜伸手环住阿璃的纤腰,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紧紧拥住。   英雄也好,豪杰也罢,男人表面的强硬和理智之下,总还是渴望着女人独有的温情与柔软。   很多时候,心爱姑娘的几句宽慰、几许柔情,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安抚和救赎,胜过了万千的灵丹妙药……   “阿璃,阿璃。”他的嘴唇贴在她的鬓角,轻唤着她的名字。   阿璃也紧紧拥住了慕容煜,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暖,聆听着耳边那一声声的呼唤,心中高筑的堤防顷然塌决,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她垂着泪说道:“其实,昨晚,我去阻拦过陈国的追兵……陈将告诉我,长宁侯他们……已经全部阵亡了……”   慕容煜身子一颤,没有说话,只将阿璃抱得更紧。   阿璃想起梦中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孔,眼泪簌簌直下,抽泣说道:“其实,那场毒雾……我想……应该是我弟弟弄出来的……他是暗夷族的大巫师……和风延羲……一向要好……延羲现在……恨毒了我,大概……也想借机……挑唆我们姐弟反目……”   她抽抽噎噎的,讲得断断续续,却不肯停下。   满腹的愧疚和愤懑,终于有了渲泄的机会。她像小时候抱着仲奕大哭那样,依在慕容煜的怀中,放任自己把心底所有的辛酸怨恨统统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慕容煜揽着阿璃,听着她呜呜咽咽的倾诉,心底曾有过的一些疑惑,在这一刻,豁然得到了解释。   他终于明白,昨夜入城前,阿璃那略显咄咄的、让他心生苦楚的反应,是因何而生;她逃避躲闪的目光中,那掩饰不住的惶恐与内疚,又是为何而起……   “不是你的错。”   慕容煜低头宽慰着阿璃,指尖轻柔地拭着她脸上的泪珠,“就算真是你弟弟做的,也和你没有关系。两国交锋,各为其主,乃是情理之中……别自责了……”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予诚他们,终究是军人,选择战场作为归宿,也算是偿了一生戎马的夙愿。若我不是一国之君,也会和他们一样,宁可战死沙场……”   阿璃攥紧了他的衣袍,“不许说!”   她抹了把眼泪,抑制着抽泣,哑着嗓音说道:“这种念头,你想都不许想!”   慕容煜抬手把阿璃额前鬓边濡湿的发丝捋到耳后,“好,我不说,你也别哭了,乖。”   阿璃伏在他胸前,抽了会儿气,方才彻底止住了泪。   她撑起头来,见慕容煜刚换上的锦袍、被自己的泪水在前襟印湿了一大片,不觉有些赧颜,“本来是我想安慰你的,结果倒成自己哭了……”   慕容煜牵起嘴角,再次揽住了她,柔声说道:“阿璃,你留在我的身边,已是对我最大的宽慰和鼓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幽了些,“这一仗,我虽然输得惨烈,却也算不上此生遇到过的最艰难的时刻。当年我一夜之间痛失王兄,不得不肩负起大燕国的江山社稷,一面要应付陈国和东越的联军,一面还要与朝中各怀心思的臣子周旋,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熬过来了。更何况,我现在有你在身边。”   阿璃咬唇沉默着。   在慕容煜最艰难的时候,她却坐在宛城的上元夜宴中,听着陈国君臣们对他肆意的抨击与讥嘲……   而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所承受过的那些磨难,竟是身边最珍爱的女子一手促成的……   阿璃紧紧依偎着慕容煜,听着他胸腔中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一字一句地说道:“从前我为朝政军务筹谋出主意,只是为了你。可从今日起,我会真心实意地、竭尽全力地,跟你一起,为大燕而战!”      ☆、兵临城下 (一)   宛城一共有十三处城门。   施行宵禁以后,外城东西南三面的大门皆被封锁,百姓任何时候都不得出入。北面的三座城门只在早上的卯、辰两个时辰开启,且通行之人,必须全部接受戍卫的盘查。   封城的消息一出,城中的居民立刻惶恐紧张起来。他们其中的许多人,都曾经历过三年前燕军的围城,各种食物短缺、水源切断的遭遇,记忆犹新。   各家各户开始急切地囤储粮食,一旦准备就绪,便紧闭门户,不再外出。一时间,原本热闹喧哗的大街小巷,骤然变得寂静冷清、人影寥寥,空旷地回响着巡逻兵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慕容煜星夜送出了两份加急调令。一份送往月氏,要求月氏王穆勒立即派遣二十万骑兵南下相助。另一份送往了蓟城,命右将军程武抽调出北境驻军中的七万人,增援宛城。   月氏是燕国的属国,派兵支援宗主国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早在慕容煜离开蓟城之前,便已经未雨绸缪地让穆勒备下了二十万的骑兵,以卫不测。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且月氏靠近宛城,若是纵马疾行,整个队伍不出五、六日,便能抵达。   “这样算起来的话,我们只需等月氏的骑兵赶到宛城,便能解陈军围城的困境了?”阿璃伸出手指,轻划过五尺长的羊皮舆图上细绘出的山川地形。   慕容煜负手立于舆图前,身旁站着的,还有禁军统领项虎、客卿白原,和宛城府尹段司谦等人。   为了方便执行军务、处理守城的大小事宜,慕容煜和阿璃搬离了行宫,住进了靠近外城的顺王府。顺王府原是陈国一位王族的府邸,后因家中人丁不旺,逐渐荒弃,自先代陈王在位时,便一直空置。但因其位置恰处于内外两城交接之地,是宛城众多府邸中,最适合坐镇帷幄、调兵遣将的地点。   慕容煜的目光紧锁舆图,思忖说道:“从兵力上讲,应是足以解围。就算陈军主力也即刻北上,也不得不考虑储存实力,应对以后的战役。之前他们虽凭借蛊毒轻易取胜,但巫蛊之术,并非用之不竭,蛊虫,也绝非取之不尽。华阳关一役后,风延羲若是想再用同样的方法,恐怕也得等上一段时日。”   阿璃努力回想着以前蒙卞唧唧呱呱自卖自夸时讲过的养蛊过程,附和地点头道:“不错,养蛊并不容易。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应该没有能力故伎重试。”   项虎等人闻言,一直绷紧的神情不觉松了几分。   段司谦和其他文官并没有亲眼目睹蛊毒的威力,但听到只要援军一到,便可解宛城被围的困局,也不禁顿时释然了许多。   段司谦揖礼奏道:“陛下,微臣着人清点过,宛城中的囤粮,至少还可维持城中百姓和士兵半个月的用度。这样算来,足以坚持到援兵赶至。”   慕容煜点了点头,说:“目前的情势不算太坏,但凡事都有意外的可能,月氏的援军一日不到,宛城的防卫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他领着众人,商讨了有关防御部署的诸项细节,将城内的兵力分成了禁军、卫军和备用军三大组部队,并抽出各部的精英,用于加强外城和城楼的守卫。   阿璃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   她原本对行军打仗的事并不熟悉,但既然下了决心要跟慕容煜并肩作战,便将整付心思都用在了上面,积极钻研摸索学习着。   “陈军现在士气正盛,依寡人判断,他们会趁胜追击,赶在我们援兵到达前就开始攻城。”慕容煜在沙盘上指出几处,说:“这里,还有这里,应该是他们首先发动进攻的位置。南面城楼的防御,至关重要。”   陈国的军队暂时还未压近,但据出城刺探的斥侯回报,陈军已经从华阳关拔营,想必不日就会抵达宛城。   项虎等人曾奏请慕容煜,请他在陈军围城之前移驾北上,却被慕容煜严辞拒绝。   阿璃心里清楚,在经过华阳关的那场惨败之后,慕容煜恐怕不会再轻易舍弃宛城……   她顺着慕容煜的手势,研究着沙盘上的地形,继而抬眼望着他,说:“陛下,南面城楼上的弓弩手就交由我来安排吧。”   华阳关一战,让慕容煜失掉了麾下大部分可用的将领。   眼下,营中有调兵指挥经验的人员不多,有威望、能震慑住士兵的高阶军官极少,其中了解连弩弓操作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阿璃身份贵重,号令将士无人敢起异议,且又精通倒钩箭连弩弓,她的请命,依理说,是个再恰当不过的选择。   但阿璃也明白,慕容煜心底亦有着男人的骄傲,越是危险的时刻,越想把自己的女人保护好、藏好。所以她私下曾对他说过:“你不必把我看作女人,权当我就是你麾下的一名将士,随意调派便好。说起来,论武功,我绝不比大燕任何的将领差。这种时候,我若不能做些什么,反而憋得心慌。”   慕容煜扬起眼,凝视着阿璃,熠熠的目光中有些神色复杂,但最终清明笃定下来,“好,就交给你来安排。”   他确实,很想把阿璃留在最安全的温室中,像守护娇柔的花朵般保护起来。但阿璃不是胆怯柔弱的女子,比起藏在他的身后,她更希望能比肩而立,跟他共同进退。   而慕容煜自己,又何尝不为阿璃的选择而感到心动骄傲、感到豪情激荡?   他不是一个耽于风花雪月的男人,也不大懂得用诗歌琴曲、甜言蜜语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在他的心中,能在爱人最危难之际,与之相互扶持、相依相守,甚至同生共死,便是对爱情最圆满的诠释。   众人商议完毕后,阿璃便匆匆赶到了南城楼。   她先是召集来守军中的军官,教授他们连弩和倒钩箭的使用方法,再把从华阳关大营中运出的军械发放下去,吩咐军官们务必让所有守城的士兵都熟悉这些弓弩的操作。   华阳关一役后,燕军损失了一批未能回收的倒钩箭。因此,在接下来的战役中,需要尽量做到箭无虚发,才能确保不会有数量上的缺口。   接着,阿璃又登上城楼,研究着城外的地形,根据之前慕容煜提过的最有可能的进攻位置,跟几名随行的军官商议着弓弩手的部署、以及每个位置上的人数。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城外远处的平原上,开始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密。   一名军官望着那些光亮,有些紧张地说:“莫不是陈军打算今夜就攻城?”   陈军围城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就算他们打算强攻,也合该在白天的时候开始。   阿璃盯着远处看了许久,见那些火光虽然密集起来,却似乎没有前行的打算。   这时,一名出城查探的斥侯恰好归来,上楼禀报道:“禀王妃,陈军在城外各面扎营,看样子是想将宛城围困起来。”   阿璃问:“可有进攻的征兆?”   斥侯答道:“陈军军营里升起炊烟,马匹也未曾上鞍,不像是打算立即发起攻势。”   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阿璃心头浮起忧虑,对众人又叮嘱了几句,随即下了城楼,策马返回了府邸。   慕容煜和段司谦等人,去了城中军营里处理一些事务,尚未归来。阿璃在花厅中匆匆用过晚膳,下令让人把萋萋带了过来。   萋萋和蘅芜跟着阿璃一路南下来到宛城,身边一直有侍卫看守,虽然衣食用度皆不曾短缺过,但却是彻底隔断了她们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不多时,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的萋萋,一脸不情愿地被几个侍卫推进了花厅。   阿璃挥手摒退侍卫,上前问萋萋道:“你姐姐身子如何了?”   萋萋撇着嘴,好半天才开口说:“时好时坏的。反正,是从你们手里逃不掉的!”   阿璃笑了笑,拉着萋萋坐下,“那你怎么不自己逃?我记得你功夫也是不错的,要对付几个侍卫还不容易?”   萋萋说:“我怎么能丢下姐姐独自逃命!”   阿璃沏了杯茶,推到萋萋面前,“别急,先喝口茶。”   萋萋盯了阿璃一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阿璃笑睨着她,说:“你看,其实你并不讨厌我。我给你倒茶、你就喝,一点戒心都没有。”   萋萋握着茶杯,微微撅着嘴,半晌,开口道:“我本来就不讨厌你。最开始的时候,是有点不大喜欢你……可是……”   她吁了口气,抬眼看着阿璃,一双灵俏的眼眸漆黑生亮,“我从小侍奉青遥小姐,她对我就像亲妹妹一样,所以但凡是她想要的东西,我都巴望着她能得到,不被旁人抢了去。可是因为你,我第一次见她那么的失落……”   阿璃想起往事,不觉垂下了眼帘,嘴角抿出道轻浅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来。   萋萋也垂目看着手里的茶杯,继续说道:“但后来跟你相处久了,我瞧得出,你其实是个心地特别好的人。那一次,你在摘星台出了事,公子因此发了很大的火,我本以为、他肯定是饶不了我的……结果你不但没怪我,还为我在公子面前求情。后来,燕国人要杀我们,也亏得你求情,我们姐妹才保住了性命。你虽然嘴里说,要拿我和姐姐去要挟公子,但我知道,你是不会真的伤害我们的!”   阿璃取过一个杯子,也给自己沏了杯茶,啜着,继而开口道:“是,我是不愿伤害你和蘅芜。但你家公子太过卑鄙,我若是就这么放了你们,总觉得让他平白拣了个便宜。”   萋萋神情一凛,放下杯子,问:“公子他……那,你想怎么样?”   阿璃说:“我要你出城,去陈军大营找到我弟弟,替我带句话给他。”   “沃朗……大巫师?”萋萋的目光闪动一霎,“他,他怎么会在陈军大营?”   阿璃牵起唇角,笑意讥嘲,“是啊,我也想知道,我自己的弟弟怎么会在陈军大营?”   沃朗是个思虑很清晰的人,按理说,不应该轻易因为延羲的话,就做出与自己意志相悖的决定。   但上一次跟他分别的时候,阿璃还一心惦记着算计燕国的江山,并没有把自己跟慕容煜的婚姻当真。沃朗也一直以为,姐姐嫁去燕国,是另有他谋。   所以,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现在才听信了延羲的挑唆,拼尽全力地对付燕国人……   “萋萋,换作别人,我恐怕不敢完全信任。但我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欺骗沃朗的。”阿璃喝了口茶,望着脸色开始微微泛红的萋萋,肃容道:“我要你告诉他,她的姐姐,是慕容煜的妻子,今生今世,她都会陪在他身边,生死不离。“      ☆、兵临城下 (二)   事实上,阿璃将萋萋送去陈国军营,除了让她带话给沃朗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正如萋萋所说,她自小侍奉风青遥,情同姐妹。如果青遥此刻也身处陈军大营,那么萋萋一定会想办法见到她。   以萋萋心直口快的个性,多半会把燕国这边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   这样的话,仲奕也许就有机会知晓,阿璃依旧还好好地活着。   眼下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阿璃既是铁了心要跟陈军决战宛城,自然急于削弱延羲手中握有的筹码和牵制。   主仆蛊,是没有办法解了。   但阿璃心想,就算延羲对自己起了杀意,要通过蛊虫来下手,死的也只是她一个人。   而仲奕、沃朗被他所操控,甚至进一步利用,则有可能对战事起到举足轻重的影响。   沃朗的巫术,已让众人在华阳关领教过其威力。如果他选择继续为延羲效力,难保将来不会再出现扭转战役输赢的局面。   而仲奕尚活在世上的消息,一旦被慕容煜知晓,阿璃不敢想像,他和她、会各自做出何样的决定……   ×××   翌日清晨,陈国大军开启攻城之势。   城楼之外的苍原之上,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涌动般,逐渐向宛城推进。   陈军的统帅郝毕,以擅长急行突袭而闻名,数日之内,已将陈军主力整集北行,与先锋骑兵何为一处。三十万的兵马,从各个方向,将这座千年古城围得水泄不通。   慕容煜率领麾下诸人,伫立宛城城楼之上,神情笃定而决毅。   他身披银色铠甲,手按腰间佩刀,姿态英挺从容,宝蓝色的披风在城楼簌簌晨风中招展飞扬着。   阿璃侧头凝视着身边的这个男子,目光中不禁流露出自豪与钦佩的神色。   在他的身后,站着不到二万的士兵,尚未从华阳关的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而他的面前,是陈国三十万的大军,士气正盛、踌躇满志。   但那张英武的面容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胆怯。有的,只是傲视天下的从容与自信。   陈军逐渐逼近,地平线上卷起的烟尘犹如灰色的汹涌波涛,簇拥着夹杂其间的鲜艳军旗。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约两万人的盾阵,由几十个方形的步兵队伍排列而成。步兵们高举着巨大的铁盾,踏着齐整的步伐,高喊着震天的口号。巨盾下,藏着攻敌的长矛、登城的云梯。   那些铁铸的巨盾足有两人宽,沉重坚固,将队伍遮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阿璃扶着城楼的垛堞,感受着由地面传上来的振动,经不住有些担忧起来。   “怎么办?”她转头望了眼慕容煜,“那些盾牌看上去十分坚实,箭矢根本射不穿!”   慕容煜远眺城外,淡然一笑,自语般轻声说道:“陈国风氏,果然富甲天下,竟能铸造如此数量的巨盾……”   他对阿璃说:“排出这样的阵法,表明郝毕打算直接攻城。巨盾,的确是抵挡羽箭和落石的最佳防御。但,凡事若有其长,则必有其短。”   他安抚地在阿璃的肩头轻按了一下,转身让项虎递上弓箭。   长弓落日在手,慕容煜浑身杀气冷凝,铁箭搭弦,摒息掣肘,决然而发。   “嗖”的一声,铁箭离弦,呼啸射入敌阵之中。   慕容煜又再取箭矢,接连发了数箭。   阿璃留心辨识,见敌阵中似有人中箭倒下。但数万人的军阵之中,箭矢中敌,就犹如急雨落入大海之中一般,踪迹难寻。整个巨盾之阵,密密匝匝,岂会因为倒下了几个人就停下汹涌的狂潮?   她正想开口发问,却见那原本排列齐整的陈军盾阵,竟渐渐有些歪斜起来。几个方形兵队,甚至有了涣散开来的趋势!   慕容煜转身吩咐道:“项虎,遣骑兵三千,即刻随寡人出城迎敌!”   项虎合拳领命:“是!”   阿璃闻言,也顾不得其它,急问道:“你要亲自去?”   慕容煜取过头盔戴上,轻轻牵起唇角,“你放心,我有把握。”   他伸臂揽了揽阿璃,低头在她耳边安慰说:“我做了十几年的将军,又不是第一次上阵杀敌。别担心!”   语毕,他领着几个亲卫,疾步下了城楼。   阿璃陡然离开慕容煜有力的怀抱,心头不禁失落般的空了一瞬,随即而来的,又是无限的担忧和焦虑。   她下意识地拾起预备下的连弩弓,紧握在手里,神色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同在城楼戍卫的白原,缓步踱至了阿璃身旁,宽慰说道:“王妃不必太过担心。”   他手扶城楼,向外眺望着,“这种巨盾阵,看似骇人,但正如陛下所说,其中也有许多缺陷。巨盾沉重,非两、三人同持一面不可,因此,行军时的阵型尤为重要。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行动时,要不断地高声喊着口号,以维持步伐的一致。”   白原伸手朝阵中的几个位置指点着,“适才陛下的铁箭,射杀的是阵中的令旗指挥官。令旗一倒,号声即乱,整个阵型也就随之被打乱了。而这个时候,是率兵冲杀破阵的最佳时机。”   阿璃顺着白原的手势望去,恍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刚才敌阵中倒下的那几个人,手中都似攥着颜色鲜艳的什么东西。原来,竟是令旗……   阿璃对伏羲六十四卦有过研究,也曾依此帮仲奕设计过越州王宫的守卫部署,但伏羲阵讲求的是借力于物、机关变幻,跟眼前这声势浩荡的军阵完全不同。   她正打算再向白原请教一二,突然听见身后城楼下传来一阵激昂的喊声,若雷声动天,撼得城楼亦微微震动。   白原抚须叹道:“陛下不愧是当世战神。在敌我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也能将士气振奋到这般境地。实乃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   阿璃反应过来,想必是慕容煜对士兵们说了些什么,引得士气如烈焰般高涨……   她俯身朝城楼下望去。   伴着厚重城门徐徐打开的吱呀声响,慕容煜按辔前行,领着身后数千骑兵,在沉雄的进军号角声中,踏上了尘土飞扬的沙场。   三年前,他曾在同一个地点,面对相同的敌人。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站在了相反的位置。   慕容煜回过头,望向城楼上的阿璃,嘴角逸出一道微笑。   上一次,他身披战袍,仰望同一座城楼,满心荒凉凄苦。那个挽着金丝白玉簪的姑娘,那个纵身跃入鲨群的姑娘,那个溶入了他生命却再也见不到的姑娘,在回忆中眉眼弯弯地对他说:“你们若是攻破了陈国王宫,记得替我一把火烧了那御花园!”   而这一次,她就在自己的身后,清澈的双眸中,溢着既担忧又骄傲的神情,居高临下地含笑望着自己……   慕容煜觉得自己攥着马缰的手心炽热起来,胸中激昂着挞伐天下的豪情。   他抽出长刀,号令燕军:“破敌!”   追云马前蹄抬起,振鬣长嘶,犹如一柄玄色利剑,疾驰刺向敌阵。   燕国骑兵喊声撼天,策马跟随而上,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在战鼓号角声中,冲入了陈军盾阵。   阿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扶着垛堞,身子微微探出,视线紧随人潮中的那道熟悉身影。   陈军的巨盾阵本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但因为失了令旗号令,又一时来不及补救,阵型歪斜出好几处的破绽,只能临时调整拼凑着防御。   燕军的战马冲锋而入,将已经散开来的盾阵击得更加凌乱。   最前面的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了敌阵的中心,而外围的弓箭手则趁机以羽箭攻击巨盾下暴露出来的陈国步兵。   整个苍原之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喊杀声。   阿璃看得心潮澎湃,手指紧握住连弩弓,恨不得也立刻纵马加入厮杀的队伍。   以她的身手,若能配以沙场经验丰富的良驹,应该能在乱军中射杀不少敌人……   正踌躇犹豫之际,她感觉胸口陡然一窒,紧接着便是蛊虫不安的躁动。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痛楚。   仿佛就是,在自己的心跳之外,还有另一颗心在同时跳动着……   可这却是阿璃生平最为忌惮厌恶的感觉……   她眉头紧蹙,握拳抵在墙上,用旁人不可闻的低声咒骂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想不出,延羲这种时候驱动蛊虫,是出于何种目地?   若是想让自己难受、再以此令慕容煜分心,何以要等到开战之后?又何以没有那噬心之痛?   难道,他是想提醒自己什么?   还是,仅仅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阿璃满腹狐疑,恼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打消了冲上战场的念头,一面在心里骂着“卑鄙、无耻、小人”,一面抬眼继续观战。   飞扬漫卷的尘土中,陈军渐渐陷入了颓势。   巨盾虽然是防御的利器,但缺点就是笨拙沉重。防守屏障的阵型一旦被打破,不能灵活地闪躲对手的攻击,也无法用作对抗骑兵的有效武器。   而这厚重的兵阵,又阻碍了自家军队从身后上前支援。   燕国铁骑一旦撕开了破绽处的裂缝,便开始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如同一股声势强大的清流,将苍原之上乌压压的一片渍迹,横冲直撞地冲洗涤净。   巨盾纷纷倒入烟尘之中、倒在了溃逃的陈军士兵身上……   鸣镝尖锐的啸声破空划过,燕军发出了回退的信号。   阿璃的视线,被骄阳眩目光芒中的一骑身影紧紧捕捉,舍不得分离须臾。   白原在她身侧惊叹似的微微呼了口气,继而缓缓说道:“王妃,陈国的巨盾阵,已破。”      ☆、兵临城下 (三)   声势震天的陈国巨盾阵,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竟已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城楼上下,爆发出燕军雷鸣般的欢呼声。   阿璃环视四周,见士兵们个个激昂振臂、兴高采烈,士气高涨,握着兵刃的手势都似乎显得更有力了。   慕容煜率领着前去破阵的骑兵,纵马返回了宛城。   阿璃奔下城楼,恰遇到慕容煜正一面领着亲卫拾阶而上,一面取下头盔、侧头向项虎吩咐着什么。   项虎领命匆匆退下。   慕容煜抬眼看见阿璃,唇畔绽出笑意。   阿璃抑制住心情,上前问道:“你没受伤吧?”   慕容煜摇了摇头,牵起阿璃的手,继续往城楼上走。   他的手温暖有力,又因适才的厮杀、微微有些汗湿。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彼此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   慕容煜说:“你先说吧。”   阿璃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你下次再上战场,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宁可在沙场上厮杀,也不要坐在这里心急火燎地干等!”   慕容煜垂眸一瞬,继而目光熠熠地望着阿璃,“我明白。可你若真上了战场,只能让我分心。”   阿璃动了动嘴唇,可又转念想起身上的蛊虫,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蹙眉不语。   慕容煜打量着她的神色,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的拒绝而气恼,于是出言安慰道:“你先别急。”   两人已走到城楼中央,面对着凌乱狼藉的战场。陈国的骑兵勒马在远处徘徊,踏起滚滚烟尘,似是想上前取回散落的巨盾、接应重伤的士兵,但又忌惮着城楼上的燕国弓弩手,迟疑着不敢上前。   慕容煜指向战场,说道:“陈国的巨盾阵被破,斗志衰竭,我猜想,郝毕不会立即再发动攻势。但他若要再次强攻,就只能依靠普通步兵来完成。到时候,”他微笑着看着阿璃,眼神清朗、亮若星子,“我们就全仗你指挥弓弩手来御敌!”   攻城的战术远比他说的复杂,但眼下为了劝服阿璃安心留在城楼,慕容煜故意把她的职责夸大了几倍……   阿璃抿了抿嘴角,思索片刻,又问道:“适才你们怎么不趁胜追击,直接冲入陈军主阵,一箭取了郝毕的性命?就这么退了回来,好像有些可惜。”   她毕竟是杀手出身,思来想去,总觉得逮住主帅、一刀结果,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慕容煜远眺城外,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陈军的主帅虽然是大将军郝毕,但真正坐镇帷幄的却是相国风延羲……”顿了顿,继续道:“眼下毕竟敌我兵力相差悬殊,我能击退他们一次的进攻、打压住他们的士气,却终究消耗不起人力。只有等月氏的援军赶到,才能真正有实力跟陈军全面开战。”   ×××   陈军大营。   魏显伦一身玄铁铠甲,合拳说道:“相国大人,大将军,末将以为,以我军的兵力,完全可以强攻!燕国国君就在宛城之中,只要拼力拿下了宛城,就如同灭了燕国!”   郝毕瞄了眼居中而坐的相国大人,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手里捏着一枚燕军倒钩箭的箭镞,在指间轻轻翻转着。   郝毕揣摩着开口道:“燕军的连弩着实厉害。如若此时强攻,恐怕,只会令大军士气更加萎靡。”   延羲缓缓扬起眼帘,目光如淬玉般清寒冷冽,光华慑人。   他笑了笑,说:“连弩确实厉害,却也未必无法可破。”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   失去了巨盾的掩护,再想强攻,只能靠普通的皮盾做保护。而燕军的连弩和倒钩箭威力非同寻常,想单凭窄小的皮盾就护住士兵们的血肉之躯,并不容易。   难道……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华阳关的那场毒雾……   延羲仿佛看透了众人的心思,勾了勾嘴角,“世人皆言,我行事不择手段。”   帐中站着的这些人,除了几个官职较低的将领,大多都与延羲相识了十几年。   从最初扶风侯府不被重视的庶出公子,到如今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他一步步登上了权势和财富的顶峰。就连素来性情刚愎自负的陈王,也沦为了他手中的傀儡,终日沉醉于深宫美色,将所有的权力拱手相让。   年初的时候,陈王极为宠爱的一个妃子,不知做了什么开罪相国大人的事,被陈王亲自绑送去了扶风侯府,说是要任由相国极刑惩处。   虽说最后相国大人并没有把那个妃子怎么样,但陈王的这个举动,无疑更进一步地证实了风延羲万人之上的地位……   郝毕等朝中老臣,可以说是看着延羲长大,却没有一个人敢擅自揣测他的心思,也无从揣测他的心思。   他们只知道,他即使不倚靠风氏祖传的女娲神石,亦能富甲天下,私募出一支兵力强大、足以与燕国抗衡的军队。但谁也说不清楚,他手中巨大的财富,倒底从何而来?   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让陈王禅位,自己称王称帝。可谁也猜不透,他还在等待着什么?   时至今日,他依旧如十二岁那年初到宛城时一样,充满了神秘。   唯一不同的是,纵然如今大家知晓了他生母的身份,也只能敬畏恭顺的小心沉默着……   延羲研究着手里的箭镞,神情云淡风轻,“众位将军以为,逼慕容煜向自己人放箭,相比起困死城中,哪一种,会让他更痛苦?”   众人愣住,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郝杰毕竟年轻伶俐,脑子也转得快,思索片刻,抱拳试探问道:“相国大人的意思是……用华阳关俘虏的燕兵,来抵挡宛城城楼上的连弩攻势?”   陈军攻破华阳关大营后,发现里面的燕国士兵全部中毒倒下,根本没有力量还击。此外,还有死守箭楼的一两名将领,包括慕容煜的从表兄弟吴予诚,也重伤被俘。当日郝杰为了搅乱阿璃心绪,故意夸大了伤亡程度。事实上,约有十四万的燕军,至今仍被关押在华阳关。   按照风延羲的意思,如果在攻城的时候,以这些俘虏为盾,燕国的弓弩手未必狠得下心朝自家弟兄放箭,就算真能恨得下心,对陈军也没有损失,反倒让燕军平白折损不少羽箭……   大家从郝杰口中听懂了延羲的意思,恍然的同时,又有些懵然。   慕容煜被困宛城,必然会有大规模的援军赶来救驾,如果陈军不能及时攻破宛城,待燕国的援兵赶到,说不定会陷入劣势。如果冒死强攻,对方的主帅是当世战神,足智多谋、骁勇善战,陈军不作出巨大牺牲,恐怕是拿不下宛城。就算强拿下了,未必能捉住慕容煜,且再无实力面对接下来的战役。   相国说的这个法子,虽然有些过于狠辣,倒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计策。   只不过,听相国的口气,怎么好像是跟慕容煜有不共戴天的私仇似的,不但要让人家输,还非要让人家痛苦……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武将出身,原就没什么揣摩人心、巧舌如簧的本事,更何况对象是神秘莫测的风延羲?于是众人皆暗自交换着眼色,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郝毕是一军统帅,分析起局势来,还是比下属更懂高瞻远瞩。   他捋须沉吟,说道:“若是能二选其一,依末将所见,当是后者胜过前者。但凡是沙场血性男儿,都图个痛快了断。慕容煜亦是领兵多年的将领,若要他在绝望中等待死亡的慢慢降临,必然痛苦异常。再者,以人为盾,终究过于残忍,且不说将来史书万世、留下恶名,相国大人,恐怕也会被有心之人攥住了话柄。”   郝毕心知,以延羲今时今日的权势,来日必将得登极位,因而应答之间,竟已有了臣对君的谏言之意。   延羲缓缓抬起眼,眸光锐利,笑意却甚是温和,“既是如此,便依大将军所言。”   郝毕下意识地合拳颌首,“不敢。”   他顿了顿,略显迟疑地说道:“不过……燕国国君被困,援军应该已经在急速赶来的路上。想要将他们困死城中,只怕是、不大可能。”   延羲不疾不徐,开口道:“燕国国库空亏已久,兵力大不如前,慕容煜想要解宛城之困,必然要从月氏调兵。月氏王穆勒虽因慕容煜的扶持、登上王位,但年纪尚轻,且又是庶出,在讲究血统的月氏,想要震慑住几个大部落的首领,并非易事。去年年中,他相继打压了楚妫、双糜等几个与他不和的部落,表面上是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实则却让对他心怀不满的部族族长更增怨恨。”   他勾了下唇角,缓缓说:“我已与漠北九大部落缔结盟约,令其在休密阻截月氏援军南下。若不出意外,慕容煜等候的救兵,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众将闻言,皆惊喜不已。   魏显伦昔日曾在边境作战,对月氏的情况比较了解,踌躇地开口道:“可月氏国跟南朝一向并无往来,而且之前他们的公主又与慕容煜有过婚约,关系不比一般。眼下这几个部落跟我们结盟,会不会……会不会靠不住?”   延羲目光微垂,淡然说道:“不会。这几个部落,都是月氏纤罗公主的拥趸。而纤罗公主,已与我订下了婚约。”   他的话音很轻,带着一丝显得有些漠然的清冷。   帐中诸人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七零八落地拱手恭贺延羲。   谁也不知道,相国大人是何时跟纤罗公主订下了婚约,但他行事向来神秘难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倒是月氏的那位公主,年初的时候才刚刚跟慕容煜解除婚约,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真可谓是神速啊……   延羲抬了下手,“诸位不必急着恭喜我。我曾答应公主,两个月后,会与她在宛城举行婚礼。还望诸位早日拿下宛城,以免误了婚期。”   郝毕领众将行礼道:“末将绝不让相国大人失望!”   只要没有援军之忧,陈军只需将宛城围得水泄不通,静等燕军粮尽人绝!   众人欣喜之余,又忍不住心思翻涌,只觉得面前这位郎艳独绝的相国大人,既让人叹服其手段,又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将领们退出大帐之后,韩楚手下的一名侍卫匆匆躬身进来,对韩楚低声说了几句。   一向沉稳的韩楚喜出望外,转身对延羲禀道:“萋萋回来了!”   萋萋被带进中军帐,见延羲端坐案后、韩楚侍立一旁,心里又喜又怨,撅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延羲沉默一瞬,问道:“蘅芜,可还好?”   萋萋万没料到,延羲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心头压着的各种情绪突然憋不住了,一下子哭出声来,抽泣着说:“姐姐帮你挡了一箭,你居然不闻不问……把我们丢在燕国……呜呜……”   一旁的韩楚倒先急了,“莫不是蘅芜她……你姐姐她,她没事吧?”   萋萋拿袖子抹着脸,“她没事……可燕国人把我们关起来,还派人天天守着……”   韩楚松了口气,上前把萋萋扶到一边坐下,又倒了杯水给她,说:“没事就好。我就寻思着,阿璃姑娘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说着,他下意识地回头瞄了延羲一眼,继而又转身问萋萋:“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萋萋喝了口水,止住了抽泣,“是阿璃姑娘放我出来的。她让我……”   她掩饰地低头喝了几口水,确定自己不会脸红后,迅速说道:“她让我来找沃朗大巫师,要我告诉他说,她的姐姐,是慕容煜的妻子,今生今世,她都会陪在他身边,生死不离。”   韩楚想伸手去捂萋萋的嘴,却终究迟了一步。   他忐忑地回过头,望向延羲。   延羲神情依旧淡淡,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指间的那枚箭镞,却已然碎成了粉末。      ☆、兵临城下 (四)   接下来的数日,陈国的军队仿佛偃旗息鼓了一般,不再有任何的动静。   散落在战场上的铁盾渐渐被尘土所掩,远远望去,竟有些辨不出本来的颜色来。   派出城的斥侯回报,说陈军扎营设栏、开灶生火,大有长期驻留的架势。   从华阳关往南,一路直通陈国,陈军的粮草补给源源不断。而宛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四面城门死闭,完全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就连外出刺探消息的斥侯,也无法越过铁桶一般的陈国营帐,往外围再前进一步。   一开始,大家还以外陈军是士气受挫,暂时不敢再发起进攻。但等到了第十日,城外依旧没有动静,既无敌军来袭,亦无援军来助。慕容煜渐渐意识到,这其中必是出了什么纰漏。   他传下命令,尽量减少军中粮草的消耗。各处官衙的食物配给,也做了最大幅度的削减。   阿璃听说了这个消息,命人把府中储藏的腌肉和禽、蛋都收集起来,送去了城中的军营。   晚饭的时候,侍女给阿璃送来了碗鸡丝羹,还配有一碟荠菜炒蛋。   阿璃问:“不是让人把这些食材都送去营里了吗?”   侍女屈膝道:“奴婢也不知道。去厨房取菜时,已经做好了。”   阿璃沉吟了片刻,匆匆用了饭,径直去书房找慕容煜。   慕容煜跟项虎、段司谦等人,整个下午都关在了书房议事。阿璃走到廊下的时候,正巧撞上项虎领着几个军士出门。   “王妃!”   项虎领着部下向阿璃行礼。   阿璃颔了下首,眼锋扫过那几名军士,见他们身形轻敏、目光精锐,举止间毫无怯意,并不像是寻常的士兵。   她问项虎:“陛下一个人在里面吗?”   项虎躬身道:“回王妃,是。段大人刚走。”   阿璃点了点头,上前推门进了书房。   屋中,慕容煜穿着身寻常的黑色锦袍,头发简单地簪于发顶,褪去了帝王奢华贵矜的一面,更像个气质拔萃的普通世家子弟。他立于沙盘面前,正兀自思索着什么,抬眼见到阿璃,唇畔不由自主地弯出道弧度。   阿璃本来还有些脾气,被他这么一看,又发不出来了,沉吟一刻,轻声问道:“早上我送了些食材去军营,是不是你让人又取回来了?”   慕容煜“嗯”了声,走到阿璃近前,微微垂目道:“我还不至于让自己的女人吃不上饭。”   阿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也太夸大其辞了?难道非要食荤腥才能算得上吃饭?”   她顿了顿,说:“你也不必瞒我,我又不是傻子!既然你都下令让各处缩减消耗,想必是城中囤粮不足,援军又迟迟不到。万一陈军再次强攻,那些士兵随时都要准备着上战场!我是无所谓,但士兵们不吃肉荤,哪儿来的力气杀敌?”   慕容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视线巡低,“昔日,我领兵攻打月氏,在大漠之中也曾遇到过食粮短缺的情况。有些士兵耐不住饥饿,杀了战马。若你是将领,会如何处罚他们?”   阿璃不解地仰着头,“处罚?我为何要处罚他们?人饿了自然要吃饭,难不成等着饿死?”   慕容煜抬起眼,牵了牵嘴角,继而肃容道:“军人不同于寻常百姓,当忍常人不能忍之苦,否则还要那些军纪军规做什么?失掉了坐骑,必然要影响整个队伍的行军速度。若其他士兵也效仿着杀马充饥,战马越来越少,军队的作战力也会越来越低,待大敌临近,只能坐以待毙。环境越是恶劣,越要想办法尽快突破取胜,而不是费心延长留在困境中的时间。”   阿璃望着慕容煜,见他目光清朗笃定,眉宇间舒展着朗风霁月的从容,让她再想不起辩驳的理由来……   事实上,华阳关的失利,让阿璃心中一直隐隐绷着根弦。   她自幼被父母所弃、身世飘零,胸中从无家国天下的豪情。即使故土暗夷,也不曾让她生出过什么深切的眷恋之情。   而慕容煜和她不一样,跟她熟悉的东越仲奕也不一样。   在他的心中,装着阿璃曾经难以理解的责任与忠诚。   对家国的忠诚,对军民、对社稷的责任……   眼下宛城被困,粮草缺乏,阿璃很是担心,慕容煜会因此焦虑气馁,又或者,会觉得耻辱挫败。   但此刻,她见他言语间依旧从容自信、并无颓思,方知是自己多虑了。   阿璃绕到沙盘前,打量着上面用木棋排出的阵形,一面琢磨着慕容煜刚才的话,一面说:“可宛城现在被围得死死的,如果我们拼死突围,就只能放弃宛城。”   她扭头看了眼慕容煜,“你能舍得吗?”   慕容煜从身后轻轻拥住了阿璃,下巴抵着她的鬓角,沉默了良久,缓缓说道:“当初打下宛城,十分不易。但若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不介意暂时地放弃,再图他日卷土重来。”   阿璃有些吃惊,“你……不介意?”   她原以为,经过华阳关一役,他说什么也不会再让陈军夺下宛城。   慕容煜的嗓音沉沉,“我又不是年少气盛的毛头小伙,不懂得以退为进、顾全大局。宛城是陈国旧都,就算被陈军攻下,百姓也不会因此受到侵害。”顿了顿,又说:“如果……真是月氏出了什么乱子,我更需要保存实力。”   “当真是月氏国那边出了问题?”阿璃扭过头,蹙眉问道:“我们离开蓟城之前,你不是已经跟月氏王讲好了吗?”   慕容煜思忖说道:“宛城离月氏并不远,其间亦并无险山恶水,援军迟迟不到,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穆勒手下的人起了叛意,阻挠援军南下。二,是穆勒自己想趁机除掉我,夺回月氏主权。他今年不过十七岁,正是轻狂气盛的年纪,让旧臣心生不服也好,自己野心过旺也好,都有可能。”   阿璃垂眸思索着慕容煜的话,不知怎的,竟渐转偏了心思,蓦地轻笑出声。   她推开慕容煜的手臂,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说人家十七岁正轻狂气盛,那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干嘛?难不成是干过什么坏事,所以才总结出这个说法?我还真想像不出,你轻狂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她认识慕容煜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副从容干练的样子,除了偶尔被自己逗弄得有些结巴……   阿璃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他年少时,是否也曾茫然失措过、笨拙胆怯过?是否也曾偷看过仕女们的嬉戏,模仿过父兄的威仪……   慕容煜怔了一瞬,随即把阿璃拉入怀中,笑道:“想看我的轻狂模样还不容易?”   他猝不及防地低头吻她,一手扣在她脑后,一手揽住她的纤腰,身体紧紧相贴。   因为战事的缘故,两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亲热过。平日里,就连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很少。慕容煜的这个吻,带着压抑释放的炽烈与侵掠,让阿璃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一手撑在他胸前,一手扶着他的腰,感受着从他身体传来的灼热和渴望,只觉得整个人也眩晕起来。   “阿璃。”   慕容煜呢喃了声,高直的鼻梁在她下巴上微微擦过,嘴唇移到了她的颈间。   阿璃感觉到他的手也开始挪换起位置来,又羞又赧,想出言阻止,却喉间发紧、朱唇发颤,语不成言。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陛下,晚膳到了。”   阿璃猛地挣脱而出,踉跄着挪至一边,假装研究起书架上堆放着的卷籍来。   慕容煜倒是十分镇定,低声笑了笑,朝外吩咐道:“进来吧。”   侍从鱼贯而入,端入食案、摆放餐箸,又有人捧来水盏,侍奉慕容煜净手。   慕容煜见阿璃迟迟不肯转身,摒退侍从,揶揄道:“你研究了半天,觉得是那些书好看,还是我的轻狂模样好看?”   阿璃扭头瞪他,脸上红晕犹在,“都不好看!”   她的视线瞟过食案,倏然间敛了羞色,问:“你怎么……就吃这些?”   慕容煜的面前,放着一碗清粥,两碟素菜,再无其他。   “我也是军人,自当与袍泽同食。”   阿璃移坐到他旁边,“那怎么行!你不想亏待我,我也不许你亏待自己!要不然,大家都不吃!”   慕容煜伸手握住阿璃的手,目光坦然,“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做出伤害自己身体的事。你不一样,上次御医为你把脉,说你身体劳累、因虚致实,你若不认真调养,我如何能放心?再说,你送去的那点食材,还不够一个军帐一日的口粮,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阿璃把头埋到臂弯中,似有些烦恼地蹭了几下,又思忖着慢慢抬起,神情中多了几分决然,“既然你舍得暂时放弃宛城,不如趁士兵还有精力的时候,早点突围杀出去!不然等到粮草枯竭的时候,人和马都没有精神,如何有力气跟陈军拼杀?”   慕容煜说:“在没有援兵相助的情况下与陈军正面交锋,你和我,或许有能力单枪匹马地闯出去,但这两万士兵却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们在华阳关已经死里逃生过一次,我绝不能再任由他们身陷险境、弃之不顾!我安排了几名身手不错的暗卫,想办法在今夜越过陈国军营,与援军取得联系。若是月氏的援兵果真出了差池,就只能让小武从蓟城尽快带兵来解围。他麾下有七万精兵,足以接应我们杀出重围。”   阿璃想起刚才在门口见到的那几个人,怪不得看上去不像寻常士兵,原来竟是慕容煜的暗卫。   论身手的话,阿璃心想,要不是自己身上那个该死的蛊,谁能比她更适合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陈军大营?   慕容煜研究着阿璃的神色,手指握得更紧了些,“阿璃,你在担心什么?”   阿璃回过神来,笑了笑,说:“没担心什么。就像你说的,你跟我、加上追云和绝影,要活着突围而出并不难。我之前,倒是担心你会因为围城的事而苦恼,可看你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倒显得是我多虑了。”   她扫了眼案上的粥菜,“反正不管怎样,你的身子最重要,千万别亏待了自己!”   慕容煜凝视着阿璃,目光灼灼,笑意却变得促狭起来,“我自是不想亏待自己的身子,就怕你不肯配合。”   阿璃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抽出手去狠掐他,“你也好意思!这里是书房,议事的书房!你就不能说点正经事?”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阿璃又陪着慕容煜用完了晚膳。   过了会儿,项虎匆匆来求见,说王妃前几日送出城的那个侍女又回来了,且有事相奏。   阿璃心下疑惑,让项虎赶紧把萋萋领了进来。   萋萋神情憔悴、双眼红肿,径直跪下说道:“阿璃姑娘,沃朗大巫师他……他……”   阿璃倏地站起来,脸色发白,“他怎么了?”   “他病得很重。”萋萋咬了咬唇,像是在抑制着哽咽,“他想见见你。”      ☆、酒醒南望隔天涯 (一)   陈军大营之中,四处可见风灯篝火,昏黄色的光晕投在接踵而立的帐篷上,映出各式各样浮动的影像来。   阿璃披着斗篷,戴着兜帽,跟在萋萋的身后,在密密匝匝的营帐间快步疾行着。   陈国与燕国终究民风不同,军营中鲜有女子出入。吃过晚饭、围在篝火边闲聊的士兵纷纷把目光投向阿璃和萋萋,虽顾忌着她们周围的护卫,不敢造次,却也有胆大者吹起了口哨,继而交头接耳地议论哄笑着。   行至远离中军帐的一处僻静角落,萋萋在一座军帐前驻了足,伸手掀起毡帘。   阿璃按捺住忐忑的心情,迅速弯腰入内。   屋内灯烛明亮,沃朗坐在鎏金兽足薰香炉前,抬眼看见阿璃,连忙站起身来,“姐姐!”   阿璃瞅见沃朗安然无恙,一时间喜怒交加,扭头瞪着萋萋,“你骗我?”   沃朗闪身拦在阿璃面前,“姐,你别怪萋萋。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萋萋被阿璃吓得呲牙一缩,见沃朗疾步挡在了自己面前,又忍不住欣喜万分,嘴角绽出甜甜笑意。   沃朗转身对萋萋说:“有劳你了,改日一定重谢。”   萋萋脸上的笑意又瞬息褪去,低头“哦”了声,缓缓退出了营帐。   沃朗对阿璃说:“姐姐你别生气,我怕你不愿来见我,才想出这个办法。”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其实,也不算骗,前段日子,我的确是病了。”   阿璃伸手去摸他的手腕。   沃朗把手缩了回去,“没事,现在已经好了。”   阿璃冷笑了声,“你这病,是在华阳关操控山雾时得的吧?”   沃朗抬起眼,“你知道?”   阿璃抑制住情绪,努力不去回想噩梦中那些血淋淋的面孔,语气中透着苦涩,“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或许不是世上唯一有能力操控雨雾的巫师,却是最容易被风延羲利用的傻小子!”   沃朗的嘴唇翕合了几下,似想开口说些什么。   阿璃咬了咬唇,“算了,说到底,其实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就应该阻止你和他来往!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这件事跟延羲大哥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主意。”   阿璃全然不能相信,“你自己的主意?你跟燕国人无怨无仇,为何要拼了力地伤害他们?”   沃朗垂下眼眸,沉默了半晌,继而缓缓说道:“我将东越国君他们送上海船以后,就回到了暗夷。我尝试用蛊虫去联系你,可却再也感应不到你的那只双生蛊。焦急之下,我决定再度北上,打听你的消息。那时,延羲大哥刚好从蓟城回到了襄南,我听说后,便直接去襄南找他。”   沃朗到达襄南的时候,恰逢上元夜。   陈王御赐下美酒舞姬,连带着宫中的丝竹乐队,一并送至了扶风侯府。   沃朗跟着韩楚进到花厅,见轻纱鬓影、罗绮飘香,箫笙声喧中,舞姬们燕语莺啼、含情凝睇,举止大胆娇媚。   延羲已然喝醉,揽住了一名穿着素白纱裙的舞姬,俯身温柔辗转地吻着她……   沃朗还是头一次撞见延羲醉酒放纵,尴尬万分,局促间,一时不知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这时,延羲抬起了头,眼中,竟是一片萧索寂廖。   他凝视着怀中一脸娇羞的美人,半晌,缓缓抽出了她发髻间的一支玉簪,捏在指间,嗓音暗哑,唇角的笑意却极尽嘲讽,“躺在我身下,却还戴着慕容煜送的东西……阿璃,你又想骗我……”   沃朗顿然从面红心跳中惊醒过来,一些不曾理清的疑惑,似乎一下子有了解释……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知晓,你的那支玉簪竟是燕国国君所赠。”沃朗省略掉那晚所见所闻的细节,只紧紧纠结于这个让他震惊的发现,盯着阿璃,“姐姐,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嫁去燕国前,我曾问过你,送给你那支簪子的人是谁。你却告诉我,说他已经死了!”   阿璃慢慢反应过来弟弟的质问,哂然失笑,“你还惦记着那个姻缘命数的事?”   她吁了口气,“我早说过,我不信那些!你当时不也说过,你看得并不清楚。你还说我和延羲什么血命相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事实证明,我注定跟他势不两立,以后还会拼得你死我活。这种探知命数的事,实属无稽!”   沃朗语气凝重,“那日我以血探命,虽然不能事事探查清楚,但最重要的姻缘纠葛却看得很真切。在蓟城接应青遥公主的那晚,我也感觉到过与你命数相冲的气息,现在回想起来,想必慕容煜当时就在附近!”   他伸手握住阿璃的手,“姐姐,你虽跟他有夫妻之缘,却也会因他而死!若是你们没有结为夫妻,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眼下……姻缘既成,除非是他死了,否则……”   阿璃陡然抽出手来,质问道:“你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才在华阳关弄出了那场毒雾?”   “是。”沃朗迎上了阿璃的视线,目光清朗熠熠,“我在暗夷跟你重逢时就说过,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流落中原,受尽苦楚。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补偿你,但我可以尽我所能,不让你再受到伤害!”   阿璃别过头,把脸埋到双手中,深深地吸了口气,继而抬头说道:“沃朗,你不需要补偿我。当年的事,是阿爸阿妈的决定,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如果不想看我难过,就不要再做出伤害燕国、伤害慕容煜的事来。如果他真的死在了你的手里,我绝不会独活下去!”   虽说血浓于水,手足关切之情发至肺腑,但阿璃和沃朗自小分离,不比寻常姐弟亲密熟稔,讨论起男女情事来,总有几分尴尬。这是第一次,阿璃当着弟弟的面,毫不掩饰地坦诚自己的心事。   阿璃放柔了声音,继续慢慢说道:“我也曾反复告诉过自己,我跟他,其实并不合适。汕州的血仇、南北的对立……我甚至立下过毒誓,若对他动了心,便要陪上自己的性命。”   沃朗浓眉紧拧,忍不住呼了声:“姐姐。”   阿璃垂目笑了笑,说:“你说我会因他而死。可前段日子,我在蓟城被人设计,全靠他舍命相救才活了下来……   说实话,遇到他之前,我就是个得过且过的杀手,每日活得浑浑噩噩、不知为何而生。认识了他的以后,我才第一次对人生有了属于自己的渴求。我想要自由,想要像普通女子一样,拥有爱情、拥有家庭。红尘俗世的快乐,原本对我来说,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且不说我不信命数之说,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在乎!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同生共死。”   沃朗扭着头,掩饰着眼中弥散开来的水汽,低声喃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杀他……若非如此,我何必在华阳关帮着陈国人……”   阿璃伸出指尖,轻轻戳着弟弟紧锁的眉毛,“你别瞎想了。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再说了,谁都免不了一死,难不成没有了他,你姐姐就不死了吗?如果可以选,我宁可死在他身边,也不要孤零零的一个人……”   沃朗拥住阿璃,“别说了。”   他语中已然有了哽咽,却自知无力辩驳、无力说服,经不住有些后悔,与其把阿璃叫来听她的一番说辞,还不如痛下杀手、不管不顾地取了慕容煜的性命……   帐门口传来一声夸张的咳嗽,巫医蒙卞掀开毡帘,顶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踏了进来。   “你们讲完了?”他双手负在身后,慢条斯理地问道。   阿璃看见蒙卞,也顾不上打招呼,劈头问道:“你既然一直跟沃朗在一起,为什么不劝劝他?还在华阳关帮着他下蛊!”   蒙卞撅着半白半黑的胡子,斜着眼说:“我劝他?他可是暗夷的大巫师,能听我的话?倒是你,既然惦记弟弟,就该早点过来!我是没本事去燕国人那里把你带出去。有本事的人……咳,又不知你们在闹什么别扭……”   “你既知我跟燕国人在一起,为什么不想办法手下留情?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帮着陈国人!”阿璃抿着唇线,抑制着情绪,“你可知道,因为你的青冥蛊,华阳关死了多少人?”   蒙卞清了清喉咙,嘟囔道:“哪儿有死多少人,不都还关在大营里吗……”   他嘴上不肯示弱,心里终是觉得理亏,背转过身子,一面挑帘往外走,一面说:“我烤了些肉,你俩也出来吃点!”   阿璃急忙扭头去看沃朗,“蒙卞刚才是什么意思?华阳关的燕军还在大营里?”   她今夜随萋萋来陈军大营,除了探望沃朗,还打算借用这个机会探听到一些消息。   因为宛城被围,燕军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派出去的斥侯根本无法突破陈军的大营,很多事,譬如援军迟迟未至的原因,都只能单凭猜测去推断……   沃朗点了点头,“嗯。听说陈军俘虏了近十四万人,全部关押在华阳关大营之中。”   阿璃心中惊喜万分。   十四万人,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军力!如果能想办法解救这些俘虏,那击退陈军的胜算又大了许多。   蒙卞在帐外吆喝道:“肉要烤焦了,你俩还不出来!”   阿璃心不在焉地跟着沃朗出了营帐,转到帐篷的一侧,见蒙卞盘腿坐在明旺的火堆边,正拿叉子戳着架上香味四溢的烤肉。   蒙卞见二人终于过来,起身把叉子递给阿璃,“先坐会儿,我去拿酒。”   阿璃拦住他,“别麻烦了,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再说,我不能在这里久待,营外还有人等着我。”   项虎还带着侍卫候在陈军营外,慕容煜也在城楼处等着她返城,稍有延误,只怕会引得双方兵戎相向。   蒙卞并不理会她,“坐下,坐下。这能耽误多大工夫?”说完,径直绕过阿璃离去。   沃朗从姐姐手里取过烤叉,拉她坐下,“蒙卞这几日看似心情不好,你就顺着他一次,再待一会儿,反正我也舍不得你走。”   阿璃撇了下嘴,“他帮了陈国人,自然觉得内疚。”   沃朗垂下眼眸,“是我逼着他帮我的……”   阿璃想再说些什么,又沉默住,半晌,问:“你告诉他我会因为慕容煜而死?”   沃朗摇头,“这事我谁也没告诉。探知命数本就是逆天而为,越少人知晓越好。”   阿璃拍了下沃朗的头,“你也知道逆天而为!以后就把这件事彻底忘记,再不许提!平白惹出多少麻烦来……”   她跪坐起来,拿刀切了块肉,递给沃朗,“尝尝吧。”   撒了香料的牛肉滴着油汁、冒着热气,没缘由的让沃朗心头一阵酸涩,恍然意识到,自己一生中与姐姐相处的时光,其实少的可怜……      ☆、酒醒南望隔天涯 (二)   夜幕漆黑,月色朦胧,衬得繁星明亮、点点闪耀,让阿璃不觉想起了东海瑰丽璀璨的星空。   她抱膝坐在沃朗身边,问:“你可曾在陈军营中见过仲奕?”   沃朗摇了摇头,“不曾。”   阿璃有些失望,但也明白,仲奕身份特殊,延羲自然不会把他放到明处……   思索了片刻,她又问道:“以前你给我下过的那种禁咒,就是让延羲无法通过蛊虫探知我行踪的那种,现在可以再给我下一次吗?”   “现在恐怕不行。上次我……病了以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法力有限。再说,那个禁咒时灵时不灵的。我以前问过延羲大哥,听他说,好像,也不一定有用。”   沃朗探究地看了眼姐姐,“你想做什么?”   阿璃拿起烧火棍,狠狠地捅了几下火堆,“想做的事多了。”   沃朗望着阿璃,欲言又止,目光游移间,突然瞟到了身后的来人。   他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延羲大哥,你来了。”   阿璃手中的动作滞了一瞬,随即扭过头,见蒙卞正拎着几个酒坛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站着身姿俊逸的延羲,衣饰精致的与周遭的景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眉目依旧美的出尘如画,神情却是十分清冷。   蒙卞搁下酒坛,指挥道:“大巫师,你过来,帮我搬一下坛子。”随即又半推半拽地把延羲拉到阿璃身边,“延羲,你坐这儿帮我看着点儿火。”   阿璃把烧火棍往火堆里一撂,站起身来,语气僵硬地说:“你们慢慢吃吧,我回去了。”   她今晚听了沃朗的解释,知道华阳关毒蛊一事并非延羲的主意,心里不禁有了些许隐隐的歉疚,觉得以前咒骂延羲的那些话,好像是过份了点……   但这并不表明,她可以不去介怀延羲做过的其他事。   譬如伤害仲奕、譬如那晚在双心桥上的狠话……   来陈军大营之前,阿璃就很清楚,萋萋既然能带着护卫去宛城求见,延羲必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彼此说过那些恶毒到极致的话以后、在燕陈势不两立的今时今日,延羲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她的理解中,两人早已决裂,如今只能以仇敌的身份,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蒙卞拉下脸来,“你这算什么意思?今晚这里没有陈国人,更没有燕国人,你们都是我蒙卞的朋友!都老老实实坐下,为我庆祝生辰!”   沃朗正弯腰摆放着酒坛,闻言抬起头来,“今天是你生辰?可上次你……”   蒙卞走过去,夺过沃朗手中的酒坛,“小心别洒了酒!走,上那边去坐。”   阿璃僵立着,固执地不去看身畔的延羲。   延羲沉默了片刻,撂袍坐下,拾起阿璃扔下的火棍,一言不发地添着柴火。   火光腾然明亮起来,在两人的身上投映出一圈金红色的光晕,明晦交错、影影绰绰,显得有些近乎虚幻的不真实。   延羲望着火光,缓缓开口道:“既然有胆子来,又何必急着逃?”   阿璃嗤笑了声,“谁说我想逃了?”   她挪开了些距离,重新坐了下来。   萋萋端着个大托盘过来,上面放着酒杯瓜果等物,“蒙卞大哥,我给你们准备了些水果,光吃烤肉的话,太油腻了。”   她话是对蒙卞说的,东西却都摆到了沃朗的面前。   萋萋用竹筒把坛里的酒舀入酒壶中,再给众人斟上酒、一一奉上,待诸事准备妥帖后,踟躅着站到了延羲的身后,垂着脑袋,似有些无趣地摆弄着裙带的边角。   延羲侧头瞟了她一眼,嘴角轻牵,“你也坐下吧。”   “谢公子!”萋萋绽出笑来,飞似的奔至沃朗身边坐下。   蒙卞拿烤叉戳了戳架子上的肉,吹着胡子叫道:“这肉怎么烤焦了?”   适才阿璃只顾着跟沃朗说话,根本没留意火候,肉早已烤得焦黑。   她被蒙卞的一双大眼盯得心虚,清了清喉咙,嘀咕道:“你别光瞪我。刚才还有人莫名其妙地给火里添柴来着,就知道凶我一个人……”   蒙卞晃着手里的叉子,朝阿璃和延羲的方向虚点着,“反正你们两个,总不能让我省心!”   阿璃听出蒙卞话里有话,更不愿朝延羲的方向看上一眼,半垂着眼,举杯默默地啜着酒。   蒙卞把烤焦了的肉从架子上取了下来,随手扔到了一旁。   阿璃想到今夜慕容煜餐桌上的清粥小菜,不由得有些心绪冗杂,眼神亦慢慢暗了下来。   宛城中的囤粮越来越少,如果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城内便很快要断粮断食。到时候,挨饿的不仅仅是士兵,还有满城的百姓。   饥民尚可投奔陈国,但饿着肚子的士兵们想要再杀出陈军的包围,只怕是更加不容易……   蒙卞匝着嘴,喝了几口酒,说:“今晚上有酒有火,再加上唱歌踏舞的话,就真正有家乡的感觉了!你们几个年轻人,谁来唱一首?”   他笑眯眯地看着阿璃,“我听大巫师说,你们阿妈以前是石海寨有名的百灵鸟,想来你唱歌也该很有天份……”   “我六岁就离开暗夷了,什么歌都不记得了。”   阿璃不等蒙卞说完,就出言打断,随即又站起身来,朝他举杯,“蒙卞大哥,今日是你生辰,我空手而来,只好以酒代礼,敬你三杯!”   说完,她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接着,又再自斟自饮了两杯。   蒙卞似有不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沃朗站了起来。   “姐姐不记得暗夷的歌了,不如就由我先来唱一首吧!说不定你听了以后,就会想起来小时候阿妈给我们唱过的那些歌了。”   他端起酒杯,站到了火光中,略显腼腆地笑了笑,继而嗓音清越地唱了起来:   牛角声响开山寨   弟兄结伴沧云畔   姐妹戴上红山茶   铜鼓敲得声声快   敬天敬地敬神明   祈求来年保平安   ……   曲子的节奏轻快欢乐,萋萋虽听不懂暗夷的歌词,也忍不住随着节奏打起拍子来。   阿璃坐了下来,一面望向弟弟,一面也拍手打着拍子,唇边慢慢逸出了和缓的笑意。   (蒙卞却黑着脸,忿忿地想着,我好不容易把阿璃和延羲凑到一块,可不是为了听大巫师你唱什么祭祀祈福的曲子!)   沃朗的歌音落下,众人鼓掌。   蒙卞也敷衍地拍了几下手,然后怂恿延羲道:“延羲,你也唱一个!”   延羲微垂着眼眸,目光朝阿璃的方向移了移、又很快地收了回来,淡淡地说:“我不会。”   他随即抬起眼,问萋萋:“萋萋,你觉得沃朗唱得可好?”   萋萋抿着嘴,瞄了眼沃朗,点头道:“唱得……很好。”   延羲牵了牵唇角,“那你也唱一首吧。”   “我?”萋萋指着自己,“可是,奴婢、奴婢……”   萋萋和蘅芜的娘亲,曾是宛城烟花之地的青楼女子。姐妹二人自幼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的都是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糜糜之乐,后来虽得延羲相救、进了扶风侯府,却没有机会再去学过什么音律。   但眼下延羲开了口,她不能拒绝,又不想在沃朗面前显得忸怩,于是垂首冥思了半晌,终于想起了一阙母亲曾独自弹唱过、词风还算雅致的曲子来。   萋萋清了清嗓子,拾起舀酒用的竹筒,在酒坛上轻轻敲打出节奏,缓缓唱了起来。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又似有几分含羞带怯,将声调压得很低,愈发流露出绵绵的忧思和惆怅。   天涯流落思无穷。   既相逢,却匆匆。   携手佳人,   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如许,   春纵在,与谁同?   镜湖三月水溶溶。   烟雨净,倒碧峰。   寒露怅惘,   渺渺没孤鸿。   酒醒南望隔天涯,   相思泪,湿青红。   夜风撩动着篝火,青烟随着歌声飘飘渺渺地散将开来,迷入了每一个人的眼中。   沃朗看着萋萋,半晌,又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蒙卞低头盯着手里的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璃的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抬头望向暗夜星空,兀自怔忡着。   一曲既终,四下鸦雀无声,仿佛歌声中那沉郁的伤感,封堵住了所有人的思绪。   良久,延羲慢慢回过神来,却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视线,早已凝濯在了阿璃的身上……      ☆、酒醒南望隔天涯 (三)   沃朗低头喝了几杯酒,站起身来,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圈,举杯道:“今日难得相聚,我想敬大家一杯。”   他先转向蒙卞,“蒙卞大哥,谢谢你,总是不问缘由、不辞辛苦地帮我。这一杯,我敬你!”   说完,他仰头饮尽,蒙卞也陪了一杯。   接着,沃朗又转向延羲,“延羲大哥,没有你的帮助和提点,暗夷不可能有今日的自由!去年,陈王又下令取消了暗夷人的贱籍,让流落在陈国的族人有机会重返故土、开始新的生活。我知道,这也是你促使实现的。所以这一杯,是我代表全族的人敬你的!”   最后,他朝阿璃举起了杯,“姐姐,你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偿还不了……”   沃朗顿了顿,抑制住情绪,费力挤出道笑来,“将来,不管你作出怎样的选择,我都只会支持你、祝福你!”   他语气恳切,让听者不禁颇为动容,但又无从探究其中的深意。   而阿璃,却听懂了。   隔着明旺的火光,她看见弟弟的眼角似有泪光闪动,忍不住心头一涩,垂目饮尽了杯中的酒。   沃朗再度转向延羲,“延羲大哥,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按理说这种时候,我应该留在你身边,助你夺下中原的江山。但是现在,”他看了阿璃一眼,唇线抿紧了些,“我不便再插手燕陈间的战事。我打算,明日就启程回暗夷去。”   他跟随陈军北上,原是想借机取了慕容煜的性命,以此改变姐姐的命数。收到萋萋带来的话以后,明白了阿璃是真心想与慕容煜做夫妻,心中更是焦急。于是,他想办法把阿璃诓来了陈军大营,想说服她和自己联手杀掉慕容煜。可岂料阿璃的态度是那么坚决,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甚至,可以完全不顾生死,到最后,反倒是自己被她说服了……   一旁的萋萋闻言急了,“什么?你,你又要回暗夷?”   她咬了下嘴唇,似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憋了片刻,扭头看了延羲一眼,又抬头望向沃朗,“那,你……你连公子的婚礼都不参加了?”   她话音落下,沃朗还来不及反应,蒙卞倒先“噗”的喷出了一口酒来。   延羲跟月氏纤罗公主订亲的消息,因为涉及到与漠北暗中结盟一事,只有军中几个官阶较高的将领知晓。   萋萋被阿璃放回来以后,记挂着留在宛城中的蘅芜,终日茶饭不思,私下总拉着韩楚抱怨说公子怎么还不去救姐姐。韩楚被她磨得头痛无比,只得将延羲的计划告诉了她,并嘱咐她切勿走漏了风声。   可现如今沃朗要走,她又想不出更好的借口来留住他,寻思着以延羲跟沃朗他们的关系,大概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眼下萋萋瞅见蒙卞的反应,又想起阿璃是燕国的王妃,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犯了大错,怯生生地转头去看延羲。   蒙卞拿袖子抹了下嘴,急问道:“谁……的婚礼?谁的婚礼?”   延羲的面上波澜不惊,淡淡答道:“我的婚礼。”   “我怎么不知道你要成婚的事?”蒙卞扫了眼阿璃,清了清喉咙,“咳,新娘……是什么人啊?”   延羲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月氏国的纤罗公主。”   阿璃终于将视线投向了延羲,眼中交织着不可置信与恍然彻悟。   慕容煜调遣月氏援军的密函,早在十多日前就已经送出,可谁也没有想到,风延羲却是早有准备!   纤罗与延羲的联姻,意味着月氏的政局即将大乱。燕国不但失掉了月氏的援助,还要反过来帮穆勒应付内乱……   蒙卞见延羲报出新娘名字,始信此事并非杜撰,不由得真急了起来,“什么、什么公主?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延羲没有答话,眼眸微垂,手捏着瓷杯,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杯沿。   蒙卞倏然站起身来,嚷道:“一个犯糊涂,另一个也……”   他指着阿璃,问延羲:“我问你,你喜不喜欢……”   “蒙卞!”阿璃厉声出言打断,盯着蒙卞,“你想知道纤罗公主是谁,我来告诉你!那位公主,是燕国属国月氏的嫡公主,在大漠颇有威望,若我猜得不错,她应该有能力影响月氏的兵力调动。现在宛城被围,城里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等着月氏的援军来解围!”   她冷笑了声,转身看着延羲,“但有的人,自然恨不得我们困死城中,所以急着要娶月氏的公主,好断掉我们获救的希望!”   延羲抬起眼,望着阿璃。   她眉头紧蹙、神情愤怒,清澈的双目中似有两簇火光在跳跃着。   延羲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心思千转间,只觉得自己荒谬的可悲。   阿璃的愤怒,并不是因为他要娶别的女人,而是因为他的这个决定,会伤害到她爱的男人……   蒙卞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沃朗一把拉住。   沃朗说:“刚才的肉不是烤焦了吗?走,萋萋,带我和蒙卞大哥再去取些过来!”   说着,他拽着蒙卞离开。萋萋愣了一瞬,也迅速地跟了过去。   四周骤然静谧下来,显得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也格外清晰起来。   延羲和阿璃,沉默地对视着。   夜风漫卷起飞扬的烟尘,冉冉飘浮消散在了空气里,仿佛许多年流逝过的时光,最终缓缓注入了看不到边际的生命洪流之中。   延羲费力地瞥开了目光,淡然道:“成王败寇。若是慕容煜有机会赢我,也会不择手段。”   阿璃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的精于算计?当初在蓟城的时候,你让我想办法,让慕容煜和纤罗公主解除婚约,说什么可以借此削弱燕国。可事实上,全是为了让你自己坐享渔翁之利!你一心想对付燕国,跟月氏联姻的主意恐怕一早就有了!我真是愚蠢到家,竟会相信了你的话!”   延羲的唇角渐渐勾出道凉薄嘲讽的笑,“即便是我不说,你难道就不想让他们解除婚约了?”   阿璃努力控制住情绪,站起身来,说道:“我懒得跟你废话!你不要以为没有了月氏的援军,我们就会困死在宛城。成王败寇?将来谁输谁赢现在还说不定!”她居高临下,眼神轻蔑,“但我会非常期待,亲睹你的一败涂地!”   语毕,她旋身就走。   “你就那么恨我?”延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璃下意识地驻足。   她举目望向四周接踵而立的军帐,不知道该朝那个方向走才能找到沃朗。   人生,亦是像面前这交叉纵横的路径,因为选择的道路不同,就会看到不同的风景。   但终点,却未必会不一样……   踟躅片刻,她缓缓地转过了身。   延羲背对着火光,长身玉立,沉默地望着阿璃。   因为逆光,阿璃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又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矛盾迟疑着什么……   “不是我想要恨你,”良久,阿璃慢慢开口说道:“是你做过的太多事,让我不得不恨你!”   她吸了口气,带着几许嘲讽,“你说过,不愿我得到幸福,要我一生一世都活得不安心。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意我是不是恨你?”   延羲迟迟未语,半晌,哂然轻笑。   “是啊……我何必在意……”   他的声线中,蕴着一丝阿璃所不熟悉的柔软与颓然,让她不觉微微有些诧意。   她抬眼去看他,可依旧看不清他的神情。   火光映在了他身后,勾勒出一道泛着点点金色碎光的俊逸身影。   夜风在耳畔轻拂出轻柔呵声,仿佛情人低吟的呢哝细语,撩动心弦。   很多年前,在同样的点点金色碎光中,延羲一脸似笑非笑的邪恶,猝不及防地偷走了她的初吻……   出嫁的前一晚,也是在这点点的金色碎光中,他拉着她的手,眉眼蕴笑,在篝火畔唱起了暗夷流传了千百年的情歌……   而这一次,他们已没有了理由和立场,再朝对方靠近半步……   许久,阿璃最终开了口,语气凛然。   “如今燕陈交战,你我本就势不两立,莫说你不愿我活得舒心,就算你想要我死,也无可厚非!我只是,见不得你行事的手段……当年,为了说服我刺杀慕容炎,你对我隐瞒事实,害我一生背负愧疚。后来,又从东海把我和仲奕强行带回了中原。嫁去燕国、谋夺天下,最初的确是我的主意,可那也是因为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在蓟城的时候,你明知道我不愿意伤害慕容煜,却连番对他痛下杀手。现在,又不知你把仲奕藏到了哪里、如何折磨他……”   她双目微垂,轻声一笑,“延羲,你我曾是对手,亦曾是盟友。但如今看来,命运最终替我们选择了彼此仇恨的位置。你可以鄙视我背弃了盟约和誓言、嘲笑我失信善变,我也会一如既往地憎恶你的不择手段。但,很多的人和事,跟你我的恩怨并没有关系。沃朗,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朋友。仲奕,是我的知己,也是你的妹夫。不管你今后想怎样来对付我,都请你站在自己的立场,善待他们。”   阿璃长长地呼了口气,侧转过身,“行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走了。”   她踏出一步,又顿住,低声补充了句:“哦,对了,恭喜你了。”   延羲望着阿璃离去的背影,怔然片刻,方才意识到她在恭喜自己什么。   他苦涩地笑了笑,缓缓抬起手,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指。   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法,留住阿璃。   只要他愿意,蛊虫可以逼得阿璃就范……   只要他愿意,阿璃可以为了东越仲奕做任何事……   即便是单凭武力,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拥她入怀,再也不放开!   可拥有了,就是得到了吗?   良久,延羲抬起了眼。   也许,这样也好。   他喃喃自语地说:“其实,这样也好。”      ☆、突围 (一)   阿璃顺着来时的原路,回到了陈军大营的营门口。   项虎领着麾下的几名禁卫,一直恭候于此,见到阿璃,不觉都暗松了口气。   陛下一直守在了城楼之上,只怕再等上一阵就要发鸣镝探问,到时候惊动陈军,又免不了一顿混乱。   阿璃驻足转身,向灯火通明的军营再望了一眼,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似乎每一次跟沃朗的分别,总是这般的匆忙。   可她若再逗留,就不得不继续面对延羲、面对蒙卞……   其实,两军交战,最尴尬的位置不是敌对,而是中立。   阿璃很清楚,让沃朗夹在了自己跟延羲的争斗之间,是件让他颇有些为难的事。上一次,虽然说服了沃朗帮自己送走青遥,但阿璃看得出,弟弟因此或多或少地对延羲存有愧疚。所以后来他知悉延羲找回了妹妹,并没有像阿璃一样的觉得气馁愤怒,反倒似乎是有些如释重负。   而这一次,阿璃和延羲更是卷入了生死相拼的战争之中。沃朗若是帮了延羲,便是对不起血浓于水的亲姐姐。但若是帮了阿璃,就是背信弃义,辜负了延羲当年助他在暗夷起事的恩情。如此云云种种,倒不如抽身而退,远离纷争……   阿璃回想着华阳关的那场恶战,又记起今夜沃朗说的那些话,不觉思绪纷杂,一路沉默无言地随着项虎策马返回了宛城。   慕容煜匆匆下了城楼,迎上了阿璃等人。   “一切可还顺利?”他伸手覆住阿璃挽着马缰的手,温暖着她在夜风中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指,仰头问道:“你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时辰。”   阿璃抱歉地说:“有些事耽搁了。一切都好。”   项虎翻身下马,低声奏道:“陛下,暗卫们都已成功出发。也亏得王妃去军营里走了一遭,帮他们引开了许多注意力。”   慕容煜点了下头,吩咐道:“先回王府吧。”   回到府邸,阿璃将今夜在陈军营中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给了慕容煜。   慕容煜蹙眉沉思良久,缓缓开口:“是我大意了。没想到,风延羲竟能暗中说服身在蓟城的纤罗公主,他们一旦联手,整个漠北、乃至中原的局势都会大变。”   襄南与蓟城相隔甚远,谁也不知道延羲是通过何种方法、暗中结下了这门亲事。   阿璃颌首赞同,“我也没有想到。”   她清了清喉咙,睨了慕容煜一眼,“我以为,凭她对你的一番情意,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嫁给你的敌人。”   慕容煜苦笑了下,继而肃容道:“在我攻打月氏之前,纤罗的父王一直都是漠北最有威望和权势的首领,而她也是王室中最受娇宠的公主。所以,但凡是她想要的东西,终归都会得到。而我,恐怕是第一个逆了她心意的男人。”   阿璃撇着嘴,似笑非笑,“现在知道后果严重,你要后悔还来得及啊。”   慕容煜弯起嘴角,继续说道:“她对我,一开始也许确是有情,但到了最后,便成了一种迷茫的执着。我虽然不是女人,可我知道,一个女子,不会永无期限地痴恋对自己无情的男人。她想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对我有几分好感,更主要的是,为了她自己的一份骄傲和许多年的付出。一个人,如果花心思经营过一桩事,耗费的时间越久,到最后就会越舍不得放弃,久而久之,就算明知再做下去毫无意义,也要固执着继续。”   阿璃朝他肩膀捶了一拳,嗤笑道:“行了,你说了半天,就是想证明人家不喜欢你,现在抛弃你、跟风延羲结盟也是情有可原!听上去倒像是你一个劲儿地想说服自己,不要觉得失落怅惘……”   慕容煜捉住阿璃的拳头,故作正经地说:“也罢,既是被你说破了心事,那不如我这就去求她原谅、下嫁于我?”   “你敢!”阿璃抽出拳头,作势又要捶他。   笑闹了会儿,两人又静下心来,研究对应的策略。   慕容煜说:“月氏出了变故一事,我先前已有猜测。今夜派出的暗卫,会兵分两路,其中一路,将北上与蓟城的援军会合。只要援军能及时赶到,即使人数上仍然落于劣势,但助我们突围并不会太难。”   他沉吟了片刻,“我只是担心,风延羲与漠北结盟的一事败露,他或许会因此改变攻城的战略,再度强攻宛城,逼我们在援军赶到之前弃城。”   阿璃想了想,问:“华阳关那里的十四万燕军,能不能想法子把他们救出来?”   “眼下恐怕是没有办法。”   慕容煜思忖说道:“不过……等小武领兵赶来之后,我或许可以声东击西,假意向北撤退,实际南下华阳关。待救出被俘的十四万士兵后,与蓟城援兵军力汇合,再朝宛城的方向收拢包围。”   阿璃闻言惊诧,“你的意思是,突围后就要立即跟陈军在宛城重新开战?”   “嗯。宛城的地理位置,恰好在月氏和陈国之间。现在风延羲和纤罗决定联姻,如果宛城再失守,便等同于将半个中原送到了他们手里。将来,想要牵制纤罗在漠北的势力,也会愈加困难!”   慕容煜研究着阿璃的神色,笑了笑,宽慰道:“不必担心,陈军如今没有了蛊毒相助,不会太难对付,你要对你的夫君有信心。”   阿璃抿起嘴角,似羞还嗔地瞪了他一眼。   她心里亦很清楚,也只有彻底地打败了风延羲,才能解决眼前那诸多的困境。   只有让延羲输得一败涂地,燕国才能控制住月氏的内乱,不让纤罗的势力影响到漠北的稳定。   也只有他输得一败涂地,自己才有机会救出仲奕,才有机会让弟弟不必再左右为难……   ×××   两日后,如同慕容煜所料想的那样,陈军再度发起了攻势。   阿璃与宛城府尹段司谦、客卿白原,一同登上城楼,眺望着前方尘土翻滚的平原。   失去了声势浩大的巨盾阵,陈军只能依靠普通步兵来完成强攻,密密匝匝的行军队列彰显着人数上压倒性的优势,黑压压犹如翻涌的潮水般,踏着烟尘、推进而来。   慕容煜交待完作战策略,对众人吩咐说道:“今日之战,首要任务是在尽量减少消耗的情况下守住宛城。我军兵力有限,能够不失守、不损兵,便已是胜了。”   “是!”   阿璃深吸了一口气,站到城楼东侧的一处垛堞之后,一手拿着张连弩弓,一手高高抬起,向身侧列队排开的弓弩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拉弦待命。   她第一次指挥弓弩手迎敌,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又同时有些期待和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外战场,估算着敌军的距离……   项虎举着张宽面的铁盾,站到了阿璃身畔。   阿璃咳了声,说:“宛城城楼的垛堞很高,足够我藏身,你举张盾牌在我头顶,反而很不方便。”   项虎愣了一瞬,默默地收起盾牌,退了下去。   少顷,慕容煜领着一队长弓手,走了过来。   阿璃疑惑不解,压着声音问:“不是讲好你守西侧的城楼吗?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慕容煜一面挽弓搭箭,一面弯了弯唇角,说:“你不肯让项虎保护,我就只好亲自来了。正好跟你比比,看谁的箭法更精准。”   阿璃抿起嘴,扬头想说些什么,视线却不经意掠过慕容煜手中的那把长弓“落日”,心头骤然一沉,低头敷衍地答了句:“好啊。”   慕容煜探究地注视着阿璃,却见她转头望向城外,身形逐渐紧绷起来,“陈军快到弓箭射程之内了。”   开阔的苍原之上,数万步兵列着方阵,逐渐行近。夹杂其间的,有二十多座高耸的攀城云梯,几十架弩车,还有居中一辆由几十名壮汉奋力推动着的巨大冲撞车。   城楼上的守军,此刻看清了敌人手中强大的攻城器械,不禁都微微倒吸了口凉气。陈国的财力,果然是不容小觑……   阿璃缓缓抬起了手,目光须臾不离地盯住陈军移动的阵线。   “弓弩手—”   她挥下手臂,高声命令:“放箭!”   急雨般的倒钩箭从城楼倏然飞出,破空声响,密麻麻地射入陈军方阵之中。一轮之后,紧接着又是一轮,接连十二次,每一次的准心都作了微微调整,目标范围由前往后地延伸铺展开来。   陈军最前沿的队伍成片倒下,哀嚎痛哭声震天,后面方阵的行速,也因此减缓下来。   慕容煜侧身传令:“长弓手—   攻城槌!”   长弓手们点燃浸了火油的箭头,仰首引弓,将火箭齐齐射向了居中的冲撞车。   那悬挂着巨大攻城槌的冲撞车,虽覆盖着防火的湿润兽皮,但毕竟是木制,在几番火箭的攻击下,被逐渐点燃,窜起了金红的火苗。推车的壮汉们,七手八脚地忙着拍打灭火。   燕国守军发一轮连弩,控制住敌军前进的速度,再发一轮火箭,攻向敌军的云梯弩车,如此交替而行、配合默契,不过半个时辰,便点燃了陈军近三分之一的攻城器械。   陈军无法前进,反倒折损了许多器械,不多时,便收到了主帅鸣金收兵的信号。   宛城城楼上,一片欢呼声激荡而起。   但,没过太久,陈国军队便又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再次发起了进攻。   同样的方阵,同样的攻城器械,同样的行军速度……   阿璃俯瞰着已经尸横遍野的战场,默默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弓弩手—”   身侧的弓弩手依次排开,手指扣在了机括之上,向敌军瞄准,蓄势待发。   阿璃盯着逐渐靠近的军阵。   可这一次,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的手举在空中,迟迟不能落下,身旁的慕容煜也显然看出了端倪,松开弓弦,伸手握住了阿璃僵在半空的手。   高耸的云梯之上、笨重的冲撞车上,捆缚着几十名身穿燕军军服的人。他们的衣衫早就褴褛不堪,头发披散凌乱,看上去十分憔悴。   只有冲撞车车顶上绑着的一人,衣着整洁,头发也仿佛是特意梳理过,露出了一张儒雅清俊的面孔。   阿璃和慕容煜的手指皆是一凉,几乎同时出声叫道:   “长宁侯!”   “予诚!”      ☆、突围 (二)   两军交战,以俘虏作筹码来钳制对手,并不少见。   所谓上兵伐谋,其实就是在不损耗自家兵力的情况下,以策略击垮对手、取得胜利。   燕军的连弩和长弓配合作战,让陈军的攻势陷入了僵局,伤亡损失惨重。领兵攻城的主将魏显伦恼羞成怒,遂令人将燕军俘虏绑缚在了攻城器械之上。   如此一来,燕军若想再用火箭烧毁对手的器械,就不得不先伤害自家的袍泽!   燕国的长宁侯吴予诚,在华阳关箭楼被攻克时,已力竭昏死。魏显伦见其衣着配饰皆显尊贵,便安排了军医悉心救治,待验明其身份后,不禁大喜过望,而此时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魏显伦挥动手中红缨铁枪,高声喊道:“攻城!相国大人有令,上城楼者,不论生死,每人赏黄金十两!”   “投石!”   “放箭!”   陈军军阵中响着此起彼伏的号令声。   巨弩车、投石车,一字排开。石块和铁弩箭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一轮轮飞出,撞向宛城城墙,溅起飞石碎砾。   城楼之上,阿璃隐身于垛堞之后,焦急问道:“怎么办?”   慕容煜唇线紧抿,眉心紧蹙。   他闭目一瞬,又旋即睁开,语气决然:“继续放箭!”   阿璃急道:“放箭的话,那些燕兵也会死!还有长宁侯!”   “我知道。”   慕容煜望向被缚于冲撞车上的吴予诚,见他口中似乎被塞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但目光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清明坦荡,毅然扬头望着城楼。   “可若不拦住陈军的攻势,一旦破城,会有更多人死掉!”慕容煜一拳砸在城墙上,指节处鲜血淋漓。   予诚是他的从表兄弟,两人从小一同长大,一同读书。少时结伴出行、快意畅谈,长大以后,又一起征战沙场,情谊非同旁人。不论慕容煜身为将军还是帝王,吴予诚都一直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存在着。而现在,他不得不要亲手斩下自己的臂膀!   慕容煜吸了口气,取过铁箭,迅速搭弦拉弓,箭头直指向冲撞车上的吴予诚。   吴予诚似乎也看清了城楼上慕容煜的举动,微微点了点头,缓缓阖上了双眼。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有着杀伐决绝的果断。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取舍,自是一目了然……   阿璃慌忙拉住慕容煜的胳膊,“那是长宁侯!他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朋友,你如果真这样做了,将来一定会后悔!”   慕容煜视线冷凝于城下,截然说道:“可我不但是他的表兄和朋友,还是大燕的国君!予诚的命是命,城中将士的命也是命!”   阿璃紧攥着他的手,“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就算他们攻上来,我们还可以用滚木、用擂石!实在不行,刀剑相拼也未必没有胜算!”   她嘴上这般说,心里却也很清楚,双方兵力相差悬殊,一旦陈兵攻上城楼,燕军无路可退、只能坐以待毙!   可在阿璃的心中,“朋友”二字,重逾千斤。   以前做杀手的时候,她也可以冷静地、毫不犹豫地出手取人性命。但那些人,她并不认识。   而眼下被绑在冲撞车上的,是吴予诚,是燕国朝堂中第一位对阿璃坦诚相待、善意谏言的大臣,是当日南下迎亲、将她接入蓟城的婚使。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铁箭刺穿他的心脏。何况,他所经历的这场遭遇,还是因为沃朗弄出来的毒雾……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慕容煜理智从容的表象下,隐藏着旁人不知的自责、负疚与心痛。即便他能刻意将这些情绪强压心底,但却不表明他可以彻底地遗忘。或许有一日,亲手射杀予诚的负疚感,会成为压垮他的心魔……   阿璃扭过头,大声下令:“弓弩手,避开俘虏!只射敌兵!”   “是!”   一轮弩箭疾风骤雨般地飞出,紧接着、又是一轮,但速度明显比以前慢了许多。加之还要避开绑有俘虏的攻城器械,弩箭所触及的面积亦远不如从前。   城外的陈兵看出燕军的顾忌,纷纷躲到了云梯和冲撞车的后面,以器械作为掩护,一面加快了推进的速度。   守在城楼另一侧的段司谦,见敌军的云梯越逼越近,慌忙指挥着手下的人准备滚木擂石。另有一些士兵,将烧得滚烫的热油和金汁,也用大瓮抬放到了垛堞之下,准备着应对攻城。   慕容煜感受着阿璃指尖传来的轻颤,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宛城顷刻就会沦陷。到时候,就算我不杀予诚,他也未必能活下来!”   他松开弓弦,转身看着阿璃,“这个决定,我在华阳关就已经做过。虽则痛心,但舍小取大,乃是常理!若是我和予诚易地而处,我也宁可他选择放弃我!阿璃,在战场上,一刻的犹豫不决,就有可能连累千万人失掉性命!”   慕容煜的视线越过阿璃,落在了城楼上奔走的士兵身上,“你不忍心见予诚死,就能忍心见他们送死吗?”   阿璃的目光游移,从城楼又飘至城下。巨大的冲撞车就快要抵达城门,粗壮的攻城槌足有两人合抱的径围,或许只需数下,就能击破城门……   她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缓缓松开了攥着慕容煜的手。   阿璃低声说道:“好。我会……下令,让弓弩手不再避开俘虏……”   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扬头望着慕容煜,“也罢,将来你若后悔了,我与你一同背负愧疚便是!”   慕容煜的眼中,闪耀着暮夜星辰般的光彩,他深深地看了阿璃一眼,镇定思绪,凝神拉满了弓弦。   正在这时,远处的天际上,突然急速划过一道眩目的光亮,拖出一尾青色的烟雾。   慕容煜急忙扣紧手指,捏住了差点就脱弦而出的铁箭。   千钧一发之际,蓟城的援军,终于赶到了!   阿璃望向青烟升起的方向,见远处有大团的烟尘飞扬升起,陈军后方的阵型也渐渐起了变化,想必是援军的先锋队伍已冲入了敌阵。   有了援军在外围接应,燕军便有了突围的机会和能力!不必再死守宛城!   慕容煜收起长弓,疾声吩咐:“传令,准备开城突围!”   因为事先就知道援军随时有可能出现,作战的方案一早就交待了下去,城内的两万燕军整装待发,迅速集合而至,整齐地排列在城门附近的几条大街上。   段司谦跟着慕容煜和阿璃等人匆匆下了城楼,一面奏道:“陛下之前吩咐微臣的事,均已布置妥当。宛城中的百姓,绝大部分都是陈国旧民,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慕容煜点了点头,对项虎传令道:“抽调禁军二十人,护送段大人和白先生。其余的人,紧随王妃左右,不得有误!”   项虎躬身合拳:“是!”   阿璃想张口说些什么,慕容煜却已翻身上马,提气高声说道:“全军听令!”   宵禁后空敞的街道上,密密匝匝地立满了战马和士兵,慕容煜一声令出,竟让万人瞬间屏息噤声。整座宛城,此时亦仿佛是万籁俱寂、针落有声。   慕容煜挽着赤马绝影的缰绳,身姿英武、神情笃定,朗声说道:“众位将士,我们的性命,是当日拼死守关的袍泽拿命换来的。而此时此刻,华阳关的大营里,还关押着十四万被俘的燕国士兵,等着我们前去相救!今日的突围之战,不是为了撤退逃离,而是为了这十四万的同胞兄弟!为了有朝一日,能与他们同心携手、卷土重来!”   他抽出佩刀,高举指天,“大燕的好儿郎们,可愿与我并肩一战?”   震天的呼声如雷声轰隆般陡然爆发,伴随着兵器有节奏地撞击着地面,渐渐地,汇合成了有力的反复高喊:“战神!战神!战神!……”   阿璃翻身上到追云背上,感受着空气中和地面上传来的振动,手指紧紧攥住缰绳,抑制着胸中翻涌的激动。   她抬眼去看慕容煜,却恰好对上了他投来的视线。   慕容煜叮嘱道:“你没有沙场经验,一会儿务必紧随我左右!”   阿璃牵起嘴角,顺从地点了点头。   以她的身手,再加上追云的速度,想要活着闯出去并不难。但这一刻,她觉得沙场就是属于慕容煜的天下,任自己武功再高,也没有底气跟他争辩什么……   厚重的城门在吱呀声响中徐徐打开,追云开始迫不及待地来回跺着前蹄。   慕容煜驱策着绝影,一马当先,冲出了城门。   绝影的速度极快,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扑向离城门最近的一拨陈军,慕容煜手中长刀在空中掠过一道亮白的弧度,四、五名陈兵即刻哀嚎着倒地。   十几名禁卫团团护在了阿璃四周,替她挡下冲杀过来的士兵。   阿璃暗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策马紧随着慕容煜。   慕容煜杀至冲撞车前,猛地勒紧缰绳,绝影前蹄扬起,让背上的主人趁机借势而起,挥刀斩断了绑缚吴予诚右手的绳索。   慕容煜把手中长刀抛给予诚,反手取过背上的长弓,改用箭矢御敌。吴予诚接住长刀,迅速砍断手脚上的绳索,跃下车来,与周围的陈兵厮杀起来。   燕军涌入战场,朝东北方向一路冲杀而去。   阿璃在禁军的护卫下,跟着慕容煜身后疾驰,回首张望间,见吴予诚被一名骑兵接应上了马背,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   眼看就要冲出陈军的步兵阵、与援军汇合,右侧突然有一队陈国骑兵急速撞了过来,截住了燕军的去路。领兵的将领,正是曾被阿璃劫持过的前锋将郝杰。   郝杰是陈军统帅郝毕的亲子,麾下骑兵集聚了军中最精锐的士兵,身旁的几个近卫更是身手不凡,马蹄声尚在远处,几支劲力极大的羽箭便已破空而来。   慕容煜挥弓格开羽箭,反手去取自己的箭矢,却发觉箭囊中此刻已是空无一物。      ☆、突围 (三)   郝杰大喝一声,策马上前,手中一杆九尺缨枪如灵蛇出洞,直刺慕容煜面门。   慕容煜手中除了一张长弓,再无其他兵器可用,只能侧身闪避,躲开郝杰的进攻。   阿璃此时也跟了上来,见此情景,慌忙吩咐禁卫:“快去保护陛下!”   郝杰获胜心切,恨不得即刻将面前之人挑落下马,从此以击败当世战神而扬名立万!他抖动手腕,将一杆铁枪舞得灵活异常,横扫点刺,招招皆攻向慕容煜要害。   慕容煜被枪锋紧紧缠住,神情却始终十分从容镇定。   郝杰留意到慕容煜闪避时的一处破绽,心头狂喜,大吼一声,身形陡然暴涨,长枪疾刺而出!   慕容煜见郝杰中计,身子斜倾,反手握住了刺来的长枪枪杆,顺势借力,猛力一拉,竟将郝杰拽落下马来。   “少将军!”陈军中的几名近卫惊呼出声,一面放箭袭敌,一面拍马冲上前来营救郝杰。   这时,燕军禁卫也围了上来,护在左右,其中一人解下自己的箭囊,抛给了慕容煜。   慕容煜拈出三支羽箭,搭于弓弦之上。   他取箭搭箭、引弓拉弦,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流畅。铮然嗖响间,三名陈军护卫同时痛叫着跌落下马,其余二人匆匆救起郝杰,退回了阵中。   东北方向,有血色大旗在烟尘中急速行近,招展着燕军的玄色徽记。同时出现的,还有急雨似的一轮箭矢,直击陈国骑兵外围。   漫卷尘土之中,只见燕国右将军程武挥舞着一柄粗沉的斩马刀,横劈竖砍,一面指挥着麾下骑兵,将郝杰的兵马逼得无法再进一寸。   程武领兵杀至近前,高声喊道:“陛下,退路已开,请速行!”   慕容煜点了点头,交待身侧的传令官:“传令下去,步兵先撤,骑兵和弓弩手断后!”   他回首朝阿璃的方向看了一眼,“让禁军保护王妃先行!”   “是!”   陈军被骁勇的燕国骑兵精锐抵住了攻势,无法前进,只得不断射发羽箭进行攻击。燕军中,接连有人中箭倒下。   阿璃在禁军的护送下,沿着程武打通的撤离路线急速前行,待奔出陈军箭矢所能触及的范围,她回首张望一瞬,却不见慕容煜的身影。   她反应过来,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准备返行。   刚开始认识慕容煜那会儿,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不牵连手下的人,竟然愿意单枪匹马地引开龙骑营的追杀……   几名禁军拦住阿璃,“王妃,陛下有令,让王妃先行!”   项虎这时也纵马追了上来,瞧出阿璃的打算,出言劝道:“程将军麾下的军士,是大燕最精锐的骑射手,由他们护驾,定无闪失!王妃若是留在战场上,反而会让陛下分心!”   阿璃盯着项虎,“定无闪失?你拿什么来担保?”   项虎被阿璃问住,讪色道:“末将……”   僵持间,阿璃忽觉得胸口一窒,体内的蛊虫又开始躁动起来。   她下意识地摁住了心口。   这种时候,如果延羲要驱动蛊虫、让自己承受噬心痛楚,还真是会让慕容煜分心!   她恼恨交加、思绪千转,迟疑片刻后吩咐项虎:“算了,你留下两名禁卫护送我,其余的人,跟你一起回去保护陛下!”   语毕,阿璃重新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项虎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王妃,没想到她竟然同意先行撤离。他思索了会儿,命令大部分禁军继续护卫王妃前行,余下人等随自己返回战场。   阿璃一路飞奔,唯恐蛊毒发作。   所幸的是,蛊虫躁动片刻后便重归平静,再无发作的迹象……   阿璃在心中暗骂道:风延羲,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追云的速度极快,不出多时,便载着阿璃行至援军主阵。   援军主阵营设在了一处山丘之上,地形易守难攻,背高面下、进阔退平,旁边还有樊水的支流经过,水草丰茂,是军队驻扎位置的最佳选择。营前的几排弓箭手,围出了道临时的防线,而留守营内的步卒,正匆忙搭建起简易的帐篷,用来接纳伤兵。   一名副将在营前迎住阿璃,“末将许皓,参见王妃!”   阿璃翻身下马,连声吩咐道:“许将军不必多礼!赶紧派一队人下山接应伤兵,很多人都中了箭伤,行动不便。再让斥侯随时传报战况,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阿璃的目光四下逡巡,犹豫着要不要寻一件上阵可用的兵器,再重新杀回战场去……   一道人影从旁奔出,径直扑向阿璃,“阿璃姐!”   阿璃下意识地闪避开来,待看清来人面容,又赶忙制止住上前相阻的禁卫,惊喜交加地喊道:“阿崇!”   她搂住林崇,问:“你怎么来了?该不是在蓟城被人欺负了,急着来我面前哭鼻子吧?”   林崇穿着副略微嫌大的皮制军甲,一脸的激动,唧呱地解释道:“没有!我是听说你被那个坏人公子给困住了,就央求太子让我跟程将军一起来了!太子本来也想来的,可相国和大司马都不答应!阿璃姐,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是自己骑马来着!前两日,大军连夜急行,跑了一个整夜,我都不曾掉队,连程将军也开口夸我……”   阿璃知道程武对自己素来颇有陈见,林崇能得他开口称赞,可见确实表现得不错……   她摸了摸阿崇的发顶,觉得分别数月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一张小脸因为骑马赶路而晒得黝黑,倒让阿璃想起了以前在东海的那些日子……   “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着阿崇下颌处的一道血痕。   林崇不以为然,“哦,我刚才帮人搭帐篷,被木桩划了下,没事!”   阿璃拉着林崇进了军营,找了处临时搭建的医帐给他敷药。   出营接应的士兵,也陆陆续续搀扶着伤兵归来。一些伤势较重的士兵,被人用担架抬着进来。医帐内渐渐拥挤起来,痛苦的*声此起彼伏。   阿璃记挂着战场上的慕容煜,一直心绪不宁,帮林崇敷完药后,索性挽起衣袖继续照顾起伤兵来,也算让自己暂时分一下心。   一开始,军医们见王妃亲自动手,都有些手足无措,躬身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见她手法熟练,拔箭止血上药毫无含糊,还时不时开口评价哪种刀伤药更有效,便也就慢慢放松下来,各自照常工作。   被阿璃照顾的伤兵个个感激涕零、心动神驰,又不敢表露得太过火,只能含羞带怯地偷瞄王妃的背影或侧颜。本来想高声喊痛的伤员也努力在王妃面前展现出英勇的一面,咬紧牙不啃声……   阿璃一面为一名伤兵上药,一面说:“你若觉得痛,就想想中箭的陈兵,他们中的是我们的倒钩箭,创口又宽又深,就算倒上一整瓶的冰蕊云芝也未必有效……”   那伤兵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赤着条负伤的胳膊,脸涨得通红,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更别说接话了,好不容易等到阿璃低头擦手,才飞快地偷瞄了一眼,却被更远处的一道人影吓得差点从担架上滚下来。   “陛……陛下!”   小伙想起刚才王妃用手指温柔地为自己涂药,前一刻的心有悸动立马化作了心有余悸……   阿璃闻声回过头,见慕容煜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帐门口,凝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似有情绪翻涌。他身后跟着程武,两人的铠甲上,都沾满着尘土和斑驳血迹。   她赶忙起身,快步奔至慕容煜面前,查看着他身上的血迹,一颗高悬的心才落下又升起,“你可有受伤?”   慕容煜不动声色地牵起阿璃的手,对程武吩咐道:“小武,你带一名军医去看看予诚。”   程武答应了声,又微微朝阿璃行了个礼,“王妃。”   阿璃还没来得及点头致意,就被慕容煜拉出了帐,在大营中穿行了片刻,进到一张不大的军帐之内。   帐帘落下,阿璃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你倒底有没有受伤……”   她话未说完,就被慕容煜猛地拽入怀中,随即火热的吻便覆在了唇上。   阿璃又惊又羞,无奈被钳制得死死的,又唯恐触痛了慕容煜的伤口,只得耐着性子配合着……   过了良久,慕容煜终于恋恋不舍抬起了头。   他轻轻拥着她,下巴摩挲着她的鬓角。   沉默了会儿,他低声问:“你知不知道,刚才我看见你照顾伤兵,是什么心情?”   阿璃撇了下嘴,“怎么,你见我照顾别的男人,还帮他们上药,心里不痛快了?”   “我有那么小气吗?”慕容煜沉声笑了笑,继而肃颜道:“我知道,你那样做,是为了我,为了大燕……我难受,是因为我本应让你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可眼下却……”   阿璃抬手掩住了他的嘴,扬头说:“谁说是为了你?我心肠好,我乐意帮助人,不行吗?”   她微垂下眼眸,移开了手,“当初,原就是我劝说你南下宛城,我又岂会介意这其中的艰险?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别说只是打个仗,就算是去闯鬼门关,我也不会有半点惧怕。”   慕容煜目光熠熠地凝视着阿璃,半晌,缓慢而郑重地说道:“从十几岁起,我就开始在战场上厮杀,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无数次危险,受过许多次伤。   以前,也曾有过顾虑,担心要是自己死了,王兄会伤心难过,或是,再也见不到你……   但今日中箭的那一瞬,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就这样死了,留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阿璃抬头望着慕容煜,心底涌出一股夹杂着丝丝甜蜜的酸涩。   相比起死亡,她其实,更惧怕孤独。   而不知何时,慕容煜竟已读懂了她的这份畏惧……   所谓相知相守,大概就是如此这般在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中,悟出彼此的爱憎喜恶,潜移默化地将对方看重的事放到了自己心头最要紧的位置。譬如他的责任,譬如她的畏惧……   她依偎到他怀中,静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刚才你说你中箭了?伤在了哪里?怎么不早点说!”   慕容煜牵了牵嘴角,淡淡地说:“肩胛处中了一箭,不碍事。”   阿璃小心翼翼地除下他的铠甲、外袍,揭开衣领。   肩胛处,有一道皮肉撕裂的伤口,像是中箭之后用力拨出所致。   她匆匆出帐寻了些伤药绷带,又打来清水,清洗处理过伤口,仔细包上绷带,一面数落道:“你总夸自己沙场经验丰富,结果连箭伤都不会处理!那箭头又不是针头,你直接拿手用力去拔,只能让创口裂开,白白受罪!真是个傻子……”   慕容煜笑了笑,说:“我是一军主帅,胸口插着支箭的话,还如何稳定军心?别说是支普通羽箭,就是倒钩箭,我也会马上拔出来。”   这时,程武在帐外求见。入帐后,他向慕容煜禀奏道:“大夫说予诚的伤不要紧,过两日就能下榻,只是上马还有些困难。”   慕容煜点了点头,“刚才回营时已经跟你提过,寡人意在突袭华阳关。你安排手下得力的副将,连夜准备,明日就将予诚和其他伤兵送往汧城。余下的八万人也同时拔营,藏入二十里外的赤涯坡中,待天色转黑,便随寡人南行突袭。”   程武抱拳领命,却又迟迟没有退出帐去。   他朝阿璃瞟了一眼,踟躕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跪倒在慕容煜面前。   “陛下,末将还有一事要禀奏。”程武微微吸了口气,迅速说道:“陛下离京之际,曾嘱咐末将暗中监视纤罗公主的举动。可……二十多日前,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府中消失了!末将先是派人四处追查,却什么线索也找不到,只得派人送密函给陛下。但宛城被陈军包围,所以那密函一直也没送到……”   他俯下身,语气惶恐,“末将失职!还望陛下处罚!”   “起来吧。”   出乎程武的意料,慕容煜的语气十分平静,“她若有心要逃,你根本阻止不了。”   慕容煜把风延羲暗中与纤罗订下婚约一事告诉了程武,程武大惊不已,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怎么,怎么可能?风延羲……风延羲他……”   以风延羲的手段,想瞒天过海地帮纤罗公主从蓟城脱身,倒确实不难办。   只不过,这两个素无往来的人,是如何搭上线的?   程武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阿璃,目光中满是怀疑与猜忌。   阿璃深知程武对自己陈见颇深,也懒得跟他起争执,于是对慕容煜说:“我去看看阿崇。”   她行礼退出军帐,走出了好几步,还能隐隐听见程武的声音从帐中传来:“王妃她……我早就怀疑……”   阿璃弯起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与人的相处,很多时候,还真是要讲求缘分的……   程武没说上几句,就被慕容煜喝止住,气鼓鼓地僵立到一旁,双拳握得青筋可见。   不过多时,客卿白原亦来军帐求见。   白原今日的神情似乎与往日不同,目光中多了份异样的光彩,行动举止也不像平常那般慢条斯理,透着种志在必得的昂扬。   他上前深揖一礼,“陛下,白某今日来,是有一条能除掉风延羲的计策献上。”      ☆、真相 (一)   燕军主营东面约半里处,便是樊水的支流,两岸水草丰茂,十分适宜牧养战马。溪水绕着山丘,稍稍弯折出一个弧度,再继续往西南方流逝而去。   山丘东南方的地势起伏较大,又恰与山下的水流相接,因此在一处低谷之地圈出了一潭天然的湖泊。此时正值水面盈涨的季节,波光涟滟,映于银色的月光下,皎若明镜。   白原裹着黑色的斗篷、罩着兜帽,从山丘上徐徐走了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燕国国君慕容煜,和右将军程武。   三人在湖岸站定。   程武四下张望了一番,问白原:“你说你有办法除掉风延羲,却又不肯据实相告,非要陛下大晚上的来这个地方,倒底是什么意思?”   白原不慌不忙,抚须一笑,“程将军勿急,此处依山傍水,山上又驻扎着燕军,绝无外人出入,十分的安全。”   他转身朝慕容煜揖礼道:“陛下,若陛下信得过白某,烦请撤去暗卫。白某今夜,必不会让陛下空手而归。”   白原为燕军设计铸造连弩弓和倒钩箭,又亲临战场助阵,并不像是怀有异心之人,加上他素日举止本就颇具出世高人之风,行事古怪特异些,也似乎能说得过去。   慕容煜思忖片刻,抬手做了个手势,周围潜伏着的暗卫尽数撤了下去。   湖水临山的一带,是一片铺满鹅卵石的浅滩,离岸大约几丈距离的水中,矗立着几块高大的山石,隐在了黑黝黝的山峦投影里,仿佛几尊肃穆寂静的巨大石像,兀自沉默地驻守在暗夜之中。   白原对慕容煜做了个恭请的动作,“烦请陛下和程将军随白某来。”   他撩起衣袍,踩入水中,缓缓朝那几块大石走去。   程武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这又是什么把戏?难不成风延羲住在这湖里?”   慕容煜扫了程武一眼,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随白原一起站到了大石的后面。   湖水没到了小腿的高度,在山石上轻轻地来回撞击着,拍打出一圈圈的涟漪。   程武踩着硌脚的鹅卵石,也跟了过来,一面在心里腹诽道,今夜要是挖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就把那白原老头绑了扔湖里喂鱼!   待三人在水中站稳住身形,白原开口说道:“实不相瞒,今晚有要紧的人物在此处相会,而他们的谈话内容,对陛下而言、至关重要。白某之所以选择藏身于水中,只因来人内力极深,若不以水声掩盖我们的气息声,怕是难以隐蔽行踪。”   程武哼笑道:“既是来偷听的,又何必非要陛下亲自来?我看你就是故弄玄虚!”   白原不以为意,继续道:“今夜之事,关乎到白某至亲的身家性命,待会儿不论听见什么,还请陛下和程将军都不要出声。”   程武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白原却神色骤然一凛,迅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阵轻柔的夜风自岸边的方向拂了过来,湖面上的涟漪仿佛被什么奇妙的力量俘获住,怔然静止了一霎,才又慢慢地散了开来。   三人透过山石间的缝隙,朝岸上看去。   溶溶月光之下,风延羲一袭红衣飘扬,身姿俊朗、宛若天人,已然沉默地伫立在了湖水之畔。   程武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忍不住斜眼去瞪白原。   说什么绝无外人出入、十分安全!那敢问眼前的人又是谁?   还有,既然来者是风延羲本人,怎地不早点吱声,也好提前埋伏下弓弩手,将他一举击毙!   这时,临山一面的树影之中,又有脚步声传来。   延羲转过身,见阿璃一身白色衣裙,踏着洒落满地的月色,缓缓朝自己走来。   她手里握着一张银色的弩弓,弦已拉上,手腕轻抬间,箭头已经对准了延羲。   延羲沉默一瞬,继而唇角微扬,眼底浮起一丝寒冷又略带戏谑的神情,“你今夜约我来此,就是想杀我?”   阿璃停住脚步,冷声说道:“是又如何?我问你,你打算把华阳关的那些战俘怎么样?是不是每次开战,你都要用他们来作人盾?”   延羲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反问:“是又如何?”   阿璃唇线抿紧,手指扣动机括,一支银色的弩箭急弹而出,直刺延羲的胸口。   延羲衣袂翻扬,在夜风中逸动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手法快如闪电,竟生生接住了飞驰而来的弩箭。   他低头盯着手中的箭矢,轻声失笑,“你竟真想我死……”   阿璃咬了咬唇,“想不到这些年你功夫倒是有了长进,不会再像当年在西亭驿馆那样,被我轻易射中。”   西亭驿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你的手法生疏了。”   延羲缓缓抬起眼,目光清冷地望向阿璃,“你跟东越仲奕在东海住了三年,除了懦弱和逃避,还能学到些什么?”   大石之后的慕容煜和程武,闻言皆是一震。   程武急忙扭头去看慕容煜,但见他整个人都隐在了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表情……   阿璃沉默了片刻,问延羲,“你要怎样才肯放了那些战俘?”   “放了他们?”   延羲笑意轻嘲,“你要我放了十四万的燕军,把他们交回到慕容煜的手中,然后坐等他们调头来对付我?阿璃,你当真以为,我跟你一样的蠢?”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用鲨鱼皮鞘装着的匕首,和手中的银弩箭一起掷在了地上。   “若你约我前来,就是想谈这件事,那替我转告慕容煜,我已在华阳关的大营中囤好了石漆,他若想领兵强攻、营救俘虏,结局便是跟里面的十四万人一起葬身火海。”   语毕,他衣裾翩然,旋身离去。   慕容煜确实打算突袭华阳关,解救被关押的燕军战俘,却不知延羲竟然未雨绸缪,早就在营中备下了石漆!一旦燕军闯营救人,就等同于自寻死路,还要连累十四万的战俘一同被烧死!   “延羲!”   阿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延羲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想问你一件事。”   阿璃朝前走了几步,声音突然变得低缓下来,“你,喜欢我吗?”   延羲万万没有料到,阿璃竟然会有此一问,并且,还问得如此突兀。   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心底有一种灼热的情绪涌了出来,瞬间浸入了四肢百骸,连意识都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他想转身去看她,却又丝毫没有勇气……   阿璃继续说道:“其实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那夜在蓟城王宫,接待濊貊使者的酒宴之后,你和我……我们……发生过什么,我都记得。”   她都记得。   她竟然都记得!   可为什么第二天,她就成了慕容煜的女人?   延羲觉得自己的血液灼烧了起来,胸口窒痛的厉害、像是随时会炸裂开来,就连眼角也泛起了温热的酸意。他下意识地仰起了头,可月亮偏偏挂在了夜幕的另一端,入目之处,只有一片空洞的漆黑,充斥到了心中,愈加沉重的令人发痛。   阿璃眼眸微垂,“如果你愿意放了那些战俘,我……”   “闭嘴!”   延羲转过身来,目光阴戾地盯着阿璃,“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妄想拿自己作筹码来跟我谈交易。慕容煜想要救人的话,就让他用他自己的命来换。”   阿璃眸光盈盈、似怒似怨,“华阳关一战,你本就胜之不武,现在又打算以那些俘虏作饵引他犯险!”   她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扭头望着月色下的粼粼湖水,“你不是不知道,我亏欠他良多……若不是当年我杀了他哥哥,他根本无需背负起江山社稷的责任……”   延羲嗤笑道:“你难道是想告诉我,你是因为愧疚才为他百般付出?”   阿璃沉默了半晌,轻声说:“或许吧。”   山石之后,慕容煜的呼吸早已是失去控制的紊乱,手掌紧摁在嶙峋的石面上、磨得鲜血淋漓却竟又恍然不觉。而此刻的延羲,亦无暇顾及阿璃以外的一切……   延羲冷冷地盯着阿璃,一瞬不瞬。   半晌,他瞥开目光,唇角的讥嘲褪去了几分,淡淡说道:“乱世争战,从来都免不了死伤,就算你当年没有杀慕容炎,他也未必能活得长久。”   阿璃转过身,背对着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拾起地上的匕首和银弩箭,步履轻快地朝山丘上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树影之间。   月光从阿璃消失的方向倾斜而下,映在湖水的涟漪之上,漾出一圈圈点点碎碎的银色。延羲怔忡地望着湖面,觉得那水波就如自己的心绪一般,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无法平静,却也无力汹涌。   良久,他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延羲离开了很长时候,隐身于山石之后的人才慢慢有了动静。   白原率先回到岸上,低头拧着浸湿的衣袍边角。   慕容煜也慢慢走了过来,快到岸边的时候,似乎绊到了什么,身形猛然趔趄,单膝跪倒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浸湿了面颊,水珠嘀嗒着落下。   程武连忙赶过来扶住慕容煜,月色下,只见他脸色煞白,整个人如同抽掉了魂魄。   程武不敢再看,上岸径直走到白原面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   白原面色镇定,“倒底是怎么回事,程将军刚才没有听明白吗?”   听到是一回事,但相信又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程武向来觉得阿璃身份神秘、居心叵测,却也很难把她跟恶名昭著的杀手魍离联系在一起!   又或者说,他其实已经是确信了,却还担心慕容煜不愿相信……   程武的手指攥紧了些,忍不住冒出了粗话,“别跟老子绕圈子!你倒底是什么人?又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会在此相会?”   白原淡然一笑,手掌拂出,在程武腹间轻拍了一下。程武顿觉一股大力在自己腹中搅动,一时间血涌翻滚、内息紊乱,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了身形。   这一刻,程武方才知道,眼前白发白须的老头,竟然是名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他的武功修为,已经高到了让外人看不出深浅的境地!   “你出来吧。”白原朝临山一面的树林喊了声。   片刻,一袭白影缓缓现身,正是去而复返的阿璃!   她朝众人敛衽一礼,随即抬起衣袖遮住面孔,再放下时,容颜竟已大变,俨然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   白原纵身跃至妇人身畔,揖礼道:“师妹,有劳了。”      ☆、真相 (二)   见那妇人变换容貌,慕容煜和程武都不禁甚为惊诧。   慕容煜在绝望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既然这个阿璃可以是假的,那刚才的风延羲也有可能是假的,他们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也就可以不作数!   他心里蔓生出期冀,却又明知单薄的不堪一击,一颗心就如同摇曳风中的枯叶,彷徨凄寂,无凭无依……   程武瞪大了双眼,“这,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白原负起双手,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继而转过身,朝慕容煜行礼道:“陛下,今日之事,确实是白某处心积虑设下的一个局。但陛下适才听到的对话,却并非臆造。个中缘由,还请陛下和程将军听我从头细说。”   白原转过头,看了眼身边的师妹,“白某与师妹,其实都是卫国人。师妹的父亲,望月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跟我们一同随恩师习武的,还有一位师弟,名叫秦世景。   恩师武功修为甚高,又精通天文地理、各种奇门秘术,只可惜我师兄妹三人资质愚钝,无法做到样样精通,只能专攻各自所长的技能。师妹精通易容之术,世景擅长阵法,而我最为无用,只能在兵器上做做花样、取些巧劲。   成年之后,除了师妹身为女子、不便抛头露面,我与师弟都渐渐有了些名气。我化名龙少白,在江湖上四处游历闯荡,除了终日游山玩水、放浪逍遥,也偶尔为名家打造兵器。师弟世景,则因为家世的缘故,投身入伍,成为了卫国的一名武将。再后来,我的名气越来越大,被人称作天下第一铸剑师,而师弟也因屡立战功,被卫王封为了督国大将军。   我那时心高气傲,觉得寻常之人根本没有资格使用我铸造的兵器,所以立下一个规矩,但凡想让我为其打造兵刃之人,必须在比武中击败我,否则,就需要支付万倍于兵刃重量的黄金。   选择和我比武的人,通常都会在兵器上吃亏。因此,最后能打败我的人,很少。而能随便拿出几万两、甚至十几万两黄金的人,则是更少。所以龙少白铸造的兵器虽然有名,但存世的数量却是极少。   大约十年前,陈国的扶风侯风伯钦找到了我,要我为他打造两件兵器。一件,是一张可以连发数箭的弩弓,另一件,则是一把可以削铁如泥的匕首。他送来的黄金数量远远超出了我的要求,我没有理由拒绝。   那把匕首,打造起来虽然不易,但设计起来却不费心。而那张弩弓,扶风侯特意提过,需要做得小巧些。我当时也是一时起意,心想,他只说让我做得小巧些、却没说不能做得沉重,于是我在材料里加用了纯银,打造出一张世上独一无二的银弩弓来。也因其独一无二的材质和尺寸,这把连弩必须配用特制的箭矢,银身铁头、没有箭翎。   我那时想,以陈国扶风侯的财力,射一箭失一两银,又有何妨?”   白原说到此处,不觉垂下了双目,自嘲地一笑。   “东西送去陈国不久,卫陈就开战了。当时的陈王,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灭掉卫国,统一东越以西的整个南朝。战事一起,就打得十分激烈。   我是个江湖闲人,虽然一直以卫国人自居,但其实对国家之间的征战并不怎么关心。但我师弟秦世景却是卫国的大将军,不得不殚精竭虑、为国分忧。他自幼天资聪颖,又擅长兵法布阵,在战场上连连击败陈军,一时间声名鹊起,俨然成了卫国百姓心中的救世主。   就当我以为师弟必能攻无不克、击退陈军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他遇刺身亡的消息。   刺杀他的人,正是出身暗夷的杀手魍离。   我赶到卫军大营,世景的副将告诉我,魍离用的是一张连弩弓,从中军帐顶偷袭得手。第一箭,就射穿了世景的咽喉,第二箭,刺入了他的心脏……   我要来世景所中的弩箭看过,方知魍离用的那张连弩,竟是我亲手所铸!   我当时悲痛欲绝,猜测到整件事的幕后之人就是扶风侯风伯钦,却又没有本事找他寻仇!那人老谋深算、疑心极重,周围又守卫严密,即便是我与师妹联手,也未必有把握取他的性命。   因为师弟的事,我心灰意冷、愧疚悔恨,便隐居到了极北的苦寒之地。后来,一次机缘巧合,我偶遇到濊貊族的族长,结为朋友。再之后,我又随濊貊使节一同去了蓟城。   我去蓟城,主要是想借机打听一下中原的事。当我得知风伯钦已死的消息,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懊恼。他虽然死了,但却不是我亲手杀的……   陛下宴请濊貊族使臣那晚,我在宴会上见到了风伯钦的儿子风延羲。按理说,我应该把对他父亲的仇恨转嫁到他身上,可我却又听说,风伯钦其实是死在了这个儿子的手上。所以,我抱着一种更像是好奇的心理,在夜宴之后,暗中跟踪上了他。   那一晚,恰逢蓟城的初雪之夜。我看见风延羲和燕国王妃,在一堵宫墙下相拥相吻,我当时离他们不过数丈的距离,他竟然毫无察觉。看得出,他那时眼里心里,只有王妃一人而已……”   程武瞟了慕容煜一眼,呵斥白原道:“休要胡说!”   他心里,其实颇为感激白原揭露出了阿璃的真面目。但阿璃终究是燕国的王妃,他可以接受对她本人的任何羞辱,却不能容忍慕容煜被连带失了颜面。   白原叹了口气,对慕容煜再次揖礼,“请恕白某唐突。但此事关乎白某设局的一些细节,不得不提前讲出来。”   慕容煜面色苍白冷凝,“继续讲。”   白原又继续道:“第二天,我思索良久,觉得风伯钦既然已死,魍离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就算我想替师弟报仇,也无仇人可寻,所以,便打算跟濊貊使者一同北归。   谁知那一日,恰巧遇上陈国龙骑营在北苑行刺陛下,我当时也随克尔合在北苑围猎,就顺路去事发之地看了一眼。哪知这一去,竟让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   几名身亡的刺客,都是死在了一柄异常锋利的匕首之下。而那样的利器,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件。便是当年,我连同那把银弩弓、一起送去了扶风侯府的那把匕首。   我寻了个借口,特意去拜访了纤罗公主,辗转打听到,出手击毙刺客的人,竟然是王妃!   一开始,我不能单凭一把匕首,推断出王妃就是杀手魍离。她是扶风侯府的表小姐,就算手里有我为风伯钦铸造的利器,也并不奇怪。但听纤罗公主所言,王妃当日击毙刺客的招式凌厉狠绝,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我也是习武之人,明白这种手法,只有从小经过严酷的训练,方能习得,且多半用来偷袭行刺,不是什么光明正大、比武拆招的路子。   我心里既起了怀疑,就舍不得断了这条线索。于是我献出兵器设计图,自荐为燕国效力,实则想趁机接近王妃,确认她的身份。   运送连弩和倒钩箭到华阳关大营的那天,我特意将连弩弓递到了王妃的手中,请她试用。要知道,我设计的连弩,箭匣分为多层,一般人根本不会知道该如何装箭,而王妃的手法,却十分熟练。   除此之外,我还留意到王妃的一个习惯。每当陛下挽起长弓时,王妃总会不经意地移开目光,避而不看。”   白原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煜一眼,“我听人说过,当年魍离潜入燕军大营刺杀先王那夜,她的黑雕坐骑,就是折在了陛下的长弓之下。   我曾向军营里将领打听过当年魍离刺杀先王的细节。她选择从中军帐顶以弩箭偷袭,手法跟当年行刺我师弟时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她没有攻袭先王要害、直接取其性命,而是选择了在弩箭上淬毒。且所用毒药的毒性,不会立刻发作。   我猜想,她刺杀世景时,年纪尚幼,没有什么经验,曾在出营的时候吃过很大的亏,几乎丧命,所以,当她再度以同样的手法刺杀燕王时,考虑到以前的失误,因此没有选择一箭毙命,而是打算挟持燕王为人质,助自己全身而退。   但最后,她并没有带走燕王,放弃了明明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盾牌。其中的原因,我想,陛下应该能猜得出。”   慕容煜抬起眼,视线却茫然不知落向何处。   黑夜的墨色浓重。山林边缘的上空,有一些长伸而出的树枝映在了月光下,纤细盘曲的枝影,仿佛黑暗中绝望的人探出的双手,想要牢牢握住眼前这唯一的光明。   慕容煜想起了另一个黑夜,一个没有月光,只有杀戮和血腥的、充满了伤痛与愤怒的黑夜。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个被他用刀抵住前胸的刺客,会流着眼泪、不顾生死地劝自己回营,为何会哀求着阻止同伙对自己痛下杀手……   终于明白,她目光触及长弓落日时流露出的那一霎那的哀伤与愧疚……   也终于明白了,她在自己父母兄长灵位前说出的那些凄惶自责的话语与誓言……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暗黑的夜色,连同那些班驳陆离的影像浓缩成了一团,狠狠地压到了他的心上,一股猩甜猛然涌上了喉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真相 (三)   “陛下!”   程武扶住慕容煜,心中又急又怒又气,翻涌着的、尽是对阿璃的无限恨意。   白原朝前走了一步,“陛下内息紊乱,切勿再伤到心神。白某略通医术,若陛下不嫌弃,我可用内力帮陛下稳住心脉。”   慕容煜站直身子,竭力镇定情绪,“不必了。你还有什么话,请继续讲完。寡人……不会再失态。”   白原转头与师妹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叹息了声。   “陛下是当世英豪,行事风度让白某与师妹都敬佩不已。只不过,此事关系到我们师弟的血仇,只能牵连陛下受累了。”   程武瞪着白原,“你也不必磨磨叽叽的了!你们费了这么多心思,无非就是想在陛下面前把这事的真相揭出来,要说什么就赶紧说!”   他一方面感激白原让陛下终于看清了阿璃的真面目,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选择以这种方式来揭示真相,有些过于阴险可恶……   白原倒不着恼,缓缓开口继续:“师妹精通易容之术,武功不在我之下,有的时候,她也会扮作我的模样,近距离地观察王妃。   我们师兄妹与王妃相处了一段时日,发觉她跟我们想像中那个十恶不赦的杀手魍离,实在相差甚远。   华阳关一战,我见她为了救人,不顾危险、不辞辛劳,委实是个心地良善的女子。再后来,见她对待凡夫走卒、普通士兵,亦是客气有礼、照顾有加,没有半点的骄矜之气,为人行事又极为洒脱,让我和师妹经不住起了恻隐之心,不忍再取她的性命。   但世景师弟死得惨烈,若我们就这样放过魍离,终归又还是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们思虑良久,决定把此事告诉陛下,让陛下来做个抉择。若是陛下可以不去计较杀兄之仇,那我们,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慕容煜沉声一笑,冷然盯着白原,“你们无非是想借我的手来伤她。她是我的妻子,若是我亲自出手,必当令她更痛。”   白原淡然说道:“白某自认不是超凡脱俗之人,做不到无欲无恨。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受何人指使,魍离终究是取了我师弟性命之人。我不忍要她以命偿命,不代表说我不想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   陛下与王妃鹣鲽情深,我与师妹早就明白,若是直接将此事告诉陛下,陛下多半不会相信。   最初,我打算让师妹扮作风延羲,诱王妃说出真相。但师妹对风延羲并不了解,扮出来或许会有破绽,所以,最后我们决定由师妹扮作王妃,引风延羲来开口。   因为之前在蓟城王宫的所见,我知道,风延羲对王妃用情非浅。这样的话,要以王妃的名义约他出来相见,并不太难。   我依照当年的设计,重新铸造了一模一样的银弩弓和匕首,并以那把匕首为凭证、连同邀约的信函一起送去了陈军大营。风延羲见到王妃的匕首,自然没有怀疑,前来此处赴约。而师妹又曾扮作我的模样接近过王妃,将她的神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其实一开始,我们也不确定,风延羲是否知晓王妃的另一重身份。所以刚才师妹跟他对话时,特意先提到了西亭驿馆,探查他的反应。众所周知,五年前,魍离曾在东越国的西亭驿馆劫走东越王后风青遥,并用弩弓射中过风延羲。如今想来,风延羲怕是一早就知晓了王妃的杀手身份。   再后来的事,陛下和程将军都已亲耳听到了。”   一直在沉默一旁的白原的师妹,此时抬眼看向慕容煜,缓缓开口说道:“适才陛下说,我们师兄妹二人是想借陛下之手去报复王妃。   或许,我们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陛下最后会怎样做,我们并不能知。   如果陛下愿意,大可忘记今夜听到的一切,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以往的生活。我和师兄绝不会再插手干预,也不会再向王妃寻仇。世景师弟的这桩夙仇,于我们而言,今夜已算是了结了。”   她微微屈膝行了礼,转身朝林间走去,待行出数步后,又迟疑着停下来,转回身说:“燕军从华阳关撤离的那夜,我曾暗中跟踪王妃,亲眼见她挟持陈国前锋大将、威逼风延羲撤回追兵。   今日我假扮王妃与风延羲相见,言语间一直表现得咄咄不善,他也未生过一丝疑惑,可见两人平日相处亦是如此,早已成了彻底的敌人。   师兄在蓟城王宫撞见的事,我不便妄评。但同样身为女子,我看得出,王妃对陛下、绝非虚情假意。也正因如此,陛下若伤她一分,她便会痛上十分。”   她扭头看了眼白原,轻声叹息说道:“想想看,你我还是太过狠心了些……”   白原淡淡地笑了笑,朝慕容煜遥行一礼,遂携师妹隐入了林中。   白原行事一向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明明有能力直接杀了阿璃,却偏偏选择以这种方式来为师弟报仇。   这倒底,是真的出于怜悯,还是想要让阿璃伤得更痛?   慕容煜怔然伫立在原地,神情冷凝、沉默无言。   半晌,他慢慢转身,步履沉重的朝军营的方向走去。   程武也回过神来,拔脚跟了上去,“陛下!我早就说过,王妃的身份可疑!却没想到,她竟然是……”   慕容煜蓦然驻足,“小武,今夜之事,你就当从未看到、从未听到。一个字也不许外泄。”   程武愣了下,不甘地嚷道:“陛下难道打算放过她?可她杀了先王!那明摆着就是她和东越仲奕合谋做出来的!陛下难道没有听见风延羲说,她和东越仲奕在东海住了三年?东越仲奕根本就没死!先王的仇难道就不报了吗?要是太子知道了……”   慕容煜颓然地闭上眼,又旋即睁开,“够了!寡人自有主张。”   程武上前两步,跪倒在慕容煜面前,“陛下一世英明,岂能被那个妖女……”   慕容煜眼锋冷厉地盯着他,“大胆!你想抗旨?”   程武紧抿着唇,继而悻悻然地说:“末将不敢。”   “你先回去吧。”   慕容煜努力控制住情绪,吩咐道:“风延羲在华阳关设下了埋伏,突袭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你传令下去,让大军暂且停止拔营的准备。”   程武忿忿地呼了口气,领命离去。   山中夜风飒飒,在耳边鼓吹出呜咽的低吟声,像一根细细的弦,牵扯缠绕着慕容煜的心,隐隐作痛。   他不知自己用了多长的时间,才走到了休息的军帐外。   帐篷是临时搭建而成,边角处尚没来得及严实地固定,在风中微微翻卷着,连带着帐面也显得有些发皱。帐内昏黄的灯光映出一道女子的身影,姿态静谧、线条婀娜,似正在低头做着针线。   慕容煜立在帐前,凝视着帐上的人影,许久,都未能迈出一步。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清晰,却偏偏又像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   阿璃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到是慕容煜掀帘而入,不觉弯起了唇角,“你回来了。”   她坐在军榻的榻沿边,膝上搁着慕容煜的一件外袍,青丝松松挽起,簪着一支掐金丝的白玉簪,目光清澈、笑意柔和。   她见慕容煜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捏着绣针的手上,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眸,左手遮掩着绣针,“你先别看!我针线做得不好,缝得有些歪。”   她清了清喉咙,声音放低了些,“平时你身边服侍的人多,我根本没机会做这些事。今日出城走得急,你身边的衣袍就那么两件,还被箭给刺了个洞,我若不赶紧缝补好,你可就没衣服穿了。”   慕容煜依旧沉默着,缓缓走到阿璃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阿璃扭头看了他眼,见他神情怔忡,身上的衣袍也被水浸湿,狐疑问道:“你衣服怎么湿了?外面下雨了吗?”   慕容煜下意识地摇了下头,费力地笑了笑,“刚才和小武去探查周围地形,不小心踩进水里了。”   “那你还不赶紧把湿衣服脱了!省得着凉。”   “无妨。我一会儿还要去议事。”   阿璃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又突然记起慕容煜唯一可换的外袍还在自己手里,赶紧低头飞针走线,“你先等一下,马上就好……”   慕容煜的视线,从阿璃飞动的手指、慢慢移到她神情专注的脸上。   阿璃没有抬眼,却感觉到了慕容煜的目光,抿嘴笑道:“没见过我做针线活,觉得好笑吧?其实以前,我也很少做这些。小时候,看阿妈纺纱裁衣,觉得好神奇,也想学来着,可阿妈嫌我太小,不肯教我,还骗我说以后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然而然就会懂如何纺纱、如何裁衣。结果我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会!”   她牵引着针线,笑意加深了些,“你其实应该庆幸自己生在了王室,若你只是个寻常人家的男子,娶了我这样的妻子,每天不得不穿我做的衣服,那可真是不敢想像!”   慕容煜牵了牵唇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却又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阿璃,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阿璃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索答案,待反应过来时,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凉意。   她低垂着眼,有些僵硬地说:“哦……不是早就说过吗?在峤州的海船上。”   换作以往,慕容煜会把阿璃此刻极不自然的反应归因于东越仲奕的死、归因于自己曾经对她的隐瞒,但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他无声地凄然一笑,瞥开了目光,怔然地注视着灯盏中微微摇曳的烛火。   阿璃强迫自己镇定住,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慕容煜沉默了良久,缓慢而苦涩地开口道:“有时我会想,如果王兄没有死,我或许,就能真的做个寻常的男子……   我十岁丧父,十一岁丧母,但因为有王兄的庇护,我生活得无忧无虑,几乎可以说是随心所欲……我想从军,他应允,我不愿娶妻,他也没有反对,但凡是我想做的事,他都会支持。后来,我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屡次被朝中的一帮老臣弹劾,说我‘功高盖主、恐有异心’,可王兄从未起对我起过半点疑心,还封我做了燕国的大将军,执掌百万兵马。   再后来,我想退掉和月氏的亲事、娶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子为妻,明知此事会对政局有极大的影响,王兄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为了不让朝臣反对,我说服王兄发兵攻打东越,打算以江南的富庶、来抵消与月氏失和的损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掺杂了我私心的战事,会连累王兄丢掉性命……”   他的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句,带着种阿璃所不熟悉的悲哀与绝望。   咫尺之距,她却不敢朝他看上一眼,手指颤抖地厉害,针头扎进了指尖,殷红的血、一点点滴在了手中的蓝色锦袍上。   阿璃说不出原因,只是直觉地猜到了什么,心跳得快了起来,脑中轰响着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他知道了,他终究是知道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王兄惨死时的情景。他的面容,顷刻间就扭曲得变了形……全身抽搐,无法呼吸……他临去前对我说,‘是大哥对不起你’……你能相信吗?他竟然觉得对不起我……可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窒息而亡,什么也做不了……”   “别说了。”   阿璃痛苦地闭上了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声音带着哀求,“别再说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慕容煜没有看阿璃,依旧望着那盏烛光。   昏黄的光晕在他的眼中逐渐扩大、变得越来越模糊,温热的液体涌上了眼角,慢慢凝聚、缓缓坠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从未尝过被至亲欺骗的滋味,竟不知、会是如此之痛……”   阿璃抬手捂住了嘴,手里的针线和衣袍滑落到了地上。   她泪眼婆娑,转头去看他,“乌伦……”   慕容煜却倏然地站起了身,背对着阿璃,“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   真相就在眼前,可他还是失去了这最后的勇气。   只要她不说、只要她不承认,他偏执地想着,这一切就不是真的!   慕容煜掀开帐帘,踉跄地疾步而出。      ☆、和泪折残红 (一)   阿璃望着甩落下的帐帘,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来。   她朝前踏出两步,声音哽咽嘶哑地喊了声:“乌伦!”   没有人回答。   四周寂静的可怕,只有夜风卷起帐帘的边角,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阿璃有些眩晕的恍惚,脚步虚浮地退回到榻边,泪水早已浸湿面庞。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就算回来了,也必定不会原谅自己……   阿璃的五脏六腑焦灼出痛楚,疼得她猛地喘息了一声,手紧攥着衣襟,唇角被咬得溢出了鲜血,却不能抑制住这撕扯般的痛意。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被至亲之人欺骗的感觉。   也正因为了解,才明白,罪无可恕……   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这个结局,一早就已注定。   这个选择,亦是自己心甘情愿。   四目相望的悸动,相依相偎的甜蜜,生死相随的刻骨。   她没有办法不去贪恋……   即使是要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哪怕万劫不复、哪怕余生孤独,她也不会后悔!   可为何,心还是痛得无以复加?   她把脸埋进了双手中,任由泪水渗过指缝流下,坠落无声。   直至许久,帐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黑沉的人影,渐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   慕容煜沿着同一条山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到山下的湖畔。   湖光依旧涟滟生辉,月色依旧银白皎洁,但他的心境,却与初见此景时的感受截然不同了。   他并不想伤害阿璃,却还是忍不住泄漏了心中的怨忿。   可她痛一分,自己难道不也是痛上十分?   湖水中圈圈散开的涟漪,就像心中一波波袭来的疼痛,永无休止、令人窒息……   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夜风吹在身上的凉意,如同此刻体内血液一般的冰冷。   再睁开眼时,月亮不知何时已隐入了浮云之中,天地间变得一片漆黑,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来。   一生中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涌现。   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征服四海的豪情骄傲,君临天下的意气风发……   所有的影像,演绎到最后,都渐渐变得苍白而模糊。   唯一剩下的,清晰而生动的,牵扯得他一呼一吸都微微窒痛的,只有那个挽着金丝白玉簪的姑娘。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好似月牙;逗趣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轻轻偏着头;害羞的时候,两排微翘的睫毛低垂着、像蝴蝶黑翅般地轻柔颤动;佯怒的时候,会刻意装出凶狠的模样,伸出手来掐自己,却又不舍得真的用力……   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刻,重重叠叠地压到了他的心上,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仰起头,望向暗黑的天幕,似想要在一片空洞中搜寻出答案。   大哥,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无愧地面对你、面对父王母后、面对洵儿?   ×××   数里之外的陈军大营。   延羲回到营中,郝毕和几名将领早已在中军帐里恭候多时。   “相国大人,”郝毕瞄了眼延羲阴沉的脸色,决定长话短说,“明日是否拔营入驻宛城?”   延羲撩袍在案后坐下,“大军暂且不动,找几个得力的文官先入城安抚住百姓。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郝毕听出延羲的心不在焉,识趣地说了声“遵命”,便带着部属匆匆退出了大帐。   帐内骤然静谧下来。   延羲盯着案上一个雕工精致的信匣,怔忡出神。   那信匣上的鱼目雕得灵巧生动、栩栩如生,略带讥诮地回视着他,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愚蠢,嘲笑着他的自取其辱。   明知道去了只会徒增烦恼,可他还是去了……   还是去了……   韩楚一脸激动地进到帐内,躬身奏道:“找到蘅芜了!”   燕军弃城撤离后,韩楚和萋萋便随陈国骑兵一同进入宛城,在王府中找到了尚在卧床养病的蘅芜。   “蘅芜的伤还没完全好,所以萋萋决定留在城里,照顾姐姐。”韩楚踌躇片刻,又补充说道:“蘅芜还让属下带话……说来宛城的路上,她拗不过阿璃姑娘的逼问,把东越仲奕的事讲了出来。等她伤好以后,会亲自来向公子请罪。”   延羲淡淡地说:“让她好好养病便是。”   韩楚松了口气,继续禀奏道:“沃朗大巫师昨日启程离去,属下命人暗中跟踪了一天,证实他确实是往暗夷……”   “等等。”   延羲出言打断了韩楚,神色凝重起来。   今夜与阿璃的会面,让他心绪翻涌不宁,愤怒伤痛失望之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延羲猛然抬起眼来。   是了,自己提到东越仲奕的时候,阿璃不该是那样的反应!她是连喝醉了酒都不忘维护仲奕的人,怎会任由自己嘲笑他的懦弱与逃避!   延羲的心狂跳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渐渐成形,让他无比慌乱起来。   他凝神思索,突然又记起了什么,问韩楚道:“我大哥去世之后,留下了几件风氏的宝物,你可还记得都有哪些?”   韩楚一面回忆,一面罗列着:“属下记得,有流光盏,星罗棋盘,颛臾方国的刚玉甲,一张银制的连弩弓……”   他话音未落,延羲已遽然起身,急奔出帐。   ×××   阿璃听到帐外的脚步声,缓缓抬起了头来。   火把的光亮聚集起来,映出外面几十名士兵的身影,将军帐团团围住。   “妖女,你给我滚出来!”程武在帐外大声喝道。   阿璃抹去眼泪,镇定住情绪,掀帘出了帐。   四下都是手持兵刃和火把的兵士。   程武一手拿着佩刀,一手拽着林崇的头发,把他拖跪到地上。   阿璃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对程武说道:“我的事,跟阿崇无关,你放开他!”   林崇抬头看向阿璃,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来。他满面尘土,衣服已被磨得破烂,脸上还有几道带血的伤痕。   “阿璃姐……”   程武挥刀架在林崇脖子上,神情憎恶地看着阿璃,“放开他?”   他冷笑了声,“你可是在百万大军中取了先王性命的杀手魍离,我程武自认没有本事跟你公平对决!今日不论用什么手段,我也要让你就地伏罪!”   阿璃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周围的一众士兵,也正用着跟程武一样的憎恶眼光看着她。   军营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次跟程武从蓟城赶来解围的救兵。他们没有见过战场上的阿璃,没有亲睹过她为大燕所做的一切,对她唯一的了解、只是那些晦暗丑恶的传闻……   阿璃的目光最终落回到程武身上,声音泛着无力的苦涩,“陛下在哪里?”   程武哼了声,“你以为陛下还想见到你?你当年在汕州毒杀先王,早已与陛下血仇不共戴天!先王驾崩之际,陛下就曾割发立誓,必当让你以命偿命!今日我奉旨前来,就是要取了你的性命!”   阿璃听到“奉旨”二字,瞳孔骤然紧缩,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顷然断裂,狠狠地戳进了灵魂深处。   她拼命抑制住情绪,盯着程武,“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杀我。”   她记得他的誓言、他的承诺,她不信他会绝情如此,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程武大笑了几声,“你以为陛下是什么人?他是肩负江山社稷的一国之君,是把责任和信义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大燕战神!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妖女,燕国和月氏岂会失和?陛下又岂会丢了宛城?就凭你和风延羲那龌龊的关系,华阳关的事,说不定也是你暗中搞的鬼!   我跟随陛下十多年,从没见他输过一场仗!唯一的几次,全都跟你有关!你以为陛下吃了败仗,心里会不难受、会不介意?他只是不表露出来而已!   你知不知道,戳穿你身份的人是谁?是你当年杀掉的卫国将军的师兄!你满手鲜血、恶名昭著,难不成还真的妄想做我们大燕的王后?   你不信陛下会杀你?可你不要忘了,你杀了先王,亲手养育陛下成人的先王!陛下若是放过了你,便是不孝不义,有何颜面再面对大燕的先祖和百姓?”   阿璃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却再也感觉不到疼痛,心口空空的,暗夜一般的漆黑。   是啊,她是手染无数人鲜血的杀手魍离,怎能痴心妄想得到那般光风霁月的男子?   为了大义与责任,他连予诚的性命也可以放弃,甚至不惜亲自下手……   他其实,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半晌,她幽幽地说:“我要见他一面。”   就算他不肯原谅自己,她也想听他亲口来说。   程武手臂拉动,长刀在林崇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林崇咬着唇没哭出声来,却还是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簌簌直颤。   程武盯着阿璃,“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我数到十,你自行了断,我便放过这小子。要不然,我就把他大卸八块!”   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一名亲信扔出一把钢刀,落到阿璃脚边。   阿璃看也没看一眼,仰头望向夜空。   “一,二……”程武开始数了起来。   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月亮也隐入了云层,入目之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夹杂寒意的夜风呜咽吹来,像是刺在了阿璃的心上,麻麻的、涩涩的。   “五,六……”   程武数到“七”时,见阿璃还不肯捡起钢刀,手中白刃一闪,竟挥刀斩下了林崇的一根手指。   林崇痛叫出声,终于忍不住流出泪来,“你放开我!你这个坏蛋!”   他奋力扭动着身子,却被程武摁得死死的,断指之处、鲜血如注。   阿璃心头揪痛,神情却是出奇的平静。   “阿崇,你不要怕,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们不会为难你。”   她看着林崇,声音柔和,“我小的时候,曾有个人对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一生之中,做过许多错事,也因此痛苦不已,但有些选择,我永远不会后悔。”   若有一日,你见到仲奕,请让他千万不要因为我而自责,请让他知道,我不后悔爱上了慕容煜,不后悔留在了他的身旁,不后悔为他做过的一切……   她缓缓弯腰,从靴套中抽出了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   林崇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阿璃姐,你要做什么!阿璃姐!阿璃姐!不要!”   前尘往事、痴恨怨恋,陡然间纷至沓来,又顷刻消逝无踪。   心口处微微一窒,蛊虫竟在这个时候,又开始躁动了起来,来势汹汹,不安而焦灼。   阿璃自嘲地笑了笑。   也好,这只杀不死的蛊虫终于要死了。   从此以后,再无人能逼迫她做任何事。   再无愧疚,再无惧怕……   她双手合握着刀柄,刀尖抵在胸前,抬眼盯着程武,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冷凝而决绝起来,“汕州的事,跟仲奕并无关系,全是我和风延羲合谋做出来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风延羲。望你遵守承诺,放过阿崇。”   蛊虫还在疯狂地躁动着。   阿璃似乎能感觉到另一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唤着什么……   她徐徐闭上了眼睛,轻浅一笑,将匕首猛力贯入了胸膛。      ☆、和泪折残红 (二)   阿璃小时候,跟着一个叫鬼伯的瞎子学习杀人的技巧。   鬼伯告诉阿璃,心脏是人体的血源,一旦被刺中,人会很快眩晕、失去意识,绝无生还的可能。对于一名杀手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确保下手的瞬间,能准确地避开胸骨和肋骨,将刀刃无误地插入到心脏中……   阿璃倒地的一霎,竟然莫名地想起了鬼伯。   师父,弟子终是不辱教诲……   她的唇畔,逸出一丝讥嘲的笑意,涟漪般的淡淡蔓开、消逝无踪。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轻飘飘的,好似羽毛浮在了空气中。   那人仓皇地望着自己,嘴唇开合着,像是在喊着什么。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越来越黑,意识越来越沉。   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脸上,痒痒酥酥的,像情人轻柔的吻,伴着她的灵魂,一同坠往幽暗无底的深渊……   “阿璃!阿璃!”   慕容煜身体剧颤,紧拥着怀中柔软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可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再不会睁开,蝶翼般的睫毛再不会因为羞涩而微微颤动,苍白的嘴唇也再不会开启,说出那许多让他心动的话语……   “……将来你若后悔了,我与你一同背负愧疚便是!”   宛城楼上,她目光熠熠地看着自己,许下了这郑重的承诺。   若有悔恨愧疚,便一同背负……   阿璃,你能做到的,为何认为我做不到?   为何我想出了答案、匆忙赶来,却只见你血染衣裙、玉碎香消……   林崇挣扎着扑了上来,不顾断指处的疼痛,流着泪,狠足劲推打着慕容煜,“不要碰阿璃姐!是你逼死了她!是你逼死了她!”   慕容煜仿佛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任由林崇拳脚相加。   几个士兵上前拽走了林崇。   程武直挺挺地扑通跪倒,“陛下,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要杀要剐,我都无怨!只求陛下保重龙体,以大燕的江山社稷为重!”   慕容煜紧咬牙关,“你死不足惜!”   他放下阿璃,捡起地上的钢刀,用力抵到了程武胸前。   程武扬起头,迎上慕容煜泪湿的目光,“小武我出身微贱,当年若不是陛下收留,早就和别的难民一样,饿死在了街头!今日我假传圣旨,早知罪无可赦!但我不后悔!能为陛下除掉身边的妖孽,我死而无憾!”   慕容煜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血液里渗出的冰寒让他冷得眩晕。   假传圣旨?她以为……是他要她死?   他身形一晃,几欲跌倒,回首去看地上的阿璃,心倏然痛到无以复加!   她用匕首刺进自己心脏的那一刻,该有过怎样的悔恨、怎样的绝望?   悔恨轻信了他的誓言、他的承诺……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阿璃,我不该犹豫,不该离开!我发过誓,一生一世,都与你永不离弃!   慕容煜手腕翻转,骤然将钢刀压向了自己的脖颈。   程武眼疾手快,纵身拉住慕容煜的手臂,“陛下!陛下身系大燕祸福,岂能为了一个女人轻生!人是我逼死的,我愿意偿命!”   一袭身影,如同月光流影般顷然而落,红衣飘扬,夹杂着一股极大的掌风,击向程武。   程武身体飞出,猛喷出几口血来,慕容煜也被掌风掠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了身形。   周围的士兵惊愕一瞬,随即一拥而上。   几个近卫扶起了气息全无的程武,余下众人亮出兵刃,护在了慕容煜左右。   营中号角声大作,发出外敌入侵的信号。   延羲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看不见,视线只怔怔凝在了阿璃的身上。   她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染得殷红,宛如雪地上开出的一株妖娆红莲。   延羲跪倒在地,把阿璃揽在了怀中。   昏黄的火光中,他的姿态卑微、神情凄凉,再看不出往日的尊贵与骄傲。   几名士兵挥刀冲向他,还未近身,就被他以内力挥开,飞跌出去。   慕容煜抬手制止住再欲上前的士兵,面色苍白地看着延羲,“风延羲,你放开阿璃。”   延羲恍若未闻,一手抱着阿璃,一手探到她背后,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   慕容煜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声音颤抖着说:“你放开她。她……已经死了。”   延羲终于抬起了头,墨黑的眼眸中汹涌着吞噬一切的暗沉,“你闭嘴。”   怀里的阿璃,早已气绝,可他仍然能感应到她体内子蛊的回应,甚至,心脏微微的振动……   “她还没死。”   延羲的语气,像是在努力地说服着自己,“她还没死。   她的体内,有种奇蛊,暗夷的巫医或许能救她。给我辆马车,让我带她回营。”   慕容煜眼中蓦然有了光彩。   他记起阿璃的弟弟是暗夷的大巫师,有着能呼风唤雨的本事……   或许,真的尚有一线生机!   马车很快被送了过来,延羲迅速抱着阿璃上了车。   慕容煜扶住车门,却被延羲冷声拦下,“你现在还有何资格守在她身边?就算我肯答应,她也未必愿意。你最好祈求她能活下来,否则我要这里所有的人给她陪葬!”   慕容煜脚步趑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凄声一笑,“你放心,她死了,我亦不会独活。”   延羲目光阴戾,神色轻蔑,转头吩咐车夫:“去陈军大营。要快!”   ×××   陈军大营。   蒙卞从梦中惊醒而起,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延羲把阿璃放到榻上,语气焦灼地对蒙卞说:“救活她!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她!”   蒙卞盯着阿璃胸口插着的匕首,倒吸了口凉气,转身慌乱地在一堆瓶罐中搜索着,找出了一枚核桃形状的容器,迅速掰开来,将里面闪着荧光的粉末倒在了阿璃的伤口处。   萤火虫似的蓝色亮点,迅速在阿璃的伤口集聚。   蒙卞伸手慢慢拔出了匕首,低头检查着伤口,不禁垂下泪来,“这是谁下的手啊……这么狠,完全不留一点点的余地……”   延羲急道:“可我还能感应到她体内的蛊虫,她的心还在跳动。”   蒙卞抹了把眼泪,颓然地摇了摇头,“她已经气绝……只不过她心内的那只蛊虫尚未僵死,在你的内力驱使下不断躁动,让她的心也跟着跳动……我刚才用缠魂蛊止住了伤口的流血,暂且维持住她的心跳,但这管不了太长时间……”   延羲怔住,脸色变得灰白,一颗心仿佛掉入了黑暗的深渊,不停地坠落,无依无附,只能不停地坠落……   他的声音,透着锥心彻骨的冰寒,“她没有死。你是暗夷的巫医,一定能救活她。”   蒙卞抬头看了眼延羲,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不忍再看。   他狠下心来,俱实以告,“她的心室已损,纵然是大巫师施血咒之术,也最多只能续上几日的性命,而且未必能让她醒过来。”   心室已损?   延羲的手摁向自己心口,幽幽说道:“当年我在东郊密室闯破冰晶镜阵,也划裂了胸骨,伤到了心室……”   他微吸了口气,弯腰抱起阿璃,疾步出了营帐。   蒙卞反应过来,也追了出去,“你打算带阿璃去东郊密室?用女娲神石救她?”   延羲心中主意拿定,整个人反倒显得平静了许多,淡淡地点了点头,重新上了马车。   蒙卞跟了进去,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扭头去看延羲,见他一手揽着阿璃,一手贴住她的后背,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   蒙卞的嘴唇动了动,又紧抿住,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阻,“我用了缠魂蛊,还能管上一两个时辰,你就不要再耗费内力了!”   延羲置若罔闻,依旧不管不顾地输着真气。   蒙卞叹息了声,无奈地在膝盖上捶了一拳,撅着胡子,没有再劝。   他明白,这种时候,延羲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失控,不能悲伤、不能痛哭……也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宣泄……   蒙卞靠着晃晃悠悠的车厢壁,絮絮叨叨地说着,“你以为你现在不惜自伤地输真气给她,她就能懂你的心意了?早些时候你都干嘛去了?   我知道,阿璃喜欢燕国的那个小子,但她心里未必没有过你!你在东郊密室救了她那次,她守在你床边两天两夜,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就算她心里还有别人,你也应该想办法把她抢过来!暗夷那些出众的姑娘,哪个没有三五个的追求者?换作是我,就算喜欢的姑娘已经跟人对上歌了,我也要把心里的话唱给她听,唱到嗓子流血,唱到她回心转意……”   蒙卞唠叨了许久,瞅着延羲的神情,心里又开始后悔起来。   “不过这世上的事啊,都讲求缘分二字。人的命数,也是天定,不能太过强求……延羲啊,你听老哥一句劝,要是……要是阿璃真醒不过来,你也别太难过。   我们把害她的人找出来,狠狠惩处,也就对了……   你马上也要娶媳妇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是有本事的人,将来能有大作为,我还指望着等你统一天下、当上了中原的帝王,也封我做个国师什么的……到时候,我们暗夷人也能扬眉吐气……”   蒙卞啰啰嗦嗦地讲着,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担忧,但一直到马车停在了东郊别院的门口,延羲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宛城被燕军攻下后,扶风侯府南迁至了襄南,这座别院也就荒废下来。   数年之中,也曾有人尝试闯入别院、寻找传说中的神器,但最后都无法破解院中的伏羲阵法,更别说找出密室的入口……   延羲抱着阿璃,按照曾经走过的路线,跃入院中、穿庭过廊,避开各处的机关,最后来到了藏有密室入口的水池岸边。   他把阿璃交给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蒙卞,纵身入水,扣动了水中圆柱上的机关。   轰隆声响,水池震动,水面缓缓下降,居中的隔墙将整座水池一分为二,露出了通往密室的秘道。   延羲返身上岸,重新接过阿璃,和蒙卞一前一后地进到了秘道。秘道的尽头,便是藏有女娲神石的石屋。   石屋外室中存放着的夜明珠,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珠光熠熠中,恍若幻境。   延羲扳动机关,打开了通往内室的石门。   他对蒙卞说:“女娲石就在里面,你不能再跟进去了。”   蒙卞一愣,“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他看了眼徐徐开启的石门,脑中那隐约的印象终于清晰起来,“啊,对了!我记起来了,除了拥有神族血统的人,常人根本无法承受女娲石的灵力……”   可这样的话,那……   蒙卞意识到什么,目光惊惧地望向延羲,“你……”   延羲神色冷峻,没有让蒙卞再继续说下去,“两个时辰后,你重新开启石门,若是我和阿璃都死了,麻烦将我们的尸体送回暗夷……”   他的眸色如淬玉般清寒,透着决绝,“若是,她能活下来……请你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是我救了她。”   蒙卞的嘴唇翕合着,磕磕巴巴地说:“延羲,你这个傻小子……你,你知不知道……”   延羲费力地笑了笑,“我知道。可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转过身,踏入了内室。   蒙卞伸出手,想拦住延羲,却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有些事,他无法阻止。有些请求,他亦无法拒绝……   两行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浸湿了他颤抖着的胡须。      ☆、和泪折残红 (三)   密室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密室中央的石台上,女娲神石散发着惑人的流光溢彩,因为神石的灵力尚未开启,光芒并不强烈,却依然五彩瑰丽眩目,为整间石室笼上了一层神秘陆离的光晕。   延羲把阿璃轻轻放到墙角处,让她的背靠着墙壁,再转身拿过女娲石、放在身旁,自己撩袍坐到了阿璃的对面。   阿璃的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凝聚在她伤口处的缠魂蛊依旧发着点点的蓝色荧光。只是那光亮,比起最初时,已经弱了许多……   延羲取出匕首,朝自己左手的中指指尖上戳了下去。   匕首的刀锋,顺着他的中指一路下划,直至掌心。   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换了只手,又划开了右手的中指和掌心,继而如法炮制,在阿璃的双掌上割出了同样的伤口。   延羲将两人的双掌对抵,伤口相接,缓缓闭上眼,开始用内力逼出自己的心头精血。   心头血藏在了人的心间,用内力强行逼出,不但要耗费纯阳之气,还要受剜心之痛,每推出一分,就如被钝器在心上挫了个来回一般,痛入骨髓……   延羲呼吸沉重,身体颤抖着,白皙的额头浸出了汗水,好几次、痛得几欲晕厥,却始终没有撤手。   他努力地在回忆中搜寻着,想找出些美好甜蜜的片段来支撑自己,可来来回回、兜兜转转,什么也找不出来……   他睁开眼,凝望着阿璃。   慢慢地,那些仅有的、被藏进了心底的秘密,悄悄地涌了出来。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暗夷璀璨的星空下,自己偷走的那个吻。   那时的她,懵然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般手足无措,脸涨得绯红……   他想起她第一次踏入那片红枫林时的模样,雪白的衣衫映着火红的枫叶,眉稍唇畔的笑意中,透着纯纯的喜悦。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毫不设防的微笑。   那一刻,他的心漏跳了一拍,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他想起了为阿璃绾发时的情景。   她的青丝绕在自己手掌上,柔柔软软的、丝丝滑滑的,像是缠进了自己的心间。   她绷着身体,神色尴尬而僵硬,却不知,他比她、还要紧张……   在这间冰冷的密室里,他曾不顾性命地出手救了她。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她趴在榻沿,眼角挂着道未干的泪痕。   他没有勇气开口问她,那滴泪,可是为了他而落?   ……   延羲将自己的心头血尽数逼出,注入到了阿璃的体内。   他的鲜血,也跟随着流进了阿璃的身体,而阿璃的血,循回到了延羲的体内……   血命相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周周转转,用了近一个时辰,延羲终于撤回了手掌。   他倚着墙壁,虚弱地喘息着,脸色惨白的吓人。   阿璃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延羲费力挪动身体,把她揽入了怀中。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中再无阴戾与嘲讽,只余如水般的温柔,倒映着怀中女子的容颜……   良久,他缓缓探出手指,指尖轻轻触划过她的眼睫。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中,不会挣脱、也不会逃离……   “你这个……蠢女人。”   延羲缓缓开了口,声音暗哑。   “可我比你还要蠢……”   他靠着墙壁,双手拥着阿璃,视线落在了无法聚焦的虚无之处。   “你既然恨我,就不该再让我见到你……就算要死,也应该死得远远的……不要让我看到。   你明知道,我会受不了……   只要你流露出一点点难过的表情,我就会受不了,忍不住忘记自己说过的那些狠话,忍不住想要安慰你……   只要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好,哪怕只是语气稍微和缓些,我就会受不了,忍不住又要痴心妄想……”   延羲仰起头,抑制着眼角涌起的酸意。   女娲石炫丽的光彩映在他英俊的脸上,镀出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虚幻光影,柔和而迷离……   他沉默许久,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语气变得深幽起来。   “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我很高兴,虽然有些怕他,可还是尽力去讨他喜欢。那时,我的中原话说得不好,一开口就会结巴,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屋子,一个人在枫林里转着,练习着第二天想跟父亲说的话,猜测着有可能的对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不再结巴为止……   后来,他离开了。我既盼着他快点回来,又担心他回来得太早,我还练得不够好……   等我再见到他时,中原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功夫也很好。我心想着,父亲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更喜欢我……”   他牵起唇角,透着一丝苦涩,“可我从未想到,由始至终,他都不想要我。他想带走青遥,因为他需要一个可以为风氏传宗接代的女儿。而我,只是多余。   我那时想,若是他没有大哥,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或许,他也会珍惜我、对我好。可他已经有了延均,我便什么都不是了……”   延羲缓缓低下头,凝视着怀中的阿璃,“东越仲奕说你怕被欺骗、怕被背叛、怕被遗弃。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曾经发过誓,此生绝不屈居人下,但凡是我想要的,权势也好、名位也好、人心也好,我都不会与人分享。若是我得不到全部,那我宁可不要……   所以我宁可你恨我,宁可你拒我千里之外,半分希望也不要给我……”   他抬起手,轻柔地抚着阿璃额角鬓边凌乱的发丝,“阿璃,你说我是不是傻的可笑?”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   岁月流逝,流年回转,从开始到现在,也曾以为有过一点点的希望,可终究,还是留不住……   延羲的手指,触到了阿璃发间的那支金丝白玉簪。   他怔了一瞬,扶起阿璃、让她的背靠在自己胸前,抽出她发间的玉簪,用手指慢慢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第一次为你绾发的时候,你就已经戴着这支簪子了……   说到底,从一开始,我便没有了任何机会……   发髻重新挽起,簪子重新插上,延羲合臂拥住阿璃,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身体中,流着她的血。   而她的身体中,流着拥有神族灵识的血液。   唯有这样,她才能被女娲石的灵力所救……   “你要是活了下来,还是会去找他吧?”   延羲自嘲地牵了下唇角,“也罢,算是我欠你的……”   他俯下头,嘴唇贴着她的发丝,“可若有来世,记得一定让我最先走进你的心里。这是,你欠我的。”   时间,一点点地抽离。   纵然贪恋这最后一刻的温暖,却不得不放手。   多希望,就这样静静相拥,直到永久……   阿璃伤口处的蓝色荧光越来越弱,只剩下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延羲抬起眼,轻轻叹喟一声,幽微的分不清是无奈还是悲伤。   他缓缓伸出手,拿过女娲石,另一只手握住阿璃的中指,挤出了一滴鲜血,落在了女娲石上。   风氏神族的血液,开启了女娲神石的灵力,强烈的五彩光芒顷然而出、熠熠夺目。   这种夺目的光芒,既能化石为金,也能让普通凡人触即丧命……   延羲周身被剧烈的刺痛侵袭,连皮肉带骨血撕裂开来的混乱,让思维也模糊混沌起来。   耀眼眩目的光影中,他仿佛看见了篝火畔的一位姑娘,徐徐向自己走来……   她穿着一身暗夷的百褶花裙,身姿婀娜,笑得好似山茶花开,   让他的心,不觉漏跳了一拍……   她抬眼望向他,目光清澈,眉稍唇畔的笑意中全是纯纯的喜悦……   阿璃,   恍恍惚惚中,延羲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穿越寂寞的时光而来,低吟着分辨不清……   我爱你。      ☆、枫林晚 (一)   阿璃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在暗黑深渊中不断坠落的梦。   身体的触觉慢慢恢复,渐渐感到了一些暖意。   接着是听觉。   咚、咚的心跳声,缓慢却有力,在耳中重复地回响着。   最后,她睁开了眼。   刺眼的光线灼得她双目发痛,努力眨动了几次,才适应了过来。   她环顾四下,意识到自己身处一间竹屋之中,屋角放着一架陈旧的纺车,壁上挂着一幅诗文。   阿璃认出来,这是暗夷红枫林里,延羲母亲的故居。   她撑起身,下了竹榻,脚步虚浮地朝屋外走去。   满目的红叶似火,张扬地铺散开来,与天边的朝霞融为了一体。   夺目的殷红,让阿璃不由得心头一紧,自尽前的那些记忆迅速清晰起来,令她陷入了一种眩晕的恍惚中,身体软软地瘫倒。   “啊!”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在屋前扔下了手中的水桶,疾奔至阿璃身旁,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终于醒啦!啊,小心门槛!我扶你回屋去吧。”   说着,她搀着阿璃朝里屋走去,一面唧唧呱呱地说:“我叫朵妹,是枫木寨的人,大巫师叫我住在这里照顾你。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好长时间,足足有好几个月呢!”   阿璃的思绪慢慢清明起来,猜到大约是弟弟用巫术救了自己。   “大巫师他人呢?”   “大巫师不住这里。你是姑娘家,他不方便照顾你。”朵妹扶阿璃在榻边坐下,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着她,“我喂你汤水喝,你喝下去很少,人却没有变瘦,反而脸色越来越红润,好神奇的呢!我想,你是大巫师的姐姐,也是懂法术的吧,所以才这么厉害呢!”   阿璃被她逗乐了,心中盘亘的阴霾淡去了不少,不觉弯起了嘴角,望着面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女孩。   这么能讲的丫头,莫非是蒙卞的亲戚?   朵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扭身朝屋外跑去,“我这就去找大巫师!”   阿璃在榻边坐了会儿,又起身踱到窗前。   竹竿撑起的窗户外,枫叶在晨风中微微摇晃着,翻涌起红色的波纹,带着沙沙的潮声。   阳光从树枝间滤过,投下班驳陆离的光影,恍如岁月光阴的留痕。   一生之事,由故乡开始,再至故乡结束,是不是,也算得上适得其所?   沃朗很快赶来了,身后跟着巫医蒙卞。   “姐姐,你终于醒了!”   沃朗扶着阿璃坐下,细细查看着她的面色,又摸了摸脉象,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阿璃瞅着弟弟一脸担忧的模样,竟有些想笑。   刀都插进心脏了,居然还没死成,就算还有什么不舒服的,也是赚到了……   她摇了摇头,看着弟弟,“是你救了我吗?”   沃朗转过头,看向身后,“不是我,是蒙卞。”   蒙卞咳了声,走上前说:“亏得你体内有那只主仆蛊的蛊虫,护住了你的心室,我才能把你救活过来。咳,顺便把那个蛊也解除了。”   阿璃下意识地摁了下心口,有些不敢相信,“当真?不是说这蛊无法可解吗……那以后延羲都无法再通过蛊虫找到我了?我彻底自由了?”   蒙卞倏然背转过身,哑着嗓子说:“我去端药。”   阿璃疑惑地望着蒙卞的背影。   按理说,这种时候,蒙卞应该是大张旗鼓地自夸一番才对,没想到竟突然转了性子,变得谦虚内敛起来……   沃朗坐到阿璃身边,扯出道微笑,“你别在意。你出了那么大的事,大家都很担心。”   阿璃不想再提前事,故作轻松地笑叹道:“明明我是姐姐,却好像总是受你的照顾,说起来也真是没用。”   沃朗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无言,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我不该留你在宛城的。”   阿璃打断了他,“是我自己的决定。”   顿了顿,她问:“对了,蒙卞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又怎么会昏睡了好几个月?”   沃朗说:“当日你出了事,是延羲大哥通过体内的蛊找到了你,把你交给了蒙卞医治。他虽然用巫蛊之术救活了你,但你的体质也因此发生了变化,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   阿璃想起自尽前蛊虫疯狂的躁动,自言自语地说:“莫非这主仆蛊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延羲怎么知道我会出事?”   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肯出手相助。   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另有意图……   抑或是,如那夜在双心桥上所言,想要让自己在漫长的生命里慢慢地煎熬,一生一世都活得不安心?   “主仆蛊是上古传下的奇蛊,我和蒙卞都不太了解,或许……确有这样的能力也说不定。”   沃朗顿了顿,又说:“因为你现在体质的原因,暂时必须留在这座红枫林中,不得外出。这片枫林是上古神人所化,暗蕴灵气,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   阿璃闻言有些失望,“暂时是多久?”   “少则两三年,多则十年。”   “啊?这么久!”   沃朗研究着阿璃的神情,“你是想去什么地方吗?”   阿璃听出弟弟的言下之意,苦笑道:“我哪里也不想去,以后中原的事与我再无干系。只是如今主仆蛊被解除了,我不用再忌惮延羲,可以去查找仲奕的下落。还有,也想打听一下林崇的消息……”   沃朗微微点了下头,“你不用担心,林崇没有事。东越仲奕,就在暗夷,我已经让人带了话给他,想必他很快就到了。”   ×××   火红的枫林中,红叶漫旋飘落,一袭白袍悠悠卷起,缓缓踏步而来。   那人行动时有些微跛,却不掩其气质清雅、风姿俊逸。   他在屋前驻足,笑意淡淡地望向门口的阿璃。   阿璃绽出笑颜,眼中却是泪光盈盈。   她走上前,像往常一样,伸臂抱住了仲奕。   仲奕环住她的肩,“阿璃,你醒了?”   阿璃撑开身子,朝他胸口击了一拳,“这算什么问题?我人都站在你面前了!”   仲奕微笑,眼角却有泪光闪过。   蓟城一别,光阴梭逝,再见时,已是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两人在枫林中漫步而行,聊着这一年多的经历变化。   阿璃倒退地走着,配合着仲奕的步速,一面数落道:“你也真够傻的,都上了海船,还返转回来。我若真死了,你回来又有什么用?”   仲奕没有答话,微垂着眼,唇边的笑意温和淡然,伸手拉了下阿璃的衣袖,“小心地上的树枝,别被绊到了。”   阿璃问:“对了,你怎么会在暗夷?我还以为,延羲又把你送去了襄南。”   “陈军攻打宛城之前,延羲就把我和青遥送回了暗夷。我母亲和晋阳,也跟我们一起,住在枫木寨里。”   阿璃不禁挑起了眉梢。   延羲不是说,要让仲奕一辈子活得痛苦吗?   看来,他终究还是拧不过妹妹……   仲奕沉默了一瞬,轻声说:“我答应过他,会对青遥不离不弃,相伴终老。”   阿璃停下脚步,打量着仲奕的神色,“真心的吗?”   仲奕抬眼看着阿璃,目光澄澈、神情宁谧,“真心的。”   阿璃欣慰地笑了。   她在一株枫树下坐下,目光望向枫木寨的方向,“当初让你带走青遥,是想用她来钳制延羲……可事实上,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仲奕在阿璃身边坐下,“我知道。”   他沉默了会儿,轻声说:“当初答应你,也是希望你能找到幸福。”   如果那时知道阿璃会因此被逼上绝路,他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阿璃没有说话,低头拾起一片落叶,在指间翻转着。   仲奕凝视着她眉宇间的那一抹黯然,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阿璃抢了先:“当初说好了,要为你夺回东越的江山……仲奕,你不怪我吗?”   仲奕摇头,“阿璃,我早就说过,世事皆有定数,不可太过强求。东越既然已经亡了,又何必非要恢复它?燕国一统天下,本就是大势所趋。”   阿璃闻言抬起眼来,“燕国一统天下?”   “怎么,你弟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陈军攻占宛城之后,很快又被燕军夺了回去。燕军解救了华阳关的战俘,兵力大增,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上个月便攻陷了襄南,统一了天下。”   仲奕的语气很轻淡,阿璃却是惊愕不已。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怎么可能这么快?风延羲他……”   “延羲,失踪了。   听送你回来的那位巫医说,陈军攻下宛城后,延羲便动身北上,打算去迎接月氏的纤罗公主。但不知为何,这一去,便是杳无音讯。”   阿璃怔了半晌,方才回味过来。   延羲那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凭空消失?   她还清晰地记得,月色火光中,他在马背上微微倾下身,倨傲嘲讽地看着自己的模样——   “今时今日,就算我连半个陈国人都不是,也照样能和慕容煜一争天下。”   “有谁规定过,暗夷人只能做贱奴,不能为帝王?”   难不成,他又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可那人的心思,谁又能揣测得出……   仲奕研究着阿璃的神色,“我以为,燕国胜了,你会高兴。”   阿璃曲指把手里的红叶弹出,低声说:“谁输谁赢都跟我再无关系。”   她吸了口气,仰靠到树干上,“我现在回到了故乡,有你在、有沃朗在,蛊虫也解了,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了!等我身体再好些,可以踏出这片林子,就跟你去沧云河打渔喝酒去!”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坐起身来,对仲奕说:“下次让青遥也一起过来啊。说起来,这座竹屋还是她小时候的家呢。”   仲奕迟疑一瞬,摇了摇头,“她在这里失去了母亲,怕是会睹物伤情。”   阿璃攀着仲奕的肩膀,眼神促狭,啧啧打趣道:“你现在倒是挺会疼媳妇的了,颇有我们暗夷男人的风范啊。”   仲奕见阿璃终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飞扬神色,不觉暗松了口气。   他斜睨着她,嘴角慢慢地逸出了一丝笑。   阿璃憋了半天,也终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碧空中,白云时聚时散,变幻出各式的图案,一如,年少时的缤纷梦想。   清风拂过,红叶簌簌作响,婉转而落。   辞乡十七载,霜风苦雨、虹销云净,看遍了九曲红尘中的悲欢离合,人亦如叶,总有归根之处。      ☆、枫林晚 (二)   阿璃醒来后的一个多月里,仲奕和沃朗每日都会来探望她,陪她在枫林里散散步、说说话。   有时候,仲奕会带上一坛自酿的米酒。   又有的时候,他会带上六岁的儿子,东越晋阳。   阿璃和仲奕坐在树下喝酒,晋阳就在一旁玩耍。   晋阳一会儿拣来片落叶,“爹爹,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纸鸢?”   一会儿,用树枝挑来一只毛虫,“姑姑,你家里有虫,我帮你捉虫!”   ……   阿璃喝了口酒,撑着下巴望着辛勤“除虫”的晋阳,颇为得意地对仲奕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儿子的时候,他把我恨得跟仇人似的,现在倒跟我亲的很。”   就连仲奕的母亲,以往手段狠辣的东越裴太后,也曾让仲奕带过一匹蜡染的衣料送给阿璃……   仲奕喝着酒,抬眼看着阿璃,意味深长地说:“世上本无解不开的误会,也没有化解不了的仇恨。再强烈的情绪,都会慢慢被时间冲淡。人生苦短,聪明的人,都会尽量忘却不开心的旧事,珍惜触手可及的幸福。”   阿璃听出仲奕话中有话,垂目盯着手里的酒杯,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沉默无语。   仲奕放下酒杯,继续道:“当日/逼你自尽的程武,亲口承认自己假传圣旨,燕军营中人尽皆知。那件事,跟慕容煜,并无关系。”   阿璃的指尖摩挲着杯沿,半晌,低声说:“我知道跟他没关系。”   “那你又一直在逃避些什么?这一个多月来,你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却始终放不下他。你瞒得过沃朗,却瞒不过我。”   和在东海的时候一样,她满口的心如止水,可垂目时的那一瞬失神、笑意中的那一抹无奈、眉宇间的那一丝黯然,全都瞒不过仲奕的眼睛……   阿璃没料到,一向维护自己心意、斟酌出言的仲奕,竟突然把自己的心事挑了出来。   她咬了咬嘴唇,抬头瞪着仲奕,“你现在怎么这么多话?别以为你当爹了,就可以随意说教我!”   她伸着手指,虚戳着仲奕,“我早瞧出来了,你就巴不得我跟了他!当初在峤州海船上就把我推给他,后来我去蓟城又非要我答应不要伤害他!也不想想,你的腿是被谁弄伤的?”   仲奕捉住阿璃的手指,“他弄伤了我的腿,最好的惩罚方式,不就是把你送到他身边吗?”   阿璃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扔了酒杯,扑上去揪打仲奕。   仲奕一面躲,一面笑道:“你这样子,如何当得了一国之后?”   阿璃闻言,泄气似的撤开手,仰面躺到地上,手臂搭在脸上、遮住了眼睛。   “你知道就好,所以拜托不要再提他了!且不说他肯不肯原谅我,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杀了慕容炎的魍离……我跟他,再无可能……”   仲奕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阿璃。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阿璃,我要离开暗夷了。”   “什么?”阿璃猛然坐起身来,“为什么?”   仲奕垂眸一瞬,再抬眼时,目光已是澄澈清明。   “延羲突然失踪,留下了许多产业和生意无人照料,青遥需要回中原住一段时间,处理一些事务。”   阿璃沉默了半晌,问:“那你还回来吗?”   仲奕微笑,“当然。就算不能回来长住,也会常常来探望你。再说,你我有过约定,每年的上巳节都会一起过。”   阿璃神色苦恼,曲膝支着下巴,叹了口气。   “也对啊,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总不能天天陪着我……再说,你们一家人都出身尊贵,恐怕也过不惯暗夷山寨的生活……”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重新躺到了地上,手背搁在额前,“其实,你搬去中原也好,晋阳读书请先生也方便……延羲的生意那么多,以后,你就是大财主了……”   阿璃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声音越来越低,仲奕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待她终于收声,他才慢慢地、郑重地说:“放心,明年的上巳节,你一定不会孤单。”   …   没有了仲奕的日子,着实变得有些无聊。   虽然沃朗每天也来,但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姐弟俩的共同话题并不多。   沃朗按照中原的体制,在各个山寨中选出代表,实行集权统管,彻底改变了暗夷自古各寨各自营生、一盘散沙的局面。   对于如何壮大部族,沃朗总能讲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但对于姐姐的心事,他却有些捉摸不定。就算心中有些猜测,也不该贸然开口相询……   而巫医蒙卞,来红枫林的次数很少。   据说是他当年养的那只小猴圆圆,如今已经妻妾成群,还带回来一群小小猴混吃混喝,忙得蒙卞叫苦不迭……   于是,阿璃常常独自坐在枫林中,默默地发着呆。   这种时候,那些压到心底的回忆就会悄悄地冒出来,甜蜜的、悲伤的、难辨滋味的,在脑中一遍遍地重复演绎着。   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着不同的轨迹,有相遇、就有离别,谁也不能陪谁走到最后……   ×××   五个月后,上巳节。   阿璃在通往山寨的枫林边坐了一上午,却迟迟没有看见仲奕的身影。   她站起身,捶着发麻的腿,腹诽着仲奕娶了媳妇忘了兄弟……   再抬头时,见远处有人走来。   那人身材高大,身旁随着一黑一赤两匹骏马。   因为隔得有些距离,尚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见得他的一身蓝衣,在风中轻扬着袖袂,颜色纯净而温润,犹如浮云之间的一抹天色,可望而不可及……   阿璃浑身一僵,继而心跳如鼓,转身就走。   走出一段路,又蓦地停住。   她出不了这座枫林,再走,也只是徒劳……   换作十个月前,她会无所畏惧地面对他,质问他的心意,诉说自己的愧疚。   可隔了这么久,再见面时,竟胆怯紧张到无所适从。   正犹豫间,身后有声音传来。   “阿璃。”   阿璃踟躅着、犹豫着,最终缓缓地转过身。   目光相触的一霎,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慕容煜看上去清瘦了许多,眼中却蕴着喜悦。   他凝望着阿璃,嘴唇微动,无声沉默。   阿璃瞥开视线,半晌,问:“你来做什么?”   慕容煜依旧一言不发,疾步上前,将阿璃拥入了怀中。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唯恐阿璃会逃离,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是怕会惊散眼前的一切。   “你当真,还活着……”   他抚摸她的发丝,把她的头摁到胸前,“阿璃,我错了!我不该犹豫!不该离开!可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对我没有一点点的信任?为什么会以为,在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与共之后,我还能够舍弃你?”   阿璃好不容易绷出来的防线顷然瓦解。   她想开口解释,说自己其实并未真的怀疑过他,说自己其实只是怯懦畏惧,说因为那时阿崇命悬一线……   可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你……不怪我吗?”   慕容煜紧紧拥着她,语气凝重地缓缓说道:“怪你的人,不该是我。我大哥确实因你丧命,洵儿也因此失去了父亲。但你是我的妻子,若有愧疚,我当和你一同背负!”   他顿了顿,“当日你入营行刺,并不知道他是我的兄长……说起来,只怪我向你隐瞒了身份……”   阿璃在他的怀中摇头,哽咽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慕容煜抚着她的背,“我大哥一生最看重的,便是燕国的江山社稷。我统一了天下,也算是偿了他毕生的夙愿。见过东越仲奕以后,我又出兵清除了月氏叛乱的部落……”   阿璃撑开身来,“仲奕?仲奕去见你了?”   慕容煜伸出手指,抹着阿璃脸颊上的泪水,牵起了唇角,“他说你必须在这红枫林里住上十年八年的,我再不来陪你,你就要寂寞的发疯了。”   阿璃又羞又恼,同时又自心底涌出一股暖意、一缕怅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容煜又道:“我平定了月氏的叛乱,将帝位禅给了洵儿。如今天下统一,四海太平,我再无牵挂,从此不再过问中原的政事,做一名寻常男子,与你在暗夷相伴终老。若你此生注定困足于这红枫林中,我便陪你一世,权当赎罪……”   阿璃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慕容煜,“你,你说什么?”   那日延羲带走了阿璃,便一去杳无音信。   慕容煜找到了驾车的车夫,却发觉他被下了蛊,对之前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失去了风延羲的陈国大军,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再无计与燕军抗衡。   慕容煜夺回宛城,领兵一路南下,直至攻破襄南、俘获陈王,却一直没能找出延羲的下落。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有人说,他前去迎娶月氏的纤罗公主,在大漠中遇到了沙暴……   又有人说,与他青梅竹马的昭璃郡主遽然薨逝,让他心灰意冷、遁迹江湖……   还有人说,他生母出身暗夷,深受陈人之苦。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倾覆陈国……   慕容煜失魂落魄地回到蓟城,一时间,万念俱灰。   直到仲奕带来了阿璃的消息……   慕容煜握住阿璃的手,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紧紧攥住。   从今往后,他都不会放开!   天涯海角、大漠江南,只要是她在的地方,他便不会离开!   阿璃有些恍惚,觉得耳畔那风动树叶的簌簌声亦变得清脆起来。   格外明媚的阳光中,像是有什么令人愉悦的声响在袅袅追逐着,绵绵不绝。   枫叶红的不似火、也不似血,倒像是新妇的嫁衣、春宵的高烛,让她也不知不觉的,红了脸……   阿璃清了清喉咙,“你可想好了啊,这里不比王宫,没人服侍你,饭要自己做、衣服要自己洗……”   她嘴上这般说着,却不由自主地牵着慕容煜的手,朝枫林深处走去。   “还有啊,我住的竹屋是延羲母亲的故居,年久失修,偶尔会漏雨,夏天的时候,还会生虫子……”   慕容煜但笑不语。   她大概是忘了,两人初识的时候,连露宿荒野的事都做过……   阿璃蓦地停步,迟疑问道:“你会不会介意,这里是风延羲住过的地方?”   慕容煜摇头,“这次多亏风延羲救了你,若有机会再见到他,我必当重谢。”   阿璃似笑非笑,“万一他向你要酬劳,你给得起吗?”   慕容煜想了想,“除了你,他要什么都可以。”   阿璃哧笑,“他要我做什么?他肯定会要你的江山。”   慕容煜也笑,“可这江山已不是我的了。洵儿登基,有予诚辅佐,又和高忱的孙女订了亲,帝位自会坐得很稳当。林崇也留在了他身边,将来说不定还会是他的左膀右臂。”   慕容洵得知阿璃的真实身份后,并未失望或愤怒,反倒说“当日南北交战,各为其主,王妃施计刺杀父王,并不悖大道。”,后来,又说服了林崇继续留在了蓟城……   慕容煜走出几步,忽又驻足,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璃,“你莫非,竟不知……”   “不知什么?”   阿璃抬头看他,一双清澈的眼眸透着疑惑。   慕容煜的嘴唇动了动,又随即抿住,垂目掩饰住了眼中的神色,“没什么。”   阿璃好奇起来,“倒底是什么?快说。”   慕容煜抬起眼,牵着嘴角,“我是想说,以后你喝醉了酒,不许乱跑,只能跟我待在一起。”   语毕,他继续朝前行去。   阿璃听得一头雾水,追了上去,“这什么跟什么啊?”   “对了,刚才我去见了你的弟弟。”   “啊?哦。你见他做什么?”   “他要了我的一滴血。”   阿璃想起沃朗那些以血探命的招数,禁不住焦急起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   慕容煜转身看着阿璃,一双清亮的眼眸中柔情熠熠,仿若暮夜星辰,又似烟波潋滟。   “他说,我们会有一个女儿。”   (全文完)      ☆、后记(完结感言)   赶在新年前,让这本书的正文完结了。   先恭祝诸位读文的朋友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正文结束了,感觉上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如果继续讲下去,似乎故事永远都讲不完。跟大部分的言情小说一样,书中的主线是女主追寻爱情与自由的过程,从这一点上讲,选择在这里结束,算是合乎情理。   书中的人物,在不同读者的眼中,会有不同的优点和缺点。他们每一个人,在性格上,都不是完美的。而书中的剧情、人物发展的轨迹,也是基于几位主要人物的个性来设定的。虽然作者有时候也为他们的命运扼腕叹息,但还是无法逼他们作出与自身性格相悖的选择。   《思璃別》是我的第一篇长文,其中肯定有许多不足之处。非常感谢每一位读文的朋友,你们的支持,是让我坚持码字的动力!   新书应该在暑期时发布,架空玄幻类的,感兴趣的朋友记得收藏此文,方便到时候广告的精准投放。      ☆、新作介绍   新文《青国夭姬》已完结,巨肥可宰。   标签:神族 权谋 世家 虐恋 腹黑 帝王 玄幻 兄妹